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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认为对家人的爱是弱点,后来我相信那份爱带给人如同天使的力量。
——亨利.瓦勒斯爵士
为达成亨利伯爵生涯中最远大的目标,也就是占领卜拉法岛的神泪精炼厂,远征舰队前往南方群岛。然而抵达以后,亨利伯爵才发觉精炼厂竟然已经落入下界人手中;计划生变挫折之余,他带着私掠舰「坚龟号」舰长亚伦.诺索普与弗芮亚海军合流,希望可以夺回精炼厂。
但是他们尚未到达目的地就已经遭到下界人袭击。对方派出大批蝙蝠骑士和两条黑船,一共击溃七艘弗芮亚船只,没有沉没的船舰也都受到重创。原本旗舰无敌号应该葬送在此,多亏亚伦舰长英勇救援:旗舰气球着火,差点引爆炮台和弹药库,坚龟号奋不顾身冲过去,挡在旗舰与下界人中间,贝克舰长才有时间脱身。
坚龟号也数度受到黑船船首搭载的绿火炮直击,所幸术力钢板吸收大部分威力,舰体损伤不大,只有一个螺旋桨失灵,但少数船员还是因为绿色火焰带来的高热而倒下了。
即便如此坚龟号战力依旧充裕,接连以舷侧撞击黑船,逼得下界人不得不退。最后亚伦这边没太大伤亡,有些手下撞到脑袋或折断手臂,再不然则是绿火扑上钢板时正好在附近的人员受到灼伤。
之后坚龟号拖着旗舰,护送幸存的船只回去弗芮亚。贝克舰长在战斗中负伤,帮军官扯下起火帆布时手掌和面部都灼伤了。旗舰进入法黑港维修,他和重伤的官兵也立刻被人放上担架,运送到城里的医院。
亨利和亚伦先探望朋友,然后转往海佛城修理船舰。贝克似乎很难受,但亨利猜想朗道夫.贝克在乎的并非伤势,而是舰队伤亡。贝克将军整张脸除眼睛和鼻尖都包在绷带底下。
「朗道夫,听医生说你这伤很快就能好,」亨利告诉他。「只不过免不了留疤,就是丑了点。」
「啧!反正本来就不是美男子。」贝克咕哝道。
他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有些艰难,看得出还很疼,但最后抓住亨利手臂。
「光这一次就死了上千人,」贝克声音愤怒颤抖。「亨利,你一定要收拾掉这些恶魔!无论代价有多大都得歼灭他们!」
「我会的,朋友。」亨利这话发自内心。「上帝也会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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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坚龟号如其名极其缓慢地移动,躲回位于弗芮亚首都海佛城的藏身之处,在看似垃圾场的地方更换损坏的螺旋桨。
等到日出,船员立刻忙碌起来。亚伦.诺索普舰长取消所有人的假期,但没有人埋怨,气氛严肃沉重,大家亲眼目睹七条船起火爆炸、沉入神息,许多同袍送了命。船员因此专心致志,一心想回到战场,将敌人的黑船也击沉。
坚龟号船如其名,镶满经过术力强化的新式钢板。
亨利伯爵、亚伦舰长以及新型钢板的发明者皮耶卓.奥卡札一起来回检查,确认钢板的损坏状况。天空飘下冷冷细雨。
「伯爵,你看!」奥卡札指着右舷一块钢板,原本光滑的表面出现头颅大且焦黑的凹洞。「这里受到炮火直击,却还好好的!」
「只是凹下去。」亨利说。
「也太轻描淡写了,」亚伦有些激动。「明明是很大一个洞!」
「想象一下假如船身是木头,这个洞会比现在大上多少倍。」亨利淡淡道:「可能整条船都没了。」
亚伦闷哼一声、板起面孔。
「两位,重点是,」奥卡札兴奋得手舞足蹈。「术构完好无缺!」
他满怀期望,但两人却一脸茫然。
「所以上头的鬼术构还在,」亚伦问:「然后呢?」
「被绿火炮击中,术构却还在啊!」奥卡札重复一遍。
