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一地堡
夏绿蒂正在测试无人机左边机翼的副翼,让副翼上升下降。控制升降的管线还是有点摇晃。机尾挂着一块抹布,她伸手拿过来擦擦脖子后面。接着,她手伸进工具袋里,挑了一把中型螺丝起子。机身下面,零件撒了满地。那都是她从另一架多余的无人机上拆下来的,能拆的都拆了。控制轰炸的计算机,机翼上的武器架,投弹制动器。摄影机几乎全被她拆下来了,只留了一架。她甚至把那根支撑加速G力的支柱也拆下来了。那根支柱能够在飞机拉升的时候承受十几个G的加速力,不过,目前这架无人机即将执行的任务,只需要直线飞行,机翼不会承受太大的压力,所以就不需要那根支柱。这次飞机会飞得很低很快,因为不需要考虑会不会被发现,不用飞太高。这次任务,目的是要飞到更远的地方,去进行确认。夏绿蒂已经花了一整个礼拜搞这架无人机,这段时间,她老是会想到前两架才刚飞起来就坠毁,而现在,她终于走运了,因为,目前这一架看样子似乎可以飞得起来了。
她仰面躺在地上,扭着肩膀和屁股,身体慢慢钻到机尾下方。线路舱盖是开着的,露出里面的管线。每一片机壳板的接缝处都必需先涂上填充剂,才可以组装上去,这样机身才会彻底密封,耐得住奈米微尘的侵蚀。制动器上有一根支柱是用来撑住电线,她边调整支柱边告诉自己,这次一定会成功。非成功不可。看到她哥哥的身体状况,她觉得他们不会有机会再做另外一架了。这次不成功就完了。现在,他不光只是咳嗽而已──现在,他似乎已经渐渐疯了。
刚刚他打完电话回来,竟然忘了带晚餐过来给她吃,而且,他本来说会把无线电所需的最后一种零件带过来,结果也忘了。此刻,她忙着组装飞机,而他却绕着飞机踱来踱去,自言自语。接着他走到军火库另一头的会议室,在他那堆笔记里东翻西找,然后又走回无人机旁边。他咳了几声,然后就开口更跟绿蒂说话,可是夏绿蒂却觉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他们的恐惧,妳明白吗?我们一直在利用他们的恐惧。」
她从机身底下探出头来,看到他正朝着半空中挥手。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工作服上沾着血迹。她心里想,该放弃了,他们是该走进电梯,到上面去投降了,这样他才有机会看看医生。
他注意到她在看他。
「他们的恐惧不只扭曲了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他露出热切的眼神。「他们的恐惧也把毒素散布到外面的世界。恐惧是一种毒素。他们把人送到外面去清洗镜头的时候,毒素也就同时被散布到外面的世界了!」
夏绿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钻回无人机底下继续忙她的,心里想,要是两个人一起动手,一定会快得多。她本来想开口叫他过来帮忙,可是她哥哥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更别说拿扳手。
「然后我就联想到那些微尘毒气。我的意思是,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有一天,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时候,我们就会把那些毒气灌进他们的地堡里。我们就是这样消灭他们的。就是同样用那种奈米微尘。这等于是我干的。」唐诺一直在原地绕圈子,手指猛掐自己的胸口,然后朝臂弯里一阵猛咳。「老天,是我干的!而且还不只这样。」
夏绿蒂叹了口气,又伸手抽出螺丝起子。架子还是有点松。
「可是妳知道吗,说不定第十八地堡他们有办法扭转局势。」他朝会议室那边走回去。「他们已经拆掉了我们的摄影机。那个地堡曾经发生暴动,可是却熬过来了。说不定他们有办法关掉微尘毒气──」
他越走越远,说话声也就渐渐听不到了。夏绿蒂打量着军火库后面的门厅,会议室就在旁边,只见唐诺的身影在灯光中晃动。唐诺在满屋子的笔记和图表之间踱来踱去绕圈圈。夏绿蒂忽然觉得,他们两个都彷佛被困在圈圈里。她隐约听得到他在咒骂。看到他那种怪异的举止,她忽然想起他们的祖母。当年她死得很不光采。如果唐诺死了,那么他在她记忆中模样将会是嘴里吐着血,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而不再是从前那位西装毕挺的纪尼众议员,不再是她那位杰出的大哥。再也不是了。
现在,他很懊恼,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夏绿蒂忽然有一个念头。说不定他们可以把所有冬眠中的人全部唤醒,就像当初他唤醒她那样,不是吗?每一次轮值期,全地堡总共只有几十个男人在执勤,而上千个女人则是都在冬眠。好几千个女人。夏绿蒂忽然想到,说不定她有办法组成一支大军。不过她又想到,说不定唐诺说得没错──女人一定不肯和自己的父亲丈夫或兄长对抗,因为那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
走廊那边的灯光里又有人影晃动,唐诺还是一直踱来踱去,踱来踱去。夏绿蒂深深吸了一口气,测试机翼摆动。这时候,她又想到他们的梦想。他们想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让空气变干净,把囚禁在地底下的人释放出来,或者,最起码要给他们机会。公平的机会。唐诺曾经形容说,那就像打破旧世界的疆界。他曾经重复说过一些话,像是从前某些人为了保持自己的优势,不择手段,还有,最后一群人上了楼梯之后,却把楼梯拉上去收起来。「让我们把楼梯放回去。」他说了不止一次。不要让计算机决定人的命运,让人自己决定。
然而,夏绿蒂想不出来他们要如何办到,而且,显然她哥哥也不知道。她又钻回机身底下,忽然又想到,从前有一个时代,大家一出生就注定要做某种工作,根本没得选择。最大的儿子要继承父亲的工作,第二个儿子要上战场,或是出海,或是投身教会,而后面的孩子就可以自己决定要做什么。至于女儿,就是嫁给别人家的儿子。
