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有脑袋就好，腿本来就是多余……
——赛蒙.耶茨
夕阳西下时，亨利抵达海军俱乐部。
俱乐部采取会员制，原本只有海军将官可以出入，但尽管亨利没有在海军服役过，却曾为海军本部做事，而且也是海军预算委员会成员。更不用说以他在弗芮亚的名声本就令人敬畏，贝克和亚伦提出希望将他列为会员时一张反对票也没有。
门房看见他，露出知情神色低声慰问。看来事情已经传开了，于是伯爵避开交谊厅和图书室，大半会员进来都在这两处读报喝酒，今天再加上聊亨利。
匆匆进入自己专用的客房以后，他检查自己伤势并脱下衣服，打赤膊站在镜子前面，看见肩膀后头有一大块瘀青。
重重的敲门声传来，然后亚伦直接闯入。
「亨利，我听说了!你还好吗?安妮没事吧?儿子呢?」
「都平安，」亨利回答：「我已经把安妮和小哈利托给史隆先生送进王宫。」
「外头有些混账说你死了呢。」亚伦拉椅子过去坐下眉毛一挑。「你头上那条疤看起来挺严重的，要不要找个医师处理一下。」
「别麻烦了。」亨利说：「你帮我敷个药就好，抽屉里面还有。」
亚伦替他清洗伤口、涂上膏药。亨利想套上一件衬衫，手臂钻进袖子时动作放慢，但还是疼得忍不住皱眉。
「饿不饿?」亚伦问。
他摇摇头。「来点白兰地就好。」
亚伦取来两个狭口杯盛得很满，不过亨利一口吞下整杯。亚伦立刻再添酒。
「真的不吃点东西?」
他还是摇摇头。「要吃也不在这儿吃，会被问一大堆蠢问题。去外头再吃。」
亚伦安静了一下，表情有点困窘，但最后显然压抑不了好奇心。
「让我先当那个蠢蛋吧。到底怎么回事?」
亨利笑道：「你要当蠢蛋我可以网开一面。」他招手叫朋友靠近些，然后压低声音。「我家被绿色光束击中。」
「我的天!」亚伦错愕不已直瞪着他。「下界人想杀你!」
「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亨利自嘲道。
「绿色光束……」亚伦浅尝一口以后困惑地问：「但是怎么可能?要是他们的黑船经过海佛上空，警钟应该响遍全城了。」
「恐怕不是船。」亨利回答。
「那么是?」
亨利饮酒以后朝镜子望去，但目光停留之处并非自己的倒影。
他放下酒杯。「艾蒂玟。」
亚伦抽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咒骂，之后起身走到窗户边拉上帘子。
「那妖女说不定就在附近呢。」
「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让她发射光束武器。从光线角度判断，那时候她应该在周边建筑物的屋顶上。」
亨利伸手从背心掏出怀表，只见指针停在房子要坍塌的时刻。
他将怀表先放在床边小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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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露出鱼肚白时，亨利和亚伦在史隆陪同下骑乘狮鹫回到化为废墟的旧家。
这个时间周边很宁静，只有仆役们醒来工作，街道很冷清。当然，稍晚一些又会有好事之徒过来指指点点，但目前不会有人打扰。
三人从废墟上空经过，自各个角度观察过后才降落。狮鹫待在一旁、收拢翅膀等待，他们走向那片残骸。
昨天亨利太过担忧妻儿安危，没有仔细留意建筑毁坏的情况。今天他从史隆听说夫人与少爷都好，慌乱情绪也逐渐平复。安妮交代史隆代为问候，并请亨利千万小心。
亨利听了脸色一变。
