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以数学描述的话，第七印记即上帝加人类等于法术。若拿掉第七印记，则方程式变为法术除以人类减去上帝，等于毁灭。
——杰柯.诺索普神父狱中笔记
罗德里戈登上环绕要塞的二楼外墙，走到舰桥正下方，这里从蜂巢状的结构中微微突出，方便舵手从观景窗查看外面的天候地形和战况。罗德里戈的头顶正好抵到那片玻璃的下缘。
他细心检查自己与石匠团队在墙壁上凿刻的术构。
要塞原本已有防护术构，是已经进入秘术院的安东尼奥斯神父所设计。罗德里戈和石匠团队都对安东尼奥斯的天才赞不绝口，而且经过这么多年，又起了削弱全世界所有术构的异变，要塞防护的损伤却很轻微。罗德里戈认为就现存的术构而言，神父这套设计在坚韧度上绝对名列前茅。
工程团队一开始对于改造术构有所质疑。新设计看来很单纯，就是六种基础术加上它们的镜像组合成圆圈。
而且工匠不懂为什么要刻反向的术印。罗德里戈很识相，只说这是现代的新思维，没有大剌剌脱口说出其实这就是逆术。要是公布真相，恐怕会招来暴动。至于第七印记，他则解释是自己的设计，一项还在进行的理论测试。
但石匠还是派工头过去和吉尚上校抗议，他们认为罗德里戈提供的术构没有效果，依据专业判断只是浪费大家宝贵时间。斯帝芬诺则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按照罗德里戈的吩咐动工，二是所有人降阶减薪。由于指挥官态度如此强硬不留余地，工头立刻退让，后来也没人埋怨。
这段期间，罗德里戈忙着在要塞的关键位置，如炮座之类进行术构补强，无暇检查第七印记是否在逆术力大肆轰炸下受到损蚀。大炮已经整顿到现阶段最好的程度，但还是没有人知道到底能不能发射。
鼓音对要塞全体术构造成严重损害，罗德里戈不得不操心第七印记是否能承受得了。斯帝芬诺曾经要他启动第七印记来预防要塞遭到攻击的情节。
「我觉得机率不大。」斯帝芬诺看见他脸都白了立刻补充。「战龙旅进攻之后，下界人会疲于应付、自身难保。但既然你在舰桥都设置了新术构加以保护，也应该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有效。」
罗德里戈朝墙壁上的术构皱起眉头。他不是异人，所以必须触碰术印才能启动。之前他就要求术匠将术印雕刻在接近外墙顶端的地方，这样子只要稍微探身出去就可以构到。
墙壁湿滑，看了恶心。他重重叹息，做好心理准备为国王和国家牺牲最后一件干净衬衫。这时候涂提洛准尉忽然带着油布出现。
「先生，我想你需要这个。」
「孩子，上帝会保佑你!你还真是无微不至。」罗德里戈感慨。「帮我铺在墙壁上好吗?」
大男孩立刻照办。「我可以留下来看吗?」
「你随意。」罗德里戈继续打量术构。
「这到底做什么用的?」涂提洛贴着墙顶观察。
「理论上，舰桥受到攻击的话，会起保护效果。」罗德里戈回答：「斯帝芬诺说敌人不会打过来，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好主意。」涂提洛回答：「假如他还有戴格少校以及所有的龙都阵亡，敌军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这儿了。」
罗德里戈瞪大眼睛、神情骇然。「你……不是认真的吧?」
「唔，世事难料，对吧，先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涂提洛语调快活。
罗德里戈朝远方瞭望。烟尘漫天，谬术风暴迫近带来雨水，他没办法看到多少，不过龙焰和光炮的颜色在云雾间闪动。他判断不出哪边占上风，心中浮现当年公爵叛乱，自己空等斯帝芬诺回来，后来却得到消息说朋友失踪、恐怕已经战死。
他摇摇头，挥去那些晦暗的记忆，身子趴在油布上，手臂伸长构到最上面那个术印，是一个逆向的火印。念诵出杰柯神父传授的逆术咒语以后，能量通过身体、流入术构中。
