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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殡仪员和医生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这天,雾气蒙蒙,空气潮湿,寒气像钻进了我的身体,冰凉刺骨,雾气也直灌入我的大脑。弗格森医生在大厅里抖着衣服上的湿气,屋里燃着的火苗又熄灭了。“真是个漫长的夜间旅程啊,幸好马儿的腿没有摔断。”他声音洪亮地说道。一位看起来更像木匠,而不是殡葬业者的男子跟我握手,他双手冷冰冰的,手上还有一股薄荷的味道。他们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出来,我们被叫到客厅去见证死亡。似乎是因为我在这样一家装订厂中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太紧张了,所以医生安慰道:“只是走走形式。”接下来,我在车间等着,就在炉子旁边,还一直给炉子添火,似乎它能永远燃烧下去。德•哈维兰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让我毛骨悚然。我几乎可以肯定瑟勒迪斯曾以她的方式爱着我,但如果德•哈维兰是她儿子的话,也许他比我更了解瑟勒迪斯。“冷若冰霜……”这就像眩晕一样,让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都变得摇摆不定,从指尖溜走。现在,我只想尽快离开,但是德•哈维兰不耐烦地在客厅喊了起来,好像连续喊了几个小时一样。最后我勉强站起来。

  医生自己坐了马车来,他和德•哈维兰挤在马车里,而殡仪员—他叫什么名字?奥克斯,对吧?—他帮我把箱子和行李搬到车上。车夫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们,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冰封住一般。德•哈维兰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包,可现在马车已不堪重负,东西一放上去就吱吱嘎嘎地响。我认出了他那装满书的箱子跟盒子,还有很多装着其他东西的盒子,其中一个叮当作响,还有一个底部渗出金色的墨水。我犹豫了一下,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去找那只漏了的瓶子了,反正现在已经是德•哈维兰的了。我把箱子捆好,德•哈维兰在马车里不耐烦地咕哝着。

  殡仪员在我们前面出发了。我站了一会儿,看着盖着防水油布的手推车沿着路慢慢地前进。如果你不知道的话,会以为他是一个农民或者工匠,正把一车货物运往市场。我想知道,当瑟勒迪斯的遗体被越抬越远时,我是否会有什么特殊的心情,但是我没有。直到我坐上马车,望着装订厂渐渐远去,悲伤才扼住了我的喉咙。德•哈维兰用他那双苍白的眼睛打量着我—他在模仿瑟勒迪斯—我也试图死死瞪着他。要是我能让他先看向别处……可是我不能。我真的是她的奴隶吗?也许我所爱的瑟勒迪斯从来就不存在,而我一直是个傻瓜……我用指甲抠着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来分散注意力。德•哈维兰转向弗格森,继续他们的谈话,就好像我不在那里一样。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摇来晃去,让我感觉很难受,不过我很高兴不用说话。但是,当薄雾笼窗、四肢冰冷时,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全身乏力,甚至他们呼出来的气息都比我有活力。有一次,我们下车方便—那时,我们已经绕过了沼泽地,道路两旁郁郁葱葱—但林间的重重雾气让人非常难受,于是我急忙回到马车上。如果我知道德•哈维兰和弗格森嚼舌根的话说的是什么人,那也许我会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趣,但实际上我完全听不进他们说的话,耳边只有车轮的隆隆声。拉特沃西勋爵、诺伍德家、汉布尔顿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或者奥蒙德结婚是为了爱情还是金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让他们消停片刻,但最后他们完全停止了谈话,这反而更糟糕。现在,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想想瑟勒迪斯,想想我的家人,也可以想想我要去哪儿。

