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林姆村 5
听说哈露的伤势最少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我很喜欢侦察的任务,所以很想独自前往,大人们却担心我会像哈露一样发生意外,所以再三劝阻。不过,我们说好了要让我在村子里做些简单的跑腿工作,而观察森林变化的工作,则由其他大人分组负责,同时会再增加一台无人侦察机。虽然我为短时间无法自由地在森林穿梭感到惋惜,但戴妮答应我,只要等哈露的伤势好转,就会允许我们去进行侦察任务。
开始独自行动之后,我对先前很少去的后山丘产生了兴趣。山丘上有芮秋的温室,但我从没在近处看过温室长什么样子。哈露相信大人的说法──如果跑到那附近,就会因为可怕的植物喷出的毒而中毒丧命──所以很害怕靠近温室。
但我一直都对这个说法存疑,加上我知道自己耐性很强,所以好奇心最后战胜了恐惧。听说那个地方有各种奇花异草和机器设备,但为什么有那些东西?芮秋成天在温室里做些什么?她管理有剧毒的植物却能安然无事,真面目又会是什么?
独自行动约两周时,我爬到了能仰望温室的山丘上,结果发现了某样东西。那是台遭到废弃的无人机,却和哈露与我经常在森林捡到的机型不同。我伸手碰了一下,似乎启动了它,但随后它又发出啪的一声关闭了。这会是从外头飞进来的无人侦察机吗?
我把无人机带去给哈露看,但她马上就露出「这没什么」的样子摇了摇头。
「妳看这边不是有画两个三角形吗?据说只要有这个标志,就是属于我们村子的无人机。除非是故障,不然把它重新放在原本的位置也无所谓。因为放着无人侦查机不管,它就会自行靠太阳能充电。」
「一定要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嗯,稍微偏离没关系,但还是放在差不多的位置上比较好,这样才不会脱离固定的侦察路线。如果不太清楚,也可以拿去给智秀小姐。」
一听到智秀小姐的名字,我突然很好奇她用这台无人机做什么,不过我还是没有亲自去找她的勇气,所以我决定按照哈露说的,把无人机放回原来的位置上。
隔天早上我带着无人机来到了山丘上,却想不太起来原来的位置,所以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发现自己跑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我面前的是坐落在参天高树之间、反射着阳光的温室。那是个沿着层层银色框架往上镶嵌大片玻璃的温室,而喷水器、灯光和通风装置就挂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我停下脚步,注视着玻璃屋顶下目不暇给的植物──沿着墙面摆放的众多巨大花盆、形形色色的果实、香草、插在土壤中的白色名牌、灰白的枝干蔓延到天花板的橡胶树、缠绕其上的紫色藤蔓,以及掌状叶片足以包住一整个人的不知名植物。
我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我竟然跑到距离温室这么近的地方,要是再靠近一些,搞不好会被臭骂一顿。我开始往后退,可是却感觉脚边撞到了什么,原来是一台小巧的机器在地上打滚。我捡起了这个有着小狗模样的玩具机器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只是个机器人,而且又是不小心踢到的,但我还是对小狗感到有些抱歉。可是,待我定睛一瞧,发现小狗的腿不断地动来动去,好像想跑到哪去,应该是因为有只腿掉在地上,所以才没办法行动自如。
「是受伤了吗?」
我检查了一下机器狗的腿,把它插进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我施了点力道按下去,小狗的腿便发出喀哒一声,顺利接了上去。
我将机器狗放在地上,它便朝着某处开始奔去,而我也跟在小狗的后头走。过去因为这条路与温室相通,所以我和哈露侦察时总会避开。机器狗来到了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屋,跑进了屋内。
透过整个敞开的木门,我看见智秀小姐就在里头。她站在工作台前,将头发盘成高髻,戴着护目镜,双手则是拿着工具,似乎正在修理无人机。
智秀小姐转过头来,轮流看着机器狗和我,还有拿在我手上的无人机,接着再次看着我。
「嗨,娜欧蜜,我还是第一次在这见到妳呢。」
我正想要出声问候,但见到智秀小姐如此陌生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反而咧嘴露出了傻笑。智秀小姐呵呵笑着说:
「那个无人机,妳可以帮我拿进来吗?」
每朝小屋内跨出一步,就能闻到浓浓的机油味。置物架上堆满了机器零件,地上则是有圆滚滚的机器人在原地打转,四处撞击不知用途的机器。铁锤、老虎钳、螺丝、钉子、铁丝等混杂在一起,散落在桌面和地上,挂在墙面上的收音机则轮流发出了叽叽的噪音与难以听懂的马来语。
「怎么?妳喜欢吗?」
智秀小姐用一副饶富趣味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则是无法将目光从小屋的一切移开。这里被施了有别于外界的魔法,假如森林是芮秋的实验室,这间小屋就是智秀小姐的实验室。
