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斯瓦讷 5
李熙秀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开口问:
「妳喜欢吗?」
「嗯,很好喝。」
亚荣点了点头,同时为了表现出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茶,刻意喝了一口。
「不是啦,我是说妳好像很喜欢那个机器人。我可没见过妳这年纪的人有谁喜欢喝茶。大家看到这旧式茶杯都会想用用看,所以有客人来访时,我才会拿出来用。」
「嗯,对,其实没有任何味道。」
因为有股甜甜的香气,所以本来期待会尝到甜味,可是茶喝起来却苦苦的。亚荣一放下茶杯,李熙秀便噗哧笑了出来。看到亚荣又在偷瞄机器人,李熙秀开口说:
「那是我以前经常保养的人型机器人,现在已经停产了,但我在废墟发现它,就把它挖出来了。我试着在维修后重新启动,但还是不行。」
亚荣望着机器人,露出一脸觉得很神奇的表情。李熙秀说:
「从前的人经常使用人型机器人,即便是家庭用的清扫机器人,也会像对待人类一样替它命名。不过,现在的规定是不能制造得像人类,因为在落尘时代,被改造成武器的人型机器人导致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原本爱惜不已、还替它命名的机器人,却把刀子架在自己的后颈上,让人类觉得惨遭背叛吧,总之这件事造成了人类的集体创伤。」
看来在温流四处走动的机器人,全都是圆筒状或半圆形是有原因的。
「奶奶您也制造了那种机器人吗?被改造成武器的人型机器人,有配枪或刀子的……」
看李熙秀歪着头纳闷,所以亚荣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
「我听其他朋友说的,说您以前是军人。」
「喔,是啊,但我不是制造者,而是维修人员。」
李熙秀露出浅浅的笑容,指着门边的机器人说:
「其实那玩意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机器人,当年上市也是用来辅助生活的,后来大家才把它们改造成武装机器人。当时,安全与危险之间毫无界线,即便是原本深信非常安全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危险,而为了守护圆顶城市,也动员了所有能称得上机器的玩意。」
「您那时候是在圆顶城市吗?」
「我没有待很久,大概就一年,可是我非常痛恨那个地方。」
见李熙秀突然皱起眉头,亚荣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最糟糕透顶的人全都在圆顶城市了。我常常在想,与其这样存活下来,还不如让世界彻底毁灭算了。所以,我才会讨厌那些住在银发村的家伙,他们都是把自己干过的好事忘得一乾二净的伪君子。」
说完之后,李熙秀露出了微笑。
「好像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呢。总之,毕竟是因为有他们,人类的命脉才能延续下去。我竟然说希望世界能灭亡,现在想想,那种话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舒坦,身为世界走向灭亡却存活下来的人,实在没资格这么说。」
「没关系,我偶尔也会那样想,像是睡一觉醒来,世界末日就已经来临了。」
「是吗?妳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真有趣,我们竟然有相同的想法。」
李熙秀说话时,很认真地端详亚荣的眼睛,亚荣很开心她这么说。
「虽然奶奶您说银发村的大人都是伪君子,但不是只有大人才这样,小孩子多少也有些卑鄙。这里的孩子都觉得我明年就会离开这里,所以经常欺负我,也没人帮我。他们自己都会欺负别人了,可是有人指责银发村的大人时,他们却常常在旁边附和。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一堆问题,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假装成好人而已。」
亚荣知道,这种问题对大人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李熙秀却很认真地倾听她说话。
