25 第一地堡
唐诺胸口发出一阵咯咯响,彷佛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松动瓦解。那是身体在警告他,他的状况正在恶化,越来越糟。他拚命咳,用力咳,想把胸腔里的东西咳出来。但他痛恨,他痛恨咳嗽,痛恨太用力导致横膈膜疼痛,痛恨喉咙像火在烧,痛恨那刺痛。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拚命咳,用尽全力咳。他坐在椅子上往前倾,拚命咳,后来,肺里那一团东西终于涌到喉咙,涌到舌头上。他把那团东西吐到一块布上。那块布飘散着恶臭。
然后,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那块布折起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满身大汗,筋疲力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胸口不再咯咯响。他又吸了一口气,接着又喘了几口气,现在,呼吸比较没那么痛苦了。自由自在的呼吸,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他有点晕眩,转头看看房间四周,看着那些生活中他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一切:吃剩的东西,桌上一迭扑克牌,一本摊开的平装小说。那本小说的书页已经泛黄,书背上满是皱折──那意味着他已经度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值。他熬过来了,并没有遭到太大的折磨。但现在,他饱受煎熬,因为第十八地堡还没接电话。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堡分布图。他凝视着那张图,看着一个死亡的世界。绝大多数的地堡都会被消灭,只有一个会留下来。接着,他又感到喉咙一阵痒,心里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决定,来不及想出办法救他们。他来不及做选择,来不及扭转这个注定要导向全面死亡的计划。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唯一在乎的人,然而他所知道的一切将会随着他的死亡永远埋葬。
然而,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能够改变这一切吗?他曾经不知不觉参与了这个毁灭世界的计划,而现在他有办法挽救吗?这世界早已无法修补了,这世界早已无法挽救了。当年,他曾经透过无人机瞥见一片平畴绿野,看到蔚蓝的天空,那一剎那,他内心翻腾汹涌。而现在,事隔多年,他开始怀疑当年他曾经瞥见的一切。他很清楚清洗镜头的诡计。他很清楚机器能够创造出什么幻象。
但尽管如此,此刻,在操控室里,他还是傻傻的抱着希望,想再试一次。傻傻的抱着希望,促使他渴望阻止这一切,渴望想出办法让所有地堡里的人好好过日子,活下去,摆脱这个扭曲邪恶的计划。另外,那也是因为他很好奇,很想知道服务器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这是最后的谜,而他却无法独力去探索答案。他需要帮助。他需要第十八地堡这位信息区负责人帮他找出答案。唐诺就是很想知道答案。他渴望真相,渴望平平静静的死亡,没有痛苦。除了自己,他希望夏绿蒂也能够一样平平静静的死去。他期待轮值永远结束,所有的梦想也随之永远结束。他期待最后的安息。说不定,他能够爬到那山丘上,站在海伦的坟前,看她最后一眼,然后就这样死去。这是他的梦。这样的梦应该不算奢求吧。
他看看墙上的时钟。第十八地堡到现在还没接电话。已经晚了十五分钟。一定是出事了。他看着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忽然想到,这整个计划,所有的地堡,就像一口巨大的钟。一切会自动启动,倒数计时已经开始了。
有一具看不见的神秘机器在控制全地球的风向,消灭所有的人类,让整个星球变成一个蛮荒世界。而地堡里的人就彷佛一粒粒冬眠的种子,必须再等两百年才能够发芽成长。两百年。唐诺的喉咙又开始痒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办法再活两天。
此刻,他只剩下十五分钟。再过十五分钟,服务器房的人员就要进来工作了。这个时段已经逐渐变成常态,变成例行公事。他总是说他要和人谈论机密,然后就把工作人员赶出去,照理说,这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然而,已经有人开始起疑了,因为他每天都来,而且都是固定时间。每次他来,大家就只好乖乖端着杯子走出去,他注意到有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说不定有人以为他是在和谁偷偷谈恋爱。唐诺自己也常常觉得这确实像是某种浪漫情事,是他和古老的过去之间的浪漫情事,和真相之间的浪漫情事。