亚伦摇摇头。
「老天!」亨利伯爵终于领悟。「亚伦,他说得对,这太重要了!」
「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亚伦问。
「我懂。」亨利回答:「杰柯神父解释过了。」
亚伦噘起嘴。
「亚伦,你讨厌你哥哥是一回事,」亨利说:「但你无法否认杰柯的聪明才智,而且他恐怕是目前世界上唯一对逆术有研究的人。依据他的理论,普通术构接触到逆术术构就会开始崩解,侵蚀到最后原本的术构会完全失去作用。」
他指着钢板。「但这里的术构没有损坏!你去看看一般钢板的情况,就知道术构原本应该要消失。」
「确实如此,舰长。」奥卡札附和。「我看得见钢板上的术构,虽然遭受逆术炮轰还是会减弱,但不至于全部摧毁。」
他伸手描绘那些术构,因为亨利伯爵不具法术天分,看不见钢板上的图案。「那些恶魔得发出攻击同一个位置很多次,才有可能打穿钢板。」
亚伦也伸出手,指尖在术构上头转了转。他有术匠体质,不过这方面才能远逊于哥哥杰柯。「这倒是没错,我还侦测得到术力。看样子这回的实验很成功呢,亨利。」
「对我们而言,意义深远。」亨利喃喃说。
亚伦有些讶异,没想到亨利居然在这时候眉头深锁。奥卡札还很兴奋,但被他打发去修理螺旋桨。
「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亨利?」两人独处时亚伦开口问。
「亚伦,假如黑船出现在海佛城的云海岸怎么办?对方随时可能攻击,我们有什么手段可以保卫家园?没有足够时间给每一条船加装新型钢板!」
「你认为他们会侵略弗芮亚?」亚伦问。
「没错。目前为止,敌人攻击了珞榭、崔斐亚还有伊斯塔拉,唯独漏掉我们,这代表一定有什么可怕的阴谋正在进行。在法黑港靠岸时,我已经立刻致信给女王陛下,敦请她将艾利果斯群岛的巡逻舰队召回,补足沿岸需要的军力。不过,我担心他们抵达也为时已晚。」
细雨转变为大雨,雨水顺着两人的三角帽滴落,他们立起长大衣衣领,手插进口袋保暖。海佛城轮廓渐渐隐没于灰蒙蒙的雾幕后,船员们个个裹上防水衣帽继续劳动。
「问题就在这里啊,亨利。为什么下界人迟迟不攻击弗芮亚?」亚伦边问边想。「目前为止只是打坏我们的哨塔,袭击舰队也只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他们一直没对都市出手。」
「我的探子回报说埃夫勒城那边,斜阳宫遭到下界人破坏,随时有可能坠落。」
「老天,要是真的掉下来了,珞榭一定乱七八糟。」亚伦语气却是巴不得亲眼目睹。「要不是一半军力都驻守,真该过去帮他们清运残渣。」
「你以为我不想吗!」亨利说:「不过这是全世界的战争,亚伦。我们还节节败退。」
两个人沉默下来,踏过地上一滩滩积水。亨利陷入自己的愁思,根本没注意面前有什么。亚伦手肘轻撞,他抬头看见大雨之中一个瘦高挺直的身影明显朝着自己走过来。
「史隆先生可真是藏不了身分,」亚伦说:「想必他带着车子过来接你。亨利,要不要到俱乐部去烤烤火、吃点东西?喝几杯伍斯登布洛克的波特酒,心情就会好一点。对了,你总该刮胡子换衣服,免得回家以后老婆以为你是医务兵送回去的。」
「好主意,亚伦。」亨利回答,想起外号「小老鼠」的爱妻也振作许多。「我还告诉她这几星期是到崔斐亚谈贸易协定。」
两人加快脚步,上前与史隆会合。
「大人,我已经收到通知,」他先开口:「贝克上将负伤真是令人遗憾,应该没有大碍吧?」
「医生是这么说。」亨利回答:「安妮和孩子还好吗?」
「大人,两位都平安健康。」史隆说:「少爷长得很快,我猜您可能会认不出来了。他已经长牙,保姆罗宾斯女士说他发育比同年龄的孩子要好。」
「史隆先生,舰长和我要去俱乐部一趟,我可以在那边换衣服。你替我转告夫人,说我已经和崔斐亚谈妥回来了。等会儿就回家陪她喝茶。」