「那些坏孩子,到现在还没改过自新,所以妳有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奇怪。妳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李熙秀的眼神给了亚荣一点勇气,她接着说:
「没有,现在不觉得了。仔细想想,我只是讨厌那些孩子而已,不是讨厌所有人,所以现在不会希望世界末日来临。虽然我到现在还是讨厌那些孩子。」
李熙秀沉默了一会,然后压低音量说:
「很神奇喔,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真的吗?」
「我也在某一瞬间领悟了,应该让讨厌的家伙完蛋就好,世界根本没有必要灭亡。从那时开始,我下定决心要活很久很久,绝对不要完蛋,但一定要看到讨厌的家伙下场凄惨的模样。」
「您成功了吗?」
「这个嘛,好像没有,因为那些家伙到现在还是过得很逍遥自在,不过,幸好我改变想法,所以才能活着看到更多美好的人事物。要是全部都毁灭,我大概就看不到了。」
亚荣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说:
「那我也要这样想,一切都结束并不好。」
李熙秀咧嘴笑了一下。
「没错。我们好像很合得来。人啊,无论是十二岁或八十岁,都可能有一样的想法呢。」
那天,李熙秀说了自己在落尘时代看到了哪些有趣好玩的景象,像是在圆顶城市外头看到诡异的圆顶村、背上挂着松茸走来走去的野生动物、在路上巧遇性格乖僻的旅人……这些故事与亚荣兀自想象的落尘时代骇人风景,还有上缅怀课程时,老人说的那些发生于圆顶内、令人窒息的故事不同。
「人也可以在圆顶外头活下来吗?」
就亚荣所知,落尘对人类的身体来说是极为致命的毒素,如果是在缺少圆顶覆盖的区域,任何生命体都无法存活,但李熙秀的回答却很含糊。
「当然活不了啦,完全无法生存,但是……圆顶外头还是有人,也有非人类的生物,以及拚了命活下来的生物。」
外头雷电交加,就连室内的灯光也开始闪烁,气氛也越来越阴森了。随着话题逐渐让人背脊发凉,亚荣的脸也开始发白,李熙秀笑着打住了话头。
「要是再说下去,妳就要做恶梦了。」
「可是我还想再听。」
李熙秀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亚荣说:「现在要改说别的故事给妳听了。」她再次回到眼前的现实,说起了庭园的植物,每个季节都会上门的昆虫的故事,还有在落尘时代坚忍地撑下来的植物,将种子藏匿在各个角落的土壤和水中,接着在漫长的岁月中耐心等候,直到重建时代来临,它们快速地适应变迁的世界,让种子萌芽,比任何生物都要更早占领地球。李熙秀看似对庭园漫不经心,但其实对每种植物的名称都了如指掌,而如此热爱机器的人,说起天差地远的植物领域时,学识竟也如此渊博,这些都令亚荣啧啧称奇。
「植物就像设计非常精良的机器,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让我明白这点。」
整晚窗外风雨不断,但亚荣并没有做恶梦,反而是长满茂密杂草的圆顶村在梦境中登场了。在梦中,亚荣是一名落尘时代的旅人,是在圆顶外头打点照料庭园的人。后来,当亚荣稍微睁开眼睛时,看到李熙秀在床铺前的躺椅上打瞌睡,整个人却不像是在这间屋子,而像是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亚荣再度闭上眼睛,但这次她没有作梦,而是进入了深沉的梦乡。时光荏苒,关于那天两人的对话细节,亚荣多半都给忘了,但那个夜晚却长久驻留在她的心中。
「大概是奶奶说的植物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闪闪发光的午夜庭园,还有那幅风景,带领我走到了这里。我总想着,植物的身上原本就怀着许多奥秘,它们如同机器般精密,同时却又具有柔韧的力量。」
直到午后的咖啡时光结束,亚荣的分享才画下句点,大家都带着略带感动的表情边听边点头。有人问:
「妳现在还有跟那位奶奶联络吗?要是她知道你在这工作,一定会很高兴。」
「喔,那个,李熙秀奶奶她……」
亚荣一时语塞,这才领悟到,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件事,但其实一直都搁在内心深处。
「奶奶突然消失了,一下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是否还在世上,或者已经与世长辞,也没有任何联系管道。」
李熙秀不时就会说要去找机器零件,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当一周过去,接着是长达一个月都没看到李熙秀,亚荣为此感到不安时,小区的人却都不当一回事,还说:「那个老人家啊,以前还曾经连着好几个月无消无息,后来又突然冒出来了。」
