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二章
我们不应该去那里,不应该在那个午后—在夕阳西下的灰色冬日里—也不应该在其他任何时间去那里。我们甚至不应该到湖对面的森林里,谣传那里设有抓捕偷猎者的陷阱,但是这些陷阱都很老旧,并且已经锈迹斑斑了。因此,就算你不小心踩上去,它们也只会陷进厚厚的落叶中而已。
这条路是回家最好走的路,我浑身瑟瑟发抖,急着回家。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在高地上努力地修建荆棘篱笆,但是时节太晚了,犁地后,虽然土还没有冻成固体,却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尽管我们努力工作,但我从没感到过温暖,我的衣领和脖子因汗水变得黏糊糊的。瑟瑟寒风像刀子一样吹过,寒冷使得铁锹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难听。那些山楂树的树苗不好对付,它们的刺钩住了我的外套。我笨手笨脚的,没法顺利地将它们解开,还弄掉了两颗纽扣,只好在新挖的沟里拼命地找。所有的工作,在天气更好的时候,干起来都很轻松,但现在却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们种完山楂树后,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爸爸还没停下来欣赏一眼新树篱,就匆忙地收拾工具扔进了马车的后面。“来吧,”他说,“我本来想再挖点儿萝卜呢,但天气不行。雪不会下太久的,我们最好回家等雪停。这样吧,我去看看那台播种机。”
“我告诉过你,这是链条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它已经变形了。”我一边说,一边将铲子扔进推车后面,“我想你应该请铁匠来帮忙。”
“好吧,我来看看你说的对不对。”他说着便爬上座位,“来吧。”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朵千姿百态,天色还亮,还有几个小时暮色才会降临。我不用回去喂猪了。天气寒冷,但雪一会儿就停了,风也停了。整个冬天,我可以长时间地蜷缩在点着油灯的屋里,既然篱笆已经筑好,我也无所事事,便想充分利用每一天。“我们这里的事情做完了。弗雷德•库珀要到城堡去捕猎,他说如果我想去……”
爸爸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他耸耸肩,眼神里闪烁着理解的光芒。“可以。”他说,“我想你也没有别的事儿要忙了,抓几只兔子不会惹你妈妈生气的。”
“好。”我匆匆地下了山,来到山谷小径,享受着意想不到的自由。爸爸在我身后,咔嗒一声骑上马,马车轰隆隆地走了。
当我赶上弗雷德•库珀时,他已经找过一批兔子洞了,但是运气不佳。我们沿着阿齐姆博尔特勋爵的领地边界跋涉而上,在第二批地洞里,发现了大量的兔子。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正在赶着自己雪貂回到箱子里,这时,我们看见了一个女孩正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她的脸在满天红霞的映衬下,轮廓分明。我一下子心跳加速,还以为是佩兰农•库珀,但后来我发现那是阿尔塔,她挥手叫我,声音被寒风淹没。“……受不了啦,”她走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然后礼貌性地向弗雷德行了个屈膝礼,“妈妈说,只要我做完家务,就可以帮你把兔子带回家。”
“小样,区区三只兔子,我才不需要你帮忙。”
她咧嘴笑了笑,然后转向弗雷德,撩开风吹过她脸上的一缕缕发丝。“你好,弗雷德,近来可好?鳞爪螨怎么样了?”
“哦,好多了,谢谢你。你妈妈的药膏真有效。”他看了我一眼,并解释道,“是佩兰农的母鸡得了鳞爪螨,不是我。”
“小心点,阿尔塔。”我一边说,一边扶着阿尔塔的胳膊,带她下山,“我们该回去了,谢谢你,弗雷德,星期天能再见吧?”