「大人，我想夫人并不相信你那番雷击的说法。」史隆解释：「在我看来，安妮夫人对状况的掌握，比我们以为的多出许多。」
「小老鼠脑袋不错。」亨利得意一笑。「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女人。」
「这点毫无疑问，大人。」史隆附和。
亨利看着断垣残壁，心里着实惊惧。只剩下后墙和北墙那角落尚有一块没倒塌，其余部分全部垮了，砖块、木头、灰泥混杂成小山丘，夹杂着碾碎的家具和玻璃。
寂静得可怕，偶尔才有碎片滚动的声音打破沉默。空气之中依旧飘着烧焦味。
「亨利，你确定这是光束武器造成的?」亚伦问：「看起来比较像是炸弹。」
「我们隔着窗户看见和太阳一样耀眼的绿光。」亨利回答：「我一看到就知道了。当然，我们还是需要一些证据。史隆先生搜索瓦砾堆吧，你应该知道要找什么?」
史隆走到屋子前面，捡起砖头仔细查看，丢了以后再拾起另一块。他这么调查了破裂的砖、木、玻璃，前面后面侧面都要看一次。
亨利在原本是花园的地方找到石凳，清干净以后坐下来，双手插在胸前看着史隆工作。亚伦在他旁边坐下，但没多久又站起来踱步。
「我的天，亨利，你怎么还能一副没事的模样?那个妖女已经三度想要你的命了!」
「不是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吗?」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亚伦有点生气。
「不然你希望我如何呢，亚伦?痛哭流涕，还是躲起来避风头?我们甚至还不能完全肯定是不是绿色光束造成这次损害，唯一的证据是自己的眼睛，谁说我不会看错?」
「说得对，」亚伦挖苦道：「的确也有可能是上帝降下一道闪电要劈死你。」
亨利微笑。「我们一直相信上帝庇佑弗芮亚，但说不定其实祂比较偏袒珞榭，所以决定取我小命了。史隆先生，发现什么了吗?」
「大人，首先我得说，我还是坚信上帝与弗芮亚同在。」
「上帝也爱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亨利语气沉重。
「回到正题，大人的推测应该没错，屋子确实被下界人的武器击中过。绿色光束接触到的部位都受到逆术侵蚀，迹象可以在砂浆、木材和玻璃上面找到。此外，看来砖块上的术构是因为高热而毁坏，才导致墙壁倒塌。」
「下一次我要住在不用术构建筑的房子。」亨利说。
「大人，那很难。」
「的确。对了，史隆先生，请你帮忙安排，下人们先到我在郊区的庄园居住吧。安妮和小哈利留在王宫就好，女王身边应该会安全些……」
他说到最后不再肯定。就目前所见，三人都明白一点：没有任何地方谈得上安全。
「那道莫名其妙的绿色光束是从哪里射过来的?」
「我也好奇。推敲起来，应该是从附近的楼顶。」亨利说：「在韦斯弗斯城时下界人采取了类似的策略，史隆先生，你说是吗?」
「没错，大人。」史隆回答：「根据您的描述，在您当时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光束打中较高的楼层。」
「这么说来，下界人不可能从多远的地方出手。」亚伦分析。「只要有点距离，视线就会被邻居住家挡住，没办法瞄准才对。在附近飞几圈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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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等到阳光普照、晨雾散去之后重回狮鹫背上，在周边建筑上空盘旋。这次搜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几个路口外的屋顶上就找到怪异物体。根据破旧的招牌来看，那栋楼原先是做车轮生意的公司。
