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上帝要成就这世界。若因为危难艰困就放弃，就如同弃绝了祂的权柄。
——富兰克林.史隆
马车一路颠簸，史隆叱喝着一再挥鞭，马蹄声隆隆，马儿跑得鼻孔扩张开来。亨利抓紧栏杆望着前方，盼着艾蒂玟乘坐的那辆马车出现。前些日子下过雨，路面相当泥泞，因此辙痕清晰，只不过始终没有看到车厢。
马车的驾驶位置只比车厢略高一些，杰柯就坐在亨利后面，每回车轮起伏他的后脑就会撞在亨利背上。
「你要手枪还是步枪?」亚伦嚷嚷问。
「手枪。」亨利大声回答：「你准头比较好，拿步枪!」
伸手接过手枪时，车轮滚过石块，一行人差点飞出去。亨利咬到舌头，咒骂时满口鲜血。
「看见他们的车了。」史隆报告道。
「真的?」亨利瞇眼瞭望后摇摇头。「我看不到。史隆先生，你的眼睛和老鹰一样。」他随即转头告诉其他人。「目标出现。」
亚伦起身，但车厢震动太猛烈，只好伸手扶着安德肩膀。「我也看到了，可是还太远，没办法瞄准。那年轻人叫什么来着?你说是巫师的家伙。」
「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名字，似乎是艾蒂玟捡来的孤儿，比较常用的化名是鲁赛罗。」
继续前进，终于亨利也看得见对方了。轻型敞篷车只靠一匹马拖曳，这种车辆多半是周日午后毛头小子们比赛所用。
「大人，恐怕没有办法追上。」史隆说：「虽然他们只有一匹马，而我们有两匹马，但是对方是两人，我们却有五人，而且全速奔驰太久，我们的马已经开始疲累。」
杰柯回头向前看，也听见了史隆的判断。
「放慢速度!」他大叫：「安德爵士和我跳车!」
史隆听了一惊，朝主子使眼神。
「神父说得好!」亨利吩咐。「放慢。」
史隆减速，安德将线膛枪交给亚伦。轮子还在转动，他和神父却这么跳了出去。随后史隆又抽鞭子加速，车子移动得比原本还快。亚伦张开双腿撑着车厢地板努力维持平衡，头与亨利的肩膀同高。
亨利回头一看，神父挥手示意之后与骑士展开行动。
「你哥哥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亨利开口：「上一次我本来要杀他，后来却庆幸手枪失灵了。」
亚伦闷哼一声，举起线膛枪抵着自己肩头。
与两轮车的距离渐渐拉近。亨利终于又看见艾蒂玟，她的黑色卷发在风中飘扬，巫师就坐在身旁。艾蒂玟回头观望一阵，接着靠在旅伴身边耳语，不外乎要他加速逃逸。
「还太远。」亚伦又放下线膛枪。「亨利，你知道的，这一发与其说靠技术不如说靠运气。」
「所以才要交给你。」亨利回答。
追逐战马不停蹄地持续着，泥水飞溅打在车厢和三人身上，但亨利专注于敌人、情绪高亢，完全不在乎衣服和脸颊干净与否，身子前倾一直紧抓栏杆。
史隆也专心驾驶，避开路面过分凹凸的部分。亚伦站着，一手扶椅子一手提步枪，枪口先对准地面，凝神目测两车间的距离。这一次不能胡乱开枪浪费机会，他要将自己的优秀射击技巧发挥到极致。
鲁赛罗背对三人，拱着肩膀操纵马匹，艾蒂玟则一直看着前面。
距离缩短了，亚伦架起线膛枪。
这时候艾蒂玟又回头，蓦地伸出右手臂。亨利意识到她一定拿着手枪，但要闪避已经来不及。烟雾飘散在半空，依稀听见砰的一声。
「她开枪了。」亨利警告。
亚伦摇摇头。「浪费子弹。这种距离手枪根本打不到。」
他将线膛枪扛在肩上，不过车厢震动太大，亚伦只好曲膝顶着座位稳定姿势。这种位置，他别无选择，只能让枪管从亨利与史隆中间穿过去。
「会很大声!」亚伦提醒。
亨利捂着耳朵，史隆身子尽可能侧开。亚伦瞄准以后击发。
三人屏息以待。鲁赛罗稍微回头后继续驾车，艾蒂玟也同样望向前方，轻马车没停下来的迹象。
「该死，没打中。」亚伦说。
他放下第一把线膛枪，伸手取出第二把。