就在素妍被派到其他分部担任经理,必须带着亚荣搬家时,亚荣每天都到李熙秀的家探头探脑,看她回来了没有。直到搬家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亚荣又跑到李熙秀的家门前来回踱步。庭园的植物生长得益发张狂,几乎把整排篱笆都紧紧包裹住,更试图窜到马路上。亚荣再也没见过那些植物散发蓝光,它们似乎只对亚荣展现一次真面目,接着便永远隐藏起来。
李熙秀没对亚荣留下只字词组就离去了。虽然李熙秀对亚荣来说,是她憧憬的对象,但对李熙秀来说,亚荣似乎就只是经常来家里玩的邻居小孩。明知如此,李熙秀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去,依旧令亚荣伤心不已。好歹她也能对亚荣说一句「以后再见」啊,要是就这样离开温流,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走吧,亚荣,李熙秀奶奶没事的。我已经交代邻居转达,等奶奶回来时,亚荣会很想见到她,所以请她跟我们联络。」
素妍将悬浮车停放好之后,在一旁催促着,亚荣最后一次转过头,希望把李熙秀的家和庭园珍藏在心中,永远都不要忘记,但她总觉得,也许这幅画面会在记忆中逐渐模糊。
亚荣离开了温流,自此再没听到李熙秀的任何消息。
就在亚荣进入大学的第二年,收到要选专业领域的通知书时,毅然选了最不受学生青睐的生态学领域。根据同学的说法,亚荣是那种专找无聊玩意的类型,像是眼睛看不到的微生物、四处挖地的虫子、大海和湖泊的潮流,以及潮湿处会长出菌丝的菌类。亚荣很喜欢观察移动缓慢的生物扩散到远处的过程,像是那种会用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蚕食,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以及要是不好好照料庭园,就会长得到处都是的植物。亚荣从小就知道,那类生物具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和惊人的生命力,也蕴含了各种奇妙的故事。
就在亚荣即将结束在大学研究室的实习课程时,她从别人分享的论坛中得知,落尘生态部门从原本隶属的国立生物资源馆独立出来,成了附设的研究室。该论坛批判,把经费投资在落尘生态学,等于是把人力浪费在无谓的往事,以及做表面功夫的行政工作。当亚荣读到「这是执迷于过去,不懂得正视眼前重要的现实问题,简直无药可救」的句子时,她认为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毁灭与重建改变了地球的样貌。落尘生态学是捕捉其转变的一门学问,有哪些生物消失了,有哪些新物种出现了,还有哪些生物适应变化后成了地球的一员,均是其研究对象。
就在世界各地纷纷建造起躲避落尘的庞大圆顶时,人类并没有替森林或田野上的生物打造圆顶。许多品种面临灭种危机,但其中也有快速适应落尘并产生变异的植物。学者推断,是落尘本身引发基因的突然变异,加速了植物变异的速度,有些植物褪去大片飘扬的宽叶,变异成能过滤落尘的长型皱褶叶片,有些原本挺拔参天的树木,则是压低了身段。在落尘的摧残下死去的森林,也出现了有新森林物种的生态系统。落尘消失之后,这些变态物种仍一度支配着大自然,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风景,直到二十一世纪后期,落尘的适应种再度顺应无落尘的环境演化,改变了生态界的风景。
地球的变化极为快速,而生物则是快马加鞭地想办法赶上。亚荣很欣赏生物的大胆果断。
碰到必须彻夜观察植物标本的日子时,亚荣就会想象这些植物的身上蕴含着多么漫长的历史、多少故事,但她偶尔也会想起童年的那幅风景。被不知名植物覆满、令人眼花撩乱的庭园,从空中缓然飘降的夜幕与蓝光微尘,以及老奶奶在庭园的中央凝望前方,彷佛在追寻某样已然消逝之物的视线。
[欢迎莅临「怪奇传说」!]
[不为人知的真相、神秘怪谈、被掩盖的不可思议事件,应有尽有]
[贡献故事]
[标题:求恶魔植物的八卦]
我是正在研究恶魔植物的学者。最近韩国正为了异常繁殖的莫斯瓦讷伤透脑筋,因为这种植物彻底吞噬了一座废墟城市,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斩草除根。大家都忙着漏夜调查,为什么莫斯瓦讷会突然出现?又为何如此难以根除?