他慢慢站起来。这个时段,有一半的时间已经浪费掉了,电话里只听得到嘶嘶的静电噪声,却没人回答。那边一定是出事了,很严重的事。说不定他自己也快出事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在这座地堡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警卫队的人已经开始侦查这起凶杀案。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担心。他更在乎其他那些地堡,而对自己的地堡,他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这时候,耳机里忽然喀嚓一声。「喂?」他立刻问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很疲惫,不过,他很信任电话系统的功能,对方一定听不出他很虚弱。
对方没说话,只听到呼吸声。不过,这样就够了,他已经知道接电话的人是谁了。如果是卢卡斯,一定会跟他打招呼。
「首长。」他说。
「你明知道我讨厌人家叫我首长。」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好像刚刚才跑过。
「妳宁愿我叫你朱丽叶?」
她没说话。其实唐诺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比较喜欢她接电话。他很喜欢卢卡斯,当初那年轻人接任信息区负责人的仪式,就是他主持的。唐诺很欣赏他那种好奇心,欣赏他研究「资源」那些书的热情。每次和卢卡斯谈起旧世界的种种,他都会感受到浓浓的怀旧情绪,那就像是某种治疗。而且,卢卡斯还帮助他探索服务器里的秘密,研究里面的资料。
至于朱丽叶,他喜欢跟她说话,是另有原因。她会指责他,咒骂他,而他心里明白,他活该。她态度很严厉,常常不说话,而且常常威胁他。内心深处,唐诺反而暗暗渴望朱丽叶真的能过来亲手杀了他,他就不至于咳嗽咳到死。他愿意受尽羞辱,他希望她亲手杀了他──这是他的救赎。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朱丽叶终于说话了,声音充满愤怒,充满怨毒。「我终于搞懂了。我终于想通了。」
唐诺拉开耳机的一边,擦掉汗。「妳搞懂什么了?」他问。接着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卢卡斯在服务器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朱丽叶才会这么生气?
「我已经搞懂清洗镜头是怎么回事了。」她忿忿的说。
唐诺转头看看时钟。十五分钟已经快过去了,工作人员很快就会进来继续玩桌上那些扑克牌,继续看那本翻开的小说。「清洗镜头怎么──」
「我刚到外面去过。」她说。
这时唐诺忽然遮住麦克风,咳了几下。他怕她听到。「什么外面?」他问。他以为她说的是她挖的坑道。前一阵子地面震动得很厉害,可是最近忽然安静了。他以为她说的是她已经从坑道走到她的地堡外面。
「外面,外面的世界,那些山丘,古时候留下来的世界。我采了样。」
唐诺猛然往前倾。她说这话,是想威胁他,可是他听了,内心却忽然充满希望。她说这话,是想折磨他,可是他却很兴奋。外面。到外面取样。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多么渴望弄清楚他上次到外面吸到的空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多么渴望知道他们把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是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糟。朱丽叶一定以为他知道答案,可是他比她更迷惑。
「妳发现了什么?」他嘶哑着声音问,可是立刻就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这样问。他很怕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会显得很冷漠,漠不关心,很怕她会以为他知道答案。也许他刚刚应该说,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应该拜托她帮助他。他们应该要互相帮助。
「你们根本不是要送人出去清洗镜头。你们送出去的是别的东西。好,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
此时此刻,唐诺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再也感觉不到他周遭的世界,感觉自己彷佛置身在一个泡泡里,四面八方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她的声音。
「──我们采了两种外面空气的样本,另外还有气闸室里的样本。照理说,气闸室里的样本应该只有氩气。另外两种空气样本,一个是斜坡底下的空气,一个是山丘脚下的空气。」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满身大汗,工作服黏在身上。他一直等她继续说,可是她没说。说不定她是故意不说,要逼他来求她说。说不定她知道他有多心虚。