那天晚上,阿玛拉听着我叽叽喳喳地说着关于小屋的一切。
「智秀小姐说啊,通往村庄地下仓库的通道也在里面,里面有好多第一次见到的无人机……」
关于智秀小姐的机器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修好受伤的小狗,还有智秀小姐称赞我的手艺,这些事我全都很骄傲地说给了阿玛拉听。就连智秀小姐说只要我想去,随时都能在进行侦察任务的途中过去小屋玩,还有警告我说,如果随便乱碰作业用的机器零件,可能会被截断手指的事也都说了。
阿玛拉细细咀嚼智秀小姐给我的陌生果实,说:
「我们是负责栽培的,所以经常会去小屋见智秀小姐,但从来都没被邀请到里面去,因为她讨厌别人看到自己在工作。」
「真的吗?可是她直接叫我进去耶。」
「那是因为妳还是个孩子。智秀小姐对待大人和孩子的态度不同。她经常和戴妮起争执,特别是温室设备没有得到妥善维护时,她的态度就会变得相当犀利尖锐。根据戴妮说的,领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她看似敦厚亲切,但需要做重大决定时,却又冷静到近乎无情。」
无论是犀利尖锐或是冷静到近乎无情,我都完全无法从今天见到的智秀小姐身上感觉到,所以只觉得阿玛拉说的话听起来好奇怪。阿玛拉对一脸不可置信的我说:
「不过,她除了对待孩子亲切,也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姊姊好像在说自己不是孩子一样。」
「我和妳不一样,是个大人啦。智秀小姐会让妳进入小屋,多少也是因为妳年纪还小,娜欧蜜。」
阿玛拉边说边耸肩。虽然阿玛拉是十七岁,只比我大上三岁,但主要都是和村里的大人一起工作、同进同出,所以好像在短短几个月突然变成了大人似的,而且,她也比在外面漂泊时看起来要健康多了。这样的阿玛拉给我很可靠的感觉,但也有点陌生。阿玛拉虽然是我独一无二的姊姊,但在村子的大人眼中,却是个做事全力以赴、表现出色,因此备受疼爱的老么。这让我见到了阿玛拉有别于过去的一面。
虽然我只觉得自己的个子矮了一点,从不觉得自己年纪还小,但总之如果能进入智秀小姐的小屋是孩子才有的特权,那就算把我当成小不点也无所谓,因为那间小屋实在是太迷人了。
那天之后,我就开始往智秀小姐的小屋跑了。虽然巴不得每天都去,但我担心智秀小姐会嫌我烦,所以决定一周只去两次。当我去小屋时,智秀小姐多半都在工作,但也有许多时候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沉思。无论手边在做什么,只要发现我,她就会朝我挥挥手。智秀小姐会询问我村里的人过得如何,给我看她用废墟带回来的零件组成的机器,或者要求我说些有趣好玩的事情,接着一边用绳子打磨金属表面,一边听我说过去一周发生的琐碎日常。后来她还会拜托我帮点小忙,像是要我从置物架上拿各种零件,或者替她把掉在森林的无人机捡回来,我觉得自己彷佛成了智秀小姐的得力助手,所以心情很好。
某天我跟着智秀小姐来到距离温室非常近的地方。进入温室之前,智秀小姐先穿上了防护衣,我则站在玻璃墙前,结果碰巧与正在替植物浇水的芮秋四目相交。我整个人都吓呆了,但芮秋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移开了视线。听说她是个植物学家,所以我原本想象她应该会穿着白袍,可是她的全身上下却被暗色的连身长袍包住,整个头部也遮了起来,除了眼睛之外,几乎看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很奇怪,那双眨眼时总会散发奥妙光彩的浅褐色瞳孔,倒是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听到我说看到芮秋时吓了一大跳,智秀小姐噗哧一笑。
「那丫头有点怪吧?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吓到了。」
听到智秀小姐称呼芮秋为「那丫头」也令我吃惊。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智秀小姐和芮秋为何会在这个村庄定居?是谁先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决定保留这个村子?虽然内心好奇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随便过问就连村民都不太清楚的细节,这样太失礼了。
智秀小姐也讲了和村民一样的话,说进入温室会非常危险。
「温室内的落尘浓度非常高,甚至普通的耐性也难以承受。我们很小心不让落尘外泄……但谁知道呢?最好别走进温室。」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反正我具有完全耐性,所以应该没关系,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自己绝对不会进去。因为在兰卡威时我们就已充分上了一课,就算具有耐性,暴露在高浓度的落尘环境中也不是个好主意。不过,芮秋成天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难道她具有超级无敌的耐性吗?
