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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天后,德•哈维兰把我送到了达尔内家。送我走的前一天下午,他派秘书布莱廷汉姆小姐带着一张便条来车间叫我去见他。我去见他时—在一间杂乱无章、家具齐全的客厅里,客厅墙上挂满了图画,几乎看不见墙面—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一大本大理石花纹的账簿,手指在一堆薄薄的账单中翻来翻去。“哦,对了,”他说,“你,达尔内先生明晚等你。同时,我要给他送个包裹,你别忘了去布莱廷汉姆小姐那里拿,她的办公室在待客厅的对面。”他抬起头,皱着眉上下打量我一番,“今晚,我会送几件合适的衣服到你房间去。记得洗澡,好吗?”他比画着钢笔,墨水不小心滴在账目上,他啧啧地叫了一声,没有理睬我。

  “但是,我……”

  “我没有时间,我明天一早就要去拉特沃西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是有什么事儿,请你叫别人。”

  “叫谁?”

  “随便哪一个,去吧。”

  我收工回到房间时,发现床上有一套浅灰色的衣服,不是我的,还有一件蓝色的马甲和一件干净的硬领衬衫。它们放在这脏兮兮的小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站在门口望去,仿佛是一个贵族趴在床上等死。我走近一步并举起蜡烛时,看到一双铮亮的鞋子、一顶刷过的毡帽和一个装着袖扣和领扣的象牙盒。不用试穿,我就知道所有的这些都不合身,令人不舒服。我把它们放在最干净的地板上,不去理会,却总感觉它那扁平的四肢朝我伸来。

  第二天下午,我尽最大的努力洗去一天的污垢,然后用冰水刮胡子,事实证明,我对衣服的看法是正确的。我走到车间,希克斯吹着口哨喊道:“嘿,伙计们,看看这个自以为是的人。”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德•哈维兰已经坐上他的马车去拉特沃西家了,我只好叫车—我以前从没叫过。我在奥尔德尼大街的人行道上站了好长时间,一辆出租马车最后停了下来,车夫极富同情心地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忘记了达尔内家的地址,可最后我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于是,我被他叫上了车。布莱廷汉姆小姐给我看了要送到达尔内家的东西—是德•哈维兰装满书的那个箱子—我坐上车之前,先把它搬到座位上,要是德•哈维兰能邮寄过去就好了。

  我看着卡斯特福尔德的景象从我们身旁经过,心跳也快了起来,仿佛只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一排新房子、街角一个柱状门廊和商店橱窗里色彩鲜艳的布料。我几乎认定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要是我们走另一条路,就可以侧身窥视,看看这些房子有多么的脆弱,它们是如何被涂成灰白色的……我都认不出自己了,我这个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和浅色马甲的冒牌货,而且鞋子太紧了,害得我的脚趾被夹得紧紧的,十分难受。我试着不去想装订别人的场景,但是我控制不住。如果我失败了,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者—糟糕一点儿—“订书匠狂热”会再次降临,那么我就会不能自控地淹没在黑暗的幻觉中,然后被送进疯人院……要是卢西恩•达尔内也在那里看着呢?我也不愿去想他,只能感到微弱而苦涩的恐惧蔓延到我舌根。

  出租马车嘎嘎响地驶过桥,经过城堡—那是一块大赭石,已经毁了一半—车辆突然多了起来,行驶的马车就在我们身边,离我们很近,几乎可以碰到。有几分钟,我们似乎被车流冲走了。终于,马车慢了下来,拐进一条小街,这里很安静,路旁种着一排光秃秃的梧桐树。

  “就是这里了。”

  “啊?”我探身向前,听他说话。

  车夫挥舞着鞭子。“三号,”他说,“看见门上的‘D’了吗?就是那儿。”

  我下了车,砰的一声把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一直心事重重,根本没想过该怎么付钱给出租马车的车夫,一时间我慌了,但是我的手已经伸进了口袋,手指触摸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德•哈维兰,或者是布莱廷汉姆小姐,出乎意料地考虑周全;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这套衣服自从上次穿过之后就没洗过。