但在这,我想问的是别的。
有没有人听说过莫斯瓦讷会散发蓝光?
有人提供情报,表示在废墟城市的莫斯瓦讷群落栖地见到蓝光,但问题在于没有正式的现场纪录。莫斯瓦讷的种子小到足以随风飘散,但并不会发光,而长出莫斯瓦讷的土壤也一样。
但在我的记忆中,我确实见过,是在邻居奶奶的庭园见到的。
不瞒各位说,因为记忆久远,我不敢确定那座庭园的植物就是莫斯瓦讷,但我记得它的藤蔓蚕食整座庭园后,沿着篱笆窜至路面的成长速度惊人。
事实上,庭园是无人打理的,遍地杂草丛生,不过奶奶不时会待在庭园。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看见了,奶奶坐在躺椅上时,脸颊旁有无数蓝光微尘四处飘浮。
那个画面犹如童话故事的场景。
那会是什么呢?那些杂草会是莫斯瓦讷吗?
可是,奶奶为什么偏偏要栽种莫斯瓦讷呢?毕竟这种恶魔的植物会把庭园搞得一团乱。
我在这个论坛翻遍了过去所有发文,却没找到有关蓝光的故事。
我真正好奇的是,还有没有人也见过这个场景。
[来自「怪奇传说」的讯息]
[确认]
你看看这篇,虽然是很久以前上传的文章,不过我保证这会是你感兴趣的故事。
[确定要前往该连结吗?]
[联机中]
允才在全像投影屏幕前眉头深锁,她把在海月采集的莫斯瓦讷样本拿去进行全基因体定序,屏幕上显示了结果,分析程序正与现有的莫斯瓦讷基因体进行比较分析。
「怎么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个,定序好像有问题。」
「怎么了?」
「结果很不寻常耶。」
亚荣并不像允才一样精通植物遗传学,只看定序数据就能知道哪里不对劲,因此只静静地听允才说明。
「先看这里,海月的莫斯瓦讷与目前国外发现的野生型莫斯瓦讷,也就是Wild Type的基因体有许多分歧。因为植物在扩散过程中会产生自然变异,所以事实上野生型植物之间出现歧异是很正常的,可是这个变异简直是天差地远。最重要的是,在海月扩散的莫斯瓦讷,个体之间的基因太过相似了,一般来说,一旦形成自然的群落,个体之间不可能这么雷同。」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人为的现象吧?」
「对,还有凭我的直觉……海月市的莫斯瓦讷基因体太干净了,这么说吧,它们太工整了。」
「基因体很工整?」
「以自然存在的植物而言,它们毫无任何累赘的瑕疵,就像设计精良的机器,只保有必要的部分,而每个部分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野生型的莫斯瓦讷不会发生这种现象,自然植物也不可能。」
虽然亚荣不是植物基因体的专家,不过她能理解允才此时想说的是什么。换句话说,这种植物是有人蓄意培育出来的。允才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所以,姊姊妳的意思是,有人为了进行生物恐攻,所以才刻意制造出这种植物吗?把自己亲手打造的植物大片种植在土地上?」
最先冒出脑海的,果然还是生物恐攻的可能性。假如有人蓄意制造出具有强大繁殖力的莫斯瓦讷,并把带有相同基因的单一幼苗集中种植在海月……那就与此时允才的简报内容吻合了。
「这可能是其中一种假设,但老实说我也弄不明白。如果想进行恐攻,多得是远比莫斯瓦讷优秀的选项,为什么要特地选这种植物,甚至还要大费周章地改造基因,结果也只小家子气地折磨到山林厅的职员与附近居民。我无法猜到肇事者背后的动机,究竟是哪个疯子……如果只是恶作剧,倒还说得过去。」
亚荣也同意地点了点头。虽说这件事可能是有人预谋,可是却完全想不出那个人是基于何种动机,才做出这种事来。
「我得把样本寄给其他厂商再确认一次,还要多收集各种样本进行交叉比对。真的很不对劲,假如这真是人为的现象,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