然而接着地势隆起，沿着丘陵上升途中一时看不到敌人。两侧是玉米和小麦田，进入下坡路段又捕捉到二轮车踪影，更前面有一座古旧的石桥跨越波光闪闪的小溪。
那座桥有一百年历史，仅供货车或行人通过，路面狭窄只容得下一辆车，若对向有车子要经过就得停在路边等候。尽管当地人重新铺过桥面，但就算从这距离亨利都看得见上头的大裂缝。
「他们不减速，不是轮子就是马腿折断。」亨利说。
「逮到了。」亚伦附和。
果然就在他们下坡时，亨利注意到鲁赛罗放慢马车。此时亚伦精细地瞄准，然而击发的瞬间马车轮子滑过石块，他的手自然又晃了。
亨利情急之下忘记捂住耳朵，这回枪声震得他几乎失去听力，但他还是赶快观察敌人，只见二轮车缓缓过桥以后又加速。
他摇摇头。「看来还是没中。」
亚伦怒骂。「丢石头搞不好运气都好些!」
他蹲下来装填弹药。亨利取出手枪，打算自己试试手气，可是三思之后放弃，因为他知道之后没机会装子弹，若追上艾蒂玟的话必须有武器在身边。马车左摇右摆，亚伦的火药粉洒满地，忍不住埋怨。
马车上桥。史隆全力抓紧缰绳、大声叱喝马匹，亨利的视线凝聚在艾蒂玟身上。她又回头了，而且扬起手臂，亨利本以为又要开枪还击，但注意到艾蒂玟手里根本没有枪支，而是什么物体闪烁。是阳光反射……玻璃……瓶……
「亚伦!快打艾蒂玟!」亨利大叫。
亚伦闻言立刻起身，线膛枪搭在肩膀上，只不过来不及开火，艾蒂玟已经将东西朝他们抛过来。瓶子掉在桥面上，往马车滚过去。
「停车!」亨利失声：「史隆先生，快停下来!」
史隆拼了命想达成指令，但是马儿跑得疯狂不可能说停就停。马车轮子上了崎岖桥面，车身剧震，亨利觉得骨头要散了。
「小心!」史隆叫道。
一团红色毒气涌至面前，里头还有红色火花跳动，顷刻后在马蹄下炸裂。马儿惊恐嘶叫，本能后退，其中一匹乱蹄摔倒，拖着同伴也跌过去，整辆车子翻覆。
生死关头，亨利只能紧紧抓牢。车身倾倒，木屑飞溅，两马嘶吼，线膛枪击发。原本在身旁的史隆不知去向。
霎时间一切静止。马车翻覆路旁，轮子还在转动。亨利握紧扶手，没有从车上摔出。
亚伦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亨利，你没事吧?有哪儿痛吗?」
「全身都痛啊。」亨利给烟雾呛得咳了几声，集中注意力才终于可以松开手。「骨头没断就是了。艾蒂玟人呢?」
「逃走了。」亚伦语气一沉，接着伸手扶起亨利。
亨利咕哝一阵，暗忖自己一定满身瘀青。眨眨眼睛以后，他望向那片红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另一头两轮车朝地平线移动。
「你没事吧?」他问亚伦。
「毫发无伤。车子要翻倒之前我就跳了。」
「史隆先生，你呢?」
没得到回音，亨利张望。「史隆先生人呢?」
「我也没看见。」亚伦神情焦虑，跟着左顾右盼，然后惊呼。「在那边!他落水了!」
两个人跑到桥边，看见史隆面朝下倒在小溪里，溪水漂浮一抹红。他一动不动。
「老天!亚伦，快帮忙!」
他们冲向溪岸，翻过松动的岩石，踏进浅水走到史隆旁边。亨利检查一番。「头撞到石块，没呼吸了!」
「得先抬上岸。」亚伦回答。
两人撑起史隆的肩膀拉出水。亚伦将他放在地上，手指探进咽喉，溪水喷出。之后亚伦进行嘴对嘴人工呼吸。
亨利看得心焦如焚。难熬的几秒过去，史隆咳出水回复气息，但痛苦呻吟、仍旧没有意识。他额头上开了很深的伤口，而且还不停流血。亨利伸手轻轻触摸，摸得到头骨凹陷。史隆毫无血色，冰冷得彷佛死尸。
脱下外套裹在史隆身上以后，亨利开口：「这样他会休克，得找个暖一些的地方。」
「你陪他，」亚伦说：「我去看看车子还能不能用。」
亚伦跑回岸边，在那团混乱中设法解开鞍具。虽然马儿还站得起来，但一匹跛脚、另一匹惊魂未定，到现在还口吐白沫、眼珠子乱转，只要亚伦靠近就想躲。好不容易他控制住了，两匹马都绑在桥边树下，回去查看车身损坏。
