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难逆流成河,它拖着我,在生活中来回穿梭,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只能瞥见它的一瞬。时光飞逝,日夜交替就像黑暗中的炉火一样忽明忽暗。我并不存在,只是冰流中的一部分,是那只可视、不可言的旋涡眼。发生了什么?我摸索着寻找自己—我的名字、我的身体、一切事物—但是,我找不到自己。
模糊的灰色世界和急速穿梭的感觉几乎让我崩溃。渐渐地,它慢了下来。我看见我成了别人,正看着一个被异样眼光所扭曲的古怪世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但不知何故,却如此不同,以至于要是我有恐惧,要是我非常害怕,就会发出女人的尖叫。现在,一切都很稳定,到处都是细枝末节,模糊了应仔细观察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认出—但是我被她搞得晕头转向—只知道她在看着一扇门,门中央有一块彩色玻璃板,门上有一盏点着的油灯和一条镶边彩带。她心情愉悦,倍感兴奋,腹部的光仿佛余晖一般。我看见她抓着拉铃索的手,就像是看见一只陌生的手套套在我手上一样令人奇怪。
情景急转直下。一个声音,好像狂风中的呼喊声一样被吹走了。“……不是这扇门,是后面那扇!”然后,那声音便消失了,灰色和更多的冲击吞噬了这个场景。越来越多的亮光,越来越多的瞬间就像发烧时的梦境一样生动,它们随着忽隐忽现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暗。
屋檐下,一间冷冰冰的四周灰泥剥落的小房,和数不尽的黑夜令她疲惫不堪。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老男人对她很好。她的肤色脏得不均匀,几乎让人看不清她就在那儿。一个围着围裙、身材丰满的女人先是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拿起一个香料小圆面包递给她。瓷砖上的湿气就像霉菌一样侵蚀着她的膝盖。那个老男人紧紧地搂着她来到了卧室,他们没有开门的钥匙,她盯着锁眼,同时把一根手指伸进锁眼,试图用指甲开锁,可惜不走运。那个冬天全是没完没了的活儿,她的肩膀因为挑煤脱臼了,老男人坐在她身旁:“亲爱的,你脸上有脏东西……我的手帕,”卧室那黑色的窗户结着霜,老男人说,“别这么吃惊,我给你带来了……”煤。她卧病在床,浑身冰冷,希望他能再来看她,但又祈祷他不会来。终于,门把手转动,老男人紧握着她的手,问道,“还冷吗?”
不。她被灰暗包围着,感到阵阵恶心和窒息。不要去感受。不要。
一个寒冷的早晨,她冻得直打哆嗦。“孩子,你怎么啦?该死的。”病了,又病了,她没有来得及弄干衣服,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她盯着地板看,感觉它变得越来越脏。壁炉里的灰尘像积雪一样厚。疯了。卧室。老人。夜壶的气味。想想夜壶的气味,想想你吃的东西,想想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东西。不要去感受。
就像蜘蛛喜欢在角落织网,虫子喜欢在她手臂上爬来爬去,指甲里的污垢必须要弄出来一样,春天一定是趁她不注意时悄悄来临的,刺眼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空气中,丁香花沁人心脾。但在这个世界,一切仍然是灰色的。
那个适合避暑的房子里的垫子,散发出霉臭味,她的手颤抖得连扣子都扣不上,卧室里又热了起来,她脸上汗珠滚滚。夏日,卧室、书房像死一般的沉寂,还有她那大汗淋漓的身子;秋天,眼前的卧室一片模糊,灰暗的光线在一闪一闪;冬天……
那个老人!是那个老人!绝对是那个老人!