  出租马车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门就像藤条一样缠绕着,铁丝一圈圈地环绕着精心设计的字母“D”。沿着砾石路穿过十字形草坪后,我来到了宽敞的前门,门上镶着彩色玻璃板,房子两面临街,由古红砖砌成,带帘子的高窗里面亮着油灯。在屋顶与正面墙壁相接处,有一对相称的装饰物。这偌大的房子应该会有两个入口,不是吗?一个是像德•哈维兰这样的绅士专用,一个是给普通人用的。我想起布莱廷汉姆小姐的指示:“要有礼貌,但不要谄媚奉承,你是代表德•哈维兰先生的。”她说话的语气使我确信,德•哈维兰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简直不敢奢望能到达到他的要求。那就是前门,我蹲下来搬箱子,感到肩膀已经隐隐作痛。几个月前,我根本搬不动它,我要把它交给达尔内先生。

  “到了马上交给他,要亲自交给他,不能交到别人手中,明白了吗?”我想起了德•哈维兰的吩咐,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弄到屋里。我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衬衫领子摩擦着,我想象着它被空气中的烟雾染成灰色,然后变成塌领。

  我是否感觉到了楼上窗户帘子的拂动?答案是肯定的。我能感觉到一种让人发麻的目光沿着小路一直盯着我。我很高兴已经抵达了前门,把箱子顶在门框上,好不容易才按响门铃。然后,我站在那里,重压之下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着,面前的彩色玻璃板、灯盏和它的火焰被一条绿色的丝带环绕着,火焰抖动、摇曳着。我的膝盖颤抖得厉害,如同远处的车轮在鹅卵石路上的震动一般,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下午好,先生。”有人说。

  这人是谁并不重要,她轻言细语,戴着一顶花边帽,额上有一个小疙瘩。越过她,我能望见走廊,卢西恩•达尔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刚下到楼梯中央,地面忽然晃动起来,像是起了锚的船在暗黑的大海中摇摆不定。

  不知为何,我仍旧稳稳地站立着。当达尔内—卢西恩—不,当达尔内拿走箱子,领我去另一间屋子时,我鬼使神差地紧跟着他,每一步都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我甚至听见自己在回他话,但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回答了什么。我坐下来,眨着眼睛,让视野恢复清晰。我坐在一张擦得铮亮的桌子旁,那是一张椭圆形的乌木桌,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房间很暗,虽然户外有灰暗的光,但墙上的油灯已经点亮了。燃着火的壁炉是生肥肉的颜色,墙纸的颜色也比较深,点缀着深紫红色的花。在房间的另一边,靠墙处有一个高高的玻璃柜,里面装满了古玩物,我眯着眼睛,想要在光线下看清楚它们是什么。一缕羽毛、钟形玻璃罩下的一只蝴蝶、巨大下颚骨上一个无形的微笑……我耳边嗡嗡作响,就像有人用手指在玻璃边缘划来划去,但声音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父亲马上就下来了,你要喝点儿什么吗?一杯雪利酒可以吗?我们刚吃完午饭,晚饭可能要等到晚上八点。”

  “谢谢。”他转过身来忙着倒酒,这时,我才放松了下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腿紧紧地贴在一起,以免膝盖发抖。他不记得我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瞧不起我似的。可现在,他没有认出我来,他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仇恨,没有愤怒,也没有会伤害我的东西。有的只是脸上轻蔑的表情,但那是他的习惯,与我无关。

  “来。”他把一杯酒放在我面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谢谢。”我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要平稳许多。

  我啜了一口雪利酒,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了下来。

  “我想这些是给父亲的吧?”