「夫人一定会非常高兴。」史隆说。
三人上了马车。离开风雨以后,史隆就从上衣内袋掏出两封信。
「大人,这封是今天早上送到。」史隆递上。「寄到家里,是耶茨先生。」
「赛蒙他还好?」亚伦问。
赛蒙.耶茨是他们的老朋友。四人就读大学时组成了「次子团」,因为他们都是家里老二。赛蒙是次子团的智多星,最有科学观念、擅长逻辑分析,原本预计能在大法官署有个优渥职位,后来却随着朋友们卷入谋刺皇储未遂的事件中。
追凶过程中,赛蒙遭到枪击差点丧命。虽然逃过死劫,但子弹伤及脊椎导致下半身瘫痪。所幸不能走路的他依旧可以思考,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告诉大家。赛蒙.耶茨目前任职于弗芮亚政府的情报机关。
亨利伯爵打开信,很快看过之后冷笑起来。「果然是赛蒙的风格。他只说:『听说你们到了,有事商量,和亚伦一起来。紧急,明天十点,赛蒙。』」
「坚龟号躲到伪装的垃圾场,我们上岸到现在没几小时,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平安,而且到家?」亚伦问:「应该不是你说出去的吧,史隆先生?」
「我好几个月没见到耶茨先生了。」史隆回答。
亨利咯咯笑。「亚伦,你还不清楚赛蒙吗,那颗大脑袋瓜日以继夜转个不停呀。史隆先生,替我送个字条过去,说明天十点我们会去那间诡异的飘浮屋见他。」
「史隆先生,麻烦你先帮我们查清楚他那间屋子这次停在哪儿,」亚伦没好气道:「我可不想象上次一样,花半天时间追着跑。」
史隆承诺会调查清楚天穹庄目前的位置,那么气派的名字来自于当年建造房子的女性设计师。他又交上第二封信。
「这原本送到俱乐部,而且是使者亲送。」
亨利接过去一看,没办法辨认出是谁的笔迹。打开以后,读完一遍立刻重新确认,然后深深蹙眉。
「混账东西!」
「怎么了?」亚伦非常吃惊,他没听过伯爵这样骂人。
「你们听听……」亨利大声读出信件内容。「E和朋友来过,弄坏我们家就跑了。似乎想去你们那儿,小心点。」
「E是?」亚伦问:「你认识?」
「说认识还太过客气,」亨利语气一沉。「E就是艾蒂玟。」
「那弄坏他们家是指?」
亨利瞪着信若有所思。「你还记得在卡皮翁城,我们找到艾蒂玟以前住的地方,不是遇上杜孛,他说注意到艾蒂玟伪装成女公爵混进王宫——」
亚伦想通了,倒抽一口气。「原来珞榭王宫是被艾蒂玟动过手脚!不知道她使的是什么手段?」
「赛蒙应该知道,明天可以问他。」
亚伦将信拿过去看。「话说回来,这是谁写的?」
「你看签名。」
「签名?」亚伦眼珠子一转。「没有签名啊。」
「左下角有小小的黄蜂图案。这是玛裘林女爵特地派人警告,我想是达壬。」
「她不是你最大的对手吗!」亚伦叫道:「女爵应该巴不得看你被开肠破肚、人头落地,怎么还会提醒你?」
亨利靠着座椅,双臂交叉、伸直了腿,视线落在靴子上。「亚伦,我刚才也说过,这是全世界的战争,我们处于下风。这一次,弗芮亚与珞榭必须携手合作。」
「大人,艾蒂玟曾经设计暗算您,」史隆说:「您该请警察保护。不单纯为您自己,」他看见亨利伯爵耸肩连忙解释。「我担心的是安妮夫人和少爷。」
亨利一听也跟着担忧起来。「说得没错,史隆先生。麻烦你联络警方,在宅子前后安排岗哨,也顺便问问最近是否有特别残暴的凶杀案件,看起来与血术有关的那种。」
「是,大人。」
亚伦神情依旧凝重。「我还记得卡皮翁那间染满血的地窖。那女人真是个魔头,你觉得她来我们弗芮亚想做什么?」