“我会把你的爱意传达给佩兰农。”他喊道,然后双手捂嘴笑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远了。
我们择路下山,钻进森林。“懒骨头,”我说,“你还没有帮我缝好那件衬衫。”
阿尔塔睨视一笑,半是承认,半是反抗。但她只说了一句“入侵者”,对着我领她穿过的那道破篱笆点了点头。
我耸耸肩,阿齐姆博尔特就像他那锈迹斑斑的陷阱一样无能—听说,整个冬天他都被困在新宅的一个房间里,为风湿病而呻吟不已—而且这块土地七十年前就属于我们了,我不会让这片烂篱笆把我挡在外面的,绝对不会。只要我们沿着小路走,不被人看见,就没有人会注意。如果因为边界扩大,兔子洞也在领地范围内,就算这些兔子算是偷猎,只要没有猎场看守人的话,最后也不会有人在乎。此刻,我想回家。傍晚的寒风越发刺骨,我把外套披得更紧了。“快点儿,跟上。别在路上蹦来跳去,这里到处都是陷阱。”
她点点头,撩起裙子,漫不经心地跟在我身后。但是,当小路蜿蜒地穿过森林指向回家的方向时,她就不再规规矩矩地走路了,而是在森林里窜来窜去。我听见她脚踩在森林和古堡之间的河岸密丛中发出的嘎吱声,还有鞋钉与冰面的金属刮擦声。我回头看时,她已经走过冰冻护城河的一半路程了,每一步滑动一点点,然后咯咯地笑着。她伸出双手侧平举,以保持平衡。在她面前,那座古堡的废墟在火红天空的映衬下更显几分凄凉。
“阿尔塔!回来!”
“快点儿!”
我低声咒骂着,天寒地冻,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冻得刺痛,天很快就要黑了。孩提时,春夏时节,我们经常互相挑唆对方进入那一片废墟。我想起了阳光下杂草丛生的墙壁,想起了翡翠色一般的护城河,以及那假装被吓到的尖叫声和咯咯嘲笑声打破了的深沉而柔和的寂静。可是现在,看着冬日里那些光秃秃、腐朽不堪的墙壁,我几乎相信这是个闹鬼的地方。
阿尔塔的脚底打了一下滑,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冰河的另一边,停了下来,向我挥挥手。然后,她走下冰面,穿过草地,飞快地穿过一扇历经风吹日晒的门,然后消失不见。
“该死,阿尔塔……”我深吸一口气。寒气瑟瑟,刺痛了我的后颈。我越过冰面,动作比阿尔塔更加小心翼翼。这里的冰是年初刚结的—由于几个世纪以来都没有疏浚,护城河又浅,因此它比其他地方都先结冰,甚至村子另一边的磨坊和运河都没有它结冰早。冰面没有破裂,只是发出噼啪声,我安全抵达路面。但这时,已没了阿尔塔的踪影。四下静悄悄的,仿佛废墟已被冰封住了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就像夕阳下的水墨画。“阿尔塔!”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卡住,无法高声呐喊。慢慢地,我静下心来,沿着河岸走去,希望能看见她的身影。最后,我穿过低矮树篱中的一条狭长的小路,来到废弃古堡前面一片平坦的圆形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口巨大的井,井口多年前就被封上了,现在成了一个石头基座,上面有一座俯卧的雕像,看起来像是坟墓。我左边是一座石阶,通向一扇门,门上爬满了光秃秃的常春藤,门上高塔的空窗映着天边的红霞,仿佛云帘一般。
阿尔塔去哪儿了?我清清嗓子喊道:“阿尔塔!天哪!”我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远处,有一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接着又是一片沉寂。我慢慢地转过身,脖子发麻,无论面朝哪里,始终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看。但事实却是,四周只有寒冰、空窗以及废门。一切都在等待着。
最后,我转身回到那个圆形草坪和井口旁。
井口上的雕像动了一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同时伸手寻找支撑物。突然,最后一缕阳光闪耀夺人,照得我眼花缭乱,在护城河及稀疏的雪地上洒下一片绯红。
我眨了眨眼,当我视线恢复清晰后,那个人已经坐了起来,他的脸被兜帽遮住了,身上的斗篷和石头基座被夕阳染成了红色。
“你这是擅自闯入。”他说。
我后退了一步,双手伸进口袋,面颊刺痛。微风在高窗上发出嘲弄的声响。
“我只是想找我妹妹。”我咽了口唾沫,嗓音沙哑。
“那么,她也是擅自闯入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也是擅自闯入。”
“你怎么知道?”他说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朝我走来。他和我差不多高,可能稍微比我矮点儿。他把兜帽往后一推,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瘦骨嶙峋,一双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也许,我完全有权利站在这儿,不像你。”
我盯着他,周围暮色渐浓,就像墨汁在水中扩散一般。他披着深色斗篷,看上去就像是这片风景的一部分,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来到了生死边缘—他苍白憔悴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努力绕过他,这样我才能从朦胧的暮色中分辨出阿尔塔的身影。“我一会儿就走。”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现在,树木清晰的轮廓变得更加朦胧。我睁大眼睛,希望可以看见阿尔塔的一个动作,或是她裙摆上的亮片。
“我来猜猜。你看起来像……打铁匠,不是吗?偷猎者呢?农民吗?”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他吹着口哨,咧嘴笑了起来,“农民啊,真的吗?”