「妳发现了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我发现你从头到尾满嘴狗屁。我们相信过你,可是你却把我们当傻瓜,你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狗屁。你教我们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狗屁,没有半句是真的。说不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些古时候的人。还有,我们这里有一大堆狗屁书,早就该一把火烧了。卢卡斯竟然还相信你那些狗屁──」
「那些书里的东西都是真的。」唐诺说。
「狗屁。就拿氩气来说,那是真的吗?每次有人出去清洗镜头的时候,你们喷出来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唐诺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不懂,妳到底在说什么?」他问。
「少跟我玩游戏。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们在搞什么了。你们把我们丢出去的时候,你们喷到气闸室的那种东西会让我们全身烂光光。那种东西会把密封垫和垫圈先腐蚀掉,然后再腐蚀我们的身体。你们真是厉害啊,是吧?哼,你们藏的摄影机已经被我找到了,好几个礼拜前就已经被我拆掉了。没错,就是我。我看到摄影机后面接了电线,而且还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管子。那些管子就是用来送毒气的没错吧?」
「朱丽叶,妳听我说──」
「不要叫我朱丽叶!少跟我装熟!你是什么东西!跟我们说什么地堡是怎么盖出来的,好像是你自己盖的一样,还告诉卢卡斯那个早就不存在的世界怎么样怎么样,好像你亲眼看过。怎么,你是想把我们变得跟你一样是不是?还说什么你是我们的朋友?还说什么你想帮助我们?」
唐诺看着墙上的时钟。那些工作人员快进来了。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赶出去,他还有很重要的话还没说完。
「以后别再打电话来!」朱丽叶说。「每次听到那种铃声,看到闪红灯,我头就痛。要是你以后敢再每天打电话来,我就把电话机砸烂。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没空跟你废话。」
「妳听我说……求求妳听──」
「少废话,你听清楚。我会把你们的东西全部切断,摄影机,电线,管线,我会全部切断,一个都不留。还有,以后我们这边不会再有人出去清洗镜头,也不会再用到什么狗屁氩气。下次我再出去的时候,空气保证是干净的。好了,你可以他妈滚蛋了,少来烦我们。」
「朱丽叶──」
电话已经挂断了。
唐诺拿掉耳机丢到桌上,那迭扑克牌被砸得乱七八糟,那本书掉到地上,翻开的那一页恐怕很难找得到了。
氩气?她为什么那么火大?先前有一次,她也是很生气,因为她在底下找到什么机器,还威胁说要来找他。而这次是另外一种东西。氩气。出去清洗镜头的时候会喷氩气。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出去清洗镜头的时候会喷氩气──」
这时候,唐纳脑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跌坐在椅子上。他满身大汗,工作服都湿透了。他不自觉的紧紧抓住那块沾满血的布,忽然回想起雾气弥漫的气闸室。他还记得,当时有一大群人互相推挤着从斜坡上冲下去,他也跟他们一起跌跌撞撞的冲下去,边冲边哭喊着海伦的名字。当时,外面炸弹爆炸,那强烈的闪光至今还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安娜和夏绿蒂拖着他冲下斜坡,当时他只感觉到四周白色烟雾迷漫。
那个烟雾。他忽然想通清洗镜头是怎么一回事了。有人出去清洗镜头的时候,气闸室里会灌满气体,气压会挡住外面的空气。气体会喷向外面。
「奈米微尘就在那些气体里面。」唐诺自言自语。他整个人往前倾,靠在桌子上,膝盖发软。奈米微尘,就是无数极细微的奈米微型机。奈米微尘会腐蚀人类的身体。每次有人出去清洗镜头,奈米微尘就会喷到外面去,腐蚀外面的世界。就像定时装置一样,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会出去清洗镜头,然后喷出奈米微尘。就像时钟滴答滴答。
耳机里已经没声音了。「我是古时候的人。」唐诺自言自语。这是她形容他的话。他拿起桌上的耳机,对着麦克风一次又一次大喊。「我是古时候的人!这是我干的!」
他靠着桌子,忽然两腿一软。他赶紧抓住桌边,差一点就摔倒。「对不起,对不起。」他越喊越大声:「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然而,没有人在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