  “是的。”我本不应该让他打开箱子,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他就已经弹开锁扣,将箱子打开了。他拿起四五本书,看看书脊,然后故意不屑地将它们一本一本扔回箱子。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德•哈维兰收拾时隐约被我瞥见的那一本,浅色的封面上点缀着如灰烬般的金红色斑点。但最后,他更加用力地把它扔了回去。他审视它们时,我趁机观察他。他变了,眼睛下面的阴影消失了,脸颊也丰满起来,泛着红晕,想必要不了多久他的气色就会更好;只不过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仿佛是弄脏了的玻璃。但总的来说,他长得很英俊,简直与我在瑟勒迪斯家见到的卢西恩•达尔内判若两人—那时的他面容消瘦,让我噩梦连连。

  我听见门开的声音,另一个声音说:“你一定是德•哈维兰的副手。”我准备站起来,但是门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摇了摇手,对我露出一丝灿烂的微笑,“请坐,年轻人。”他径直从他儿子身旁经过,拉着我的手,他的手虽然干燥,但很温暖。现在,他离我很近了,看得出他并没我想象中那么老。尽管瘦骨嶙峋,头发花白,但他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很难想象他是达尔内工厂帝国的头目。“真了不起,”他说,“你看上去还是个男孩子,就已经为德•哈维兰卖命了,这么有出息的年轻人实在不可多得。”

  卢西恩指了一下门口:“要我……”

  “不,不用,留下来。”老达尔内盯着我,好像试图弄清楚我的心思,“他不能亲自来,真是太可惜了。我知道拉特沃西勋爵在我眼皮底下把他挖走了,没关系,没关系,见到你也很高兴。”

  “我相信他希望自己能来。”

  达尔内先生语气轻松柔和地说:“哦,胡说,胡说。不管怎样,德•哈维兰一定有告诉你—坐下,卢西恩—我们可怜的尼尔,以及她的痛苦……”他伸出一根手指,“没有必要在我儿子面前提起她的痛苦,他太娇嫩,”—天啊,我是在想象卢西恩紧咬嘴唇的场景吗?—“听不得别人的痛苦。但是,要是尼尔能再次快乐起来,我会很高兴。”

  “德•哈维兰告诉我你有一个仆人,需要……”

  “没错,没错。”他点点头,让我避免尴尬,“我想平装就可以了。你知道,她是个普通女孩,不是特别聪明,但我们都很喜欢她。你有什么需要说的吗?”

  “没有。”卢西恩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一口饮下一半。

  老人眼中闪烁着忧伤的光芒,但当他转过身来看我时,面容十分平静。“应该不需要耽误你多长时间,毕竟她还年轻,年轻人的痛苦很快就会消失……至于装订的细节就由你决定,只要一周之内能装订完成,并寄回来给我,就可以了。”

  “寄回来?我想—不放在保险库?”

  “不,不,我们这里有自己的保护措施。现在我得走了,有事儿要忙,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至少这次是这样。我真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次相遇。”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出了房间。

  “哦,可德•哈维兰先生送来—”我指着箱子里的书喊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门已经关上了。

  卢西恩看着他离开。“他很有魅力,不是吗?”

  “我很高兴认识他。”我突然意识到他没有问我的名字。

  “哦,当然,那是当然。”卢西恩仰起脖子,把杯口对着嘴,直到最后那一滴酒滴到嘴里,“你为什么要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只要他付钱给你,或者德•哈维兰给你高薪就行了。”

  “他真好,”我说,“关心仆人的不幸遭遇,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卢西恩•达尔内笑了起来,他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你就像医生,是吧?”他反问道,“你来这儿治疗疖子,治疗那使人痛苦一生的巨大红痈,然后洗净双手,装作只闻到玫瑰芳香。你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直到下次再来,就像医生一样,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利益。但只有你这么做,是因为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喜欢脓的味道。”

  “太恶心了。”

  “不是吗?”

  我看向别处。一个影子在柜子上移动着,仿佛柜子里有东西要复活似的,但那其实只是卢西恩•达尔内穿过房间、伸出手朝火炉走去的身影。衬衫上的袖口松了,我看见他手腕上的静脉和隆起的肌腱。那里的皮肤如此苍白,又像象牙一样微微发黄。

  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仿佛没有好好跟我说话的必要一样。“我现在就去请她来,你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按你的意思,就在这儿是吗?”

