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子里没有丝毫响动,似乎所有的墙壁都屏住了呼吸。每隔几小时,我就得出去听听芦苇丛中风儿吹过的沙沙声,以确定我的耳朵没有变聋—这甚至成了我今后的一个习惯。我从储物室里拿了一块备用的玻璃来修理那扇坏了的窗户,当我装好玻璃、放下手中的工具时,才惊觉刚才的动作太猛,敲击玻璃的力度过大,不过幸好它还完好无损。完成这一切后,我就回去坐在瑟勒迪斯床边。我不停地咳嗽,坐立不安,一直拨弄着食指上的老茧,可是这一切声响都不足以打破沉寂,就连瑟勒迪斯的呼吸声也如冰面上的鹅卵石一般,在虚无缥缈中一掠而过。
起初,我很害怕,瑟勒迪斯的情况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她睡了好长时间,一天早上,我敲她房门时,才发现她已经醒了。我给她带了一个苹果和一杯蜂蜜茶,她向我道过谢,低头吸了一口杯中飘出来的热气。她睡觉时窗帘没有拉上—或者说,是前天晚上我没有帮她拉上—天空中布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阳光时不时地照进来。我只听见她叹了口气说:“去吧,艾米特。”
我转过身来,只见她泪流满面,但是脸颊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是说真的,去吧,去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儿。”
我犹豫了一会儿,现在她醒了,我心里有些问题想问她—从踏入这扇门开始,这些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现在,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我……但是,如果这一切的答案真的被揭晓了,我反而会深感不安……我不太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了,因为一旦知道了答案,就意味着一切都非幻觉。
所以我最后只说了一句:“你确定吗?”
她只是躺着没有回答。过了很长时间,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难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我受不了被人看守着。”
这听起来可能会很刺耳,我却没有感觉。尽管她双眼紧闭,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走到走廊。
我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再去想那些事。当我瘫坐在阶梯上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时钟,才发现我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在擦灯盏,添灯油,拖地板,擦餐柜,清扫大厅,在地板上喷薰衣草水,用蜂蜡擦拭楼梯扶手……在家里,这些事都是由妈妈或者阿尔塔做,而我总是翻着白眼、漫不经心地在她们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现在,我汗流浃背,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汗臭扑鼻。我环顾四周,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努力带来的改变,我原以为我是为了瑟勒迪斯才做这些,后来才发现,这是为了我自己。因为瑟勒迪斯病了,这里不是别人的家,而是我的家。
我站了起来,虽然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却一点儿也不饿。我一脚踩在楼梯上,一脚踩在地板上,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好长时间,好像要做什么决定似的。突然,我转了个身,朝通往车间的过道走去。门是关着的,当我打开门时,窗外的光线格外耀眼。
我大手大脚地给炉子添了一堆燃料,因为那些木头是我自己劈的,没人会看见我浪费资源。然后,我开始有条不紊地从房间的这一头整理到那一头,收拾架子,磨尖工具,给压力机上油,打扫卫生。在整理橱柜时,我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旧皮革和布料,图架底部还藏着一些大理石花纹纸。除了这些,我还找到了一个刻着花纹的骨质压纸器、一本银色书页的书、一支粗粗的深色条纹的玛瑙磨光器……瑟勒迪斯很注重整洁,但她似乎不曾扔过东西。在一个橱柜里,我发现了一个木制小盒子,盒子用旧丝绸包着,看起来好像很贵重。我打开后,发现里面放着一顶婴儿帽、一缕发丝、一张印在表壳里面的银版照片和一个沉甸甸的银戒指。我把戒指放在手心里来回摆弄了好长时间,看着戒指的颜色在光影下时而由蓝变紫,时而由紫变绿。我又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回去,放在一堆重物后面,然后我就忘记它的存在了。此外,我还有一个箱子需要整理,一罐过期染料需要倒掉,一小块干海绵需要清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快乐,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这里的一切—整洁的刀刃、烟囱里的烟雾、霉糊发酵的气味和炉子里变成灰烬的原木—都显而易见,而且变得尤为重要。
