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林姆村 2
玛欧说:
「我们原本辗转于各个圆顶村,史黛西过去是小儿科医师,因为能力很强,所以刚开始要留在村子里完全不成问题,直到被人发现她是耐性种人之后,医师执照什么的都没用了。那些该死的猎人对耐性种人是杀红了眼,每到一座村子就当起大爷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们本来只是希望来废墟躲一下避人耳目,但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浪人。若是以现在这副德性再次前往圆顶村,人们搞不好会当着我们的面吐口水,更别说接纳我们了。」
我怀着惊讶的心情瞅着完全不像医生,而更像木匠的史黛西。察觉到我的目光后,史黛西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假如她真的是医生,能不能向她请教一下阿玛拉的状态?她会不会早已看出阿玛拉身体不适?假如能够拿点药物服用……就在我暗自盘算这些事的时候,阿玛拉率先开了口。
「不是圆顶城市,而是圆顶村?还有留下来的村子吗?」
「是啊,那些模仿圆顶城市的村子,都只是铺设简陋寒酸的圆顶,规模非常小。其中有不过才三、四栋房子的村庄,也有布置得有模有样,足以让一百人左右生活的村庄,但即便在那些地方,也不能完全脱下防护衣生活。毕竟落尘会持续钻入圆顶的缝隙,还得全天候启动质量不佳的净化装置。要是安全面罩稍微出现裂痕,肺部整个硬化的情况所在多有,因此比起圆顶城市,在村里的生活算是很糟的。
「听说还有些村子根本没盖圆顶。」
说这句话的是阿玛拉。我很惊讶阿玛拉居然会提起这件事。我们曾经在马六甲与兰卡威听说过这些村子的传闻,但听起来就像是什么童话故事或天方夜谭。刚开始被迷惑的人是我,而二话不说就断然否定「这不可能」的人则是阿玛拉。
玛欧和史黛西互相对看,接着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也听说过那个传闻。住在那里的人叫那地方『普林姆村』,据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温室。」
「知道那个村子在哪吗?」
听到阿玛拉这么问,这次换卷发女插嘴说:
「最好别想去找那个村子。」
「……」
「耐性种人全都在一个宛如天堂般的村庄生活,不觉得一听就很可疑吗?我是说,不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吗?想必那里就和地狱没有两样。大家都是被逼到了绝境,所以才会被那种幻想蒙骗。妳们两个纯真的小鬼,可别被那种话术迷惑了,还是想想怎么聪明地好好活下去吧。」
阿玛拉显得有些难过。
「我……只是想确认传闻的真相是什么而已。」
「那可不,在妳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等于是在对方面前暴露出内心的打算。妳们真的太嫩了。把悬浮车停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就算下一秒被谁偷走也不意外。好歹也开个隐形模式吧,如果电力还没耗光的话。」
我先是瞪着卷发女看,但在一阵沉默后,也不免同意地点了点头。我们俨然被当成了不懂世间险恶、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过我也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尽管她们并没有分我们任何食物或药品,但至少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释出了最大的善意。
那天晚上,阿玛拉躺在床上悄声对我说:
「别轻信那些人,说不定她们会反咬我们一口。」
我明白阿玛拉何以这么说,并回想起在这之前经历的种种。他人不会没来由地对你好,一切善意都要付出代价,因此,当她们将善意的价值榨干,开始要求什么作为回报时,我们就必须当机立断逃跑。
抵达新山前,我们遇见了一位好心收留我们的青年,他让我们在自家的仓库待了四天。后来他说自己的母亲快死了,拜托我们抽点血给他。我明知我们的血液不具任何疗效,但他的神情看起来是如此迫切,于是一时心生动摇。他是如此深信不疑,加上又是帮助我们的人,所以应该不打紧吧?
