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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瑟勒迪斯的房间非常安静,静得让我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幅画。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朦胧,就连玻璃窗也是如此,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第一缕晨光在地平线上形成了一条淡蓝色的光带。窗角上挂着一张帆一样的蜘蛛网,窗台上满是尘土和枯草,窗户紧闭着。不管是什么风把这些尘土和枯草吹进来,现在风也已经停了,四周静悄悄的。

  德•哈维兰在瑟勒迪斯的眼睛上放了两枚硬币,让她闭上眼睛,其中一枚是六便士,另一枚是半基尼,效果真的很神奇,一放上硬币,瑟勒迪斯就像眨眼一样快速地闭上了眼睛。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床上躺着的不再是真正的瑟勒迪斯了。我站在床边,努力回想她那憔悴的面容,回想起她跟我说的话和教我学习时凝视我的样子。房间空荡荡的,甚至连她的头发,她的睡衣都变成了一堆腐烂的有机物,被霉菌和真菌占领。我试图在自己心底寻找哪怕一丝丝的悲伤或震惊,但我的大脑不受控。似乎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像融化的雪一样微弱的金属气味、床边玻璃上的干斑,以及瑟勒迪斯下巴下方的被子磨损的边缘这样的细节。

  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伸手摸了摸被子。天气很冷,被子都是潮湿的。突然,我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我想给她多拿些毯子盖上,再在壁炉里生一堆火,因为我觉得让她躺在这冰冷的寂静中太不近人情了,我希望她有舞动的火焰做伴。可是,有哪个傻瓜会在房间里生火给一具遗体取暖呢?我可以想象德•哈维兰看见我提着一篮子木头上楼时的表情。我没有必要说些什么,也没有必要帮她把那向内翻的领子捋直,或者走到她旁边拍拍她的袖子。她走了,彻底走了,终于走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充满伤感。

  我走出瑟勒迪斯的房间,随手关上身后的门,走下楼梯。地板和楼梯扶手异常稳固,当我的影子经过时,上面呈现出忽明忽暗的变化;此外,我的脚步声也格外清晰。这一切似乎都在努力提醒我,我还留在这里并且好好地活着,而瑟勒迪斯已经命丧黄泉了。

  “到这儿来。”会客室里传来了德•哈维兰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我现在只想打开前门走出去,其他什么都不想做。如果我现在就走,一直不停地走的话,大概明天早上就可以到家,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虽身心俱疲,却扬扬得意。阿尔塔会在牛奶场门口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眨眼,最后砰的一声把桶扔到地上,扑进我的怀里。我会告诉爸爸妈妈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然后我们又可以过上从前的日子。他们今天都会忙些什么呢?低洼地里需要挖一条排水沟,这清冷的天气也刚好适合拔萝卜。也许妈妈会把熏肉机放在院子里—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闻到了木柴的浓烟味和一丝丝肉腥味,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立刻到这儿来,我知道你在那儿。”

  我转身过去。不能回家让我感到很难过,尽管家人见到我会很高兴,但是我已经不再属于那里了。无论我喜欢与否,我现在已经是一名订书匠了。可要是“订书匠狂热”像疟疾一样依然存在于我的血液中,该怎么办呢?也许我只有从事这份工作才能避免得病,要是我现在就回家的话,恐怕会随时担忧着病情复发。我穿过大厅来到会客室,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是的,我在这儿。”

  “总算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壁炉,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空茶杯和盘子。他生了火,但是木头堆得太多了,我敢肯定过一会儿火就会熄灭。“这里冷得要命,烟囱也不好使。”

  就在这时,火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熄灭了。而我并没有回应德•哈维兰。

  他咂了咂嘴,怒视着我,仿佛是我惹他生气的一样。“写字台上有两封信,托勒来的时候,就把信交给他,明白了吗?”

  我走到写字台,拿起信,一个信封上写着“弗格森医生,卡斯特福尔德芒特街45号”,另一封上写着“伊利亚•奥克斯,殡仪员,卡斯特福尔德高街131号”。我问道:“就这样吗?”