我喘不过气,空气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肺部,书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我又回到了现实,但噩梦……是真实的,它仍然是真实的。不过现在我置身其外。
她在我对面,双眼紧闭,我也闭上双眼,不想看见她,却看见她的记忆—已经淡漠、遥远、毋庸置疑—成了别人的记忆,这仍足以让我颤抖。那个老人,达尔内。在她脑海里,她拒绝叫他名字,似乎叫他“那个老人”是她特有的权利。但是,那的确是达尔内,他眼中闪烁着慈祥的光芒,闪烁着温暖,闪烁着率真的喜悦……我的胃似乎在蠕动着。我喜欢他。她喜欢他。之前……
我试着深呼吸,然后便咳嗽起来。回到现实的感觉很痛苦,但这种痛苦是美好的,它意味着我的存在,意味着我和她是独立而存在的。
“先生?”
“什么事儿?”我抬起头,眨眨眼,直到视线变得清晰稳定。
她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在桌子和椅子之间徘徊不定,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你需要什么?对不起,我……我一定是打瞌睡了,这里太暖和了。”
“什么?不,你没有—我……”
“你不舒服吗?先生。要我叫人来吗?”
“不,不用了,谢谢你。我只是需要点儿时间。”我声音沙哑,仿佛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话了一般,“尼尔?”
“怎么了,先生?”
我低下头,影子投在乌木桌上,就像黑暗天空中那一轮朦胧的月。阴影在黑暗深处盘旋着,我一直盯着看,直到它舞动着消失。我站起来,突然害怕自己会被吸进去。尼尔正在拧着围裙下摆,她盯着我,好像我站在死神门口似的。
“请回去休息吧。”我说,“你累了,达尔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念着名字,但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达尔内先生说你可以回去休息,有人会代你做完工作。”
“哦。”她皱起眉头,“谢谢你,先生。”她转过身,站在台阶停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把围裙一掸,仿佛刚刚她在打扫壁炉似的。
门关上了,那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回响,它渐渐变成了嗡嗡声,然后是咆哮声,淹没了一切声响,最后,终于消失了。这时,我听见了炉火和煤油灯的低语声,以及远处屋子传来的砰砰声和说话声。钟表在一刻钟处敲响了,发出沙哑的声音,指针边走边发出声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着自己的身体是否旧病复发。突然,我感到眼前一阵漆黑,但是呼气后,疾病便消失了,只剩下疲惫。
我站起身来想去摇铃叫女仆,让她叫卢西恩•达尔内;但是我停了下来,伸出手,因为嘴巴苦涩,我做了个狰狞的表情。
屋里的壁炉、玻璃柜门上煤油灯的影子、钟盘形如圆月的老式落地钟,还有地板上华丽的波斯地毯……我看见壁炉台上的瓷制西班牙猎犬在盯着我看,它们卷曲的胡须让人眼前一片空白,我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恨不得拿一个摔向墙。但是,我太害怕了,根本不敢这么做。我擦了擦壁炉,想赶在老人进来之前擦干净,免得被发现。我能感觉到指甲下发黑的沙砾、大腿上的污迹……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尼尔回忆的影子。
我拿起包,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活页本—一沓整整齐齐未缝制的书页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我屏住呼吸,我记下她的记忆了,我只是忘了,但我一定记下了,那是我自己的字迹。我眨了眨眼,突然感到手腕上的灼伤感。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呢?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迫使自己伸手去拿那沓纸,我把它们塞进袋子,然后背在肩上。
我没有想过要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会发生什么事儿,或者当德•哈维兰听说我逃跑了会说些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像个小偷一样,悄悄地溜到走廊。穿过走廊尽头的拱门后,我看到了铺着黑白相间瓷砖的大厅,旁边还种着一排蕨类植物,后面有个人影,吓得我停了下来。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才意识到那是一面镜子。盘旋而上楼梯墙壁上挂满了画像,但我没停下来看,便急匆匆地朝前门奔去。我弯下腰打开第一个门闩,然后摸索着开下一个。这时,我的胳膊肘碰到了一个瓷伞架,伞座与大理石地板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你要去哪里?”