三人降落在屋顶，史隆上前拿起异物。
「看起来很像旋转炮的脚架，」亚伦说：「不过大一些。」
「史隆先生，有术构吗?」亨利问。
「有，不过我辨识不出术构的用途。」史隆动作很小心。「我会大胆假设这上面就是逆术。」
「你们看。」亚伦蹲在墙角。
他捡起一片金属碟，中央镶有闪亮的水晶。「一共有三片，你们觉得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要谨慎处理。」亨利下令。「史隆先生，交给你。」
史隆将三片金属收藏到随身皮革包内。
「从现场状况研判，对方撤退得很慌张。」亚伦说：「炮的本体带走了，却留下脚架和弹药。」
「大人，他们还忘记另一样东西。」史隆弯腰捡起一双皮手套端详。
皮革轻柔、作工精细，尺寸很小，三个大男人就戴不上。
「女人的手套，」亚伦低声叫骂：「该死啊，亨利，艾蒂玟居然亲自动手。她脱了手套才能启动武器，然后没时间戴回去。」
三人面面相觑，亨利眉毛都要连在一块了，史隆面色也凝重。
狮鹫与史隆留在屋顶，亚伦和亨利下去调查建筑物内部。里头很空旷，他们直接到达地面，在街上要找巡逻警察问话。
片刻后找到警员，对方微微摘帽行礼。
「警官，我想要买下这栋楼，」亨利指着之前的车轮公司。「不过不知道这边有没有人喜欢闯空门捣乱?」
「先生问得好巧。以前这一带没什么纷扰，但偏偏昨天下午出了事。」警官回答：「我巡逻到一半，看见屋顶上好亮，更怪的是，先生，那光线居然泛绿。我上去要看看怎么回事，忽然就听见消防警笛，其他警官慌慌张张经过，好像有间屋子爆炸了要我们都去支援，所以我今天才正要进去看看有没有歹徒还在里头。」
「那倒不必了，警官。」亚伦开口：「我们上去过，什么也没有。」
「至于你说的闪光，我听说有栋房子遭到雷击。」亨利补充。「大概是这样你才看见强光。」
「我也听到类似的传言，大概真的是闪电吧。没想到我居然亲眼目睹了。」
警官又行礼，一脸惊叹离开。亨利与亚伦回去屋内，开始爬楼梯上屋顶。
「这下子明白艾蒂玟为什么匆匆撤退了。」亚伦说：「她担心警察会回头调查。」
他拿出怀表看看。「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跟赛蒙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得用飞的过去，他那栋烂房子已经飘到河对岸去了。不过，不能骑狮鹫，赛蒙那边没地方给牠们停。」
「那么请史隆先生带狮鹫回俱乐部，」亨利回答：「我们搭车先过去，他之后再追上。」
两人继续向上。
「亨利……」亚伦喘了口气以后才开口问：「如果艾蒂玟目标是你，为什么需要大费周章?与其炸了你家，不如直接朝你脑袋开枪吧?」
「我也好奇这一点。」亨利说：「有可能是想要彻底毁掉我，不只杀死我，还连同妻小、住宅，也就是我精神上的『避风港』也全部摧毁。如果我死里逃生，她认为我也会因此恐惧上帝的愤怒。」
「那么，她成功了吗?」亚伦注意到朋友的语调不大对劲。「你现在会害怕上帝?」
「我得承认，她成功了，亚伦。」亨利迟疑一阵以后回答：「昨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到会在一眨眼间失去此生挚爱，确实起了个念头，想要收拾行李，带妻儿离开弗芮亚，远离尘嚣、斗争，到一个安稳的地方……」
「要是你对下界人的判断正确，他们要毁灭的是整个世界啊，亨利。没有一个地方称得上安全。」亚伦提醒。