  他站起来,朝窗子走了几步。外面,一只鸟儿掠过水面,溅起一串明亮的水珠。灯芯草在风中摇曳着,闪着银色的光。当他转过来面对我时,仿佛面对的是一堆垃圾,然后说道:“坐下。”

  “我喜欢站着。”

  他指着一把椅子对着我微笑,我想要瞪他,但最后还是屈服了。“很好。”他说。我坐下时,他用拨火棍碰了碰火堆残余物,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瑟勒迪斯的死,”他边说边拨弄着灰烬,“令人遗憾。”

  我没有回答他。可笑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在听楼上的动静。

  “她已经老了,死是自然规律。毕竟一代人的成长必然伴随着另一代人的老去,新事物的产生必然伴随着旧事物的灭亡。万物都是如此。”

  “我可以走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表露出一丝惊讶,不过这也许是灯光使然,就如同光会在空白雪地上形成舞动的图影。“不行。”他说,“我想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请你坐好,你动来动去很容易让别人分神。”

  我咬了咬嘴唇。

  “现在,我是你的主人了,因此要对你负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在大声地朗读课文。“显然,你还是有一些希望的。”然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表示怀疑,“你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了。”

  “我不能待在这儿?”一说出这句话,我就立刻意识到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一想到要离开,我的感觉就像一股冷气突然涌进伤口。

  “当然不可以,你要跟谁在这儿?要不是不得已,我都不想在这儿多待一刻。瑟勒迪斯是个怪人,比反对进步的勒德分子还恐怖。我想你还没有机会去了解和发展这门艺术,这样的生活,就像农民一样……”他用拨火棍指着我,指着整个屋子,“她用对待工作的态度来对待那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手工活,接受所有来找她的顾客……丝毫不为她的工作感到自豪……”

  “她一直很为她的工作感到自豪。”

  “所有这些,”他继续说道,仿佛没有听见我说话,“都不能让你成为一名有崇高尊严的订书匠。订书匠不需要做缝纫或裁剪这些手工活儿。”他拿着拨火棍在空中画个圈圈,似乎在说着某项工作任务。“一名真正的订书匠,必须要有干净的双手。”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双手,它们白得像剥了皮的柳条细枝一样。

  “可你必须做书,总要有人来做啊。”

  “这是当然啦,在卡斯特福尔德的装订厂,我有一些优秀员工,他们总能制作出精美的……”说着,他又用拨火棍做了个手势,“封面等。但他们又不是无可替代的,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我所做的,我们所做的,是实至名归的艺术。用胶水、灰尘和指甲缝的污垢来贬低它是一种亵渎。”他淡淡一笑,“多年来,我一直劝瑟勒迪斯雇佣一名工匠,这样她就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使命。当我听说她收你为徒时,我以为她终于接受了我的建议。但是她后来跟我说你会成为一名订书匠,还说你烧得厉害,她甚至不敢让你看见书。”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仿佛有什么地方被扎了一针,“别紧张,孩子,我没打算问你这个问题。”

  血液在我耳中沸腾。“我现在没事了。”

  “但愿如此。”他把拨火棍放回架子上,然后转身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多么的冷酷,这一瞬间我只感到如释重负。“真巧。”他一边敲击着画框上的一根钉子矫正画的角度,一边说,“事实上,你成为订书匠,也会对我有帮助。下周,我要去拉特沃西勋爵那里一趟。另外,我在卡斯特福尔德的一位老客户也需要我的服务,我想你可以去帮他。”

  “什么?我吗?我不能……”

  “我本来不会选你做我的代理人去全权处理这件事。但是,受装订的是个仆人,我想他对装订的要求应该不高。而且我相信,在客人面前,你会以礼相待、谨言慎行。我相信你能很好地完成这一项任务,瑟勒迪斯向来眼光不错。”他说着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这样,等我回来之时便可以一览你的风华才干,顺便决定你的去向。要是你真有订书匠的潜能,我会继续栽培你。要是没有的话,你可以在我的装订厂和工匠们一起赚钱谋生。”

  “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明白,”他用柔和的语气疑惑地说,“这很简单。”

  “不是,你看……”我深吸一口气,“我从没装订过什么,没有帮助过任何人。要不是瑟勒迪斯生病前夕告诉我一些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做一些材料加工,可是—其他的……”我难以言表。那间屋子,那间干净、空荡、骇人的屋子……“我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做不到。”

  “孩子,装订如何生效是个谜。”他叹了一口气,“莫非,你指的是……工作过程?我的天啊,她真的什么都没教你吗?幸好,那完全没什么难的。你只需要把双手放在受装订者的身上,确保你们两个都坐下,然后拿着笔墨纸砚将她愿意说的记下就可以。至于记忆整理,那便是小事了。你要记得不要问太深入的问题,不过我相信卓越的潜能会帮你解决难题。毕竟,不过是个女仆而已,根本不重要。”