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充满好奇,一听到这声音,我的手在门闩的把手上一滑。我转过身,发现是达尔内—是年轻的达尔内,不是老达尔内—这运气可真背。
“离开。”我说。
“去哪里?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要吃晚餐了,德•哈维兰总会留下来。”
“我不吃了。”
“你还不能走。”他说,“就算你不饿,在你走之前,我父亲希望能见你一面。”
我摇了摇头。
“你生病了吗?”
我开口想回答,但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我转向门,使劲打开门闩,过了一会儿,我打开了第二个,接着伸手想打开第三个。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女仆给你拿些晚餐来吧,然后我父亲会来给你工钱,你就可以走了。”
门闩突然咔嗒一声开了。这时,达尔内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种感觉仿佛像电流流经身体一般。我转了过去,随意地把手甩出,拳头重重地击在他肋骨上,他摇摇晃晃地抓着我。
“冷静点儿,我只是—”他的呼吸散发着一股酒精的甜味,我气喘吁吁地和他搏斗着。接着,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随着尼尔记忆的消逝而闪烁—达尔内从没留意过她,从没为她提供任何帮助。
他用力拉扯我的袋子,最后袋子破了,我摔了一跤,膝盖着地,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散了出来。记录尼尔记忆的书页就像一阵有着白色羽翼的风暴一样,慢慢地飘到地板上,散得到处都是。我和他都怔住了,周围一片沉寂。这时,只听见房子的另一处,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先动了一下,迅速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仿佛担心有人听见动静似的。然后,他站起身来,开始一张一张地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快点儿,”他说,“帮帮我,可以吗?”但是,当我站起来时,他已经捡起旁边桌子底下的最后几张,然后一起塞进了袋中,我以为他会把包递给我,没想到他拿着包转身就离开了。
“你可以在书房等,跟我来吧。”他沿着我来时的路往回走,连头也不回,我生无可恋地跟在他身后。他大汗淋漓,后颈的头发都湿成一撮一撮了,衣领边缘也湿透了。
我跟着他来到了书房。他把我的包放在桌上,书页露出了白色的一角,皱巴巴的。他看了一眼时间,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雪利酒。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看着我啜了一口,然后给自己倒了些白兰地。
“事情—进展得顺利吗?”
我没有回答。
他饮尽杯中的白兰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懒洋洋地摸着酒瓶瓶颈。“你们这些订书匠,”他用一种近乎友好的口吻说,仿佛我是主人,他是客人,“你们让我不寒而栗,当你们进入一个人的大脑时,是怎么样的感觉呢?当人们赤身裸体、孤立无援时,在他们的面前,你们可以做到感同身受吗?这一定跟点餐差不多,是吗?”但是,他并没有指望我的回答,“然后,你们就在我父亲这样的人面前卑躬屈膝,来得到丰厚的酬劳。”
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炉火在炉膛里噼里啪啦地响着。
“众所周知,假货交易的数量越来越多。你有牵涉其中吗?”他停顿了一下,但似乎并不为我的默不作答感到惊讶。“我从没见过,但是我很好奇,人们真的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吗?他们称之为‘小说’,生产成本一定很低。你看,你可以复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只要你小心翼翼地经营,就可以侥幸蒙混过去。真让人好奇谁会去写这些东西。我想是那些肆无忌惮喜欢想象的人,那些对不诚实毫无顾忌的人,那些可以花上几天时间撰写悲伤故事而置身其外的人。”他用指甲轻轻地弹了弹玻璃瓶,叮当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当然是位鉴赏家,他声称他只要看到小说就能分辨出真假。他说,一本真实的原创小说会散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味,他称之为‘真理’或者‘生命’,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绝望’。”
窗边墙上挂着一幅精心制作的深色系风景画:连绵的群山、吐着白沫的瀑布以及爬满了常春藤的断桥。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幅画,渴望融于画中,站在裂开的石墙边,让达尔内的声音被瀑布的哗啦声淹没。
“然后,”他说,“这又让我想到了你们,你们这些订书匠,偷别人的灵魂是什么感觉?你们让苦痛变得没有杀伤力,治愈伤口然后让它可以再次承受痛苦。”
“那不是……”
“你们跟世人说你们如同医生,帮助人们远离痛苦……是多么值得尊敬。你们去看望悲痛欲绝的寡妇及神经兮兮的大龄单身女性,安抚她们过激的情绪。”他摇摇头说,“当一切都无可奈何时,你们挺身而出,让情况变得可以忍受。对吗?”