但是,当我大功告成时,我并没有觉得心满意足,而是感到惶恐不安,似乎我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当我把瑟勒迪斯的脏衣服拿走时,发现她的钥匙还在裤子的口袋里。现在,钥匙已经在我手里了,但这些钥匙里没有她脖子上戴的那把,而是房子的前后门以及车间尽头那两扇上了三把锁的小门的钥匙。它们冷冰冰地躺在我的口袋里,好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心中的占有欲好像也减弱了。
我望着外面广阔的沼泽,湖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宛如明镜;远处的天空彤云密布,一切都静止不动,仿佛是玻璃窗上的一幅画。天气沉闷。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家干些什么,现在正是宰杀牲畜的时节,除非爸爸把时间提前了;同时还有些修补工作要做,比如说,工具和谷仓后墙都是需要修理的。如果要像去年我提议的那样,在高地上筑一道山楂篱笆,那就得抓紧时间种山楂了。一想起尖锐的荆棘扎进冷冰冰的手指头,我的神经就感到一阵刺痛。有一瞬间,我还闻到了一股松节油和樟脑的味道,那是妈妈做的油膏,可以防止长冻疮。想到这儿,我把手凑到鼻子上闻了闻,却只闻到手掌中的一股灰尘和蜂蜡气味。现在,那种生活已完全离我而去了。
我抬起头仔细地听着,四周静悄悄,什么声音也没有,整座房子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我从口袋中掏出那串钥匙,绕开压书机,沿着磨损的地板走向稍远的那扇小门。我虽然心脏怦怦直跳,但动作还是麻利迅速,用三把钥匙把锁依次打开了。
瑟勒迪斯给门上的铰链都上过油,只需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仿佛里面有人在开门。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希望门难开一些。突然,我的脉搏跳动加快,以至于我有些眼花,过了一会儿,我的视线才恢复清晰。房间里冷清空荡,高高的窗户跟车间一样都没有窗帘,屋里有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两把椅子隔着桌子面对面地摆放着,地板上、墙上都光秃秃的。我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钥匙与桌子碰撞发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不该在这儿,但我又不得不这么做。我静静地站着,脊背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
在灰暗窗户的衬托下,可以看见其中一把椅子的椅背挺直,结构简单—不如另外一把舒服。可是,不知怎的,我有预感这是瑟勒迪斯坐的。我把另一把椅子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听着它与凹凸不平的地板之间的刮擦声,然后坐了下来。有多少人来到这里等着移除记忆呢?他们来来往往……把地板都踩坏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可以感受到那种内心深处几近病态的恐惧,那种悔不当初的恐慌。那此刻呢?把你内心的某个最黑暗的部分移除了,你感觉怎么样?以后,你会永远带着心上的空洞过活—我又想起米莉离开时那种茫然的眼神,不由得咬紧牙关。哪一种感觉更糟糕—是麻木空洞地活着,还是保留记忆、咀嚼悲伤?虽然忘却记忆也会让你忘却悲伤,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麻木会让你失去自我,就像扎入灵魂中的暗刺……
我深吸一口气,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容易想象到这些情景。我也应该坐在瑟勒迪斯的位子上试试。她会是怎样的呢?看着别人的眼睛,然后对他们做那种事吗?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舒服。不管别人怎么认为……瑟勒迪斯所谓的“帮助”,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呢?
我站了起来,脚踝撞到了桌子,我扶着椅背稳住了身子。手心被椅背上的雕刻物扎伤了,虽然不怎么疼,但却令我吃了一惊。我低头打量了一眼,微蓝的光线照在椅背上,能看见上面的木刻卷纹。
很多时候,光会照亮让我们受伤的东西。阳光透过半开的门斜射出去,格子状的光线映照在了大厅的地板上。我知道自己这次是如何发病的。我隐约记得,那明亮的形状,就像一把打开我意识深渊的钥匙,让我的疾病蜂拥而出。此刻,这一认知带来的震惊和我心中的畏惧不相上下。我本能地畏缩着,等待着黑暗将我吞噬,那黑暗将是尽头,是深渊。而我就在这里,在我最害怕的地方—恐惧的源头,黑暗的中央。
