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不合适的人选
等待艾蒙下一封来信的期间,趁着神经痛稍微缓和,鸦片酊不至于让我虚弱到拿不起笔的空档,我继续写着妳正在读的这些文字。即使身体承受极大的痛苦,我却有种过去未曾经历过的喜悦平静。折磨了我一辈子的恶梦不再是我痛苦的来源,取而代之的是清楚易懂又抚慰人心的梦境。我的身体和灵魂逐渐分道扬镳。一个饱受折磨,奄奄一息,另一个开始期待下一趟旅程。
艾蒙建议我避开所有访客,以免泄漏我们的计划。但有天早上奥古斯特突然来敲我的门时,我实在无法不理他,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走进来,看到我虚弱地躺在床上,还得靠鸦片酊止痛,不由皱起眉头。
「你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朋友,」我回答。「不过就是纠缠我多年的神经痛再度复发。」
「你手边的鸦片酊还够吗?」
我微微一笑,昏昏沉沉地点点头。
他踱到写字桌前,一迭纸散落在桌上,就是妳正在读的这份稿子。他瞟了稿子一眼。
「这什么?」他边问边拿起封面。「一篇故事吗?〈一个怪物的养成〉?」
我奋力从床上爬起来,抢走他手中的稿子,然后把所有稿子收在一起塞进抽屉。「还没完成。」
「你又开始写作了吗?」
「对,但还不能看。」他好奇地打量我。「等我完成之后再说。」
奥古斯特瞇起眼睛。「怎么回事,夏尔?通常你对自己的作品不会这么小心胆怯。」
我倒回床上,他坐在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没事,你放心。时机到了我就会拿给你看,你一定会赞叹不已。很久以前你就鼓励我写故事,我接受了你的建议。这篇故事一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露出有点悲伤的笑容。这种话他早就听过。「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夏尔。」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无法忍受不跟他道别。「我……我要去旅行了,奥古斯特。」我说,声音难掩颤抖。
「去哪里旅行?」
这我还没想过。我要去哪里旅行?「热带地区。」
「为了什么?」
「我一直都想去热带地区,你知道的。」
看得出来我的朋友并不相信我,只当我已经精神错乱,不忍心戳破我。「是吗?」他说。「何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很难过。你继承了一笔钱吗?」
啊,钱的问题我也没想过。「对……我母亲。最近她寄了一笔钱给我。我会先搭火车去鹿特丹,再从那里前往印度区域。」
「那么你出发之前一定要来一起吃顿晚餐,跟我的家人道别。」
「好,我很乐意。」
奥古斯特再度起身。「我想我该走了。」他清清喉咙。「明天晚上过来吃晚餐。」
「我会的,朋友,谢谢你。」看着他离去,我很难过。
又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撑着身体站起来,从抽屉拿出稿子又开始动笔。我坐在床上写,被纸张和空药瓶团团包围,隔天早上醒来时也是如此。我听见房东太太敲我的门和喊我的名字。「有你的信。」她说,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咖啡、面包和一个信封。她开始抱怨房间一团乱,但我把她打发走。信是艾蒙寄来的,而且跟之前一样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我考虑要向里帕奇夫人严正表达抗议,要求她尊重我的隐私,但想起我拖欠的房租就还是作罢。她离开之后,我撕开信封。
波特莱尔先生敬启,
请原谅我到今天才寄信给你。我一直在为我们讨论过的事奔走。今天之前,我的努力都毫无收获,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对你说,我认识了合适的人选。明天下午我会在那慕尔火车站等你。火车十点十五分从布鲁塞尔出发。
那天晚上我没去奥古斯特家吃晚餐,只派人送了封短笺,跟他说我身体微恙,明天晚上再去打扰。但隔天我还是没赴约。我在北国凉爽灰暗的天空下离开了旅馆,什么行李都没带,除了装着这篇故事、一枝笔、一只小墨水瓶、好几罐鸦片酊和一点点钱的公文包。我招了一辆马车,请车夫载我到火车站。
圣卢教堂是我即将见到我的下一个躯体的地点。这座教堂邪恶中带着优雅,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内部交错着黑色、银色和粉红色花纹。艾蒙在车站跟我会合,站在月台上有如一个黯淡的沙漏。她带我走进教堂,对于我即将要见的人,她只告诉我对方是名年轻女性,且完全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
有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坐在前排长椅上。我们走近时,她转过头。那个人当然就是妳。妳披着白色头巾,身穿修女服,非常朴实。脸上的表情既挫败又焦躁,彷佛挨过很多次打。妳脸色苍白,发色如稻草,脸上唯一的色彩是脸颊上的些微粉红,因此永远显得困窘不安。妳站了起来,紧张地咬着下唇。
「夏尔,」艾蒙说,「这位是玛蒂达.洛吉。」妳向我行了个屈膝礼。「玛蒂达,这位是波特莱尔先生,我跟妳提过的那位先生。」