我试着想象芮秋和我是同一类的人,好比说像我一样是被研究室当成实验品,后来逃了出来,又或者是在外头遭到猎人追杀。虽然满脑子都是好奇的事,但芮秋不会走出温室,而我又不能进去,所以也没有交谈的机会。每当我问起关于芮秋的问题时,智秀小姐好像都会回避。我不禁心想,温室内的世界似乎是个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拥有专属运作规则的地方。
智秀小姐经常会和大家分组前往邻近的废墟。在村子里四处侦察的无人机,都是用从废墟带回来的故障机器人或者废弃机器改造而成。
「能看到的都已经全被浪人扫光了,所以我们就只去剩下废弃品的地方。因为要是有人察觉普林姆村的存在,事情就难办了。在废墟走着走着,就会产生非常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在挖掘他人的坟墓,在上头建立自己的人生。自从发生落尘浩劫之后,世界上的矛盾好像比从前更多了。」
我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马上就理解了智秀小姐说的是什么。生与死并存,或许普林姆村正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所。每当发现疑似昔日居民的痕迹、老旧的衣物或生活用品时,我都会忍不住猜测他们去了哪里,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
就在哈露几乎痊愈,轻松散步也不成问题之际,智秀小姐很难得的来到山丘下的会馆。她从篮子内取出了什么,结果聚集在一起的大人都发出了惊叹声。我探头一看,原来是咖啡豆,只见夏安大呼小叫:
「哇,这是哪里找到的?」
「当然是芮秋在温室里栽培的。因为我说想喝新鲜的咖啡,几乎是跪下来求她呢。」
就在大家忙着凑热闹、赞叹不已的同时,阿玛拉拿来了不锈钢水壶和有缺角的杯子,说要表演煮咖啡的仪式给大家看。这是我们儿时在故乡时经常见到的仪式。当故乡的人邀请客人来访时,总会先摆桌设席,之后花上几小时煮咖啡,再将爆米花等零食放在盘子上,拿来接待客人。虽然这里既没爆米花也没有瓷壶,不过看到阿玛拉生起火,将咖啡豆放在平底锅上烘炒,再用埃塞俄比亚的方式煮出咖啡分给大家,莫名地想起了过往,心情也变得怪怪的。
不幸的是,咖啡难喝得令人皱眉,但阿玛拉泡咖啡的实力不太可能这么快就退步,所以问题应该是出在咖啡品种或栽培地点。但是,能在这种地方喝到刚泡好的咖啡,而不是速溶咖啡,大人们依然心怀感激,没有人表达任何不满。我把难喝的咖啡当成宝贝般小口啜饮,再次对芮秋充满了好奇。听到智秀小姐说要在这种地方喝新鲜咖啡的荒谬请求之后,她却想尽办法达成了。这位植物学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从一大早村里的气氛就很不寻常,听说凌晨时无人侦察机在森林附近发现了可疑的人物。幸好烟雾弹及时启动,所以那个外部人士再度离开了。假如不是一开始刻意来寻找村子,是很难发现这里的,所以听到有人跑来打探,心中仍不免会产生疙瘩。哈露说,以前也偶尔有猎人听到关于村子的传闻后找上门来。因为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迹,所以大家都很安心,可是他们又出现了。
「戴妮说以后绝对不要去森林的边界,已经下令让无人侦察机去巡视森林的边界了。」
哈露边说边耸肩。
「不过,无人机是懂什么啊?这可是守护村子的机会。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边界侦察工作要执行得更加彻底。」
「然后妳又会摔断腿。」
「妳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哈露虽然嘴硬,却掩藏不了自己紧张兮兮的神情。
我能感觉到村里的气氛开始有些人心惶惶。虽然眼下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听到大人们在商量,如果有入侵者跑到村子附近时该如何对应,是不是应该从现在开始配置作战武器,所以我也开始感到不安。虽然并没有寄望这个村子能成为无懈可击的庇护所,却也没想到危险会直逼眼前。
我和哈露重新开始执行森林侦察任务之后,依然有空就往智秀小姐的小屋跑。很奇怪,在村子时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安感,在我走进小屋的那一刻就消失了。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智秀小姐很少和大家打成一片,又对机器以外的事物不怎么感兴趣,却能成为这个村子的领袖。智秀小姐是给人安定感的人,是发生问题时,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想法子解决的那种安定感。
