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林姆村 4
我冷静地说:
「那……是机密。」
哈露正视着我,似乎一时没听懂,但很快就咯咯笑了起来。
「妳觉得我现在是在开玩笑吧?」
「也不是那样,这真的是机密。我们说好只跟几个大人说。他们想知道我们在哪儿获得这个村庄的情报,还有怎么找到这里的。」
听我说话时,哈露依然将双手交叉于胸前。
「那当然啦……不过我可先说啰,一旦戴妮知道,接下来我也会知道,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戴妮和哈露是什么关系呢?她们两个一点都不像,所以应该不是家人,但就在我暗自纳闷的时候,哈露突然转过身说:
「走吧,我带妳去看这村子最酷的地方。」
我和哈露踩着犹如阶梯般的扁平木块爬上山丘。一来到后山丘,眼前随即出现了惊人的景致──是一大片沿着缓坡开辟的农田。哈露称呼这个地方为菜园,但这个说法实在太小看这个面积了。
究竟他们是如何把这么多树木砍下来,打造出这么大一块地的呢?有一侧全是进行室内栽培的塑料温室,里头栽培了芋头、地瓜、香蕉、薏仁、山药和香草。发生落尘浩劫之后,我不曾在圆顶外头看到如此生机盎然的植物,所以看着这幅景象感觉就像在看资料画面,或已有多年历史的风景画,感觉很奇妙,没有半点真实感。
「不可以靠近作物。要是随便走来走去,踩烂了那些作物,妳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哈露悄声警告我,但正在菜园工作的亚宁倒是朝着我大力招手,吆喝我走下去。
「娜欧蜜,妳来这边看也没关系。」
我偷偷地观察一下哈露的反应,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
我很尴尬地站在垄沟之间欣赏高及腰部的作物。这些植物是如何在落尘的侵袭下还能存活,还长得如此茁壮呢?我们看见一群人站在茂盛的作物之间,正在用耙子将草聚拢在一块,跟在我后头下来的哈露没好气地说:
「这些全都是芮秋在温室改造的。从温室带来的植物,即便外头有落尘也能生长得很好。」
「改造?这些植物全部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我也很好奇,不过我们几乎没人见过芮秋本人,我也只有在侦察森林时,偶然见过几次她在温室玻璃墙内的身影而已。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只能相信智秀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出自芮秋之手。」
哈露耸了耸肩。
「每到了要种植作物的时候,智秀小姐就会到温室领取植物幼苗,然后用手推车带回村庄。因为现在季节变化不显著,所以是由过去有园艺或种菜经验的大人依照气温来判断何时该种植。虽然我也不太懂,不过会先把嫩芽分装在数十个浅碟中,再把它们种到土壤里。虽然工作很繁琐,但因为落尘的缘故,几乎没有虫害,照顾起来并不困难。杂草不具有落尘耐性,所以几乎看不到,到了采收期,村民都会一起来帮忙,把东西储存起来,并做成料理分给大家吃。」
「那这里就不需要吃可怕的营养胶囊啰?」
我问完之后,哈露噗哧笑了出来。
「我们主要还是吃营养胶囊啦,再说了,要取得香辛料或油之类的也很困难,毕竟没办法在这变出所有食材。不过,作物的收成慢慢增加了,而且大人们打算扩大菜园的规模。虽然温室旁的研究室都已经荒废了,不过他们好像打算整修之后拿来当栽培室,那么,说不定以后就不必再吃营养胶囊了。」
哈露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洋洋得意,又好像在等待我的感叹之词。我怀着些许哀伤的心情说:
「我……在外面的时候,那小小的胶囊对我们的性命很重要。真的饿到不行时,我甚至还想直接把泥土或砖块拿来嚼。不管是野生动物、虫子或路边的杂草,只要还活着,我肯定就会全部吃掉,可是外面那些动植物也都死光了……」
这里却迥然不同,这里有许多植物生长,人们也不必穿防护衣,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走动。外面的世界被死亡盘踞着,这座村庄却有令人无法理解的奇异魔法庇护。
哈露瞥了我一眼,接着转过头对我说:
「我在外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哈露和我每周会去侦察森林四次。虽然哈露说侦察是处理村庄机密的重大任务,但在我看来比较像是跑跑腿而已。像是把大人交付的物品从村庄的这一端运送到另一端,将电力耗尽后坠落的无人侦察机从垄沟或溪谷裂缝救回来,溪谷水位降低时向大人报告,还有确认山丘后头的发电厂是否正常运作等各种杂事,全都包含在我们的「侦察」范围内。若是具有相当危险性的工作,则交由智秀小姐管理的无人侦察机解决。