就在那时,阿玛拉直视我的眼睛说:
「要是把血给了那男人,但人还是死了,到时他会如何处置我们?」
他朝着摸黑逃跑的我们射了好几枪,同时像是狂吠的野狗般破口大骂。尽管我们搭着海豚号勉强逃了出来,但要是稍有耽搁,我俩早就没命了。不过,有段时间我很后悔没有事先抽出一点血备用。好歹也得多给他几天怀抱希望的机会,毕竟即便是虚假的善意,愿意花这点功夫的人也不多。
偶尔我会想,拥有耐性这件事,如果能与强悍画上等号就好了。起初在避难所接受诊断时,我和阿玛拉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内心却欣喜若狂。拥有耐性,就代表我们在所有人逐渐死去的外头世界得以安全无虞,也意味着存活的机率更高,所以我们以为,至少我们姊妹俩能存活下来。但那个判断只对了一半。落尘并没有使我们死于非命,而在接受那该死的实验之前,阿玛拉的状态也很良好。不过,其他人却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想置我们于死地。尽管如此,我们的状况还称不上是最糟的,因为有更多非耐性种的人类、年幼脆弱的人类死去。那一切,那些让我别无选择的现实,我都恨之入骨。
两天后,我们听从了那些女人的建议,到新山的近郊一带探查。她们说要划分区域,避免路线重迭,并说她们会仔细搜查内部区域剩余的物资,要我们到外围进行勘查。听到这个建议,阿玛拉的心情从一大早就很恶劣。
「她们一定是看我们年纪小好欺负,还有想霸占内部区域才这样。外围能有什么?那个区域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圆顶庇护,老早就一团糟了吧。」
我的想法不太一样。与其在同个区域为了一丁点资源争得你死我活,还不如事先达成协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先前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先威胁我们、夺走物资的耐性种人可不在少数。
不出所料,新山的近郊果然惨不忍睹,但我们找到了好几箱未受损的营养胶囊,而且最棒的是,我们发现了食品原料仓库。仔细查看后发现,仓库内侧成了落尘过度饱和区,所以才没人敢踏进这里一步。我让阿玛拉在外头等着,独自到仓库里头去拿食品原料。先把表面凝结的落尘粒子拭去之后,我和阿玛拉逐一检视食品原料的状态。尽管大多数都遭到高浓度的落尘污染,失去了作用,但密封的罐头应该可以打开看看。阿玛拉很开心地说,假如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做罐头料理来吃。
我们一大早就四处奔波到傍晚,找到了足以撑上十天的胶囊和净水器。先把物资全放进海豚号之后,我指着一栋从稍早前就念念不忘的建筑物。那是一间小小的书房。
「在这休息一下再走吧。」
人们在逃亡的时候,几乎不会去碰任何书籍,只有几本书掉落在地面而已。我把书本捡起来翻阅,但上头都是我看不懂的马来西亚语。虽然阿玛拉懂马来西亚语,但她似乎对书本不感兴趣。一具貌似书房主人的尸体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就在阿玛拉欣赏墙面装饰品的同时,我悠哉地靠坐在书房角落的躺椅上。
现在该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了。其他耐性种人会跑来新山,就表示随时都会有其他人跑来,但是,该上哪儿去好呢?还有地方可去吗?各种无解的问题嗡嗡作响,在脑中转来转去,最后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正当我从小盹中醒来时,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流,阿玛拉则是狂咳个不停。窗外一片火红,还以为是天空的晚霞所致,可是等我站起身一看,才发现似乎是雾气。那是落尘急剧增加的信号。
「回去吧,姊姊,这里很危险。」
考虑到阿玛拉的身体状况,我们将阁楼房的每个角落都彻底封好,就算外头的落尘浓度升高也能支撑下去。虽然也可以待在海豚号里头,但车内空间狭小,无法让阿玛拉好好休息。最重要的,是我很放心不下那些女人。大家都拥有百分之百的耐性吗?假如她们的耐性也跟阿玛拉一样不健全,我必须在落尘的浓雾侵袭新山内部区域之前尽快警告她们。
但是,等到我们回到新山残破的圆顶入口时,随即发现事态不对劲。向来显示高浓度落尘数值的警报器呈现关闭状态,有人把旁边连结的太阳能发电机拔掉了。