智秀小姐基本上从一大早就开始上工,但偶尔也会很晚才回家。碰到她外出的日子,我就会在小屋的周围散步,欣赏位于山丘上的温室。即便是在明亮的大白天,温室也随时灯火通明。我在观赏攀爬温室墙面生长的奇异植物时,不时会碰见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芮秋,虽然我能看到的,永远都只有她的一双眼睛。
「芮秋,妳好吗?」
我试着透过玻璃墙面向她搭话。我曾经看过智秀小姐站在温室门前,透过喇叭与芮秋对话的样子。因为最外层的玻璃门很薄,所以就算没有开启喇叭,声音也能穿透。芮秋只简短地回了句「嗨」,但声音给人一种低沉文雅的感觉。第一次听到芮秋的声音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总觉得她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属于其他世界、宛如魔法般的存在。芮秋和我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拥有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的声音,让我觉得好神秘。
有一次,我让透过小门进出温室的机器狗咬着一张纸条送去给芮秋,上面写着「不久前菜园种植的香草香气真是棒呆了」。后来我才知道它本来是儿童用的玩具机器人,是智秀小姐从废墟捡回来并加以改造的,用来与芮秋互相传递简单纸条。原因就在于如果要亲自进入温室,要穿上防护衣,还有很多需要注意的繁琐细节。每当小狗往返温室内外时,都必须经过两次空气浴(air shower)。我就经常抚摸小狗沐浴过后光滑的背部。
智秀小姐说我可以替小狗命名,所以我看着狗儿已经磨损到透着黄铜色的鼻子,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草莓」。我很好奇机器狗能不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但我看它刚开始几次都没反应,直到某一天开始,只要我喊一声「小莓!」它就会用银色的小短腿从草地上飞奔到我面前。
我也曾在来到温室附近时听见智秀小姐和芮秋在对话。假如谈话内容不能让谁听见,她们应该就不会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可是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后,我又觉得自己像在偷听。两人先是针对食用作物进行了热烈的学术讨论,接着又说要检查温度维持装置和冷却机,后来两人又突然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突然尴尬起来。我认为两人之间关系不太平衡,芮秋对待智秀小姐的态度,以及智秀小姐对待芮秋的态度明显有差异。每当智秀小姐离开温室时,芮秋都会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她的背影许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目睹了不该看见的场面。
「妳是怎么和芮秋认识的呢?」
从温室回到村子的路上,假如我这么问起时,智秀小姐就会略显慌张地说:「喔……妳为什么好奇这件事?」然后试图转移话题,但见我锲而不舍地追问,她就用平时俏皮的态度响应我。
「我们是偶然认识的。嗯,虽然很想再跟妳多说一些,但除了说是缘分之外,也很难多做解释。那丫头给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差,所以我本来觉得她性格很糟,是说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变就是了。」
「那现在两位是朋友吗?」
「某种程度算是吧,怎么了?」
「我很好奇妳们是不是朋友。」
「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吧?」
我并没有否认,而智秀小姐短暂陷入了沉思。看到智秀小姐一脸复杂的表情,我正打算转移话题,这时她开口说:
「这个嘛,我对芮秋……该怎么说呢?我们之间出了点差错,可能是一开始就这样了,又或者是某一刻才开始纠结起来。那大概是我的错,但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负起责任。」