  “可是……”

  “遗憾的是,你初入江湖,资历浅薄,但我相信你会为此竭尽全力的。你只需要记住,你的未来取决于这次历练,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

  “你最好收拾收拾行李,要是托勒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从此以后,你将寄居在我的屋檐之下,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那表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的胃收缩了一下。接着,他伸手去拿瑟勒迪斯的茶杯,就像举杯祝酒一样把它举起来,然后扔在地上,杯子被摔坏了。我低头看着那蓝色的陶瓷碎片。

  “还有,”他心平气和地说,“不许再顶嘴了。”

  我的行李并不多,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用得上的零碎物品,如针线、折叠刀、剃须刀、梳子以及几乎空空如也的钱包。瑟勒迪斯以前送过我一对骨质压纸器—用了多年棒身变得弯曲而光滑—一面放大镜、一把剪刀,还有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皮匠刀。就算把这些东西也带上,我摊放在床上的行李,也是寥寥可数。我突然想起在车间找到的那枚银戒指,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它拿去卖掉以防万一。现在,瑟勒迪斯已经去世了,没人知道这戒指是谁留在这里的,以及为什么会留在这里。无论戒指主人是谁,那人都早已不在了。但这仍属于偷窃。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袋子里,扔在楼下的会客室中—当然,德•哈维兰在我房里,他久立窗旁,看晴空中光线的变化。托勒来的时候,我就把信给了他,我尽量不去想瑟勒迪斯为何这么凑巧就在那晚死去,而不是第二天晚上;要是她迟一天才死,德•哈维兰就得再等上一周,才能寄信给殡仪员。现在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这就像是在守夜,只不过瑟勒迪斯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房内。我不止一次地想要点燃蜡烛,坐在她身旁,可是一想到屋里的寒气,还有那不成对的硬币,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一整理好行李,德•哈维兰就关上了房门,他可能是要睡觉,但无论如何,我什么动静都没听见。有点儿动静总比没有的好,即便是德•哈维兰的也可以啊。因此,太阳下山时,我上楼去敲了门,但他没有应我,两间房都非常安静,仿佛他也死了。我一边颤抖,一边大笑,感到浑身不舒服,只好下楼去暖暖身子。我肚子并不饿,但为了暖身,我还是给自己烧了一小壶茶,一口喝下。然后,不假思索地走进车间。

  最后一道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压书机及工作台上的杂物依旧清晰可见,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工作台上早已布满了灰尘。屋内空气潮湿,这也是为什么瑟勒迪斯要让炉子一直燃着的原因。我把烛灯举到彩色瓷砖前,但是灯罩上沾满了烟灰,所以瓷砖的颜色此刻难以辨认。

  瑟勒迪斯的围裙掉在了地板上,它本应是挂在钩子上的—尽管瑟勒迪斯很少脱下来。我把它捡起来,上面的皮革冷冰冰、硬邦邦的,它被遗忘在这地上有多久了呢?这条围裙穿太久了,以至于腰部往上都成了她身材的模样,上面还留有她的味道、胶水的味道,以及磨刀石和肥皂的味道。

  我突然意识到她确实死了。

  我把脸贴到围裙的皮革上,这时我才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爱。起初,我试图保持安静以防德•哈维兰会听见;但过了一会儿,我不在乎了,也没有人来。我就像个孩子一样蜷在车间一角,脸埋在污迹斑斑的围裙里。我感到楼上躺着的不是瑟勒迪斯,她在这里,在我怀里,我好像听见了她又开心又怜悯的叹息声,还有她说话的声音:“来吧,孩子,再这样你又要病倒了。好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终,我平静了下来,不知怎的,我打起了哈欠,我把围裙叠起来当作枕头,眼泪慢慢地流进了衣领,浸湿了我的胸膛。我眨眨眼,眼皮越来越沉。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好像走在黑暗边缘,接着我从一圈碎片纷飞的旋涡中离开,发现自己正在走下楼梯。月光下,那灰尘的微光和我在月色中穿行时发出的丝绸般的声响都显得很奇异。我知道我在做梦—我很熟悉这个梦境—这种认知让那些碎片重新旋动起来,随时威胁着要把我带到另一个场景中。我瞥见了车间一角,那里有铺压机和剪板机;然后在朦胧的月色下,我又回到了楼梯上,脑海中唯一牵挂的就是我要找什么东西。这一回,我知道我必须穿过车间尽头的那扇门,等我一踏进去,里面就会变成另一间屋子,卢西恩•达尔内正坐在桌旁,要抬头看我。