有些任务无法靠无人机处理,像是在森林四处走动、观察植物变化的工作。哈露不时会从智秀小姐那儿带回检查清单。据说在森林的特定区域,有着具指针性的树木,它们多半是在落尘摧残下死亡的树木,但有些植物却罕见地显现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不畏落尘,坚毅地撑下来的植物生长到菜园以外,对整座森林造成了影响,因此偶尔会看见停止成长的植物突然冒芽生枝的现象。慢慢地,这座森林描绘出一幅非常独特的风景。在落尘的摧残下死亡的森林多半干瘪发黑,叶片全数掉落、枝干嶙峋,但这座森林的一草一树均绿意盎然。它们虽没有持续生长,但也没有变得干巴巴的,而是呈现静止状态。最重要的是,在这座森林中可以见到霉菌或腐朽木墩等微生物的痕迹。就算没有风儿吹拂,也能时而目睹窸窣摇曳的落叶,或是悬挂在树枝上的蜘蛛细丝。
碰到不必去侦察的日子,我就会去帮忙把分解剂分给大家。来到普林姆村的第一天,亚宁给我的那罐饮料就是能分解体内落尘的药物。虽然我对于它的疗效是似懂非懂,不过来到这座村庄并开始饮用分解剂之后,阿玛拉的健康状况确实改善许多。分解剂是维持村庄运作的魔法之一,仅有极少数的大人知道制造方法,当然也严禁外流。
我曾不经意地说:「村庄外头逐渐死去的人也应该很需要分解剂吧……」结果哈露一副觉得我不谙世事似的斥责我:
「万一真的给了他们,妳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这个村子吗?用于制造分解剂的植物只有这里有耶。」
大人们每三天就会在会馆集合,将分解剂分装到小型水桶中,而哈露和我就负责搬运水桶给住在距离村庄中心较远的人,或是凌晨就开始上工的人。戴妮得知我具有完全耐性,告诉我可以不必另外饮用分解剂。
出乎意外的是,全体村民齐聚一堂的情况并不常见,只有一个月两次正式召开的村民会议,其他顶多就是随时集合起来做各自的工作。不过,戴妮倒是常常号召大家一起分享晚餐。虽然没办法打造出落尘浩劫前的丰盛菜肴,但村里有不少人对烹调充满了热情,只要是吃的,都会想拿来料理看看。
除了马来西亚当地的作物之外,芮秋也改良了各式各样的品种,所以我们有幸能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食材。当然,主要栽培的品种是固定的。我们是以黑豆、小扁豆、能磨成粉的谷物嫩芽与马铃薯等为主食,也曾经在废墟找到辛香料与食用油,但却因食用变质的油而吃坏了肚子。食材是由所有人共同管理的,而在废墟找到的营养胶囊依然是主要的营养摄取来源。不过,碰上作物大丰收的日子,我们就会烹调添加香草的新鲜食物来吃。
我们每三天会上一次学。阿玛拉已经超过十六岁,因此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去学校,但她喜欢听课更胜于在菜园工作,因此都会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听课。学校是以从前用作幼托机构的空间改造而成,图书馆内则有以入门马来西亚语和英语写成的书籍。那些大人会轮流以自己最拿手的主题准备课程,曾担任护士的夏安就教我们如何在受伤时做紧急处置,亚宁则传授山林药草的相关知识及十种马铃薯的料理方法,这些对生活都非常有用。可是,有些大人却准备了马来西亚的邻国历史,或是基础微积分等当下看似毫无用处的课程,导致哈露每次上完课都会不满地嘟哝:
「世界都要灭亡了,大人却老是教我们一些没用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忍不住思考,大人为什么要刻意在走向灭亡的世界打造学校这类地方呢?包括我在内的孩子们多半都是边打着哈欠边上课,但站在黑板前的大人却总是干劲十足。我不禁觉得,这或许是他们寥寥无几的乐趣之一吧。经营学校的原因,不是因为孩子们需要学习什么,而是因为教导的行为本身赋予了大人存在的价值。
初次在近处见到智秀小姐,也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阿玛拉说,和大人一起栽培作物时,偶尔会见到智秀小姐这位领袖,但我都来快两个月了,也没亲眼见过她本人。由智秀小姐负责上课的那天,她用手推车装了各种保管于地下仓库的无人机和机器人零件过来,让我们有机会亲自摸摸看。智秀小姐的课程很受大家欢迎,虽然我在侦察时就经常看到无人机,但其他孩子不同,所以他们兴致高昂地在机器周围东看西看。
「不过,这些无人机没有武器耶。」
「这些是非攻击用的。地下仓库也堆了很多会使人致命或受伤的机器人哟。」
智秀小姐说话时,我从她的脸上同时读出了自信与苦涩,也因此对露出矛盾表情的她产生了兴趣。我很好奇,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接触人群的智秀小姐是怎么成为这座村庄的领袖,还有很少下来村里的她,成天都在山丘上做些什么呢?