「早上醒来以后我也意识到这一点。」亨利说：「所以我们才要找到赛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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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榭的空中王宫闻名遐迩、荣登世界奇观，但弗芮亚也不遑多让，就算不叫人叹为观止也要叫人摸不着头脑：这儿有一幢飞行屋。
天穹庄现在是赛蒙.耶茨的财产，原始主人为温妮芙瑞德.乌佛夫人。她是天分极高的术匠，在科技、艺术方面也有惊人造诣，但上流社会委婉以「古怪」形容之。打造会飞的房子，只因为她认为「每天看着窗外都是同样风景，好腻。」
其实严格来说这房子并不会飞。「它是潇洒地随风荡漾。」温妮芙瑞德夫人自己这么描述。
天穹庄最早是大理石别墅。随着家族扩大，样式一再修改，看似没来由也不协调地进行增建，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温妮芙瑞德的发明：她利用术构强化了房屋的支撑，然后加装浮槽与船只使用的气球，于是天穹庄离地升空、在城市上方飘浮。赛蒙继承以后又添加了帆和螺旋桨，为的是控制路线，不让房子真的随风飘。
因为亨利卷入暗杀事件、成功保护王储的缘故，温妮芙瑞德夫人早与赛蒙等次子团成员熟稔，而且她特别欣赏赛蒙，直说两人脑袋有同样的运作模式。
「两个都是怪胎。」亚伦以前这么说。
后来赛蒙受重伤半身不遂，温妮芙瑞德夫人不仅为他设计特殊术构椅，并邀请他到天穹庄休养。夫人过世之后，飞天屋和庞大的遗产都指名留给赛蒙。
赛蒙.耶茨天生好奇心丰富，喜好大量阅读，熟习各国主要语言以及许多方言。他订了所有的报纸、杂志以及政府公报，每天从手下收到的信件量也大得惊人，邮局不得已只好为此安排专人，其他的事情都不必管，每天就是帮赛蒙整理书信，并且送到天穹庄当下的位置。
而赛蒙的智能也实在异于常人，可以一点不漏地吸收海量资讯，并且在脑袋里整理、连结得井然有序。他将这种不可思议的才能用于破解阴谋、侦查犯罪、缉拿歹徒以及为国家获取重要情报，所有工作都在座位上完成。经年累月下来，赛蒙一再证明自己的本领，亨利不由得盛赞他是「弗芮亚的秘密兵器」。
天穹庄目前在议会大楼上面晃荡，亚伦与亨利下了翼蜥车，踏在前廊和码头合一的平台上。两人知道根本不需要摇铃叫人，赛蒙的助手欧布莱特先生一定早就看见两人，在门边等候着。
欧布莱特身高超过六呎，肌肉结实，姿势挺拔带着军人的气质。
性情古怪的温妮芙瑞德夫人过世以后，偌大的天穹庄里只剩下赛蒙一个人。他倔强地说能够照顾自己，但是亨利坚持要为这位好友雇用一个适合的管家。
「假如你打定主意这么做，」赛蒙这么对他说：「那你至少得找个不会想和我讲话的人。我没空和人家聊天，也不希望有人闲着没事就『收拾』我的东西。这个人还得行事极其低调谨慎，毕竟你也知道我经手很多机密。我不太相信你找得到这样的人选，但要是有的话，我会考虑。」
史隆得知赛蒙的用人条件之后，推荐了欧布莱特。
「大人，艾利斯塔.欧布莱特(Allistar Albright)行事以寡言简练闻名。当年我们在同个军团相处好几年，印象中听他开口说话还不到七个字。」
于是赛蒙面试了欧布莱特，认为他确实符合自己的要求，勉强答应试用。结果欧布莱特至今都还在天穹庄。
走进天穹庄就像是进入博物馆(亚伦则说过他觉得是所谓的「奇物展」)，因为温妮芙瑞德夫人旅游各地，带回许多收藏品放在各个房间。墙壁上挂着美妙珍贵的画作，不过因为飞天屋的晃动总是有些歪斜。阴暗角落有动物标本，若外头起了强风就会忽然扑向访客，引来一阵虚惊。夫人喜欢吊灯，所以天花板上悬了数百盏，水晶棱镜洒下虹彩光辉，也扬起清脆声响。