阿玛拉将海豚号停放在警报器旁,我一脸不安地注视着这座万籁俱寂的城市。尽管遭到破坏的圆顶形体并不完整,但似乎仍具有防风的效果,所以内侧的雾气不算太浓。
「姊姊,我过去看看,妳待在这。」
「不行,我们一起去。」
阿玛拉咳嗽不止,看起来连走路都有困难,但她坚持不肯让我一个人去。我们憋着气往前走,一股不寻常的静寂盘踞四周,就连脚步声都显得过于响亮。就在我们经过残留营火痕迹的空地,走进窄巷,已经快到我们住的那栋屋子时,一群举着枪的猎人冷不防地现身了。
「那些耐性种人,看来没说谎嘛。」
以防护衣掩住自己脸孔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她们说了妳们的事,还说,二十岁更年轻,能卖个好价钱。」
阿玛拉看着我。尽管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在口袋中摸索,接着我们同时从怀中掏出落尘炸弹,扔了出去。落尘炸弹是从研究室偷来的,那群猎人不停咒骂,在后头追赶我们。我们飞也似的跑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也故意弄倒垃圾桶,妨碍那些猎人。回到广场上,发现红雾已经来到圆顶入口了。一见到浓雾,他们稍微迟疑了一下,其中三名停下了脚步,但一名身穿厚重防护衣的猎人依然继续跟着我们。阿玛拉再次扔出落尘炸弹,猎人顿时吓得蜷缩起身子,我也将手放入口袋,但落尘炸弹已经全用光了。
阿玛拉以遥控器解除了海豚号的车门锁,而我经过阿玛拉的身旁,往其他方向跑。
「娜欧蜜!妳要去哪?」
我必须确认一件事。阿玛拉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大喊,要我回去。我跑过两个街口,在那些女人的屋子前停了下来。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推门,门却没办法轻易打开。里头是女人们的尸体,不必再多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想大吼,想把心中的怒气宣泄出来,但眼下我必须克制住自己。我从地上捡起史黛西的外套。
就在我离开巷子的那一刻,一名猎人追了上来。尽管他的身上罩着要比其他猎人更厚的防护衣,所以行动很笨重迟缓,但以他的体型来说,要抓我是易如反掌。就在他几乎要抓到我的那一刻,我将史黛西的外套拉开来,盖住了他的视野。他不断地挥舞挣扎,而我趁势用刀子划破了他的防护衣。他一边惨叫,一边破口大骂:「疯女人」,并以粗暴的手劲抓住我,这时我用刀子再度刺了他一刀,然后滚落在地上。他试图从怀中掏出手枪,眼睛却直盯着出现裂痕的防护衣,脸上写满了惊慌。落尘曾令我深恶痛绝,但至少在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它替我了结那个浑球的性命。
「娜欧蜜!」
阿玛拉呼喊我的名字。就在狂咳不止的猎人倒下的同时,他以单只手臂压住了我的身子。我被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肋骨像是断裂似的剧痛不已。我死命地挣脱出来,将刀子刺向猎人的眼睛与出现裂痕的安全面罩。刀子在安全面罩的表面上滑开了,猎人惨叫一声,并朝空中挥舞拳头。我打算再刺一次眼睛,但这次还是刺偏了。我直接压坐在他身上,朝他的眼睛用力一刺,终于听见他发出痛苦的哀号。
「够了,快过来!」
听见阿玛拉的吶喊,我这才彷佛大梦初醒,察觉自己此时并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宣泄怒气才持续朝着那猎人的防护衣乱砍。猎人出现了急性中毒的症状,安全面罩内侧布满了红色的气息,而他正不停打着哆嗦,咳出了鲜血。我朝着他猛力踢一脚,站了起来,接着穿越红雾弥漫的广场,回到阿玛拉身边。
阿玛拉启动了海豚号,我抓住她的手腕说:
「阿玛拉,让我来。」
「妳到后头坐着,拜托冷静一点。」
「那些败类说谎!他们说那些女人出卖了我们,而我差点就信了。她们是我们这一路上唯一遇见的好人,我却差点就被骗了!」
「所以那些猎人最后不是死了吗?」
「他们还没死。就只有一个家伙而已,而且还没断气。」
「娜欧蜜,闭上嘴,上车吧。」
「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杀了他们全部。」
直到阿玛拉不再说话,改以发怒的表情盯着我,我才乖乖闭上了嘴。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阿玛拉能冷静到这种程度。