  世界瞬间分崩离析,化为乌有。我猛地站了起来,脖子和肩膀一阵剧痛。我刚刚躺在地板上,浑身冰凉,瑟勒迪斯的围裙在我脸上印了个印子。不远处传来了关门声,接着就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从工作台底下爬了出来,脖子僵疼—妈妈会说我活该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睡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还在因为做梦而心跳加速,但是刚刚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却真真切切。灯光照在门槛上,光线微弱得让人看了吃力,但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那个叫德•哈维兰的,他下去了。现在,我听见了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人哼小曲儿的声音。

  我打开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中—置身于另一间屋子,望着卢西恩•达尔内的背影;我离他很近,非常近,我知道他一发现我就会转过身来。我回过神来,伸出手扶住门框,面前的台阶尽头有个储物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摆脱绝望,终于来到了里面。突如其来的灯光弄得我眼花,桌子上和房间一侧倒扣的水桶上点着三盏灯,仿佛他想把黑暗完全消灭。德•哈维兰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和箱子推到墙边,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地板中央放着一个大箱子,箱盖被掀开了,我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德•哈维兰身后的整面墙都被打开了,铰链摇晃着,青铜盘在墙上投下一个阴影;往里去黑洞洞的,十分宽敞,不是一架橱柜,而是一整间屋子。德•哈维兰此时就待在里面,他一边往怀里塞书,一边倒着往后退。屋里摆满了排排书架,但架子上大部分是空着的。地上到处都是摊着的书,有的书干脆像喝醉了酒的懒汉一样,醉醺醺地靠在墙上。只剩下几排书因为放在书架高处无法轻松地够到,所以才好好地放着。书架上那些烫金的书名—如《阿尔伯特•史密斯》《艾米琳•里弗斯》《罗尔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德•哈维兰一边哼着断断续续的跑调小曲,一边停下来伸手去拿另一本书,他把身子往后仰,以防止怀中的书掉下来。

  “你在干什么?”

  他环顾四周,高亢欢快的小曲也随之停止了。“徒弟,”他声音嘶哑,“你干什么?怎么这个时候起床?我不相信瑟勒迪斯会让你这个时候起床。”

  “我在车间听见这里有声音。”

  “我正在做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走到大箱子前,身子向前一倾,把怀里的书扔进箱中。他现在的动作比刚才更放松了,抬起头趔趄地走着,保险库里书架旁的桌上还放着一个白兰地酒瓶,瓶底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既然你来了,那就递个箱子给我,可以吗?再往这个箱子里放的话,就抱不动了。”

  我深吸一口气,现在瑟勒迪斯还在楼上躺着,他却在这里搬书架上的书,还饮酒欢唱。

  我没有动,他便从我身边挤过去,把一个小箱子掀翻在地,将里面的杂物碎片踢到一旁,然后把它砰的一声扔在刚才那个箱子旁。他摇摇晃晃地走回保险库挑了一摞书,我从他的呼吸中闻出了一丝酒精的味道。我弯下腰,捡起一件把手脱落的烧焦了的工具,但不知道要把它放哪里,最后,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撂在了安放烛灯的水桶上。

  德•哈维兰又转过身来,这回他手里拿着四五本书,从书脊可以看出这几本书装订得很精致,价格也很昂贵—有一本是金色的,很厚;还有一本是用镂雕皮革做的,这个工艺肯定花了好几个小时不止—但是,他连书名都没看就直接放进小箱子里了。我走近一点儿,看见大箱子满满当当的,装的大部分都是很漂亮的书。有本书像是一个镶嵌盒;还有本书像是一方只露一半的木色手帕,上面的花边看起来就像是余烬洒在了擦得干干净净的苍白木头上。

  “你在……”

  他又钻回保险库。“哦,不!”他努力把一本书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上,但他没有放好,书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封面坏了,书被摔开了。“不!不!不!”又有更多的书从架子上掉了下来,现在他不打算把书重新放回去了,它们就像死去的鸟儿一样扑扇着翅膀,掉落在地。