膝盖瘫软,我跌坐在了椅子上,奋力地支撑住自己,仿佛要面临一场大难一样。但是,我的思绪很清晰,我知道有一根房梁在嘎吱作响,老鼠正在窗户上方的茅草中窜来窜去。黑暗像潮水一样翻滚着,在一臂之遥处卷起浪花,然后又退去,险些将我淹没。
我屏住呼吸,但一切似乎都相安无事。直到苍白的日光笼罩了我,直到我湿润了双眼,此起彼伏的黑暗才堪堪退去。
光阴似箭。我低头看着双手,离家时,它还惨白惨白的;而如今,因削皮革,左手的食指已经长了老茧。我左手拇指的指甲很长,这样在精细加工时就不会伤到手指。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我的手,这双手虽瘦,但不至于瘦骨嶙峋;有力,但不至于臃肿笨重。这不是一双农民的手,它们既不像爸爸的,也不像残疾人的。此刻,我突然明白,这双手不仅仅是我的,更是订书匠的。
我摊开手掌,看着掌中的线条,它们仿佛在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记得有人—忘了是不是阿尔塔—曾经告诉我:“你左手掌心的线条代表你与生俱来的命运,你右手掌心的线条则代表你为自己创造的命运。”我右手掌心的中间有一条又长又深的线,将我的手掌分成了两半。我想象着会有另一个艾米特,他可能像我父母计划的那样接管农场;他没有生病,也不用在这里孤独终老。我看见他回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然后把那冻僵了的双手插进口袋里,吹着口哨回家了。
我低下头,等待着这阵突如其来的悲伤过去,但悲伤并没有过去。我内心悲痛,潸然泪下。
起初,我的身体像发病一般难以自制:强烈的恶心干呕,条件反射般的痉挛,边喘边哭,缓不过气来。接着,这种紧迫感渐渐缓解了。我擦干眼泪和鼻涕,睁开眼睛,那种失落感仍然强烈到足以让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我眨眨眼,控制好呼吸,不让自己再次潸然泪下。
当我抬起头时,整个世界就像一片割过的麦田,放眼望去,视野辽阔。我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长久以来,我视线的角落里总是潜伏着阴影,我都已经习惯了,但是,现在阴影消失了。这个静悄悄的房间一点儿都不恐怖,这只是一间房而已;房里摆着两张可以让人对面而坐的椅子,只是椅子而已。
我怔了一会儿,试探着迈入刚刚恐惧出没的地方,就像用舌头舔舐一颗蛀牙。什么反应也没有,或者说,只是有疼痛的微弱表现—这种疼痛不像是蛀牙,而像是某种已经愈合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像是雨后泥土的气息,仿佛一切都焕发了生机。我拿起钥匙,没有锁门就离开了。我饿坏了,来到储物室狼吞虎咽地吃着罐子里的泡菜。吃饱后,我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头昏眼花。本想端碗汤给瑟勒迪斯,但是我却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炉子的火已经灭了,屋里几乎一片漆黑。我又燃起炉子,弄得身上、地上都是灰。然后匆匆地把汤加热到刚刚温手的程度,送到瑟勒迪斯的房间。我心想她肯定在熟睡,于是轻轻地用手将门推开,看了一眼。
她已经醒了,还坐了起来。屋里的油灯亮着,她把一碗水放在油灯前,好把光线聚集在正在缝补的衣服上。她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你看起来好多了,艾米特。”
“我?”
“是的。”她凝视着我,脸色突然变了,手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放下衬衫。“坐下吧。”
我把端汤的盘子放在她床头的桌上,把椅子拉到她旁边。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我的下巴,让我的脸朝向油灯。这不是她第一次碰我—她经常纠正握东西的方法,有时候会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做—但是此刻,她的手就像寒霜一样,刺痛了我的皮肤。
她说:“你已经接受它了。”
我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由衷地点点头,然后长叹一口气,背靠枕头坐着。“好孩子,”她说,“我知道你迟早会做到的,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这种感觉太脆弱了,如果我说出来,就算只对她说,它也许都会消失不见。
她对着天花板笑,然后斜着看了我一眼。“我很高兴,你那时候发烧,比任何人都难受,你不用再遭那样的罪了,真好。”她耸了耸肩,好像我已经回答她了,“是的,其他的东西,这从来都不容易,你总会丢失一部分。但是,你不会再噩梦缠身,也不会再恐惧害怕。”她停了下来,咽了一口气,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要从身上拔出一根针一样,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我继续道,“我连订书匠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成为订书匠呢?”