  卡斯特福尔德渐渐呈现在我们面前,先是隐约可见的轮廓和不绝如缕的回音,接着可以看见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空气中还有夹杂的污水、煤烟和砖灰的气味。我们急匆匆地经过一处建筑工地,那里有一堆烧砖冒出的刺鼻浓烟,德•哈维兰咳嗽着,将痰吐到手帕上。接着,我们穿过宽敞的街道,车辆在我们身后隆隆作响,汽车尾气夹带着令人窒息的粪臭味。德•哈维兰拉上百叶窗,我们坐在灰蒙蒙的马车里,我竭力忍着恶心的感觉。虽然百叶窗拉上了,但是外面的噪音还是不绝于耳,有马儿的嘶鸣声和喷鼻息声、男人的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狗吠声以及轮子和机器越来越低的嗡嗡声。我记不清卡斯特福尔德是怎样的,但在沼泽地生活了几个月后,我现在反而发现那里宁静得很。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瑟勒迪斯的—或者说,我的—车间,虽然已经废弃了,但仍然坚固厚实、安安静静的,就像个避风港。

  最后,我们抵达目的地,马车停了下来。我浑身僵硬,脑袋嗡嗡直响。德•哈维兰从车厢爬出来,在人行道上用手指碰了碰我:“来吧,孩子,你在磨蹭什么?”

  我一直在等弗格森医生先下,但是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角落里,我才发现他不下车。我尴尬地从他身边爬过,发现自己到了街上。天气寒冷,车夫冻得牙齿直打冷战,他双手交叉在前,嘴里发出嘶嘶声,马车停在原地不动。

  我向四周看了看,寒风中乌云密布,我把大衣拉得更紧了。残雪堆积,路面宽敞,道路两旁高楼林立,每栋房子在整齐划一的前门和通往前门的台阶之间都设有栏杆,离我最近的房子门前有一棵月桂,种在上了釉的桶里。站在三米外,可以看见有煤尘像霉菌一样附在叶子上。

  “天哪,别磨蹭了。”德•哈维兰登上台阶,按了门铃,我急忙紧跟在他身后。门边有一块黄铜牌匾,上面刻着一行优美的字:“德•哈维兰,S.F.B.公司”,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一位梳着圆髻、带着夹鼻镜、面容严肃的女人应声开门,微笑着让到一旁让德•哈维兰进来,看见我时,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说:“我很高兴您回来了,德•哈维兰先生。索瑟顿•史密斯夫人急需您的帮助,索瑟顿•史密斯还威胁说,您要再不回来啊,他就要去找别人了。”

  “他夫人的书都在我们保险库里,他还去找别人?几乎不可能。”他带着一丝幽默的笑声说道,“这次又是什么事儿?我想她已经知道新的情妇的事儿了。”

  她清清嗓子,瞥了我一眼,可德•哈维兰却挥了一下手说道:“别担心,这是我的新徒弟,他最终会学会的。你给她预约了吗?”

  “还没,先生。不过,我会在下午的邮件里给史密斯先生写个便条。”

  “好,我明天去看她。不过在给他写信之前,你先查一下他最后一笔账是否付清了。”他大步走到我前面,穿过铺着瓷砖的走廊。走廊尽头的一边是一扇半开着的门,门上有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待客厅”。透过门缝,我看见一间淡雅时髦的客厅,墙纸上绘有芦苇和小鸟图案,桌上摆放着一些杂志,陶瓷花瓶里插着含苞待放的花儿。尽头还有一扇门,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德•哈维兰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皱起眉头说:“你可以快点儿吗?你这样谁都会以为你从没进过房子。走这里。”

  我听见了门闩的咔嗒声,应该是那位严肃的秘书去了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我加快脚步,德•哈维兰推开摇臂门,我紧跟在他身后,经过黑暗的通道来到一个狭窄的院子里。我们对面是一座歪歪斜斜的破旧建筑,脏兮兮的窗户后面的影子不停地来回穿梭。德•哈维兰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猛地把门拉开。“这就是车间,”他说,“你睡在楼上的房间里,进来吧,孩子。”他朝昏暗的过道走了几步,砰的一声随手打开了左侧一扇门,房间里有四五个人,都弯着腰坐在工作台或印刷机前。其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锤子,准备开始说话,但当他看见德•哈维兰时,他摸了摸额头,恭敬地说:“下午好,先生。”

  “下午好,琼斯。贝恩斯,温森,有些东西需要从外面的街上搬进来,就在前门外面的车顶上,去搬进来,好吗?对了,箱子送到我的办公室,其他东西都放在这里。”他甚至没有看那些要去搬东西的人一眼,其中一个人正在用皮革封一个角,我看见他边做鬼脸边把皮革扯下来。他们拖着步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但德•哈维兰似乎没看见他们,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琼斯,这是我的新徒弟,他住在楼上和你一起工作。”

  “订书匠学徒吗,先生?”