大家都称呼身为领袖的她为「智秀小姐」。听其他孩子说,是因为同是韩国出身的哈露这么喊她,后来这个称呼就如流行般传开来了。智秀小姐是个各方面都引人好奇的神秘人物。无论是她机器维修人员的身分,把任何人都不得接近的温室当成自家出入,又或者是她彷佛罩上一层面纱的过去。尽管各种传闻满天飞,包括说她是圆顶城市的逃兵啦,又或者迄今仍是遭到通缉的杀人犯等等,但也无从得知真相是什么。要是从远处看到智秀小姐那冷漠无情的表情,就算有人跟我说她过去杀了好几个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在学校遇见的孩子们各自说了自己的故事。哈露是在韩国出生,但跟着从事贸易的父亲辗转于各国,后来在马来西亚住了几年。米丽儿来自山西省,玛乐蒂来自雅加达,雪莉说自己从小生长在距离普林姆村不远的吉隆坡近郊,却从头到尾对这个村庄的存在一无所知。孩子们是跟着家人来到这里,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被独自留了下来,所以很少有人是和家人住在一起。
我则是说了落尘浩劫爆发之后,我跟着父亲前往地下避难所,接着某一天突然被押送到兰卡威岛屿研究室的经验。虽然有很多耐性种人的孩子差点被抓去研究室,但他们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成功逃离那个地方,因此听到我诉说自己的逃脱记时,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专注地边听边点头。尽管我是碰到入侵者攻击兰卡威的情况才获得逃生机会,但孩子们似乎觉得故事因此更加惊险刺激了。
雪莉从小声带就受伤了,所以无法发出声音。虽然有时会用笔谈,但平时她会交错使用马来式手语与家人之间常用的手势。哈露和我向雪莉学习如何用手语对话,侦察时也会用上。尽管野生动物都因落尘死光了,森林内实在没有什么能造成威胁的生物,但我们认为,一旦发现入侵者时,彼此就能用手语沟通。
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与哈露一起侦察的工作。虽然哈露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似乎也在我面前越来越放松了。当哈露急忙做出手势,说自己发现重要的玩意,要我赶快过去时,我就会迅速跑到她那边。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我们好像真的在进行什么机密任务。虽然所谓「重大发现」不过就是森林的指标性树木样貌有些异常、树木底下长出了蘑菇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但是在这座村庄外头时,我们从来都没被赋予过这样的任务。因为再也不必抽血,因为每天晚上不必紧张兮兮地入睡,所以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有要完成的任务,就好像这个村庄很需要我似的。
偶尔,阿玛拉会在入睡前对我说悄悄话。
「娜欧蜜,就算要死,我们也死在这里吧,我们永远都别离开这里。」
尽管我经常会想象迟早必须离开这里的那天,但内心深处却很能理解阿玛拉的心情。
「娜欧蜜,妳看那边,那棵树的上头。」
刚开始我还没看出来,所以哈露很沉不住气地用手指了椰子树的扇叶中间。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出哈露想要我看什么。原来是树上挂着嫩绿色的椰子啊,几天前经过时还没看到有任何果实呢。哈露看着我说:
「戴妮说,如果在森林发现任何果实就要带回去。」
虽然我很怀疑那句话是要我们亲自把挂在那么高的果实摘回去,但总之哈露显得跃跃欲试。哈露和我试着扔掷地上的石子,想要把椰子给击落,也尝试用长长的木棍晃动树枝,甚至还操控经过的无人侦察机试着摘下果实,但最后都以失败收场。哈露评估了一下从地面到果实的高度,然后说:
「我们要不要爬上去?要是妳在下面帮忙,应该能更轻松地摘下来。」
「不行啦,戴妮要我们把果实带回去,一定是说如果看到地面上有掉落的果实再捡回去,不是要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摘。」
「哎唷,妳果然很胆小耶。要是只会张大嘴巴在树下等果实掉落,妳很快就会饿死了,只有攀爬到树木上头争取果实的人,才能在这险恶的世界存活下来。」
听到哈露这番突如其来的说教,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总之……我反对,这太高了啦。」
哈露耸了一下肩,接着说要自己去把果实摘下来。尽管我一再劝阻,但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能不帮忙,所以我就在树下铺好落叶,并设置了一张安全网。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哈露爬上椰子树,但她的身手倒是十分敏捷,甚至让人感到讶异,她这种看起来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怎么这么擅长爬树。