“不是现在,现在还不到时候,否则它会变成一道冰封魔印。”她大声笑了起来,“不过,等我好了之后就会教你的。孩子,成为一名订书匠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不过你要先学其他……”她的声音逐渐降低,然后咳嗽了起来。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但她看都没看就摇手拒绝了。“雪一停,我们就要去利特尔沃特拜访一位朋友,她是我的……”她犹豫了一会儿,尽管那可能只是为了喘口气,“在我离开我师父之后,她就是我师父的最后一个徒弟。她现在和家人住在村子里,是一位很优秀的订书匠,也是一位助产员。”她补充道,“订书匠和助产员往往志同道合,他们致力于帮助人们缓解痛苦。助产员让人们轻松地来到世上,订书匠则让人们在苦痛的生活中得以解脱。”
我咽了一口气,不过我已目睹人世间太多生生死死,现在已经不畏惧生死了。
“你会做得很好,孩子。只需谨记初衷就可以了。”她斜着看了我一眼说,“有时候,订书匠—像我们这样的—必须干下去,不管人们如何议论我们。”
“瑟勒迪斯,那天来烧书的那群人,他们害怕你,害怕我们。”我费尽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她没有回答我。
“瑟勒迪斯,他们认为—那场暴雨……是我召唤来的。他们叫你‘巫婆’,而且……”
她又笑了起来,笑得都岔气了,只好扶着床边好好地喘口气。她说:“要是我们真如他们说的那样神通广大,我现在应该穿金戴银地躺在床上了。”
“可是,我总感觉……”
“别傻了。”她喘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自古以来,我们就被称为‘女巫’,人们认为‘奸诈狡猾’说的就是我们。女巫,带有召唤恶魔的意味……很多同行曾因此而死于非命。十字军东征不是什么新鲜事,替罪羔羊总是我们。当然,我确实觉得知识的力量是伟大的而有魔力的。但是,你只是个订书匠,天气不归你负责。”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现在,不要再说了。”
我点点头,欲言又止。等她身体好了再问,到时候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她对我笑了笑,闭上眼睛,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是当我要站起来时,她指着椅子对我做了个手势。我又坐好,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全身乏力。炉子里的火就要熄灭了,炉灰像苔藓一样覆盖在余烬上,我本应去照料一下,可是我站不起来。我伸出手指,穿过椭圆的烛光的中心,仿佛戴着一枚戒指;手收回来后,光线便照在拼布被子上,把上面印着花的一块布料照得清清楚楚。我想象着瑟勒迪斯缝被子的画面:在漫长的冬日里,她坐在炉子旁,把布一块一块地缝上去,皱着眉咬断了线头。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此时,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妈妈、阿尔塔或者其他的女人,时而像个小姑娘,时而像个老人……
门铃叮当作响,我挣扎着站起来,头晕目眩。车子沿着道路缓缓地朝房子驶来时,我一直在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听见车轮和马儿的声音。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他们的到来。外面漆黑一片,窗户上的影子盯着我,有些吓人,让人不知所措。楼下传来了烦躁的抱怨声,门铃又响了。一丝提灯的微光从门口透进来。
我瞥了瑟勒迪斯一眼,她已经睡着了。门铃又响了,这回响了很久,声音刺耳,好像他们在很用力地摇铃似的。瑟勒迪斯的脸抽搐了一下,呼吸节奏也变了。我匆匆忙忙走出房间,下了楼梯,门铃依旧发出急躁又刺耳的响声。我喊道:“知道啦,好啦,就来啦!”直到取下门闩,把门打开时,我才开始感到害怕。我几乎来不及屏住呼吸,一下子便紧张起来。该不会是那群拿火把的人要回来把我们烧成灰烬吧?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面前的那个人正在说话,可是他突然停了下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他戴着一顶高帽子,披着一件斗篷。在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他的轮廓和犀利的目光,他身后有一辆双轮马车,上面挂着一盏灯笼,灯光下可以感觉到马儿呼出的热气以及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另一个男子站得离我稍远些,他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发着牢骚。
“你要干什么?”
我面前的那个人吸了吸鼻子,然后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摘下帽子,鬈发齐肩,他把帽子递给我后就径直地往前走,想要强行进门。他一指一指地摘下手套,放在帽子里。“先来杯热饮和一顿美餐,快进来,弗格森,外面冷死了。”
“你们到底是谁?”
说话的男子看了我一眼。另一个叫弗格森的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跺着脚取暖,接着又回头对车夫说:“在那儿等着,可以吗?”然后,他重重地把包放在地板上。
男子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是那个学徒了,我是德•哈维兰先生,我带弗格森来给瑟勒迪斯看病,她怎么样了?”他走到墙上的小镜子前,一边摸着胡须,一边说,“这里怎么这么暗啊?天啊,多点几盏灯吧。”
“我叫艾米特。”
他挥手让我停下,好像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她醒了吗?医生早点儿看完,就可以早点儿回去。”
“还没,我想她还没……”
“那样的话,我们只好叫醒她了。给我们上一壶茶,再来点儿白兰地和一些吃的。”他大步从我身边走过,上了楼梯,“这边请,弗格森。”
弗格森跟着德•哈维兰往楼上走,身上带着一股冷气,衣服上的羊毛湿漉漉的。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回过头来把帽子丢给了我。我转过身,特意摸了摸那光滑的料子,然后把它挂在另一顶帽子的旁边。我不想听德•哈维兰的命令,可是门关上后,屋里确实一团黑,看不清东西,于是我点了盏灯。大厅的地板上满是他们的脚印,楼梯的台阶上也沾满了他们鞋底的泥巴。
我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又气愤又纠结,最后还是走进厨房泡了一壶茶—安慰自己,这是给瑟勒迪斯沏的—然后端上楼。我敲门的时候,德•哈维兰在里面说:“等一下。”他说话带着卡斯特福尔德的口音,但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提高嗓门对着门喊:“你说过……”
“不是现在!”