  “哦,真漂亮……”一本本书被他用极其小心的动作放进了小箱子里,仿佛他已经酒醒了一样,“太棒了,太棒了—哦,等等……”他往那个小箱子里放了最后一本书,可是突然他眨了眨眼,又把最后放进去的那本书拿了出来,眯起眼睛盯着书脊看,仿佛它咬了他一口似的。

  这本书的封面是灰绿色的丝绸,上面镶嵌着重叠的叶子图案,时不时还闪着银光,就像河面上的倒影一样。我想伸出手,把它从他手中夺过来。“哎呀,”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卢西恩•达尔内》,把这本书寄过去可能有点儿不合适。”

  “啊?”

  “你去达尔内家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带着这本。”他说道,好像在开玩笑似的。他往箱子里看了看,对自己点点头,好像收割完了最后一茬庄稼一样。然后,他又摇摇晃晃走回保险库,把手中那本书扔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应该这样做,”他又说道,“如果他对那批货不满意……”

  “达尔内家吗?”我说,“你要把我送去……”

  “别提了!”他转过身说,“你绝不能再提这件事。万一被人听见,你知道的,即使现在物是人非,你也可能会遇到麻烦。有的顾客歇斯底里地想要回他们的书,或者重新装订,或者……别跟我说—不,瑟勒迪斯肯定没有教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他叹息道:“你见到他的时候,就当你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知道吗?”

  我不由得想起那张肤色不均、有些憔悴的脸,想起那双黑色的像雄鹰一般凶狠的眼睛。

  “怎么回事儿?”他眯起眼睛问。我心底暗自想,要不是他醉醺醺的,一定能注意到我的精神不济。“怎么回事儿?振作起来。”

  “我不能去看卢西恩•达尔内。”

  “荒谬,又不是你给他装订的,对吧?而且,你可能见不到他,重要的是老达尔内。你只要对他们怀着尊重和敬意,就会没事。”他咕哝着,似乎在喃喃自语,“尊重,顺从,那张脸……上帝保佑我们。”

  我没有回答。那种好像丢了东西的梦境又重现了,那种绝望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它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我一直在寻找什么?卢西恩•达尔内要转身告诉我什么?

  德•哈维兰打了个哈欠,他在身上摸索着找到钥匙,锁上了保险库的门。

  “你拿了钥匙,”我说,“瑟勒迪斯一直带在身上,你怎么……”

  “瑟勒迪斯给我的。”他转过身来盯着我,面无表情,眼眶通红,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出他喝了酒了,“订书匠的书是神圣的信任,作为她的同事和知己……”

  “可是你说要把它们送到达尔内家去。”

  他歪着头,好像在说他只原谅我这一次,下不为例。“不懂的事情不要多管。”

  “我明白得很。”我咽了口唾沫,“我听她说她不想把书给你,所以她不可能自己给你钥匙,你一定是……”

  “你竟敢指责我,孩子。”他举起手,向上竖起一根手指,这是他对我的威胁,“今晚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最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对别人提起,那你只会惹祸上身,就这样。”

  我仿佛听见自己说:“是你从她身上拿走的,你知道这是你得到它的唯一办法。你看着她死去,然后从她脖子上拿走了钥匙,因为这是你唯一在乎的。她为什么会把钥匙给你?她会把它给我的。”

  屋子里悄无声息。要是这番话能收回的话,我早就说了。

  最后,他非常温柔地说:“我想,你去达尔内家后,还有工作要做。我不喜欢你的性格,孩子,你需要彻底改一改了。”

  我身后有一堆书滑落在地,接着一切又恢复安静。

  “去睡觉,”他说,“我会当作你整个晚上都在床上,去。”

  我转身准备爬楼梯,浑身发抖,他也可以看见我在发抖。

  “为了消除你的顾虑……”他说,我突然差点儿绊倒,“她不放心把钥匙交给你,因为保险库里的书跟你无关,她的秘密也不是你的秘密,记住这一点,否则你会难过死的。”

  但我确信他错了,那里确实有些东西跟我有关—那是我的,就像我自己的骨头一样。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找什么了,可是太晚了,我在找卢西恩•达尔内的书,那个在我内心深处的谜底。

  他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确实信任我,因为我是她儿子。不管你认为你们之间有多深的爱,你都可以将它抛之脑后。她冷若冰霜,如果你认为你不仅仅是她的奴隶,那么你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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