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阿尔塔昏倒在楼梯口,被扶回了床。她神志不清,一直说地板要塌了,可是我和爸爸没有心思担心她,因为雪已经下大了,羊也在低洼地里。
那天的雪特别大,白茫茫的一片,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羊群赶回羊圈。风特别猛,冰雪似针尖一般,直往我的脸上扎;冰冷的空气刺痛着我的喉咙,搏动的血液重击着我的眼眶。暴风雪太大了,我们只有大声喊叫才能听见对方说什么。最后,我们把羊群赶到羊圈后拖着身子回家、瘫倒在厨房时,我的耳边仍响着一阵高强度的声音,额头和脸颊仿佛被流淌的血液灼伤一样,滚烫滚烫的。爸爸也在咒骂着,但也只是唠叨着他有多心惊胆战。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只能花几分钟的时间暖暖身子,垫垫肚子。因为阿尔塔病了,现在除了她的家务,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忙。
第二天晚上,黎明前夕,木棚屋顶那个颓败的角落,在积雪的重压下坍塌了。我喂完牲畜、挤过牛奶、洗了奶盘后,在寒冷的早晨中修复它。融化的雪水顺着我的手臂、脖子流下来。木棚修好后,就是日常的苦差事—清猪圈、劈木头等一些琐事,然而寒冷和积雪加大了做事难度。最糟糕的是,我们失去了一只母羔羊。当爸爸拒绝将那只得了羊快疫而死的羔羊的尸体卖给阿尔弗雷德•史蒂芬斯时,我不得不在阿尔弗雷德发脾气之前挡在他们中间。那段时间,每个人都神经紧绷,连妈妈都对我厉声斥责。一次,她在等医生来给阿尔塔听心率时,我发现她泪眼汪汪,就因为她把盐当成糖加进蛋糕了。
这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我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因此自然就不会想到达尔内的事儿。但不知何故,不管我在做什么,我都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想知道他身在何处、住在哪里、是否有穿着我的衬衫回家,以及有没有感冒之类的。他把我说的话当真了,没有来还我衬衫,因此我不得不找弗雷德•库珀换一件同款的来,希望不会被妈妈发现那件衬衫不见了。这件事表明他并非那么有绅士风度,我为此感到高兴。更值得高兴的是,我成功地警告了他离开阿尔塔。但与此同时,就像错过了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我总是感到局促不安。
大概过了一两个星期,阿尔塔的身体才恢复过来,她还问起达尔内的情况。那是晚饭后的一个晚上,那段日子里,白天似乎很长,但还是来不及忙完一切。我每天都精疲力竭,浑身酸痛,户外亮晶晶的雪花仿佛星辰一般耀眼夺目。我本打算上床睡觉,但阿尔塔的房里生着火,而我的房间却又冷又暗,令人极其不舒服。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阿尔塔的房间,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她的屋里虽然只有炉火和一盏油灯燃着,却很温暖。在昏黄色光晕的笼罩下,阿尔塔熟睡的脸庞、被褥上褪成锈粉色的心形图案、破旧的窗帘以及铁床架上刺眼的光……一切都变得柔和而舒适。我盯着炉火,好像在胡思乱想,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我在想斯普林格什么时候产幼崽,是否能邀请佩兰农•库珀参加特宁节晚宴,格罗夫庄园是否更适合牧羊,以及爸爸坚持要的那只公羊是否物有所值……忽然,我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个影子,他身材消瘦,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挑衅似的盯着我看。
“卢西恩有来看过我吗?”
我开口说:“啊?”
阿尔塔翻了个身,她撩开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又说道:“卢西恩来看过我没有?妈妈说我已经发烧好久了,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没有。”
“一次也没有吗?不可能。”
我看见她心跳时锁骨凹槽处的颤动。
“他说过他会来看我的。”
“好吧,但是他没来。”
“他的衣服呢?”
我耸耸肩,想起那天妈妈惊魂未定地说:“哦,我的天哪,他还没回来拿衬衫,还有那件昂贵的斗篷。他会认为我们是小偷的。”我那时没有回答妈妈的话,便一声不响地溜进马厩,不停地给马儿送水,汗流浃背。
“但那样的话太糟糕了,”阿尔塔说,“他会以为你偷了他的衣服。”
“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回那些衣服。”
“他会要的,他还跟我说过会来看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来。”
“我想他已经把你给忘了。”
她皱起眉头,身上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坐着。不舒服的坐姿使她咳嗽起来,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直到她能正常呼吸。“你这个傻瓜,”我说,“看看你,现在就像老詹森家的脱粒机,谷粒到处飞溅,还一直熄火。”
她翻了翻白眼道:“又不是我想生病。”
“你是自作自受,”我尽量压低声音说道,“现在一切都白费了,一切都为了一个连你过得怎么样都懒得过问的男孩。无论如何,他已经回去了。”
“他是阿齐姆博尔特勋爵的侄子。”
“什么?”
阿尔塔缩了一下身子,把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一定是我突然把她的手抓得太紧了。“茜茜•库珀告诉我的。她说他来自卡斯特福尔德,和阿齐姆博尔特勋爵住在一起,帮忙管理庄园什么的。他家境殷实,茜茜说这是阿齐姆博尔特勋爵的管家告诉了她爷爷的朋友,然后那人就告诉了茜茜的父亲。”
我说:“那么,他现在就住在新宅吗?他会在那里住多久?”