看到我露出不明所以的迷糊表情,智秀小姐咧嘴一笑。
「这是私事,跟村子一点关系都没有。芮秋和我虽然是朋友,但也有某种合约关系。还能怎么办呢?芮秋负责照顾植物,而我以维修人员的角色协助芮秋,并且在发生纠纷时负责调停,各做各的事啰,这样就够了。」
说完之后,智秀小姐伸手拨乱我的一头自然卷发。这时她望着我的温柔眼神,是她与芮秋说话时不曾流露的。每当智秀小姐看到芮秋,经常会露出好像被什么所迷惑,但同时又带着不安与混乱的表情,就像她恨不得当场逃跑似的。
看着她的表情,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我眼中的好人,对他人来说可能不是。说不定智秀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在我眼中是好人,在芮秋眼中却不是。
那天整个上午都在下雨,我和哈露原本要到森林地势较低处去确认指标性树木,但夏安说如果现在下山,雨水和泥泞会弄脏衣服,所以劝我们别去。我们就在会馆的遮雨棚底下欣赏雨景,栽培组则是为了防止温室漏水而到处跑来跑去,看起来好不忙碌。
落尘导致气候发生剧变。这座森林原本是热带雨林区,并不适合栽培作物,但落尘造成了沙漠化,所以天气和土壤都发生了变化。可是天气的反复无常出人意料,让大家深感困扰。听去废墟探险回来的人说,村子外头的天气就更异常了。
记得在兰卡威的研究室时曾偷听到一些话。当时研究人员说国际协议组织正在研究降低落尘浓度的方法,既然全世界最杰出的一群人正在脑力激荡,想着要如何拯救世界,想必很快就会想到方案。那些方案后来怎么样了呢?全都失败了吗?又或者大家改弦易辙,把方向改成了竭尽一切保住圆顶内的生活?
天空像夜晚一样幽暗阴森,雨滴如子弹般倾泻而下。一股寒意袭来,我稍微缩了缩身子,而哈露靠在我身旁的椅背上睡着了。不管外头是否下起倾盆大雨,哈露都静静地酣睡着,看起来就像在和煦阳光下午睡似的闲适自在,让我看了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到了下午,看到天空逐渐放晴,我和哈露从座位上起身。
因为地面很潮湿,每当抬起脚时,都有泥泞沾黏在鞋子上。就在我们距离今天要确认的指标性树木越来越近时,哈露突然用手拦住我。
「妳看那边,有脚印。」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小型动物的脚印,但过去我没有在森林见过任何动物,只有一开始四处徘徊寻找村庄位置时,曾看过动物的尸体而已。但动物的尸体不可能留下脚印,这就表示出现了某种生物。难道是因为这里的落尘浓度下降,所以动物再次出现了吗?
「嘘──」哈露示意我别出声,然后藏起了身子。我们听见了某种沙沙作响的声音。我也跟着哈露压低身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哈露指着脚印延续的方向,是朝着森林地势较低处,分隔祝福之森与外界的边界。虽然脑中想起戴妮交代我们别去边界的事,但我和哈露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持续往森林下方移动。我想立刻知道脚印是什么动物的。哈露在脚印消失之处驻足,而我则是躲在树干后头,并试着把哈露拉回来。
那里有一只长得像狐獴的动物。
哈露以向雪莉学的手语问我要不要将牠生擒活捉,带回村里去,我点了点头。要是去叫大人过来或呼叫无人机,那只动物肯定会逃之夭夭。哈露小心翼翼将背包往前拉,取出了网子,狐獴正在抠弄表面长了青苔的岩石。
就在哈露接近狐獴的那一刻,我看到狐獴的眼睛闪烁着异常的光芒,于是着急地大喊:
「等一下!小心那个……」
哈露惨叫了一声并往旁边滚落,我则晚了一步才扑向狐獴,但同时在泥泞上摔了一跤。我以为自己抓住了狐獴,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狐獴竖起了脚爪,朝我的手臂猛力抓挠便逃脱了。我瞬间有种直觉,那并不是有生命的动物。
哈露跟着狐獴跑走,而手臂上鲜血流个不停的我也跟着哈露跑过去。我们越来越接近森林的边界了,转眼间狐獴却消失了踪影。我环顾周围。
我长期在废墟生活锻炼出来的直觉苏醒了──这里有陷阱。某处传来旧式车辆会发出的那种引擎声,就在边界的外头,两片森林之间的道路。我再次拉住哈露的手臂,藏身在树木后头。
这里有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在。