「先生，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涂提洛惊叹。「你怎么有办法让术力变成绿色?」
「涂提洛准尉也是术匠体质吗?」罗德里戈问。
「我在术导方面还蛮有天分的哦。以前教区的神父希望我可以进学校练习，但是我只想去云海旅行。我父亲是萤火号的船长，但是在蓝天使战役给炮弹打断腿就退休了。他另一个当船长的朋友说过我可以过去。以前我从来没看过绿色的术力……不对!」
他张大眼睛盯着罗德里戈。「不对，我看过!就是那些恶魔发射的火球啊，也是绿色。先生，这是恶魔用的法术?」
「事实上，没有所谓『恶魔』才能用的法术。」罗德里戈回答。
施法令他身心舒畅一些，好像寒意和恐惧都褪去了。看着绿色的逆术力在术印之间扩展，显然并不需要六个术印都启动一次。罗德里戈又伸手触碰正火印并念出咒语，术构发出蓝色光芒。
除了第七印记。
「中间有一个没亮。」涂提洛也发现了。
「有眼睛都看得出来。」罗德里戈没好气地说。
原本以为只要其他术印都发光，第七印记就会自己点燃。偏偏第七印记位置在中央，这么一来他碰不到。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设计疏失。
「真糟糕，我以为启动方式和其他术印一样。怎么没反应呢?应该要启动了啊，两边又没有互相抵消。」
不过他隐约察觉术构的光芒减弱。
罗德里戈咬着嘴唇重新思考第七印记的性质。这辈子他没有什么太激烈的信念，宗教信仰也一样，还喜欢逗弄虔诚的戴格。戴格可是不讳言直说他死后一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术式，他一直坚信应该本于科学，对于将法术看做神迹的人内心嗤之以鼻。然而杰柯神父解开的第七印记的神秘面纱，正逆两种术力可以共存不再互噬，而神父的说法时第七印记即为上帝。罗德里戈依旧坚持要以科学观点去理解这件事情，但眼前这状况他办不到。
「难道要我祷告?」他曾这么问过神父。「抱歉，我无意亵渎，可是我从娘胎出世到现在没有祷告过，就算上帝现在听见我讲话，应该也只会哈哈两声吧。」
「说出你心里的话就好了，」杰柯微笑道：「上帝或科学其实没有分别。」
罗德里戈还是不懂，可是没别的选择了，而且直觉告诉他：等到有时间好好研究，其实最后的结论应该与神父所言没有本质上的区隔。于是罗德里戈小心翼翼想着怎样的祈求不会遭天谴，忽然思念起还在战场出生入死的朋友们，脱口而出的便是多年前等待斯帝芬诺回家时也曾恳求的那句话。
「带他们回来。」
第七印记发出蓝绿色的光辉。
「先生，你成功了!」涂提洛兴奋大叫，一脸期盼望过来。「这到底做什么用的?」
罗德里戈注视术构。「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那别烦恼了，先生。」涂提洛回答：「吉尚上校和战龙旅一定会将恶魔葬送进深渊……只不过我们好像就在深渊是吗?以前从没考虑过这问题呢。要不要来杯苹果酒红茶?」
「非常需要。」罗德里戈感激地说：「不过别掺茶了吧。我回房等你。」
涂提洛跑走。油布能提供的保护其实很有限，罗德里戈便打算回去换下沾了泥水、湿答答的衣服。进入阴暗走道，朝着自己房间前进，他赫然察觉墙上好像流窜过一道蓝绿色光芒。
他讶异细看却找不到了，只能耸耸肩再向前走，心思又飘回袖口蕾丝沾的泥巴洗不洗得干净。结果同样颜色的光辉从面前掠过，来自内墙上的术构。
「还真奇怪。」罗德里戈自言自语。
他停下脚步查看，不过光芒又消失了，而且墙面上术印太多，无法分辨刚才亮的究竟是哪一个。
后来路上他继续看见蓝绿色光晕，意识到似乎是随机出现、一闪即逝。
不知道和该死的鼓声是不是有关，他想到就头疼。术力震荡得太厉害，罗德里戈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头痛。