我没有理睬他。由于光线消逝,护城河的河面从银色变成了白色。盘根错节的杜鹃树踞满了远处的河岸,杜鹃树后面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不知什么东西在那里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只狐狸溜到草地上,逃跑了。
“说到偷猎,那些是谁的兔子?你知道偷猎的后果是驱逐出境吗?”
“看……”我急忙转过身,迟迟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心俱疲。
“艾米特!”阿尔塔的声音响彻废塔,回声巨响,以至于我无法判断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然后,我朝她跑去,很高兴终于可以撇下他了。我从拱门出来,站在一个小石堤上。
她在护城河对岸朝我挥着手。“我找到了一些苹果,”她喊道,“是去年的,但还很甜。和你在一起的是谁啊?”
他还跟着我,我瞥了他一眼,然后回答:“没有人,回来吧。”
她透过昏暗的灯光凝视着。“你好,没有人,”她说,“我叫阿尔塔。”
“卢西恩•达尔内。”他说着向她鞠了一躬,那是一个深鞠躬,动作如此夸张,似乎用了一个小时才完成这个动作;但她微笑着回了个屈膝礼,好像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嘲讽意味。
“快点儿,阿尔塔。我快冻僵了,总之,我们不该来这儿。”
“好吧,好吧!我来了。我只是想……”
“我要走了。”我转身大步走回我们来时的路,朝着古堡的另一边和回家的路走去。
“我说我就来啦。”我继续前行,阿尔塔的声音渐渐消失,我在芦苇丛中艰难前行,探出一只脚测试冰层的厚度,面前有一处蜡烛状的空地,我慢慢走了出来,到了冰面像天花板一样光滑洁白的地方。我深吸了一口气,停下来等她。我转身的时候,只能看见她站在护城河的另一边,几乎要消失在暮色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树丛中,达尔内挡在我们中间。
阿尔塔说什么了吗?我不确定,也许是其他声音,如鸟儿的鸣叫声或是灌木丛中的风儿沙沙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走到了冰边—一只胳膊笨拙地扭动着,试图用胳膊肘的弯儿夹住苹果—然后,她走到了护城河中央。但是,她没有走最直接的路径,也就是越过河面,经过达尔内身边,向我走来。她朝旁边走去,来到河面最宽的地方,那里的冰层可能……
脚下的冰像嘴巴一样张开。接着,就听见惊人的叫喊声—那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划破长空,她就消失在冰面上了。
我奋力向前跑,靴子在枯草上打了个滑,我失去了平衡,无法呼吸,仿佛掉进冰河的是我,而不是阿尔塔。
“没事,站在那儿!”他先抓住了阿尔塔,她挣扎着站起来,喘着粗气,冰水齐腰深。达尔内脱下斗篷,把它当成绳子将阿尔塔拉上冰面,然后甩甩斗篷,将它裹在阿尔塔身上,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使得阿尔塔看起来就像是一捆黑布。我走到阿尔塔身边时,他站了起来,然后将阿尔塔扶起。“你住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
“没多远,步行十分钟。”
“我送她去,否则她会有生命危险。”
“我们现在没事了,谢谢你。”可是,她还在喘息,就像要报废的风箱一样发出可怕的嘶嘶声,我边朝她走去,边提高嗓门说,“阿尔塔,可怜的阿尔塔,你到底要怎样?你本可以……”
“骑马比较快,我的马就在桥对面,阿尔塔可以给我指路。可以吗,阿尔塔?”