  “是的,但凑巧,他知道如何做一些—”德•哈维兰含糊地朝着铺压机做了个手势。“这个,呃—手工工艺,因此他学习装订的时候,可能会给我们提供帮助。”接着,他转向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会来叫你,其余时间你听从琼斯先生的安排。”

  我点了点头。

  “除非我叫你,否则你不允许进屋。”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过一会儿,我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德•哈维兰穿过院子,车间里靠窗的那个人抬起头看着他,嘴里咕哝着。他们三个没有交换任何眼神,停顿片刻后,他们又同时开始工作了。我把手伸进口袋取暖,等着琼斯问我的名字,但他弯下腰去,继续用锤子敲打着铺压机压板间的一本没有装订的书的背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琼斯先生。”

  有人哼了一声。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离门最近的那个,他正把一本已完成的书翻来翻去,检查它的工艺,他朝我翻了个白眼。“不是琼斯,是约翰逊。浑蛋,竟然连我们的名字都懒得弄清楚。”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对,”其中一个人头也不抬地说,“德•哈维兰,那法国佬。”

  我说:“那,约翰逊先生。”

  约翰逊先生仍没有回答。另一个人耸了耸肩,把书放到桌上,对我说:“把这个包起来,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和我说话。等我笨拙地穿过工作台间的过道、走到桌旁时,他已经回到火炉旁的位子上了。他一边检查着压印工具的轮子的末端,一边说:“用棕色纸和封蜡,标上名字和卷数,并标上‘保险库’,然后填写一张卡片。一会儿,我会教你怎么做。”

  锤击之间,约翰逊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刚刚做完谁的?”

  “朗舍姆。”他们笑着说。

  我拿起书,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一半用皮革纸装订,一半用大理石花纹纸装订。我犹豫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注意我,便把书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衬纸边上没有裁剪干净的地方有一条线脱落了,扉页的前面没有白纸,上面写着“珀西瓦尔•朗舍姆先生,第十一卷”。我一时心血来潮,胡乱地浏览了一番,最后随意地翻到一处。书里的内容很详尽,却难以读懂,因为有着各种花式字体,内容如下:“她身材丰满,我祝贺她丈夫娶了个生育能力如此出色的妻子,并问他何时会有新成员。起初,他有些不知所措;接着,他开始攻击……”这让我万分惊恐。

  约翰逊说:“遗憾的是,那不是交易,朗舍姆会让某个藏书者大笑一场。”他最后敲了一下放在铺压机上的书,然后开始拆木螺丝,“你见过他演讲吗,希克斯?我曾在市政厅听过一次,他敲着锤子,大喊下层阶级的权利……他总是让自己下不了台面,难怪他一年要受两次装订。”约翰逊把书从压板间抽出来,扔掉固定用的楔形木头,盯着圆圆的书脊看,“可以了,你要把这个包起来吗?还是说你现在已经完全够格做一名订书匠,懒得做这些杂事呢?”

  我拿过一张纸,开始尽快地将书包起来,我笨手笨脚地把书包得乱七八糟,突然意识到我没有记下名字,于是不得不拆开包裹再检查一遍,终于完成了。我把封蜡滴在结上,盖上刻着字母“d”和“H”的印章。我早该猜到德•哈维兰不是他的真名。不管瑟勒迪斯姓什么,他都会选择改掉它,他不喜欢瑟勒迪斯,不相信她,也不了解她,他怎么可能知道瑟勒迪斯爱不爱我呢?这让我有些高兴。可是现在我已经来到这里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有一次,我在给包裹贴标签,一个年轻人—是叫希克斯吧—把标签从我手中拿走,然后指着一沓卡片,对我说:“把名字、卷和日期写在卡片上,卡片右上角写上‘保险库’,现在,跟我来。”

  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一个麻袋挂在墙上,他把那个包裹扔了进去。“送往保险库的书都在这儿,银行每月只派一次装甲马车,因此我们一直锁着通往大街的门,不许抽烟,明白吗?要是弄丢一本书,你的工作也会跟着丢了。用于交易的书籍一直保存在那里,等德•哈维兰来收。”他指着对面的门说,“看见这个盒子了吗?卡片从那个插槽放进去,每天晚上都要送到老蝙蝠那里归档,明白了吗?”