但是,就在海豚号驶离废墟时,阿玛拉却抓着操控器哭了起来,所以我也默默不语,而是努力记下那些死去之人的容貌,努力记住她们对我说的话──无论是什么,都别把心交出去,能逃去哪就逃去哪。还有,如果哪天突然产生了想扎根的念头,那就真的是死期到了。
最后,我暗自在内心低喃她们的名字,塔蒂亚娜、玛欧、史黛西,还有……我摇了摇头,反正,迟早这些名字都是要遗忘的。
离开新山后,阿玛拉的状态明显恶化。尽管每次抵达另一个废墟时,我们都会找出最不起眼的屋子,然后用布胶带将所有能称得上是缝隙的地方全都封好才入睡,但不消几天,我们又得再度离开。因为一旦停留的时间拉长,自然就会留下人的痕迹。如今我们茫然不已,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才好了。我总不禁懊恼,早在那些女人遭到袭击前,就该请史黛西帮忙检查一下阿玛拉的状态,并为此感到愧疚。
抵达兰卡威时,我和阿玛拉原本想在马六甲附近寻找妈妈的下落。落尘浩劫发生之后,我们去的那间避难所就位于马六甲,可是我们至今仍找不到妈妈的行踪或任何蛛丝马迹。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否活了下来,也想象过也许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埃塞俄比亚。我无法抛下也许亲人还活在世上的希望,但眼下却无法靠着这台小型悬浮车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在名为落尘的巨大灾难之前,我们曾经居住的故乡不可能会安然无恙。
偶尔我们会接收到广播的电波,听到来自圆顶城市传送出来的节目,但那个声音所传递的,就只有死亡的消息,像是寮国的圆顶城市因内部纷争而瓦解,外头的野蛮人攻击圆顶城市等。直到有一天,我们听到播报者朗读遭到破坏的避难所名单。
──推断数月前就已失去功能,同时根据网民提供的情报,无任何生还者……
我内心盼望阿玛拉没有听到那间避难所的名字,但在我身旁的阿玛拉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很认真地听广播说了些什么。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掉泪,或许是因为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局。我们需要的就只是一个目的地,可是如今就连这个目标也一并失去了。
我很担心阿玛拉会从此离开我。假如在这骇人的世界上,就连阿玛拉都离我而去,那我绝对活不下去。然而,阿玛拉似乎认为自己是牵绊我的累赘。我就曾经在某一天目睹阿玛拉背着小小的背包,趁着凌晨时分悄悄出去,于是出手抓住了她。
「妳要去哪?」
听我这么问,阿玛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要是妳这么走了,就等于是抛弃我,是背叛了我。」
我瞪着阿玛拉许久,最后她才再次回到床上,阖上双眼,但我从阿玛拉粗重的喘气声就能知道,她彻夜都没有睡着。
海豚号的状态也越来越糟,只要一天驾驶约两小时左右,剩下的时间就得拿来充电,所以我们只能缩小活动范围。如果能找到质量较好的电池,就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但成天在废墟的废铁堆中东翻西找的活儿,对阿玛拉来说也很吃力。
就在我们悲惨的旅程持续一个月左右,某天阿玛拉碰也不碰我给她的营养胶囊,只露出一脸疲态说:
「不是有个大家提到的地方吗?」
「哪里?」
「庇护所。」
我意识到阿玛拉想说什么,却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们去找那个地方吧,有耐性种人活着的地方……」
我一方面能明白阿玛拉的心情,但另一方面又想逃避这话题。如今阿玛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甚至必须把希望寄托在那种传闻上头。就算传闻中的村子真的曾经存在好了,八成也早就化为荒芜之地了。无论是圆顶城市或小型村庄,所有共同体都走向灭亡。安全无虞的地方、能带来希望的地方,那种玩意根本就不存在。
但明知如此,我却只能回答:
「好,姊姊,我们去找那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