  “我想—是的。”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桌子以及两把椅子,甚至不是这样。瑟勒迪斯去世的第二天,德•哈维兰跟我说了什么?我想起他跟我说:“你只需要把手放在那人身上,然后倾听,带上笔墨纸砚,确定你们两个都坐着,取得她的同意,那就不会出错。”怎么可能这样就可以了呢?一种不真实感笼罩着我,就像我曾梦见我被选为仲夏之王,却忘记了舞步一样。现在,已经来不及向达尔内先生解释我只是个学徒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想到卢西恩会如何看着我,背后的冷汗就刺痛了我的神经。我把包放到桌上打开,拿出一沓纸、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桌上,包里只装了这些东西。德•哈维兰已经把账单写好了,就放在袋子内兜。

  卢西恩按响门铃,他一边等女仆一边问:“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德•哈维兰通常在四点钟停下来喝茶。”

  “我……不。谢谢你。”

  “好吧,尼尔出来的时候,我会让人给你送晚饭,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叫贝蒂,可以吗?”

  “好。”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是他转身出去了。“把尼尔带到这儿,而且要保证他们不会被打扰,直到先生—请问……”

  “法默。”我说,他去拜访瑟勒迪斯的记忆伴随着他书中的内容一起消失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得不告诉他我的名字,仍然让我感到别扭。

  “法默先生。”他用一种略微嘲讽的语气重复道,好像他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似的,“直到法默先生打电话叫晚餐。”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恶意,“祝你好运,法默先生,希望你觉得……乐在其中。”

  他竟然说“乐在其中”这样的话,难怪他父亲会瞧不起他。我转过身去,抑制住想要打他的冲动,他跟着女仆从半开的门溜了出去。我很高兴他走了,否则我可能会露出马脚。他走后,我坐了下来,用手梳理着头发,擦去令人刺痛的汗水。雪利酒的木质芬芳与温暖带着一丝苦涩蔓延到我的舌根,我的心跳声似乎响彻整个屋子,带动了玻璃、木头、大理石还有墙纸,它们又发出不同音色的回响。

  “我是尼尔,先生。”

  好像怕被发现我在打盹儿似的,我急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年长的女仆走了,咔嗒一声关上门,但这声音听起来比砰的一声更为响亮。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直到尼尔来了我才意识到。

  她面色苍白—脸上仅有的颜色仿佛铅笔画一样被橡皮擦掉了—骨瘦如柴,脖子底部的骨头多节而突出,面部如同被雨水侵蚀的雕像一样空洞。她比我还年轻,比阿尔塔还年轻,我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这个手势让我想起了德•哈维兰,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她照做了。但奇怪的是,她的动作毫无生气,仿佛她的灵魂根本就不在这里一样。我咽了口气,米莉来找瑟勒迪斯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像暴风眼一样极其恐怖的平静,而尼尔却相反。

  “我叫艾米特,你是—尼尔,对吗?”

  “是的,先生。”

  “你不必叫我先生。”

  这不是一个问题,她也没有回答。我猜到她可能不会回答,但这沉默像是拒绝。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知道,先生。”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本应娇小美丽,像阿尔塔在她这个年龄时那样,时而害羞腼腆,时而令人抓狂,但她不是。我用指甲抠着拇指腹,尽可能温柔地说:“那你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你是来抹掉我的记忆的。”

  “好吧。”她这么说是对的,也许这是最好的说法,我继续说道,“是的,如果你想的话。你的主人—达尔内先生,”我鄙视自己的语气那么自负,“达尔内先生说你非常痛苦,是吗?”

  她凝视着我,换作是别人,这种凝视可能意味着挑衅,但她像一只温顺的动物一样凝视着我,这样长久的凝视使我不得不别开脸。

  我脖子痒得难受,伸手挠了一会儿,停下来后,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确定你们两个都坐着,并且取得她的同意。”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听着,”我说,“我只需要知道,你是否想让我把你的记忆装订起来。要是你不想……”

  她咬着嘴唇,这是个细微的动作,却是她第一次表现出活着的迹象。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上身微微向前倾,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没关系的,你知道,”我说,“如果你觉得你可以继续做你自己,那就太好了,真的,从长远来看要好得多。也许你可以勇敢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也许你比你最初意识到的要坚强,当你叫……”

  “我没叫,是达尔内先生叫的。”

  “哦,好吧,是的,我想是的。”我厌恶自己的声音,厌恶自己的甜言蜜语,厌恶自己拼命想要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我咬紧牙关,想起了瑟勒迪斯,她希望我尽最大的努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头发灰白的孩子。“我的意思是,”我说,尽量不让这些话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你可以选择,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他们不能强迫我吗?”