  “明白。”

  “好。”去搬行李的两个人拖着沉重的货物,步履艰难地穿过院子。希克斯帮他们开门,他们把行李拖进车间时,喘着粗气咕哝着:“那装的都是些什么呀?还有你的契约费?”

  “有些是。”

  他张开嘴,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你最好进来,开始发挥你的能力。”

  他们让我去擦工作台—炉子上的抹布都是污迹,我一擦就把木头弄黑了—又让我扫地。夜幕降临,我想天黑了,他们就会下班,这样我就不用扫了,但是他们却点上了油灯继续手头上的工作。除了炉子旁,整个房间都冷冰冰的,煤块刺鼻油腻的气味令我反胃,早饭过后我就再没进食,也没人问我饿不饿。

  “你把桶里的东西倒进后面的垃圾桶,”希克斯说,“就在煤棚旁—哦,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然后你顺便带些煤进来,给炉子添上火,就可以收工了,怎么样?出来抽斗烟吗,约翰逊?”

  我跟着他们沿着走廊走到大楼的尽头,外面是一条狭窄、光线昏暗的小巷。很难相信,那一排美丽的高楼竟然就在装订厂的另一边。这里墙壁乱糟糟的,破乱的棚屋散布,路面没有铺砖,结霜的泥土路已经形成一道道深深的车辙,上面的冰条闪烁发光,希克斯还用拇指碰了一下低矮的披屋。我把桶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开始装煤块。对面的小屋传来狗吠声,有人咒骂着它,接着一个婴儿哭了起来。

  “先生们,”一个尖锐的声音说,“先生们,请……”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在结了冰的污秽通道里艰难地走着,希克斯和约翰逊对视了一眼,然后弹掉用来点燃烟斗的火柴。“别走开,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我不是要乞讨,你们是订书匠,是吗?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我们不是订书匠,”约翰逊说,“要是你想找订书匠的话,就去奥尔德尼街敲门。”

  “我试过了,门口那婊子不让我进去。拜托了,先生们……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知道吗?但我保证我有一些好东西,实话实说,人们会排着队想要我的回忆。”

  希克斯抽了一大口烟,烟斗里的余烬亮了起来。“你是麦琪,对吗?听着,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但那不是我们的工作,即使……”他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拜托,我要价不高,两先令就够了。这么多年来,最精彩、最珍贵的部分,任何你想要的,性、被人打以及我住的那条街发生的一起谋杀案,那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

  “我很抱歉,你为什么不试着去找找后街小巷里的那些人呢?福加蒂尼也许会感兴趣,就在屠宰厂和库行街的拐角处,他也许更……”

  “福加蒂尼?”她狠狠地啐了一口,“他没有品位,他说他上个月的那件没有卖掉,但那只是借口,他是个吝啬鬼。”

  约翰逊突然问道:“你的孩子呢,麦琪?孩子呢?你没有孩子,也从未有过丈夫。你一辈子都打算这样过,是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苦涩的尖锐,不太像是嘲弄,“你确定吗?”

  她眨了眨眼,用袖子内侧擦了擦额头,然后做了一个奇怪而僵硬的手势。我突然间明白了她的一脸沧桑、茫然目色并不是由于岁月的摧残。

  “嘲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有笑,你兜售够了,回家吧。”

  “我需要一些钱,拜托了,先生们。街头生活的真实写照,无数的公爵和伯爵会愿意为此出高价的,这真的很划算。”

  “麦琪—”希克斯在单坡边上敲了敲烟斗,尽管他还没有抽完。“以前,约翰逊带你进来喝茶时,你也这么说过,记得吗?这次还是和上次一样吗?”停顿片刻后,麦琪伸出手在前额上摸来摸去,希克斯继续说,“没关系,去寻找一条更好的谋生之路吧,否则你将一无所有。”