屋内还有许多大木箱装满其他珍奇，例如罕见的蝴蝶、虫卵、稀有甲虫、玻璃眼珠之类。到处可见气压计、雨量计和风速计，各种类型设计一应俱全。沿墙壁设置的大书柜全部塞满了，但赛蒙不断添购，只好开始往地板上堆;可是飞天屋时常倾斜，书堆也跟着散落，所以大约每周得做一次整理。
由默不作声的欧布莱特陪同，亨利与亚伦绕过家具与标本，两人望着半空的吊灯很是担忧。其实他们知道目的地就是二楼办公室，赛蒙不分昼夜都在里头，每天睡眠仅占去四小时左右。
办公室很宽敞，占去二楼面积大半，同楼层其余空间规划出一个很小的卧室和一间厕所。以前厨房也在二楼，但是温妮芙瑞德夫人后来要求所有餐点直接送到她的工作处，便将厨房改建为实验室。赛蒙聘用了欧布莱特后沿用同个规矩，反正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吃了什么，进食时也不忘阅读。
夫人为赛蒙设计的轮椅不仅在地板上灵巧，甚至可以腾空。三人走进房间，他乘着轮椅过去迎接，和老朋友握手问候。
「亨利呀，」他开口：「听说你家炸掉了，是被绿色光束击中了对吧?还没死可真是走运。这事情背后一定是那个叫做艾蒂玟的女人搞鬼，她带着那个心理变态的年轻人到了国内。」
亨利对亚伦会心一笑。
「我就说你一定知道。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昨天才调查出来。」
「他们化名投宿在乔治酒店，一听见你家出事我就怀疑是她干的，派了一些人去旅馆周围打听，想当然现在两人都已经逃逸，还没掌握到行踪。你应该知道了，她还试图要毁掉斜阳宫。」
「有听到一些风声——」亨利才开口。
「她破坏斜阳宫的浮槽。工程师抢修中，但是根据情报，王宫摔进底下那座湖只是时间问题。这状况很不妙，非常糟糕。亚伦，我听说坚龟号受损很轻微，奥卡札的钢板确实有奇效。坐吧，别站着。」
赛蒙.耶茨已经四十多岁，和亨利、亚伦是平辈，不过沙子色头发剃短了省去整理时间，加上澄蓝又专注的眼神，乍看之下会觉得年轻一些。他总是很快活的模样，从未显露出忧愁、自卑，对人生没有半句怨言。在赛蒙看来，他还有工作、朋友，也常常说人类本身就是乐趣的来源。
他领着两个朋友到办公桌前面，轮椅穿过两旁档案柜，高级木料、铜质框架，上面标注的一串串数字或字母别人无法理解，只有赛蒙自己知道意思。他发明了这套系统管理所有收集到的资讯，尽管旁人帮不上忙，但赛蒙只要几分钟就能够调阅出所需文件。
办公桌不在大房间里，而是摆在角楼中。角楼三面是玻璃，这时间可以清晰地瞭望海佛城和神息迷雾。
一扇窗边设置了巨大望远镜，外头的景物几乎都能够仔细观察。办公桌旁有海图桌，他已经摊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后头墙壁上有黑板。
轮椅上的赛蒙回到办公桌。桌子是六张普通大小的方桌合并而成，也是为他特别设计，亨利从来没看过，也不知道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上头总是一迭迭的文书，整整齐齐摆放并以不同颜色色丝线捆绑装订。
亨利和亚伦坐在赛蒙左右，这样子比较方便他拿资料给两人看。欧布莱特一如往常双臂交叉着在房间角落待命，那姿态使亨利不由得联想到动物标本。
「等会儿会解释为什么找你们过来，」赛蒙说：「所以有耐心些。」
「我们对你一向很有耐心。」亨利回答。
赛蒙面露谢意笑着继续说：「报告多得说不完，其他国家都遭受下界人的攻击，唯一例外就是弗芮亚。至今，下界人仍然没有对我们的主要腹地展开行动。」
「亚伦和我昨天也讨论到这一点。」亨利接口。