「刚才我们不就怀疑为什么弗芮亚至今幸免于难,」亨利说:「下界人早就攻击了卜拉法岛、崔斐亚、伊斯塔拉和珞榭。我想,也该轮到我们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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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伯爵急着想见妻儿,在俱乐部快速用餐,去保留的房间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打扮得不像是间谍头子而是外交官,然后先跟亚伦道别,表示明天会派车过来,一起去见赛蒙。
亨利.瓦勒斯在市区的住家位于摄政王大道上,邻居多半是白手起家,透过努力得到地位或财富,并非世袭继承而来。四层楼高的红砖屋,大门白得发亮,窗户也是白框,建筑风格优雅自然,非常适合身为外交官、政治家、同时也为妻子的姑姑——女王陛下——参谋献策的亨利伯爵。不知情的人很难想象这么低调的房子里,居然住了这样一位高权重又难对付的人物。
看见住家前面街道上有两名警官来回巡查,他满意点点头。对方注意到他以后也行礼,亨利便上前去攀谈。
「多谢你们帮忙。」
「是我们的荣幸,阁下,」其中一个回答:「后面也有派人巡逻。」
亨利伯爵点点头朝门口走去。侍者过来迎接,为他取走斗篷和帽子,并告知安妮夫人已经在客厅等候。
「史隆先生回来了吗?」亨利问。
「报告大人,还没有。」
「看来赛蒙那里很不好找。」亨利自言自语后咯咯笑。
他交代侍者只要史隆一回来立刻通知,然后赶紧上楼见妻子。客厅在二楼,空间虽小但气氛温馨,是夫妻俩用来与世隔绝、单独相处的小天地。由于位置在角落,所以两面有窗,一边对着街道,另一边是草木和树篱包围起来的小区块,树篱分隔亨利家与隔壁邻居,修剪得十分精致。
客厅以玫瑰色和淡紫色为基调,由安妮亲自设计施工。亨利一开门就看见夫人坐在窗边相当专心地读书,没即时察觉有人进来。
他在门口凝望了一阵子,鲜花香氛在体内弥漫开来,洗去火药、血腥和死尸的腐臭。亨利非常珍惜自己的家,这是四处奔波身陷重围以后唯一能够放松休憩的场所。
走进去、关上门,安妮这才抬起头,书直接丢在地板上,张开双臂跑了过来。亨利也紧紧拥抱她。
安妮.瓦勒斯夫人比丈夫年轻很多,身材娇小,个性也害羞内向,大眼睛和头发一样是褐色。她带着巨额嫁妆与亨利结为连理,其实原本这是亨利报效国家有功,女王刻意安排的赏赐。后来他才震惊发现:安妮是真的爱自己,而且自己竟然也深爱这女孩。
「我叫人送茶来。」安妮放开丈夫,两颊泛红,头发也乱了。
「小哈利怎么样?我想看看他。」
「最近很爱哭,罗宾斯太太说是长牙了,但我觉得才两个半月大怎么会呢?等会儿我请保姆抱下来。」她一边说一边摇铃招来仆人。
茶送进客厅时,罗宾斯太太也带着宝宝下楼。明明才几周不见,亨利却觉得孩子长大很多,不过还是没长头发、双颊红润,不死心地咬着自己拳头,手上沾满口水。亨利坚持要自己抱一抱,保姆很不放心在旁边紧迫盯人。
亨利抓着孩子的腰,将他轻轻往天上抛。小哈利非但没有不开心,还叽哩咕噜笑了起来。罗宾斯太太看见大惊失色,想要上前阻止。
「罗宾斯太太,妳也去厨房和其他人一起喝杯茶休息吧。」安妮出声。「等会儿我们会抱小哈利回去睡觉。」
「如果夫人您确定……」罗宾斯太太语气很迟疑,还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暗忖伯爵夫妇会不会回心转意。亨利朝她板起面孔,她才慌张地窜出去。
「真是个傻老太婆。」亨利不满地说。
「别怪她,亲爱的。罗宾斯太太照顾哈利很仔细,这么贴心的保姆不好找。给你倒茶?」安妮问。
「先不急,」他回答:「我还没和小家伙叙旧呢。」
亨利抓着儿子的肘弯。「小子可真勇敢。妳看看他这眼神,其实他应该记不得我才对,换成别家小孩大概叫得头都要爆炸了。」
「他怎么会不认得自己的爸爸呢。」安妮也一脸幸福。
「看样子真的记得我。」亨利附和。