  “谋生?”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像只乌鸦一样朝着他抖动着破旧斗篷,“你认为这是生活?是生命?我不在乎了,我希望一切都消失,我宁愿成为你在福加蒂尼店外看到的那些流口水的疯婆子,我宁愿自己一无所有—”

  约翰逊推开希克斯,他抓住麦琪的肩膀,使劲地摇她,以至于她差点儿摔倒。他警告道:“够了,快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只想要两个先令,一个也可以,不然就六便士。”

  约翰逊把她拖到离这儿几米远的路边,然后推了她一把。她踉踉跄跄地走着,瞪着他,仿佛要朝他脸上吐口水似的,然后在一片尘土中摸索着前进。当她拐过街角时,我听见了她的咳嗽声,低沉而沙哑,仿佛那才是她真实的声音。

  约翰逊朝我们大步走来,抱怨道:“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我要进去了。”

  希克斯点点头,把烟斗装进口袋里,他们没人等我,我把最后一些煤装进煤桶里,也跟着走了。他们进门时,我听见希克斯问:“那她有孩子吗?”约翰逊回答:“有三个,还活着,都在济贫院。然而,其中一个幸运的小子还在歌颂母爱。”说着,他便关上身后的门。

  我给炉子添了煤后,去角落拿起我的袋子,有一个人说:“上楼去,到后面的那间房。”没有人跟我说晚安,我爬上楼梯,双腿累得发抖。当我爬到楼梯口的小窗口时,可以看见自己呼出来的气息。寒霜下,蕨类植物已爬上昏暗的玻璃窗。

  房间又小又脏,还冷冰冰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破旧的床架,上面有两件毯子,我尽量不去想在我之前有多少人睡在那里。床底下放着一个尿壶,我小心地呼吸着,生怕闻到什么味道。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越来越冷,只好躺在床上,用毯子裹住身子。毯子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长满霉菌—也许比这更糟糕。床垫凹凸不平,被褥套已经被磨得很薄了,我都能感觉到羽毛在刺我,我似乎感觉自己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外面街上有人在大喊大叫。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站起身来向外望去。街上那盏路灯的光线太弱了,玻璃窗上也是污迹斑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儿,外面突然又安静了,现在只能偶尔听见狗吠声和婴儿的哭声。我能感觉到指尖上煤烟的油腻以及后齿的嘎吱声,我在这里待得越久,指尖就会越黑,直到皮肤变黑,甚至连筋骨都可能会变黑。

  我闭上眼睛,一个清晰的画面浮现在我脑海中,阿尔塔站在牛奶场门口,把桶扔在地上,她高兴得睁大了眼睛,然后穿过院子拥抱我。我几乎能闻到猪圈里泥土和氨气的味道,以及桶里翻出来的鲜牛奶的味道。自我离开以后,家里就没变样,还是在夏末时期,每个人都没有变,那些我还没完成的工作正在等着我。又或者,但愿我能解开谜团,回到生病之前,回到去年冬天,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回到我还担心高地荆棘篱笆、担心妈妈是否会注意到我用她的好刀剥了一只兔子皮的时候。但是对一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抱有希望是愚蠢的。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缓缓地睁开。

  我还不能回家,可要是我继续待在这儿,德•哈维兰就要送我到达尔内家去,开始我的第一次装订。

  我很害怕。原本意识到这一切之后,我应该既来之,则安之,但我一想到这件事,就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要是我去了达尔内家,一切就都完了。我可以选择,也许我会想去别的地方,或者想办法回到装订厂,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但是,在那之前,我不得不留下来。否则,我的余生将在有卢西恩•达尔内的噩梦中度过。我到底在害怕、惶恐些什么?

  我躺在床上,枕头因沾满了旧的发油而变得光亮,我尽可能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去理会吱呀吱呀一直响的床垫。终于,我暖和了一点儿,但是寒冷的天气让我始终无法完全入眠。

  在梦中,我听见了门的砰砰声、醉汉的扭打声和响彻城镇的钟声。早晨,希克斯来敲门时,我刚醒过来,晕头转向、头脑昏昏沉沉的,几乎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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