她一边咳嗽,一边点点头。“求你了,艾米特,我好冷……”
我开口说:“走路会让你暖和一些。”但是,她摇了摇头。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达尔内的斗篷。“好吧,那就去吧。”我面朝达尔内,对他说,“你最好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否则……”
还没等我说完,他已经向桥跑去,后面跟着阿尔塔。我看着他们俩走在小路上,钻进丛林。暮色中,杜鹃花丛似乎越来越近,挡住了他们身后的小路。很快,我就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了。但是,清冷的空气中传来达尔内的说话声,以及他们骑马离开时的马蹄声。突然间,只剩我孤身一人,肩上的兔子又重又湿,它们的皮毛像霉菌一样柔软。我打了个寒战,身体开始剧烈抽筋。
我转过身,拖着艰难的步子起程回家。
我回到家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站在厨房里的楼梯底下,抬起头往上看,听见妈妈在卧室里手忙脚乱的,她说话的声音在刚生起火的炉膛里回响着,阿尔塔嘶哑地回着话。楼梯口—如果他们往下看就可以看见我的地方—爸爸正和达尔内谈话。爸爸耸着肩,就像他跟来自卡斯特福尔德的校长和教区执事谈话那样—有时,那位教区执事会来看望他的弟兄。达尔内不知说了什么,让爸爸谄媚地笑了起来。达尔内微笑着,把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梳了梳。达尔内穿着我最好的衬衫,但是那件衬衫的袖口已经磨破了,领口也泛黄了。
我本想在厨房等他离开,却不自主地迈着大步子爬上楼梯,从爸爸和达尔内的身边经过,走进了阿尔塔的房间。她就像民谣里的女主角,斜靠在一堆枕头上,脸颊爬上了红晕。她看起来好多了,但是说话声沙哑得像在演戏。
“你好,艾米特。”
我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你这个小傻瓜,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走。”她没有回答,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火炉,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丝神秘的微笑,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人似的。“阿尔塔!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妈妈抬头,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阻止她?艾米特,你比她更清楚那样很危险的,要不是河浅……”
“没事了,妈妈,”阿尔塔说,“卢西恩把我救上来了,不是吗?”
“好吧,是啊,谢天谢地,可是……”阿尔塔开始咳嗽起来。妈妈一跃而起,俯身说,“哦,亲爱的,慢慢呼吸,越慢越好,这样就好受多了。”
“我可以喝点儿东西吗?”
“当然可以。”妈妈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瞟了我一眼,意思是我不会得到原谅。
当她离开房间时,阿尔塔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咳嗽使她的脸颊泛起更深的红晕。
“真得感谢你啊,阿尔塔,现在他们认为是我害你掉下去的。”我吸了一口气,“说实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睁开眼睛。“对不起,艾米……”
“你就是对不起我。”
“……可是我忍不住。”
“你应该看看你脚踩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到冰面去。我告诉过你……”
“是,我知道。”但是,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好像在听别人听不见的乐声。她低下头,摸着被子上的图案。
“那么……”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向前俯下身子,想看清她的脸,“阿尔塔?”
“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她抬起头,叹了口气说,“求你了,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行吗?我病了,我想我感冒了。”
“那是谁害你感冒生病的呢?”
“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好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接着说,“我只是想休息,我差点儿就没命了,艾米特。”
“没错,这就是我……”
“所以就别再对我唠叨了,好吗?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把头埋进枕头堆里,我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后脑勺,以及她松开的辫子。
“好,”我大步朝门口走去,“很好,你就躺在那儿,想想自己有多蠢。”
“我不蠢!我以为他会救我,然后他……”
我们有一会儿没说话。
我说:“等等,你说什么?”她没有回答,我两步走到她床前,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把她翻了过来,“所以,你是故意的吗?这样他就能救你了?”
她从我手中挣脱开来。“艾米特!嘘—他就在楼下。”
“我才不管!你故意踩在一块烂冰上,好让一个你从没见过的、目空一切的家伙救你,简直不可思议!你甚至都不确定他会……救你上来?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死了怎么办?要是……”
“嘘—嘘—嘘—”她跪在床上,睁大眼睛说,“求你了,艾米,别说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梦见溺水,”我说,“我希望你在窒息中尖叫着醒来。不许再冒那样的险了,明白吗?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不明白,你只是妒忌,因为佩兰农•库珀不会为了你跳进冰河中!”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看着她,那丝微笑又浮现在她的面庞上,接着她神游到我听不见的乐声中去了。我转身将帘子拉开,向院子里望去,天色很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牛群在牛栏里烦躁不安地嘶吼着,当然,阿尔塔还没有给它们挤奶。繁星冷艳,照耀在脱粒谷仓的墙上。我平静下来时,对阿尔塔说:“别担心,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我放下帘子,朝门口走去。
“艾米特,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就关上门,走向楼梯口。我怒火中烧,不得不扶住墙,稳住自己。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她踩在冰面上,掉了下去,达尔内从我身边经过,他深色的斗篷在我身上打着旋儿。即便现在我站在楼梯口,温暖的灯光洒在楼梯上,妈妈在走廊尽头的毛毯箱里翻找着东西,我仍然能感觉到周围的寒气、石墙以及红霞漫天的天际等。我眨了一下眼睛,仿佛看见弗雷亚姨婆站在我对面,她建议我看看她那纯真的女儿,说她的外貌是多么温和美丽。
妈妈抱着一堆毯子对我说:“你在干什么?是你自己离开阿尔塔的吗?”
