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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永远困于罪孽,因为祂的力量更为深远。
——富兰克林.史隆
亨利.瓦勒斯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块冰冷石版上,大雨迎面洒落。由于背部那股坚硬寒冷的触感,他起初以为自己已经被送进太平间,不过随即意识到室内不会下雨,所以松了口气,暗忖自己还没死。然而接下来这阵雨可就恼人了,一方面被淋得很不舒服,另一方面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边任由风吹雨打。想要坐起身,但忍着低呼又倒下,身子一动就好痛,而且隐隐约约想起什么。他不知道究竟是痛觉比较难过,还是记忆模糊比较难受。
天上乌云翻涌,紫色闪电不断,雷声猛烈得岩石也颤抖起来。亨利依稀记得听见安德爵士叫唤自己,声音似乎是求援。这很不妙。打在身上的谬术风暴也很不妙。他无法肯定杰柯神父是否成功阻止了艾蒂玟,还是过不久脚底下的地面就要裂开。
但总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亨利多躺在地上喘息片刻,虽然很不想,却还是得起身。他先转头找亚伦,最后一次看见时舰长的步枪在手中爆炸,自己跑过去的途中被绿色火球击中。记忆到此为止。
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终于看见亚伦了。舰长倒在不远处,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注意到那条手背,亨利心揪了起来。伤口还汩汩冒血。亨利叫他,但他没有反应。
「得……得先帮他止血。」亨利喃喃自语。
想帮忙就得动起来,但就连呼吸也痛。
最痛的地方是右侧。他咬着牙转头查看自己伤势,外套右边还没烧毁的地方也破破烂烂,衬衫和背心沾了血以后黏在身体上。
必须感谢赛蒙和史隆那位裁缝师朋友,他们施加在衣物上的术构毫无疑问是自己还没去见造物主的关键。亨利试着动起左手,小心摸摸看手上的地方,从触感判断有些皮肉烧焦了,有些地方还在流血,一碰到肋骨就是锥心之痛。
他先躺回去等待痛楚消退,然后再次以左手探进外套内,从内袋摸出一个小瓶,咬开木塞以后忍着痛将里面的液体灌进喉咙,等着药力起作用。
这是赛蒙特别调制的药物,虽然他曾想要主动解释药理机制,但因为开发过程牵涉到非法以实体进行实验,所以亨利不想过问。药效逐渐扩散到身体各处,这东西不只味道恶心,还有很不好的副作用,不过那是药效结束后的事情。
一股热流经过身体以后活力大幅涌出,痛觉像是从哀嚎转为喘息那样逐渐模糊,不过亨利知道还是不要贸然起身才保险。能爬行就够了,他将雨水眨去以后先翻身,接着爬过湿滑地面到达亚伦身旁。其实一到那儿他又痛得倒下,凭借卓绝的意志力才没失去意识。
亚伦状况很糟,手臂骨头从伤口刺出,右手掌靠一小条肌肉勉强拉着没有断开。这样的伤口出血太严重,再不急救的话他就没命了。
亨利急需一条布、一根木头充当绷带和固定物,布比较简单只要从自己衬衫撕一片就成,可是木头没这么容易。这儿十分荒凉,看得见的树林都太远。幸亏他灵机一动,想起自己靴子里还有把小刀,于是咬紧牙关忍着痛伸长手臂,费了番功夫才掏出来。
亚伦已身体冰冷,而且亨利探查不到脉搏。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据就是继续出血、血液还有温度。
亨利拿布条绑住亚伦的手臂,缠在小刀刀柄,觉得够紧了再缠住刀身维持固定。之后自己也疼得难以忍受,只好翻身躺在地上。
他大叫求救,没有人回应,于是亨利强迫自己面对残酷现实: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自然没有人回来救援。甚至未必有人会发现他们的尸骨,因此妻儿也无从得知自己的下场,只希望安妮明白他最后心里还挂记着家。
亨利又昏过去。
再次清醒,雨已经停了,谬术风暴飘到远方云海上,但是从雷声判断下一波风雨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是之后无尽风暴无穷黑暗的前奏。他望向亚伦。
没有什么变化。但伤口经过包扎固定之后出血似乎停了。活得了一时,可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难逃一死。除非能有谁带他到温暖干燥的地方疗养。
亨利苦笑,对着一片死寂说:「可惜不会有人来。」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大人,也许我可以帮忙?」
亨利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颤动。他很害怕是自己幻听,赛蒙说过那是肾上腺素药剂的副作用之一。
「史隆先生,告诉我这不是幻觉。」他声音无法连贯。
然后伸出手。
厚实坚定的手掌握上来。
「货真价实啊,大人。」史隆说。
亨利紧紧握着他的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一开口又哽咽了。「怎么找到我们的,史隆先生?而且你怎么过来的,借了天使的翅膀吗?」
「大人,天使还要很多年才会来找我,我是骑狮鹫来的。你们动身后不久我就恢复神智,农夫的太太告知了你们的去处,也借了我一匹马,我赶到伯爵那儿,听说狮鹫已经平安回家,就说服牠们再帮一次忙,载我过来这里。」