这时候,她用扳手固定线架上,不小心滑掉,指关节撞到机身。她咒骂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在流血。她用嘴去吸指关节的血,这时忽然又想到一件很不公平的事。当年,她曾经被派到伊拉克,见识到不少当地的文化。她很庆幸自己是生在美国,而不是在伊拉克。人的命运,很像在丢骰子。地图上那无形的界线,其实就像地堡的围墙一样真实。每个人都被环境所困,你能过什么样的生活,是由你身边绝大多数人决定的,由领袖决定的,就好像你的命运是由计算机主宰。
接着,她又从机身底下爬出来,测试机翼摆动。管线已经不再震动了,无人机已经处于最佳状态。夏绿蒂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做好这架飞机。她捡起地上的那些扳手。扳手已经用不着了,她开始一根根放回工具袋里。这时候,她忽然听到陈列架尾端那边传来叮当一声。那是电梯的声音。
夏绿蒂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可能有人送吃的东西来了。那个叮当声通常意味着唐诺送饭来给她吃。可是,她看到哥哥的身影还在走廊一头晃动。
接着,她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有人在跑,好几个人,脚步声惊天动地。夏绿蒂冒险朝走廊大叫了唐诺一声,然后就绕到无人机另一边,抓住防水布,用力一翻,像渔夫撒网一样盖住整架飞机,还有底下的零件和工具。一定要藏起来,把飞机藏起来,然后自己也要躲起来。唐诺听到她叫喊,一定也会赶快躲起来。
摊开的防水布缓缓飘降,盖住飞机,边缘垂落到地面。接着,夏绿蒂转身冲向走廊,打算去找唐诺,但那一剎那忽然有好几个人从高高的陈列架后面冲出来。她立刻趴到地上,心里想,那些人一定看到她了。没想到,那些人却从她旁边跑过去。她抓住防水布边缘,慢慢抬起一点点,然后缩起膝盖,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用肩膀和屁股的力量慢慢扭动身体钻进防水布底下,躲到无人机旁边。刚刚唐诺一定有听到她在喊叫,一定会听到脚步声,所以他一定会躲进会议室旁边的浴室,躲在淋浴间里。反正,他一定会躲起来,不管躲在哪里。那些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底下?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唐诺说过,最高层级的人才能进来这里。
后来,跑步声渐渐听不到了,这些人一直朝着军火库后面跑过去,彷佛他们知道人在那里。接着,她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几个男人,他们慢慢从无人机旁边走过去。然后,她似乎听到唐诺大叫了一声,他被发现了。她趴在地上慢慢爬,从无人机底下爬过去,爬到防水布另一头。刚刚那些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她哥哥有麻烦了。她回想起几天前哥哥曾经告诉她,他在电梯里碰到一个杂工。她想到哥哥被抓住了,这里就只剩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而防水布底下一片漆黑,她感觉自己彷佛被团团围住。她很依赖哥哥。她被困在这间军火库里,哥哥常常会来陪她,但就算是这样,她都已经快要发疯了,而现在,他要被抓走了──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怎么样。
下巴靠在地板上,她手慢慢往前伸,用手背把防水布抬起一点点,从那道缝里偷瞄外面。她看到几双脚就在旁边,距离她很近。她闻得到地面铺板的油味。就在她前方,有一个男人走路摇摇晃晃,似乎行动不太方便,旁边有一个穿银色工作服的人扶着他,两个人脚步一致,彷佛连体婴。
这时候,他们前面的走廊忽然灯光大亮,军火库天花板上的灯全开了。唐诺平常都是把那些灯关着。接着,夏绿蒂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看到哥哥被人从会议室里拖出来。有一个穿银色工作服的人挥拳猛打他的肋骨。她哥哥闷哼了一声,夏绿蒂忽然觉得那一拳彷佛是打在她身上。她吓得放下防水布,伸手掩住嘴。接着,她伸出另一只手掀开防水布,手抖个不停。她不敢看,可是却又非看不可。哥哥又被打了,可是这时候,那个行动不便的男人突然挥挥手。她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们停手别再打。
那两个穿银色工作服的人停手不再打,把哥哥压在地上。夏绿蒂不由自主的闭住气,看着那个男人拖着脚步往前走,走进灯火通明的门厅。他似乎很虚弱,满头白发亮得像天花板上的灯光。他步履蹒跚,靠在旁边那年轻人身上,而那年轻人扶着他背后。没多久,他们走到了她哥哥面前。
夏绿蒂看得到哥哥的眼睛。他距离她大概只有五十公尺,但她却觉得两个人相隔千里。她哥哥仰头看着那个虚弱的老人,就连咳嗽的时候也还是死盯着他。刚刚肋骨被人打了一下,他好像伤得很重。那老人好像在跟他说什么,可是他却一直咳嗽,夏绿蒂听不清楚老人在说什么。
接着,她哥哥开口好像说了什么,反复一直说,可是她听不清楚。那个削瘦的白发老人忽然抬起脚去踢他。他明明连站都站不住,却还是要踢,他旁边那年轻人赶紧扶住他。夏绿蒂浑身发抖,看着有人抬起脚,重重踹到她哥哥身上。唐诺抬起腿,手抱着小腿整个人缩成一团,本能的想保护身体,可是旁边两个人却按住他手脚,让他没地方躲,而另一个人用脚狠狠踹他,一脚又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