涂提洛端着酒出现，还提供最新消息。「哨兵发现翻云号了，先生。他们正朝要塞接近。」
「感谢上帝!」罗德里戈大叫之后往天上一瞥，觉得自己可能需要解释清楚。「这次不是随便喊喊而已，是认真的。」
大口吞下苹果白兰地，加上朋友平安归来的消息使罗德里戈士气大振，暗忖自己的祈祷已经应验一半。
他赶紧冲到外头护墙上，站在舰桥的阴影里，眺望下界萧条苍凉的风景。「翻云号在哪儿啊?我怎么看不到?」
哨兵拿着望远镜。「报告，刚刚捕捉到轮廓，现在消失在树林。」
「消失!」罗德里戈低呼。
「报告，是看不见的意思。」哨兵解释：「翻云号低空飞行，似乎无法维持高度。」
「是术力衰退的影响。」罗德里戈板起脸。「都是那些鼓的关系。有没有看见船上是哪些人?」
假如吉瑟在船上，就能够维持术构运作，不至于坠地才对。
哨兵摇头。「抱歉，距离太远看不到。」
罗德里戈叹口气，在墙上来回踱步，又看见墙面闪过几次蓝光，屋顶上也出现一回。
不过满脑子都是朋友安危，他没心思研究。
「报告长官，在那里!」哨兵说。
翻云号拉升，罗德里戈朝哨兵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小屋舟在树顶上空摆荡，速度也缓慢至极，只能说还可以航行就是万幸。
这么说来，吉瑟一定在船上!罗德里戈一边思考一边大声问哨兵。
「看不看得见战场那边的状况，我们赢还是输?」
「很难看清楚，」哨兵回答：「烟雾过浓。」
眼前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但是罗德里戈实在不擅长等待，而且忽然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迫与某个伊斯塔拉人决斗的事情，那时觉得自己只剩下没几个钟头可活了。当然最后他活下来，反而对方死了，只不过杀人的是亨利派去的刺客。罗德里戈回顾过去，恍然大悟众人现在的处境，竟全部源于那场决斗。
「真是不可思议的际遇。」他喃喃道。
看着翻云号艰难前进，罗德里戈在心中为它鼓励。谬术风暴从远方缓缓袭来，已经听得到雷声轰隆。涂提洛也站在他身旁，等待进一步消息。
「有四位女性在船上!」哨兵回报。
「我看看!」罗德里戈急切叫道。
哨兵将望远镜递给他，罗德里戈架在眼前，晕头转脑找半天才找到翻云号。
他呼出长长一口气。「看上去都平安，只是衣服有点破烂。」
看着罗德里戈手舞足蹈，哨兵非常慌张，一有机会立刻将望远镜抢了回去。
「涂提洛，我们要准备迎接玛裘林女爵和本国公主苏菲亚殿下——」
「公主!」涂提洛吓得站不稳。「殿下在这儿?」
「赶紧腾一个空房给她，然后张罗点心。」罗德里戈滔滔不绝。「储藏室还有什么?正常情况我觉得是香槟、蛋糕、蜜饯、小黄瓜三明治……」
「先生，我们只有肉干、鱼干和饼干，加上苹果白兰地。」涂提洛告诉他。
「看样子我还得教教公主殿下怎样拿饼干在桌子上敲一敲，先把虫子敲掉。」罗德里戈想到就心寒。「再不然干脆泡进苹果酒里……」
话没说完，却看见涂提洛已经一溜烟跑走。罗德里戈思考着有没有什么凑合的方式可以让猪肉干有橙汁烤鸭的滋味，忽然旁边有士兵激动大叫：「老天!你们快看!」
一阵大火从丹洛那方向窜起，浑浊的烟尘越升越高、覆盖这片天空。随爆炸传来的巨响彷佛一道闪电劈在身边，但站在城墙上的官兵们都兴奋喝彩。
对罗德里戈来说，世界却忽然安静了。是鼓。鼓声停了。
「上校成功啦!」众人欢呼。「他炸掉敌人的圣殿了!」
罗德里戈再次放下心中大石。只要对方没再继续释放逆术力，术构也就不会继续磨损，整修起来便容易得多。虽然会花上很多时间，也许要数月之久，但至少可以对回家怀抱一丝期望，不必终生困在这片凄惨荒芜的土地上。
「在鬼吼鬼叫什么?」炮兵指挥官维嘉也走出来问。
他个头不高，身材壮硕，人不算好相处，是衮达来的佣兵，在罗德里戈的想象中每天躺的是火药、呼吸的是火药、说不定吃的也是火药。