史隆脱下厚外套,不顾亨利出言反对硬是裹了上去。
「大人,再忍一下,伯爵夫人的车就要到了。」
「伯爵夫人?」亨利听了疑惑起来。「你是说约翰.班奈狄克的妻子?」
「是的,大人,伊莲夫人会赶过来。虽然伯爵阁下不答应,但夫人生气了,恕我直言,她确实说她丈夫是个死脑筋的王八蛋。夫人很关心亚伦舰长,看来舰长留下很好的印象。」
亨利听了本来想笑,但一口气噎到了,紧紧抓着史隆的手直到痛楚减轻。他看着亚伦还是担心,舰长迟迟没有醒来、也没有反应,不过史隆已经取下狮鹫鞍上的坐毯给他盖上。
「史隆先生,他状况怎么样?」
「很不乐观,大人,而且我想手是救不回来了。」
「没了手总比没了命好。」亨利回答。
「的确,大人。」
「那你自己呢,史隆先生?」亨利想起这位朋友也受了重伤。其实说话时他喘不过气,而且伤口拉扯很痛,但是相比于可怕的沉默他还是宁愿忍痛出声。「头骨都裂开了,真的适合这么英勇地骑着狮鹫到这荒郊野外救人吗?」
「大人,我头还有点疼,不过不值一提。」
亨利严肃地打量一阵,史隆身上只有衬衫和背心,且被一路风雨打得湿透。他头顶还包着绷带,看得出伤口那里还有新的血迹,加上面色苍白枯槁。
「史隆先生,你说谎不打草稿,我该当场解雇才对。」
「是,大人。」史隆只这么说。
「杰柯神父呢?」亨利想要起身找他。「既然还没有掉进神息里面,我想他应该成功阻止艾蒂玟的阴谋了吧?」
「大人,艾蒂玟已经死了。」史隆轻轻将主子按回地面。「杰柯神父在对决中受到重创,安德爵士也一样。我已经先急救了,不过还是要尽快送往医者那里治疗才行。」
「赛蒙呢?我看见机关号坠落。」
「耶茨先生与欧布莱特先生有不少擦撞和瘀青,但还算平安。欧布莱特先生正依据耶茨先生指示设法修理那艘船,我抵达之前他们想赶紧出去求援。大人,您先休息吧。」
亨利觉得冷,身子颤抖着。史隆为他拉紧披上的外套,不过因为身子下面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盖外套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转头看着亚伦,暗忖居然连杰柯和安德也受重伤!四人合力确实阻止了艾蒂玟,但代价好大。更何况,这不代表下界人不会进攻。也许赢了上面这一局,却输了下面那一役。
后来他应该是昏睡了,回神时听见翼蜥的叫声和车轮碰触地面的刮擦。
「夫人到了。」史隆说:「大人,我先过去招呼,解释一下需要如何处置。」
「快去吧,史隆先生。」亨利孱弱地回答。
之后听着史隆与伊莲夫人对话,夫人态度俐落明理。片刻后史隆就回来。
「大人,她搭乘的是四翼蜥大车厢,放得下担架,而且照顾狮鹫的工人也驾驶一辆小车过来。会先送你们到伯爵宅邸,夫人已经请医生赶过去。」
「请她先送亚伦回去,我撑得住。」亨利回答。
「我已经请她这么处理。大人,您先喝一口,」史隆说:「伊莲夫人带来的,车上还有毛毯和其他物资。她行事相当细腻。」
「可真不明白怎么会嫁给那个伯爵啊。」亨利叹道。
史隆将一个瓶子放在亨利唇边,他吞下里面的糖浆,身子很快暖起来。伊莲带着仆人将亚伦捧上担架,她是高个子骨架大的女性,皮肤白皙、头发颜色如同成熟的麦穗,那姿态令亨利联想到自己在肖像画中看过的日出帝国时代的女皇。
而且伊莲似乎懂得医术,立刻调整他给亚伦绑的绷带,温柔包扎断掉的手掌和手臂,监督仆人小心搬运伤患,送亚伦上车之后又请史隆陪亨利静候。
接着伊莲带着仆人依次送走杰柯和安德,翼蜥拖着大车厢升空离去时,另一辆车子接近了。
史隆趁这时间为亨利脱下衣服,裹上毛毯,并将附有加热术构的石头置于脚掌以保持体温。他一直跪在湿冷的地面陪着亨利。
「大人,他们抬担架过来了。不过路程可能会很不舒服——」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脚往后一蹲,仰着头倾听。
「怎么了,史隆先生?」亨利看了紧张。
「大人,是鼓声。听不见了。」
「你确定吗?」亨利盯着他追问。
「我认为鼓声应该停下来了,大人。谬术风暴也跟着缓和,您看东边的云层后头已露出阳光。」
史隆轻轻为他挪动颈部,亨利看见乌云逐渐被神息冲散。神息,承载了神音,如果信仰虔诚就会相信。
伯爵的家仆抬着担架过来放在旁边地上,史隆一边指挥一边替主子拉好毛毯。
「史隆先生,你知道出太阳代表什么吗?」亨利说得感动。「代表吉尚上校和龙族获胜了。」
「赞美上帝。」史隆虔敬回答。
亨利笑道:「别急着赞美啊。未来我们说不定也得和英勇的上校以及战龙旅对上,他们可不好对付呢,史隆先生。」
「大人,我想你们也不至于想要近期内宣战才对。」史隆注意着仆人,口里继续说:「同时我想,假如您没有其他事情交代,我就先回去接安妮夫人。她一定想要在您身边照顾。」
「谢谢你,史隆先生。」
亨利情绪激动,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握住史隆的手表达谢意,然后做好心理准备。被抬去车上这过程想必会痛得要命。
仆人搬起担架,慢慢带亨利上车。身子一晃动伤口剧痛难耐,要是没有刚才那口罂粟糖浆绝对熬不过去。史隆一直陪到最后。
亨利意识渐渐模糊。他知道醒来就会看见心爱的小老鼠在身旁微笑守候,一边流泪一边妥善照料,说什么也不肯走。至于复原期,他想象大概要翘着腿躺在无比松软的椅子上,让安妮给自己念报、塞枕头、喂牛肉汤和洋甘菊茶。
吉尚上校和该死的战龙旅真的打赢了。
亨利微笑之中意识远去。
战争什么的,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