“我……”
他仰天大笑,突然又停了下来,空气中笼罩着一片沉寂。“不,”最后他说,“这是你私底下做的事,若这就是你所做的一切,”他吸了一口气说,“德•哈维兰见过无数次同样的仆人,我父亲也有一整书架的书。”他用手指着空中说,“玛丽见了德•哈维兰五年;玛丽安,三年了;阿比盖尔,阿比盖尔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因为她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人之一;莎拉见了两次。现在,轮到尼尔了,接下来一直都会是她,直到她老去。你每年都会来找她,而年复一年,都是同样的故事,我父亲为此幸灾乐祸—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她脑海里的故事,这对我父亲来说是一种双重的快感,仿佛他不曾碰过她似的。”
“不是这样的。”
“是的,法默。”他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锋利,过了一会儿,我才产生痛感,“你认为他为什么会付给你这么多钱?这是他的恶习,既聪明又邪恶的恶习。当她们离开的时候,已经被吸干了,最后一次装订完成后,她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她们不记得他曾碰过她们,她们会告诉别人他是一个好人,讨人喜欢,要是有人试图阻止他……他只会哈哈大笑。你明白吗?他之所以笑得出来是因为他很安全。当我发现的时候,他把我送走了,还说我很幸运没有被送到疯人院。是你,是你们,你们是一伙的,还有德•哈维兰和他的朋友。这就是他安全的原因,因为你们来替他干脏活儿。”
“不,”我说,“并不是这样,不该如此。”
“你让我感到恶心,真希望你们都死了,我希望我现在就有勇气杀了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我认出他了,他那面容和我在瑟勒迪斯车间见到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充满了憎恨,似乎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他身后的高窗和沼泽地里明亮的光,我屏住呼吸。
然后,我想告诉他,我希望瑟勒迪斯的灵魂缠着他。瑟勒迪斯曾帮助过他,现在她死了,他却幸灾乐祸。我想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由轻蔑变为恐惧,我想让他羞愧不已。我张开嘴,呼吸变得急促,他有义务知道。但是,我仿佛看见了瑟勒迪斯临死前紧紧抓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不肯放弃的画面—我说不出话。不管我有多么想揍他,我都做不到,我转了个身。
“我是认真的。”他说,“如果不是我太胆小的话,我就会杀了你。”
炉膛里的余烬随着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渐渐地落了下来。一盏煤油灯突然亮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变了样,充满了神秘的光芒。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似乎达尔内并没有站在那里瞪着我。突然间,我感到非常疲惫。“是的,我想你会的。”我说。接下来,似乎无话可说了,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包。
“你在干什么?”
“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你必须见我父亲。”他伸出一只手臂,摇晃着身子,那解开了扣子的脏兮兮的袖子像翅膀一样拍打着,以为能挡住我的去路。
我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玻璃杯,杯子倾斜着,液体聚集在杯沿上,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眼前一片漆黑。“如果你愿意,就告诉他我生病了。”
“他会生气的……”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听着,你必须服从于我,你是被雇来的仆人。”
我真想揍他一顿,然而我又想给他扣上袖扣,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那就找德•哈维兰告状。”我绕过他,朝门口走去。
“等等,等等,你给我回来!”
我在门口停了下来。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但是我早就预料到他会出这一招了,于是我猛地扭了一下身子,从他手中挣脱了。他绊了一跤,几滴白兰地溅到了暗淡的墙纸上。
“拜托了。”他说,眼神明亮而灼热,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要镇定得多。
“我现在要走了,不好意思,卢西恩。”
他眨着眼说:“什么?”