「艾蒂玟千里迢迢回来，可不会只是为了炸掉你家而已，亨利。」赛蒙指着一大迭文件。「亚伦，帮我拿那堆报纸，最上面绿线绑起来的。」
亚伦拿过来，赛蒙解开丝线。
「你们应该都看见了，这边我用绿色标记，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下界人。」他抽起一份。「这是低地区那边的政府公报，上面有第十二支巡回法院的一次开庭纪录。我长话短说——有个农夫在自己的农地上耕作，忽然在土壤里挖到一大块石头，结果犁就断了。到这儿应该有听懂?」他望向正在打呵欠的亚伦。
「犁断了，」亚伦回答：「赶快说重点，我可不喜欢悬疑故事。」
「马上就进入高潮。」赛蒙说：「农夫在法庭上坚称自己已经耕作同一块地很多年，从来没有挖到过石头，并且指出石头应该是地方政府派遣的修缮队伍埋下，他们就在农地外几哩修路。根据这一点，农夫要求地方政府赔偿他的损失。等等——」
赛蒙看到亚伦又打呵欠。
「有趣的地方来了：法庭询问农夫如何确定是那群人埋下石头，农夫说那块石头上面有很奇怪的符号。」
亨利身子一挺，全神贯注。
「接着农夫表示同样的符号在那支修缮队的器材上也看得到，但是修缮队队长却说他的队员并没有挖石头、刻符号，更没有特地将石头埋在别人的农田里。队长发誓若有虚言愿意接受制裁，最后法官判定农夫败诉。」
亨利皱起眉头，十指指尖交触。
亚伦大惑不解。「我可以问一——」
「不行。」赛蒙打断。「先看看我摆好的弗芮亚地图，并且注意低地区的位置。我用绿色图钉标好了。」
亚伦和亨利仔细研究地图。
「接下来是《污泥湾先锋报》亚勃妲.希根波塔的投书——」
「瞎掰，」亚伦说：「哪来的小镇会叫自己『污泥湾』啊?」
「很可惜不是我胡诌，其实这个地名源自于当地很有名望的斯拉普佛6家族。你继续听就对了。这篇报导标题是〈本地灵异现象〉。」
亚伦闷哼一声靠回椅背。
「亚勃妲女士是污泥湾当地十分有名的灵媒，自称与鬼魂、精灵保持密切联系。有一天，她搭乘翼蜥车出门，低头一看却在农田里面发现固定间隔排列的大石块。她认为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所以降落调查，结果呢，注意听，她发现『石块上有奇怪的符号。』」
赛蒙看着亨利，继续解释：「灵媒表示石块上的记号无疑是灵界为了与生者沟通所留下，还说已经开始筹备前往该处的活动，她会现场尝试与灵体交流，活动以午餐茶会形式进行。」
他停顿下来，看看两个听众有何反应。亨利眉心越来越紧，指尖到了嘴唇上。
「有奇怪记号的石头，」亚伦开口：「我不懂——」
「看看地图。」赛蒙说：「注意污泥湾所在位置，我也有插上绿色图钉。另一份报纸提到有人目击传闻已久的『巴腾沼泽食人怪』，牠半夜走在沼地里。你们听听目击者的描述。『可怕的面孔，像是地狱来的恶魔。』他甚至提供了画像。」
赛蒙将剪报拿给两人过目。
「下界人，」亨利语气一沉。「戴着他们的恶魔头盔。」
「逮到他们了!」亚伦吹了声口哨，朝赛蒙抛出敬佩讶异的眼神。
「再看看巴腾沼泽的位置。一样，绿色图钉。下一个报导来自麻镇，地方治安官控诉流氓装神弄鬼，大半夜假扮恶魔在农田里面晃荡，惊扰了一户牧羊人、害他的羊群走散。可是年轻人都矢口否认干过这件事，只愿意承认前一天晚上喝了私酿的酒，喝醉了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没印象。你们在地图上找一下麻镇。」
亨利起身走到地图前面，凝视好一阵。「亚伦，那条绿线给我一下。」
拿了丝线以后，亨利缠在图钉上连接起来。「还有其他的绿色图钉，那些也一样吗?」