「很高兴认识您,先生,要命!」妳又行了个礼。我浑身一震,立刻认出比利时工人阶级那种低沉轻快的腔调,不时穿插「要命」这个可笑的感叹词。
「我也一样,」我低下头说。「我知道艾蒙夫人已经跟妳解释过这件事的性质。妳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先生。」她的咬字滑稽无比。「夫人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要命!您想盯着我的眼睛看几分钟,之后夫人就会收留我,让我从此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
尽管艾蒙向妳解释过,我还是怀疑妳其实并不完全理解这个提议。「妳确定妳想这么做吗?」
「确定!我一点都不在意。男人有各种奇怪的嗜好,要命。」
「妳会读跟写吗?」
「会的,先生!修女把我教得很好,先生,要命!」
「读写和宗教信仰,无庸置疑。」我叹了口气,然后从长裤口袋拿出一张纸摊开递给妳。「可以念这个给我听吗?」
妳查看纸张片刻,彷佛上面写的是陌生的语言,接着怯生生地开始念,碰到较长的陌生字词结结巴巴,脸上的一丝红晕变得更红。
经常,为了取乐,船上的水手
捕捉一些信天翁,海上的巨禽;
这些懒散的旅伴,跟随在船后,
船,在苦咸的深渊上滑动航行。*1
可怜的女孩,才念到题目妳就开始结巴,之后甚至更糟。「停,我拜托妳!」妳还没念到一半我就大喊。「妳快把我的文字勒死了!」我从妳手中把纸抢过来,揉揉额头,试图减轻穿透鸦片酊而来的痛楚。「谢谢妳,孩子,这样就够了。」
「要命,我一个字都不懂。那是什么?」
「一首诗,」我大吼。「妳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博娜德修女规定我们要背诗,跟耶稣有关的诗。但是你为什么要写一只鸟发生的事?还有,什么是信天翁?」
「一种大型的海鸥,」艾蒙说。「谢谢妳,玛蒂达,妳做得很好。妳何不到外面等一下,我们很快就会叫妳回来。」
妳点点头,再度欠身,然后拖着脚走出教堂的大门。妳前脚刚走我就大发雷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毫无魅力,头脑简单,对诗过敏,她甚至无法把一个句子连在一起。那种腔调令人不悦,更别提用字不雅。左一句要命,右一句要命!谁受得了。」
「那是『荣耀圣名』的简短说法*2。身为诗人,想必你能欣赏其中的情感表现。那是一个神圣的字。」
我全身像小提琴一样颤抖。「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那女孩不但可鄙到令人难以直视,甚至毫无美感。没有了美,一个女人还算女人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太过残忍。
坐在我旁边的艾蒙抓住我的手。「亲爱的夏尔,你以为我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吗?」我抬头看她。她掀起面纱,丑陋的脸再次一览无遗,嘲笑着我的痛苦和因之而来的愤怒。「我只要你活下去,而她一心只想死。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她怀孕了,而且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她不得不把宝宝送去给修女,我就是在那里发现她的。当时她被关在修道院的洗衣房里,甚至还没抱到自己的孩子,孩子就被送走了。那次之后她伤透了心,不只一次想自我了断。同样的事这次还是会再发生,但因为是第二次了,所以这次她会被送去感化院,而她的孩子将在孤儿院里长大。她不希望这样。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衣食无缺地长大。」
「妳是怎么把她从修道院带走的?」
「我跟修道院院长说,我想找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带她走上正轨。我会训练她,教育她,让她变成我的私人秘书。院长认为玛蒂达已经无可救药,我说我要找的正是这样的人。」
「妳又是怎么跟她说灵魂穿越的事?」
「全都说了。」
再十分钟就是凌晨两点。我躺在那慕尔唯一一家旅馆的楼上房间,精疲力尽,连提笔写作都觉得吃力,床上一堆装鸦片酊的空瓶子,还有稿纸。我就着烛光,为我至今写过最精采也最真实的故事收尾。艾蒙在隔壁房间。明天我们跟妳约在今天见面的那座宏伟的教堂会合。艾蒙跟我保证,我一定能够穿越成功。她说即使我都忘了,那种力量仍在我体内,我只要直视妳的眼睛几分钟就行了。她还说,一种飘飘然的喜悦很快就会将我们淹没,到时灵魂穿越就会自然而然、毫不费力地发生。假如明天见面之后,这些事都没发生,那么我不是被耍,就是被骗了。但要是真的发生,果真应验了艾蒙说过的话,那么这篇故事就是证据。所以如果妳对前一段生命的记忆只剩下梦境,亲爱的女孩,这篇故事将是给妳的提醒和证明,以免妳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夏尔.波特莱尔
写于比利时,那慕尔市
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星期四
艾蒙.德布雷西夫人
*1译注:出自波特莱尔的作品《恶之华》里的一首诗〈信天翁〉,此处采用杜国清译本。
*2译注:原文为sacré nom,玛蒂达说成crénom,刚好是法文中骂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