他抱着儿子走到妻子座位旁边,望着窗外风景庆幸自己生活如此美满。回头一瞧,安妮拿起茶壶。
骤然间炽烈绿光充斥屋内,比太阳还要刺目猛烈,弥漫至每个角落。亨利目瞪口呆,安妮微微转身大感错愕。
「上帝保佑——」她才开口。
亨利一把抓住妻子,将安妮从椅子拉起来,顺势撞倒茶几、茶水溅地。
「快点出去!」
安妮呆望着他,还没回神。「亨利,这是——」
「现在立刻出去,亲爱的!」亨利重复一次。「抱紧孩子。」
他将儿子塞进安妮怀中,安妮紧紧抱好。她虽然害怕但还算镇定,尽管不懂怎么回事却完全信任丈夫。亨利伸手护住妻儿,两人快步往门口跑过去。他的手搭在门把、正要转开的时候,一阵巨大轰隆声传了上来,整幢房子剧烈摇晃。
天花板洒下石膏碎屑,夫妻俩一身灰。亨利听见屋顶横梁嘎吱嘎吱惨叫着,明白这房子很快就会坍塌。
他连忙先将安妮往前面一推进入楼梯间。仆人大都聚集在厨房喝茶,所以那头尖叫声不绝于耳。
「快出去!」亨利扯开嗓门吼叫:「快!」
警告声回荡在整间屋子里。仆人的房间在地下,他只能希望大家都听见,并且在活埋之前逃出生天。
眼前只能继续护着妻儿,三人一起窜下楼。就差两段阶梯而已,隔着崩落的石膏粉末他还看得见前门。然而头顶上再度冒出恐怖的断裂声,亨利抬头一看,整块天花板砸落。
他第一时间用自己身体覆盖妻小。一大截木头从上方坠落,刺进楼梯地板。
瓦砾、砖渣倾泻而下,亨利知道自己被很多物体击中,但是一心顾虑妻儿所以感觉不到疼痛。他紧紧抱着安妮,安妮也一直挨着丈夫,身体挡住儿子、双手遮掩他面部。亨利感觉得到妻子颤抖得很厉害,然而安妮没有慌了阵脚,始终柔声安抚儿子。小哈利当然暴躁激动,周围吵得不得了,大人又几乎快要闷死他。
好不容易等到局面平静一点,亨利睁开眼睛、眨去尘埃,察觉那根大梁就掉在面前,要是多往前一手掌距离,三人当场毙命。抬起头,屋顶出现一个大洞,墙壁也都是裂缝,窗户自然都碎了满地。直到此时屋子还继续晃动,随时可能倒塌。
亨利迅速判断形势:面前去路已经被大梁堵塞,阶梯也覆满玻璃和瓦砾。他起身以后甩掉一身灰泥。
「伏低。」他吩咐妻子。
安妮蹲在楼梯上继续以自己身体保护孩子,对丈夫挤出微笑,表示出完全的信任。亨利看了,却暗自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有把握。他肩膀靠在面前的大梁上,咬牙使劲想推开。木头很沉重,而且紧紧嵌进墙壁。
「动不了。」他告诉妻子。
亨利闻到烟味、也听见起火的啪嚓声,附近有什么地方着火了。烟雾浓密起来,他隐约看见橘色火光,而且蔓延很快。
安妮咳嗽起来,从口袋抽出手帕罩在孩子口鼻。
「亨利伯爵!」门口传来叫唤:「你在哪里?」
「史隆先生!感谢上帝,我在主楼梯这里!」亨利不顾烟雾弥漫高声回应:「在上面!」
「别进去啊,史隆先生!」他听到一个警官劝阻。「太危险了,整栋房子就要崩塌!」
「还想留住手臂的话,」史隆狰狞回答:「我建议你立刻将手放开。」
史隆才刚跑进屋子,天花板又砸了一大块下来,幸好只是擦过肩膀。他穿过一片狼藉到了楼梯这儿,先冷静地取手帕包住下半部面孔才攀登上去,靴子踩得碎玻璃哐啷作响。他顺手清掉了好几大块砖渣。
楼梯不停晃动,一段栏杆已经折断掉在地板。亨利的心跳差点停下来,他以为阶梯会坍塌。安妮也闭着眼睛忍不住低呼,抱着孩子默默祈祷。亨利抱着那截大梁,避免木头滚落,史隆则伸手扶着墙壁小心上去。
终于楼梯稳定下来,空气中的尘埃也少了些,亨利定睛一看,原来楼梯从墙壁分离,在半空摇摇欲坠,不知可以支撑多久。也许是运气、也许是安妮的祷告传达到上帝,这么摇晃以后反而在大梁旁边多了一条缝隙。亨利回头查看,火光更炽烈了。他捂着口鼻,压低身子避免吸入焦烟,另一手搂着妻子。
「亲爱的,等史隆先生过来,先将孩子交给他抱,然后妳从梁下面钻过去。」
「那你怎么办?」安妮忧心忡忡。
「我会跟着过去。」