斯帝芬诺出发前将要塞交给维嘉代管，士兵报告圣殿已经摧毁，他拿起望远镜看着那条黑烟。
「毁掉圣殿，我们不是已经赢了吗?」罗德里戈问道。他衷心盼望自己所言无误，忘情地拉了拉维嘉的手肘，维嘉对这种举动可不太开心。
「斯帝芬诺——我是说吉尚上校，他应该很快就会带着大家回来?」
「哪有这么简单!」维嘉闷哼。
「为什么，有什么困难?出了差错吗?」罗德里戈很紧张。
「还得击溃敌人的侵略舰队。」维嘉低声说。
罗德里戈回头，看着翻云号迟缓地接近。他想象得到吉瑟正努力修补术构，保住屋舟最后一点航行能力，如今逆术波动消失了应该轻松很多，她能够喘一口气。
感觉到背后有人，他转身看见是涂提洛。年轻人已经换上最气派的军服，还不忘抽空洗把脸。
「先生，我看起来怎么样?老早就想见见公主殿下，以前曾经看到她的马车经过，她居然还对我微笑挥手呢。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可以亲吻她的手?」
只可惜罗德里戈一心挂记翻云号，没能提醒这种要求可是大大失礼。他凝视屋舟，雾气随风散开同时，所有哨兵齐声惊呼。
「左舷出现敌舰，快速接近中!」
所有有望远镜的人都举起来观察，维嘉大叫几声命令以后离开城墙回去炮座那儿指挥。许多人奔跑就位，连番撞在罗德里戈肩膀。他对何谓舷毫无概念，即便听见了也不知道该朝哪儿望，搜索敌舰位置过程中却瞥见翻云号从树林中出来了。
「弥莉!」他失声尖叫，伸手指道：「翻云号!她们孤立无援!」
许多人听了以后跟着观望，屋舟朝着要塞移动，速度却慢得叫人生气。罗德里戈也看见战舰了，敌方对准要塞过来。对船舰同样毫无知识的他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总之就是很大很大的船，而且挂着血红色的旗帜，过没多久就要攻进来。
「得想办法帮帮弥莉，她没有武器!」罗德里戈叫道：「设法拦截那条船!」
「先生，我们做不到。」涂提洛冷静得吓人。「敌人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炮击距离。」
「总会有点办法!」罗德里戈无奈大叫。
涂提洛摇头。「抱歉，先生。只能祈祷敌人不想浪费弹药在看起来没有威胁性的小船上。」
罗德里戈没办法那样一厢情愿。他暗忖不知弥莉察觉危机了没有，但很快就有了答案，翻云号周围发出蓝色光芒，一定是吉瑟启动了施加在船上的防护术式。
上一次翻云号受到下界人攻击时，她的防御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是当初敌人的武器只是手持火炮，眼前这条战舰恐怕装载了光束炮，单发的威力就能轰掉半片山头。对上这么厉害的逆术兵器，罗德里戈对吉瑟的术力也不由得失去信心。
翻云号持续摇摆前进，但红旗船的速度更快。罗德里戈脚下传来震荡，是要塞发射大炮。他对是否该采取炮击其实心存怀疑，因为逆术兵器打中炮座的话，不仅仅毁掉上面的防护和强化术构，还极有可能因此点燃火药，造成大爆炸。
先前罗德里戈也和斯帝芬诺讨论这一点。「大炮可以威胁敌人，却同时严重威胁我们自己。」
「假如计划没有差错，」斯帝芬诺这么回答：「根本用不到大炮了。」
但每次计划都会出差错。
他瞟了第七印记一眼，依旧是浅浅的蓝绿色光芒。
「不管上帝还是科学，只要能帮得上忙就快来。」罗德里戈祈祷着。
「噢，先生，糟糕了。」涂提洛抓着他手臂。「你看!」
一道绿光划过天空，命中翻云号船体中段。蓝光晃动闪烁，然后消失，屋舟如麻雀被石头砸中那样摔下去，消失在一丛矮树间。橘光窜出，大火升起，然后黑烟飘上天空。
火势在甲板迅速蔓延，爬上桅杆、吞噬颜色鲜艳的气球以后又将船帆也卷入。那一瞬间翻云号看来不是木船，而是耀眼火焰形成的。但几秒钟以后整个结构塌陷，成为浓烟包覆的一团焦炭。
世上没有翻云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