直到哈露爬到树顶,以非常稳定的姿势抓住树干,并笑嘻嘻地看着我时,我这才稍微安下心来。但,意外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就在哈露将手探向树枝尾端要去摘取果实时,一只脚踩着的树枝应声断裂了。
哈露的身子随即往下坠落,而我惊慌地大叫着跑向哈露。我的心脏彷佛瞬间停止了。真是谢天谢地,哈露没有掉落在坚硬的地面,而是掉在成堆的松软落叶上头。但她好像摔断了腿,因此只听见她不断呻吟,却怎么样都站不起来。
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立刻跑回村子里去找大人过来。大人们面露讶异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我,接着听到我以气若游丝的音量说出:「请、请帮帮哈露……」之后,整个村子也跟着掀起一阵骚动。
夏安提着急救箱跑来,以非常凝重的表情检查哈露的伤势,接着说哈露的腿骨严重骨折,并恐吓她往后一个月别想要踏出家门。戴妮则是问完哈露受伤的原因之后大发雷霆:
「这个村子没有医生,妳明知道这样,还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妳竟然以为自己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还能平安无事?这是妳的错。」
哈露看到戴妮不仅不担心,反而还责怪自己,更加生气了。后来阿玛拉跟我说,自从那天之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超过一个礼拜都没跟对方说话。
「戴妮也真是的,平时总是以队长自居,可是碰到该拿出大人的样子时却又很孩子气。哈露会做出有勇无谋的事情来,还不是为了想获得戴妮的认可吗?」
接着,阿玛拉对我说:
「娜欧蜜,不如妳去照顾哈露一下如何?」
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阿玛拉的提议。虽然我不觉得哈露会欢迎我的到来,但想起哈露的腿已经肿了好几天,还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门前的椅子上,不免觉得她有点可怜。
隔天站在哈露的家门口时,我觉得有点紧张。我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哈露从开启的门缝探出头来,一脸迷惑不解地问我:
「喔……妳怎么来了?」
「阿玛拉要我拿东西过来给妳。」
我一拿出点心篮,哈露便轮番看着我和篮子,然后接了过去。经过短暂的沉默,哈露对我说:
「谢谢妳拿来给我,那拜拜。」
「等一下。」
「……」
「我可以进去吗?」
哈露叹了口气,说:
「好啊,进来吧。」
哈露和戴妮的家是一间木屋,有个小巧玲珑的客厅、两间寝室和洗手间。客厅的角落放了一张木床,而房门前则用白色胶带挡着。虽然我觉得那很容易就撕下来了,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那个房间是戴妮的房间,她绝对不让其他人进去。因为里面塞满了画作和美术用品,所以戴妮是睡客厅的床。虽然自从对我发火之后,她好像就窝在自己的房间角落睡觉了。」
哈露的房间要比我和阿玛拉一起使用的房间要小多了。一张床,还有一个衣物乱成一团的篮子就是全部了,而床与墙壁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哈露说我可以坐在床上,所以我很扭捏地坐在床沿,而哈露则是坐在地板的草席上。哈露解开自己腿上的绷带确认伤势,接着又一边发出闷哼声,一边重新覆上绷带。我不确定哈露是不是想和我对话,所以默默地待在一旁。哈露稍微瞪了我一下,最后脸色才缓和下来,问我:
「果实怎么样了?」
「妳摘的那个已经摔得稀巴烂了,无人侦察机飞上去摘了别的果实回来。以防万一,我试着剖开来看,结果发现都已经腐烂了。不过,我可以确定果实是最近才长出来的。大人们说这种现象从来没发生过,所以会试着分析看看。」
「那……戴妮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怔怔地看着哈露,碰到这种情况,她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她没说什么。她本来就不会跟我们说妳的事,也不是会说别人坏话的类型,这妳不也知道吗?」
「戴妮老是过度保护我,她本来也反对把侦察森林的任务交给我,因为担心我会碰上还活着的野生动物或入侵者。这话不是很好笑吗?那由其他人负责侦察就不危险喔?」
「她是在担心妳,因为阿玛拉对我也是这样。明明担心得要命,可是表面上却凶巴巴的。」
哈露听了我说的话之后再度安静下来。我问哈露她是怎么和戴妮认识的,因为我很好奇非亲非故的两人何以形成如此复杂的关系。哈露则是很反常地用略为气馁的口吻回答:
「因为我住在吉隆坡的时候,很想参加音乐剧的演出,我每次都会跑去剧场,所以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戴妮。当时我只觉得她是个很可怕的人。」
戴妮在哈露经常跑去的剧场担任舞台管理人员,也与剧团一起负责舞台设计,再靠这些收入来支撑个人作品的创作。哈露跑遍了整个吉隆坡,对在舞台上表演的音乐剧演员充满了向往,所以也曾参加童星的甄选,但受到国籍的限制,要加入剧团并不容易。尽管如此,哈露仍一有空就往剧场跑,而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觉得这样的哈露很是可爱。戴妮看到哈露时也会露出莞尔一笑,但她的身材高大,加上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所以哈露还满怕她的。
从剧场的工作人员口中听到戴妮即将举办个人画展的消息后,原本哈露还很苦恼该不该去看展,这时落尘浩劫却骤然降临。一转眼,演出和展览会全都取消了。原本生机盎然的吉隆坡街道顿时充满了逃难之人的哀号,而后则由静寂填补了其空缺。
落尘浩劫爆发后,军人挨家挨户进行耐性测试的传闻四起,哈露的母亲带着她去了剧场。无处可去的演员、躲避测试的女人,全都聚集在遭到封锁的剧场与火势扑灭后的休息室内。
「大家知道剧场不是搜索对象,所以才会跑来,可是也没有撑太久,因为那些军人破门而入了。听说当时戴妮的妹妹也被抓走了。因为我陷入了恐慌,所以戴妮抓着整个僵住的我往外逃,直到我们离开吉隆坡,才又遇见了其他耐性种人。」
哈露与戴妮、亚宁、米丽儿和其他人在圆顶的外头四处漂泊,最后找到了遭到封锁的研究室村庄。我原本以为哈露与戴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久了,但她们拥有的,是更近似共患难的革命情感。
我思索着两人之间那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接着想起我对阿玛拉的矛盾情感。我对阿玛拉感到愧疚、感激,但偶尔也怨恨她。想必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也在戴妮与哈露之间日积月累、逐渐滋长。
「妳知道不久前无人侦察机常常在森林边界发现外部人士的踪迹吗?我也很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大人都不把详情告诉我们。戴妮也老是支支吾吾的,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爬到高处会看到什么线索。
「所以妳看到了什么?」
「没有,就只看到无人机飞来飞去。」
「爬到那么高,结果却一无所获嘛,而且果实最后也是无人机摘回来的。」
听到我酸她,哈露不满地嘟起嘴巴问:
「不然妳会爬树吗?」
「不会,也没想过要为了摘果实而爬到树上。」
「妳在这森林中过了一无是处的人生耶。」
「妳自己还不是从树上掉下来……」
哈露用斜眼瞟了我一眼,最后咯咯笑了起来。真是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孩子啊,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哈露。
哈露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点,而我的内心也平静许多。不过,就在她把装在圆罐内的硬饼干递给我时,我不禁想起了那群在新山遇见的耐性种女人,心头也跟着一沉。
我拿起针线,把被哈露丢在一旁的破裤子和T恤缝好。哈露说自己的手很不灵巧,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针线活。这倒也是,毕竟落尘浩劫爆发之前,要是有简易缝补的工作,也都是交由机器人处理,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看到我把缝得工整的衣服递了过去,哈露忍不住赞叹,不过见到我露出了笑容,随即又把那表情从脸上抹去。
回家之前,我不断用眼角余光偷瞄堆放戴妮的画作和美术用品的房间。面向客厅的墙面有一扇窗户,但那上头也拉上了窗帘,所以看不到内部。哈露耸了一下肩膀。
「要是别人看到自己的画作,戴妮就会大发飙,能看到画作的人就只有我。」
我曾在会馆看过戴妮在纸张上素描的模样。本以为她是在描绘工作用的示意图,但她会不会是在作画呢?哈露说,戴妮经常会使用在废墟找到的美术材料描绘村庄的景致或人脸。
「等落尘完全消失,就会举办戴妮的特别展览。那些都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画作,换句话说,人类将会知道,这个时代并不是只存在着不幸,我们也有日常生活,有平凡的人生。」
哈露带着彷佛已在欣赏展览般的作梦表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