  我开口说:“当然不能。”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我停了下来。那是什么?那闪烁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可鄙的话。她继续盯着我,眼神扑朔迷离。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看见了绝望,就像沙漠一般,广阔无垠,摸不着边际。后来,我也无法判断了,也许她很单纯,就像达尔内先生说的那样—不是很聪明。是我太戏剧化了,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太紧张了,紧张得胃都在翻腾抽搐。

  她垂下眼帘,双手像手套一样平放在膝盖上,指甲磨得参差不齐,指关节满是污垢,呼吸时胸部几乎一动不动。“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靠在椅背上,衣领的硬边扎进我的后颈。“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如何进行记忆管理—不要问得太深入……”我想起德•哈维兰说的话。我试图驱散恐惧。瑟勒迪斯认为我能够做到这一点,她认为我天生就是个订书匠。“假设你只是……告诉我吧,用你自己的话说。”

  “关于什么?”

  “任何你想抹除的。”

  她耸了耸肩,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拉铃索。我想我可以叫女仆帮忙捎个口信,在口信传达之前,我就先从前门溜出去……我站起身来,尼尔随后也跟着抬起头来。在我脑海里,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也许她喝醉了;不,我可以闻到,或者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听着,尼尔,”我说道,我的脚趾在紧绷的鞋子里蜷了起来,疼得要命,“我从没……我帮不了你,好吗?我被送到这里来,是搞错了。我只是个学徒,我还没有……我会像达尔内先生解释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想德•哈维兰先生几天后就会来。但是,我现在做不到。也许我不应该说—我不想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想也许我能。”我停了下来,然后又平静地补充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她闭上眼睛。“明白。”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我向你道歉。”我镇定地说。

  她一动不动,我看见她脸颊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才意识到她在哭泣—就像雨中雕像一样,不动声色。我转过身去,面朝陈列柜,精致的中国盒子旁放着像西梅似的干瘪小物品。我凑近一看,原来是个眼睛用贝壳做成的小脑袋。我转向尼尔。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按门铃向达尔内先生解释。”然而,我现在还不能拉铃,他们会以为我连试都没试一下。

  “坐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她眨了眨眼,泪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从下巴上滴落。突然,她用围裙把眼泪擦干。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孩提时候的样子—不,她现在就是个孩子。“休息?在这里吗?”

  她声音沙哑,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浮出水面,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她说到一半就哽咽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似的。接着,她点点头,又展现出一副毫无生气的面容。

  “好。”我缓慢地喘着气,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感。我拉出另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这样我不用伸长脖子就可以看到炉火,火焰变成底部呈蓝色的金红色气泡,像真菌一样在木头上生长,缩小,扩散。火炉的温暖缓解了我从卡斯特福尔德到这儿一路以来腿部的疼痛。我抬起眼睛,可以看见墙纸上的图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从闪烁斑驳的斑点到错综复杂的曲线,反复变化。煤油灯闪烁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身旁尼尔的呼吸声慢了下来,直到跟我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钟表终于报时了。我瞥了尼尔一眼,她正盯着墙,目不转睛,以至于我怀疑她是不是闭着眼睛睡着了。

  “我叫一下女仆,”我轻声说道,“你打算回去工作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站起身来,向她弯下腰。“尼尔?”她没什么反应,不过我敢肯定她清醒着。也许她只是和我一样,受寂静和温暖的催眠,恍恍惚惚,昏昏沉沉。我低头看着她,为她本应拥有的美丽而心痛。接着,我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喊道:“尼尔?”之后世界就变得摇摆不定,然后它翻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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