「神息沿岸葛兰村的警方报告提到：湖泊中发现年轻男性尸体，渔民撒网之后捞起。男子死状凄惨，根据伤口研判遭到凌虐，血液放干。」
亨利在地图上找到葛兰村，绿色丝线又拉过去。
「然后一百哩外，另一个叫做烟灰村的地方，警方报告指出有年轻女子的尸体在谷仓中焚毁，推测纵火者是为了掩饰谋杀案。邻人在火灾尚未扩大之前就扑灭，所以警方在遗体上找到凌虐痕迹。针对这两个案子，我申请了法医的相验报告。」
「我猜，凶手的手段一定和卡皮翁那边的案子很类似吧。」亨利说。
「英雄所见略同。」赛蒙回答。
「所以你应该也派人去调查那些石头了。」
「不，」赛蒙说：「我亲自去了一趟。」
亚伦与亨利吃惊地瞪着他，因为从来没听说赛蒙会离开心爱的豪宅。
「看样子你觉得事关重大。」片刻之后亨利才回应。
「攸关存亡。」赛蒙严肃起来。「该看看其他文件了。欧布莱特，请帮我拿来——」
欧布莱特静静走开，到屋子后侧拿起装满邮件的大篮子。里面堆放日以继夜寄送过来的报章杂志和调查报告，他每天得清空、整理好几次，根据赛蒙的指示进行分类编排以后才送过去。
赛蒙又开口：「你们两个在卜拉法与下界人作战时，欧布莱特和我去了污泥湾。其实那是个挺漂亮的小镇。后来我们也调查过麻镇、烟灰村、巴腾沼泽——也就是你们看见有绿色图钉的地点。带有奇怪符号的大石头都出现在郊外，有几个位置因为没下雨，石头上或附近草地可以找到血迹。我把符号画下来了，看起来每块石头没有分别。亚伦，麻烦将黑板转过来。」
亚伦照他吩咐将黑板转过来面对办公桌，然后与亨利走过去好好端详。
「我不是术匠，」亨利看了一会儿说：「不过这些图案似乎是术构。」
「没错。」赛蒙回答：「你们也知道，我在这方面有一些研究，所以能肯定这绝对是某种术构形式，只可惜跟以往见过的迥然不同——」
「我见过。」一个声音传进来。
三人大吃一惊立刻转头，亚伦还马上拔出手枪。欧布莱特一股脑儿扑过来，把堆在地上的邮件给撞散了，身子挡在赛蒙前面，赛蒙却白了他一眼。
「欧布莱特，上次就说过了，你这种过度保护的习性毫无意义。」赛蒙不耐烦地说：「请你来不是要你当保镖，回去做你的事，我都看不见客人了。」
即便如此欧布莱特还是没有挪动脚步。赛蒙狠狠瞪他一眼，自己滑动轮椅。
没想到欧布莱特却出手拦下，不让他出去。
「你是哪位?」亚伦质问。
他枪口对准来人——一个身材矮胖、披着斗篷，帽子拿在手中的男子。对方站在桌子另一端，视线凝聚在黑板上，模样像是舟车劳顿，十分狼狈。
「别开枪，」亨利开口：「我认识这人，是杜孛先生，珞榭主教长的左右手。」
「听起来是个开枪的好理由。」亚伦表情更凶狠。
「请别冲动，诺索普舰长。」匆匆赶到杜孛身旁的是史隆。「我在俱乐部查看有没有来信，注意到杜孛先生，他认出我，表示有急事与你们讨论，攸关许多人的性命，所以我就带他一块来。」
「这样啊，」赛蒙说：「来得真巧。欧布莱特，退下吧，以后别这样了。」
欧布莱特回到原本位置后却与亨利交换眼神。亨利微微点头表示满意，欧布莱特轻轻眨眼回应。
「这家伙可是个卑鄙的间谍!」亚伦气得大叫，手枪也没放下。「当场杀掉比较省事吧!」
「亚伦，谁也不会死。」亨利语气开始不耐烦。「枪放下。我认识杜孛先生，或许以前敌对过，但相信现在双方有了默契。」
杜孛闻言轻轻点头。「亨利伯爵，也是因为这份默契，我才直接从神音堡骑狮鹫过来找你。」
「你得先说清楚，这些是什么玩意?」赛蒙打岔问。
「逆术。」杜孛回答。
亨利低呼，亚伦则放下了枪。
「不出所料，」赛蒙倒是很兴奋。「但你怎么知道呢?」
「如我进来时所说，我以前就看过这种术构了，耶茨先生。」
「在哪里?」
「一个炸弹上，」杜孛说：「差点杀死我的炸弹。」
6 Slopford，即「污泥湾」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