有两个身穿防护衣的陌生人在森林边界移动,但因为他们戴着安全面罩,所以看不到长什么样子。他们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是来追捕耐性种人的猎人吗?又或者……
我从口袋取出圆圆的烟雾弹,朝那些人的方向丢了过去,接着按下无线信号机的呼叫钮。我得把无人侦察机叫来,拜托,现在立刻过来吧……
烟雾弹炸开的同时,周围雾气弥漫,那些人不知对彼此呼喊着什么,展开了行动。我听见脚步声,并暗自祈祷他们千万别发现我们,但在一片烟雾之中,我却和已经来到跟前的蒙面人对上了眼神。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抓着哈露的手臂没命似的往上跑。这群入侵者大声喧哗,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在后头追赶我们。
烟雾越来越浓烈,看不清眼前有什么。我撞上树木,整个人在泥泞里滚动。全身上下都沾满了落叶和泥巴,就连脸上也不例外,视线都被遮住了。我听见喀啦喀啦的滚动声与发射声,噪音从四面八方袭击耳朵,甚至无法分辨声音来源,随后则传来了无人侦察机的射击声。
我抓着哈露躲在草丛后方,我们在烟雾中竖耳细听脚步声,并尽可能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我看到有只小动物从我们身旁经过,正是那只狐獴。
我正打算伸出手臂,哈露试图抓住我的手腕。
「不行!」
我奋不顾身地一跃而出,抓住那只狐獴,感觉到它身上金属光滑的质感。它猛力转了一圈并刺向我,随即我发出了惨叫声,肩膀被划伤并大力撞击到地面,剧痛无比。在烟雾中,炮火与雷射武器的射击声全部混在一起,就像置身在一场噩梦之中。
某些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迭了。我和阿玛拉砸破研究室玻璃逃跑的那天,一群人潜入圆顶胡乱扫射……
我的眼前逐渐模糊,却无法分辨究竟是烟雾引起的,抑或是我已逐渐失去了意识。
有只带着湿气的手碰触我的肩膀,我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此时震耳欲聋的噪音已经停止了,让人感觉无比漫长的时间也结束了,迷蒙的烟雾已经散去。
「娜欧蜜、娜欧蜜!」
摇晃我肩膀的是阿玛拉。我发现智秀小姐的身影就在阿玛拉的肩膀后头。智秀小姐拿着枪,一脸严肃地对周围保持高度警戒。
阿玛拉一边尖叫,一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而我则是将狐獴紧紧地搂抱在怀中,出声呼唤智秀小姐。
「智秀小姐!」
智秀小姐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到我的身旁。
「这个,是跟那群人一起来的。」
看到我的手臂被狐獴的刀刃划得伤痕累累,阿玛拉发出了尖叫声,但我连呻吟的半点力气都没有。可能因为一直被我用全身压住,所以狐獴现在一动也不动了。尽管智秀小姐看到我的伤势后吓到了,但她仍迅速地接过狐獴机器人,用绳子绑好之后,再将我搀扶起来。
那群入侵者被无人机的枪射死了,尸体的胸口上可以看到满满射穿防护衣的弹孔,安全面罩底下的皮肤也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智秀小姐思考着该如何处理尸体,后来说他们的体内也许有追踪用的人工植牙,所以决定让尸体随着森林山涧漂流。夏安将尸体的脸毁容之后,同时移除了防护衣上的个人标志。
哈露很担心戴妮又会发飙,斥责我们做出了有勇无谋的行为,但戴妮倒是称赞我们很勇敢。
「不过妳们还是别再跑到边界附近了,往后会另外派侦察组过去。」
不出所料,狐獴是个间谍机器人。智秀小姐将机器人的芯片拆解之后,彻底关闭了电源。村里的人都很惊讶我居然能看穿那只狐獴的真面目,但这是因为我经常看到智秀小姐的机器狗,所以马上直觉那不是一只真正的动物。
「娜欧蜜,妳表现得很出色。多亏了妳,我们才能得知入侵者是什么来历,知道他们是来自哪里,又带着什么样的企图。」
智秀小姐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不过,我觉得最庆幸的还是妳活下来了。每件事都要靠结果来论断,所以我得说妳做出了睿智的判断,但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是因为狐獴的刀刃被磨钝了,所以妳才能保住小命,假如刀刃很锋利的话,妳早就上西天了。而且,它也可能是炸弹机器人。娜欧蜜,下次妳必须逃跑才行,知道了吗?妳确实拯救了我们村子,只是……」