史隆努力往上爬,但是他得放慢脚步,免得楼梯再度动荡。一阵折腾之后,他总算到了大梁的另一侧。
「史隆先生,孩子先交给你!」亨利说:「请你带安妮先走!」
安妮将孩子从缝隙先递过去。史隆抱着孩子仍旧尽力帮助安妮,因为她穿着长裙,要钻过那缝隙并不轻松。
亨利干咳几下,暂停呼吸。外头一阵巨响,他猜测是烟囱倒下。
安妮费了番功夫到了另一边,向下走的时候走得不大稳,因为吸入太多烟已经头昏脑胀。史隆赶紧轻搂她腰部加以搀扶,一手抱孩子、一手领夫人逃到楼梯底下。亨利钻出缝隙、闪过一堆堆瓦砾追上。与史隆、安妮和儿子会合,脚下的阶梯却再度震动摇晃,一行人只好飞快冲下楼、朝前院狂奔。
史隆带着孩子一股脑儿前进,亨利为了保护妻子殿后,才出前门安妮就精疲力竭直接摔倒,他索性两手一捞、抱着夫人继续逃命。
后头传来房子的哀鸣:砖块与灰泥飞射,木梁扭曲断裂,玻璃喷洒漫天。三四楼的窗户吐出火舌,另一条烟囱重重拍打地面。随着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巨响,瓦砾、残渣卷起云雾吞没亨利的家以后扑向草坪,围观群众吓得连退好几步。
到这时候,亨利自己也体力不支了,感觉得到膝盖瘫软,但妻子还在怀中。多亏有个警官注意到,赶过去接了安妮轻轻放在草地上。
「我来诊疗吧,我是医师。」说话的男子有些面熟,察觉亨利面色迷惘,便微笑解释:「亨利伯爵,我是您的邻居,隔着两户。刚刚本来要打车出去探访病人,听见爆炸声就回头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医师跪在安妮身旁,稍微松开胸衣,测量了脉搏、听一听肺部。
「怎么样?」亨利很焦急。
「大人,她没有大碍,已经渐渐恢复了。」
安妮果然眼睛眨了眨打开,望着亨利眉头紧蹙。「小哈利呢?他在哪里?」
「他没事。」亨利安心微笑。「和保姆在一起。」
保姆脸上蒙了灰,眼泪划过留下污痕,但是已经抱着宝宝哄。
安娜大大呼了一口气。「仆人都逃出来了吗?」
亨利拎她的手放在自己嘴唇前。「我会调查清楚,妳先别操心。」
「房子……」安妮哽咽。
「亲爱的,房子没了。」亨利赶紧打起精神补上一句。「再找就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亨利?」安妮语气柔和,却紧紧扣住他的手。「我看见奇怪的绿色光线,之后房子就开始晃——」
「应该是被闪电打中吧。」亨利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安妮直视他双眼,浅浅地笑了。
她知道是谎话,不过还是无条件信任丈夫。亨利看了好心疼,他知道方才若失之毫厘就再也见不到挚爱的妻儿。
「我心爱的小老鼠,妳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他快要泣不成声。
吻了安妮的额头以后,他将夫人交给医师,起身就察觉史隆一直站在背后。
「大人,身体无恙吗?」史隆担心写在脸上。「您伤口还没有止血。」
「是吗?」亨利恍恍惚惚地问道。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一低头看见衬衫染成红色,此外头很痛、右肩后面也开始发烫。
「只是皮肉伤,不要紧。」他轻描淡写。「先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到医师叫的车上吧,大人。」史隆指着街角的黑色四轮车。「他本来要外出看诊,听见爆炸才回头,我想我们借用也无妨。」
「说得是。」
他招手要史隆一起进去马车,车厢是开放式,所以没有阻绝人声喧闹以及焦烟的酸臭,不过还算是有些隐私。
「大人有何吩咐?」史隆问。