“是艾米特吗?”瑟勒迪斯问,“进来。”她咳嗽了一声。我推开门,看见她正抓着床单喘气。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还有点儿湿润,招手叫我进去。
德•哈维兰先生站在窗旁,双手交叉。弗格森站在炉子旁,扫了一眼屋子,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屋子真小。
“这是艾米特,”瑟勒迪斯吃力地说,“我的徒弟。”
我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既然你来了,”德•哈维兰对我说,“也许你可以给瑟勒迪斯讲点儿道理,我们大老远从卡斯特福尔德赶来,现在她却不让医生给她检查身体。”
她说:“我没叫你来。”
“是你徒弟叫我来的。”
她看了我一眼,让我感到脸颊发麻,然后说:“这样啊,那我很抱歉他浪费了你的时间。”
“这太荒谬了!我很忙,你是知道的,我有要紧事……”
“我说了我没让你来!”瑟勒迪斯话说完就把头扭到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德•哈维兰向弗格森医生使了个眼神。“我完全没事。”她继续道,“只不过前几天晚上着凉了而已。”
“你咳得很厉害。”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医生对她说话,语气委婉又显得油腔滑调,“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感受。”
她孩子气地噘着嘴,我敢肯定她会拒绝,但是她看了德•哈维兰一眼,然后说:“疲劳、发烧和胸口痛,就这样。”
“也许我可以……”他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腕,使她来不及拒绝。“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医生望着德•哈维兰,那种眼神我无法读懂,然后说,“我们不要再打扰她休息了。”
“很好。”德•哈维兰走到床边停了下来,好像要说话似的,然后耸了耸肩。他又像刚才一样朝我走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意味着我得给他让路。弗格森跟在他后面,房间里只剩下我跟瑟勒迪斯。
“对不起,我那时很担心。”
瑟勒迪斯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她闭上了眼睛,脸颊上凸出的血管像红墨水一样显眼。但是,她知道我在她旁边,因为过了一会儿,她拍了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走到走廊。灯光洒在楼梯上,穿过楼梯扶手,一切都被撒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我听见他们在大厅讲话,便走到楼梯口,站在那里听着,声音非常清晰。
“……固执的老太婆。”德•哈维兰说,“真的,我很抱歉。从邮递员的话里,我感觉她……”
“没事,没事,无论如何,我检查得也差不多了。她的身体确实很虚弱,但是除非病情突然恶化,否则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危险。”他穿过大厅,我猜是去取帽子了。“你决定好要怎么做了吗?”
“我要留在这里照看她,直到她好起来,否则……”
“真遗憾,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否则我很乐意来看她。”
“确实,”德•哈维兰哼了一声说道,“她是个不合潮流的人,一直认为我们处在黑暗时代。如果她要继续干的话,完全可以在我的装订厂舒舒服服地工作。多少次我试着说服她,但她坚持要留在这里。现在,她又收了那个该死的学徒……”
“她确实有点儿固执。”
“她真是气死人。”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想我得再忍一段时间,试着让她明白过来。”
“祝你好运,对了—”接着,我听见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接着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要是她很难受,或者失眠,滴几滴这个应该会有帮助,不要滴太多。”
“嗯,好的,晚安。”门开了又关,我听见马车离开的嘎吱声和隆隆声,还有德•哈维兰爬上楼梯的声音。他看见我时,立马举起了灯,凝视着我。“你在偷听吗?”但是,他没等我回答就从我身边走过,然后转头来又说,“给我拿些干净的被褥来。”
我跟在他身后。他打开了我房间的门,然后停下来歪着脑袋对我说:“什么事儿?”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你要用的话,那我睡哪儿?”
“我不知道。”然后,他就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把我留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