虽然我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在称赞我,但至少智秀小姐在说这些话时是用温柔且哀伤的神情望着我,所以感觉还算不坏。最重要的是,我帮助了整个村子和智秀小姐的事实令我开心不已。
大人们没有把入侵者的详细情报告诉我们。在开村民会议时,戴妮只说入侵者是偶然来到这座森林,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森林的存在特地找来的。许多人认为她没有说真话,认为戴妮隐瞒了什么,孩子们也没有尽信这番说词。
「戴妮才不会说谎,她干嘛要对我们隐瞒真相?」
「不是啊,她一定是不想给村子造成恐慌。要是大家吓得离开村子,就不能继续栽培作物了啊。况且调查入侵者的人是智秀小姐,搞不好戴妮收到的情报有误。」
「那你觉得智秀小姐现在是在说谎吗?」
「怎么?难道智秀小姐说什么,我们就必须傻傻相信?」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好一阵子,但我觉得这些对话等于是在重复大人之间的争辩。
根据哈露所说,人们刚开始在这个村子定居时,曾有些猎人偷听到耐性种人之间的传闻而跑来。尽管一场战斗就终结了这件事,但也有人因为当时的突袭而死亡。据说戴妮身上那些明显的伤痕,也是当时交战时造成的。哈露耸了耸肩说:
「那时戴妮把我关在家里,但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因为我也会加入战斗。」
村子的气氛再也不若以往。有人责怪那些去废墟勘察的人,主张都是因为他们行事不够小心,才会导致外人得知村子的存在,否则根本不可能泄漏出去。即使废墟勘察组每次都会更换成员,村民还是在会馆争得面红耳赤,非得要分出对错不可,直到戴妮出面调停,整件事才勉强落幕。
有一天阿玛拉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回家。亚宁和夏安为了温室彻夜灯火通明会置村子于险境一事,起了争执,后来夏安对阿玛拉说,妳们姊妹俩不也是在森林徘徊时,看到温室的灯光才找来这里的吗?原本阿玛拉只在一旁静静观战,但毕竟她也不能说谎,于是便回答说是,结果亚宁莫名地对阿玛拉发火。
「妳不也是因为那个温室才活下来的吗?妳的立场是什么?现在才说要来关掉温室的灯吗?」
在此之前,我原本以为大家视温室为神殿,但实情并非如此。大家虽然景仰温室这个空间,但同时又对它非常反感。
哈露说了以前的事给我听。在我和阿玛拉来到这里的几个月前,曾经一连下了四天的暴雨。许多作物遭水流冲走,也有些住家的屋顶塌陷,而最大的问题就是发电厂停电了。尽管废墟勘察组去找来了修理发电厂的零件,但复原进度缓慢,村民必须在完全不使用电力的情况下苦撑。不仅置身黑暗时无法开灯,食材也全数腐败,加上帮浦无法启动,所以每次都得去溪谷打水。
大家都没办法好好地洗个澡,所以每天看到彻夜开着灯的温室,越来越多人心生不满,甚至有人说植物难道比人更重要,这种作法根本是本末倒置。智秀小姐说这是村子与温室之间所订立的合约,断然驳斥了人们的不满。切断温室的电力是不可能的,即便村民饿着肚子入睡的夜晚,温室也时时灯火通明。温室给了村子希望,而村子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欣然同意这笔交易。
入侵者出现之后,我再次感觉到普林姆村并不是个安全的藏身处,但更让我痛苦的,是小小的分裂使这个村庄弥漫不安的气息。尽管哈露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没事啦,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但我担心这些分裂终究会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痕,并彻底摧毁这个地方。
每当感到痛苦不堪时,我就会跑去智秀小姐的小屋。即使各种内忧外患袭卷普林姆村,但智秀小姐的小屋和温室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与下方的村子拉开了些许距离,可是,就连这个地方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小屋内开始逐渐堆满众多武器,搁置在工作台上的机器,怎么看都像是具有杀伤力的无人机,十分吓人。
智秀小姐用收音机接收来自外界的讯号与消息,听说有些圆顶城市或村里的人会经营个人广播频道。有一天,因为收音机出现太多杂音,所以我完全听不懂是在说些什么,智秀小姐则是从头到尾表情阴沉,后来站起身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