“我说—算了。再见。”我正打开门,但达尔内从我身边走过,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速度如此之快,出乎意料。
“我说等一下。”他厉声说道,他双颊通红,浑身散发着白兰地的酒气,他突然眯起眼睛,清晰地说,“你叫我卢西恩?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以为自己是我的朋友吗?”
“没有,我当然不是。”
“我希望最好没有。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我父亲的马前卒,记住了吗?你什么都不是。”他挺直了身子说,“你怎敢那么跟我说话?等我告诉德•哈维兰……”
“尽管告诉他,我不在乎。”
“我父亲保证会让你流落街头,你竟敢傲慢自大!你竟敢粗鲁无礼!”他停了下来,喘着大气,“一个男人—像你这样的人……”
我压着怒火,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这是你的名字,不是吗?只是个名字而已。”
“你跟我不是平等的,法默,或者我应该叫你……”他结结巴巴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为不知道我的名字而感到惊讶。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艾米特,我才不管你叫我什么呢。对了,你和我不是平等的,你以为自己比我强多了,但要是你知道……”我停了下来,只见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艾米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道,“艾米特•法默。”他攒着眉头,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愣住了。
他转身,朝着桌上的那一箱书走去,弯下腰,一本一本地拿起,放在一边。他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全世界的时间都在为他凝固。最后,他拿起了之前盯着看的那本书—全皮装订,书皮呈乳白色,上面镶着一片片金红色镶边,仿佛是被飘落的灰烬烧坏了一样。它看起来已经受损了,我几乎能感受到卢西恩抚摸在小牛皮面上的手指。
“艾米特•法默,”他用一种冷静而诧异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我在哪儿见过你的名字。”他把书翻过来,把手放在浅色的封面上,然后他把书脊转向我。
我不动声色,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看我敢不敢做出反应。
《艾米特•法默》。
我已经有点儿意识到了。在德•哈维兰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内心因空虚而苦痛不堪,现在逐渐意识到我当时正在试图寻找我的书,我一直在寻找我自己,而不是卢西恩。
订书匠的狂热。接连的噩梦还有疾病,所有的这些,德•哈维兰把它们统称为“订书匠狂热”。突然,这个名称说得通了。我生病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一名订书匠,瑟勒迪斯帮我把记忆装订起来时,这一点还没有显现出来,还没完全显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发疯,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卢西恩把手放在书上会让我不寒而栗。
“把它给我。”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你知道它现在属于我父亲了,他和德•哈维兰达成了一个协议。”
“不!”我奋力朝他扑过去,手指头碰到了书的边缘,我的神经在歌唱,仿佛已燃烧了自己。他及时抽身,退到了壁炉旁,大声地笑着。他把书藏在身后,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感觉自己的肉体一样。
“这场游戏,”他说,“多么有趣。”
我再次扑向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当然我也是。整个书房在我们的周围盘旋着—他一拳打得我喘不过气—最后,我还是赢了。我怒气冲天,根本不在乎他把我打得有多狠。我把他逼退到壁炉,双手抓着他,膝盖往他的腹股沟上撞,他弯腰干呕,双臂松弛,我朝他拿着书的手扑去,把书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我急忙翻开书,但是书页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仿佛眼前隔着一层朦胧的云雾一般。我眯起双眼,试图想要看清,看清上面的字,看清上面的任何东西,但我的双眼无法聚焦。
他喘着大气说:“你这个该死的—”然后,他伸手拉铃。
不能让老达尔内得到它,绝对不行。我疯狂地环顾四周,但是没有可以藏的地方,也没有可以让他们远离它的办法,他们会从我手里夺走它的。于是,我踢开了壁炉栏,把书扔进炉膛。有那么一刻,它完好无损地躺在火焰床上,我欢呼着,卢西恩莫名其妙地发出尖锐的嘶叫声。时间慢了下来,我看见那簇最旺盛的火焰像滴入水中的油一样在空气中缓慢地蔓延开来。
接着火焰在它周围跳跃,书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