“她没事。”我咚咚地下了楼梯,进了厨房,然后停了下来。达尔内独自一人站在炉子旁,优哉游哉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版画。我咽了口唾沫,怒视着他。我忍不住想到阿尔塔掉进冰河、我跑去救阿尔塔时脚下打滑的画面。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然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把阿尔塔救上来,好像他有权利拥有她似的。可是,如果没有他的帮忙,阿尔塔可能已经死了。
他看了一下四周。当他发现是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立马僵住了。我并没有看清他先前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愤怒说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你父亲去给我找一件斗篷,我的衣服全湿透了。”
“你穿的是我的衬衫。”
“你母亲说可以借我穿,你父亲会听从于我的。”当我继续盯着他看时,他耸了耸肩,然后转身回到炉子边。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衬衫领子松垮垮地垂在他肩上,我能看见他的脊梁。他好像能感觉到我在看他似的,使劲动了一下身子。
“我看你也穿了我的裤子。”
他转过身来,颧骨上有一抹淡淡的红晕,然后镇定地看着我说:“你母亲给我的,她说你不会介意,难道你想让我把它们脱下来吗?”
“当然不是。”
“如果非要的话……”突然,他猛地将衬衣一撩,撩过了头顶。我一瞥,只见他骨白色的臀部从裤腰露了出来。
“别胡扯!”我本能地背过身,“不要这么奇怪。”
“谢谢。”一阵沉默后,就听见布料的沙沙声,“别担心,我会尽快还给你。”
最后,我觉得可以转身了,然后看见他的头发又湿又乱,一抹红晕像胭脂一般在脸上涂抹开来。他身上的衬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破旧,已经被磨得很薄了,光线都可以透过它。我才注意到,衬衫的肩膀上有一道皱巴巴的缝线,是阿尔塔缝的,他穿这件衣服就像穿奇装异服一样,有点儿不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不客气。”
“但我想你该走了。”
“你父亲还在给我找斗篷。”
“现在就走。”
他向我皱着眉眨了眨眼,然后低头拽着磨破的袖口。我等着他朝门口走去,可他却站在那儿原地不动,还用拇指和食指搓着松散的线条。“我把你妹妹送回家,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我说过了,谢谢。”
他摇摇头说:“我不是要你感谢我。”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就像我说的,我只是把她送回家而已。”他又补充道,“这并不是说阿尔塔……”
“阿尔塔什么?”我尽量不去想阿尔塔的表情,刚才她面容绯红,眼睛闪闪发光,还对着自己傻笑,就因为这个男人救了她。
“好吧……”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歪着头,眼里闪着光,“她并没有……拒绝。”
他在嘲笑阿尔塔。
我朝他扑去,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重重地撞到墙上,我的手臂压在他脖子上,他吓得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试图挣脱,但我用尽全力压住他,他压根儿没法挣脱。他咳嗽着说:“怎么……”
“不许你那样说她!”我把脸贴在离他只有一个手掌宽的地方,彼此贴得那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她还是个孩子,知道吗?还只是个蠢孩子。”
“我没说……”
“我知道你对她的想法。”
“放开我!”
“你给我听着。”我松了些力,但当他试图挣脱时,我又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推他,他的头砰的一声撞到墙上,他痛得嘴里嘶嘶作响,“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明白吗?要是你敢接近阿尔塔,我父母,或者我,就送你去地狱,甚至比这更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我慢慢地放开他。他整理了整理领子—也就是我那件衬衫的领子—依旧看着我。但他的手在发抖,这让我有些得意。
“很好,那你最好赶紧走吧。”我说。
“我想你会想要回你的衣服的。”
“不要了。”要是妈妈听我这么说,她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但我不想要,至少现在不想要,“留着,烧掉。”我再次直视他,想看他是否会惊讶。
他把头歪向一边,好像在向我让步似的,然后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种过分殷勤的礼节让我觉得他好像是个农民。
最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寒冷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