「带安妮夫人和少爷进宫,并且报告陛下这里的状况。」
「但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呢,大人?」
「房子被绿色光线攻击,」亨利咬牙道:「我想你也很清楚幕后主使者是谁。」
「大人,我要对女王陛下照实说吗?」史隆又问:「包括艾蒂玟的消息在内?」
亨利迟疑一阵回答:「对。最好还是照实说,陛下那边也该提高警觉。顺便请她安排卫兵,不分昼夜守着我妻儿。」
「是,大人。您要去哪儿?」
「我到俱乐部那边。你安顿好夫人、向女王报告之后,就过去会合。」
「大人,我刚才收到的消息,或许与这次攻击事件有一些关联。」史隆说:「原本回来就要报告,警方近期确实找到一位年轻女性遭到凌虐杀害。可惜因为是妓女,所以警察一开始没有认真追究,不过档案上记录的伤口分布,与卡皮翁那儿的案例吻合。」
亨利抿紧嘴,用力点了头低声说:「果然是艾蒂玟。」
「大人,假如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去备车,送夫人进宫。」
「谢谢你,史隆先生。你身上有带枪吗?」
史隆掀开大衣,露出武器。「靴子里还有一把。」
马匹拖曳救火车前来,一路上铃声大作,浴室驻足围观的人群更多。亨利回到妻子身边,陪着她一起等史隆备妥马车。他不断安抚安妮,告诉她所有仆人都平安脱险、没有困在里面。之后由罗宾斯太太和史隆随行,妻儿都进入车厢以后,亨利才回头面对警方必然会有的询问。
确定妻子不在场了,亨利才愿意和门口的两名警官交谈。这时又多了一个跟着消防车过来的报纸记者想了解,他偷偷摸摸跟在警官身后,不过还是被发现,一个警官破口大骂要他滚蛋,还挥着警棍吓唬。
「两位没受伤真是万幸。」亨利伯爵说。2
「多谢阁下关心。我们看见强光、听到巨响,但无能为力……」
「你们立刻避难了,」亨利伯爵回答:「明哲保身很重要。」
对方被说得尴尬,但还是想要问出事情原委。「不知道阁下能不能解释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你们在外面看到什么?」亨利伯爵以问题回应问题。
「阁下,我们看见的是猛烈的绿色闪光。」
「更精确地说是一道绿色光束。」旁边他的搭档补充。「像是巡夜灯4射出来的光束。」
「对,」第一个警官附和。「但是更加明亮。」
「绿色光束。」亨利噘嘴道:「两位,恕我直言,这有点难以置信。」
「阁下,您应当也有看见才对啊。」警官说。
「那时候我正巧背对窗户。」亨利面不改色。「我只知道夫人她正要倒茶,忽然房子就要垮了,那当下还心想是不是受到雷击。你们说的绿光,是从天上来的?」
「没错,阁下。」一个警官说。
「明明大晴天,」搭档又说:「一片云也没有。」
「我听说过这种罕见现象,好像叫做热闪5。」亨利伸手按着额头。「两位,抱歉,我不是很舒服,头非常痛,这样子讲话也不清楚。虽然太太进宫找她姑姑,也就是女王陛下了,我依旧有点担心。抱歉。我得先走一步。」
「好的,阁下。」警官也无可奈何,轻轻摘帽行礼。「谢谢阁下,相信夫人一定平安。」
细心的史隆早就为主子安排好另一辆马车。亨利进去以后松了口气,终于能够避开人群喧哗、焦烟气味和飞扬弥漫的尘土。拉下车窗前,他看了最后一眼——自己的家已经沦为废墟,消防车不停洒水上去。
回想起在主楼梯上惊险万分的时刻,最担心的是怀中妻儿。亨利经历过许多千钧一发,却从未如这回全身发冷、肠胃翻搅,害怕下一秒钟这栋屋子就压在三人身上。
车轮转动着,他拉起窗帘、靠着椅背,眼睑屏蔽灼热目光。一行泪滑过瘦削脸颊,亨利咬牙不让另一滴泪水跑出眼眶。
4 又称牛眼灯,圆筒状、前方加装镜片集中光束。
5 夏秋间晴天远空中出现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