「轮轴断了。」他告诉亨利。「加上两匹马都没办法动，一个肩膀受伤、一个还没冷静。我去求援吧，附近总有农家才对。」
亨利拿手帕为史隆包扎，希望有机会止血。手帕马上吸满鲜血。他脑里计算最后一个村庄有多远、与烟灰村又有多少距离。答案令他深深叹息。
「我记得——」
「等等，有人来了!」亚伦大叫并指着山丘上出现的农车，然后跑到路中间高举双手挥舞叫唤。那车子停下来，跳出的竟是杰柯神父与安德爵士。他们察觉史隆躺在地上就立刻赶过去。
「碰上路过的农夫，」杰柯跪下时顺便解释：「就请他载一程。」
「能帮忙疗伤吗，神父?」
「很遗憾我不是医者，」杰柯难过地摇摇头。「这种状况需要专业诊治。载我们过来的农夫说他家在附近，就先过去吧。」
农夫正好刚运过稻草，所以车厢还剩不少。安德和亚伦一起将伤患抬上去，设法让史隆躺卧得舒适。
亨利询问农夫。「这附近有医生吗?」
「小莎蒂吧。」农夫点点头。
「小莎蒂?她是怎样的医生?」亨利有点怀疑。
「是个荡舟族，阁下。」农夫回答。
亨利听了板起脸。「没有别人了吗?」
「我们一直靠小莎蒂就够了呀，伯爵大人。」
「荡舟族的医术也流传了几百年。」杰柯说。
亨利还是摇摇头。亚伦问了小莎蒂人在何处之后一溜烟冲出去。
安德提议将那两匹马也带回农舍。由于没办法骑乘，他只好用走的牵过去。杰柯与亨利留在车上照顾史隆，农夫尽量放慢速度避免晃动到伤者。
亨利拎起史隆失温的手低头望去，对自己来说，他并不仅仅是个帮手而已。史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坍塌的房子，只为了救亨利和他的妻小。其实一路以来，史隆不知道救了亨利多少次。
「他身体强壮，」杰柯安抚。「别太灰心。」
「就别哄我了，神父。」亨利语气哀愁。「你我都知道头骨裂开的人时常醒不过来。」
「究竟怎么回事，史隆先生为什么摔进水里?」
「艾蒂玟朝我们丢了炸弹，红色的毒气和火花惊吓了马匹，所以车子翻覆。她逃走了，我们又追丢。」
「反正我们知道她要去哪里。」杰柯语气沉静有力。「她不得不去，否则无法完成术式。」
亨利苦笑闷哼。「最后那块石头藏在距离村庄几哩远的荒野中。现下我们别说是翼蜥，就连马儿也没半匹。电掣月一日是后天，到时候她会毁掉弗芮亚。我们天杀的怎么阻止她?」
「或许真的要靠天了。」杰柯神父浅浅一笑。「耶茨先生和欧布莱特先生会从空中搜索炸弹，对吧?」
「对。说不定赛蒙已经找到了，问题是约定的会合地点在烟灰村外，我们根本来不及过去。」亨利越说越气馁。
农车从大路转出去，上了根本只有辙痕的小径。远处浮现出小农庄的轮廓。
「既然是神父，应该相信神迹吧?」亨利问。
「曾经有个死去的圣人和我讲话。」杰柯回答：「她的声音在我耳里就和你说话一样清晰，还指引我了解逆术。所以，我当然相信。」
「这时候挺需要的。我建议你向那个死掉的圣人祷告一下，看能不能送几匹马过来。」
「我不大肯定圣玛莉对马匹买卖有什么概念呢。」杰柯回答：「倒是过来的路上，农夫先生提到本地领主布鲁金伯爵有饲养训练一些狮鹫。」
「这可真是神迹了。」亨利语气几近敬畏。「我与布鲁金伯爵约翰.班奈狄克阁下见过几次，只是从未造访他宅邸。或许谈不上交情多深，毕竟他性格古怪又常常与女王作对，不过我确实听说过他在培训狮鹫这方面很有经验。」
他望着神父好一会儿没讲话，后来看看史隆。受伤的大汉已经不再呻吟，事实上是毫无反应，车子再怎么震动也不见他表情变化。
亨利忍不住伸手探探心跳，深怕他就这么咽气了。
「神父，可以请你帮个忙吗?」他忽然开口：「为史隆先生祷告。」
「亨利爵士，我很乐意，不过担心由我祷告反而会触怒史隆先生。」杰柯温柔地说：「毕竟我们两人信仰有所抵触。」
「既然他不知道，就不会生气了。」亨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