“谁知道,也许一辈子,也许他会在阿齐姆博尔特死后继承财产。”
我站了起来,但是房间太小了,根本无处走动。我蹲在壁炉前,把拨火棍用力地插进炉膛,试图将木柴劈开。
“他说过会来看看我怎么样了,他还说过他会派人从卡斯特福尔德买水果给我送来。”
“好吧,他显然不是认真的。”拨火棍弄断了最大的那块木头,在一阵火花中,木头被烧成了灰。
“你是怎么了,艾米特?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我站了起来。炉膛里,一块树皮卷了起来,火红的烈焰爬上了它的边缘,接着灰烬飞到了空中,就像是一片灰色的雪花在空中旋转一般。“离开他,你会过得更好。”我说,“他不会—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会—你不能……你知道我的意思,忘了他吧。”
“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看了她一眼,她身体前倾,脸颊绯红,“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他为什么不能关心我呢?”
“关心你?阿尔塔,你是一个小孩子,他只是把你从河里拉出来,就这样而已。可怜的人啊,别再想他了!”我们互相瞪着对方,“无论如何,”我语气缓慢地说,“就像你说的,他答应会来看你,但他毁约了。所以,得出你自己的结论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灰烬一闪,变得苍白。要是我不留意的话,火就完全熄灭了。我把拨火棍放回去,站了起来。壁炉上有一层灰末,我用指尖就可以感觉到。
“你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
她眯着眼睛:“你跟他说了什么,是不是?”
“当然没有,也没必要,他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了,阿尔塔。”
“艾米特,你这个畜生!”她从床上爬起来,扑向我,我小心地将她推开,害怕伤害到她。她重重地捶了一下我肩膀,然后手掌像鞭子一样在我耳边啪啪作响。
“天哪,阿尔塔,够了!”
“你撒谎!你—说—了—什—么—”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最后,我抓住她的手腕,重重地把她甩到床上。我们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扭打了一会儿,然后她瘫倒在枕头上,咳嗽着,像个小女孩一样满脸通红,汗流满面,乌黑的头发粘在脸颊上。
我在她旁边坐下,抚摸着被子,而她则咳嗽到说不出话来。“好吧,”我说,“是的,我叫他离我们远点儿。”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挺直了身子,瞪着我,眼神凶狠,她声音沙哑地说,“艾米特,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明白。他会来看我的,他会的,然后……”
“嗯,然后呢?”
她默默地盯着我,接着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脸。
“阿尔塔。”
她声音低沉地说:“是你把事情搞砸了!所有的一切都被你搞砸了,我的一生都被你搞砸了。”
我翻了翻白眼:“别开玩笑了。”
“你不明白!”她的脸从被子里露了出来,“没错,艾米特,我一见到他就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等着她先咯咯笑,然后把目光移开,但她没有。我从没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眼神坚定,充满热情,几近狂热。我的胃紧紧地抽搐了一下,对她说:“别荒唐了,你不了解他,怎么可以说爱他呢?”
“我知道,”她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就是一见钟情。”
“那只是童话故事,阿尔塔。你坠入爱河之前,必须先了解一个人。”
“我感觉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当我见到他时……听着,茜茜说,”她坐了起来,目光炯炯有神,“茜茜说有时女巫会在夜里出现,然后她们会给你留下一堆金子,等你醒来时,你的记忆就消失了。所以,有可能我早就认识他,只是我忘记了呢,而且说不定以前我们也确实相爱过,这就是为什么……”
“那是胡说八道。”我说,“首先,你不觉得一旦你失忆了,其他人会发觉吗?”
“茜茜说这发生在她二表姐身上,这就是为什么她二表姐的脑子有点儿怪怪的。”
“你脑袋瓜很正常。”
“艾米,我是认真的!”
“那么,给我看看那些金子。”我说着将身子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没有吗?那就对了,别再犯傻了。”
“总之,你又不知道什么是爱。”说完,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抽泣了起来。
我起身,然后又坐下,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她粗暴地把我甩开,继续哭。我咬咬牙,想一鼓作气走出房间,可她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好吧,我很抱歉,请你不要哭了。拜托了,阿尔塔……我会补偿你的,我保证会补偿你的,他只是个男孩子,村里还有很多男孩。”她反驳道:“但我只想要这个。”“请别哭了,别哭了,阿尔塔,拜托了。听着,你不要再哭了。”我努力把她拉过来,好能看见她的脸,但我一碰她,她就身体绷紧,一动不动的,我只好放弃。我只能重复道:“我很抱歉,我太担心了。”
她声音低沉地说:“你很抱歉是吗?”
“是的,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我只是……”
“那你愿意给他写信吗?然后向他道歉,你愿意吗?”
我犹豫了。她又哭了起来,但哭声变小了,我安慰自己她那只是发脾气而已,但哭声中带着绝望。我身体向后倚靠,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可以,如果有必要的话。”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叫他来看我,可以吗?”
“我……他不会来的,阿尔塔,我敢肯定他不会来。”
她翻了个身,脸涨得通红,眼睛明亮,仍含着泪水。“那就叫他来。”
我伸手抓了一下头发。“好,”我说,“别哭了。”
“谢谢你。”她用手腕内侧擦拭脸颊,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为我的大喊大叫向你道歉,艾米。”
“你知道我讨厌别人那么叫我。”
“抱歉,艾米特。”她含着泪花,对我笑了笑,故意往我胳膊上打一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令人讨厌的冲动,我竟然想狠狠地回击她。“你最好了。”她继续道。
“谢谢,小家伙。”我伸手,去拽她的辫子,直到她把它甩到我抓不到的地方,我站了起来,“你最好多睡一会儿,明天见。”
“你明天上午就去,早点儿去,好吗?”
我点点头。
“那,晚安。”她缩进毯子里,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
我走到门口时,她睡眼惺忪地说:“艾米特?”
“怎么了?”
“我要嫁给他。”
通往新宅的车道积雪很深,到处白茫茫一片,万籁俱静。那天,天气阴沉沉的,眼看又要下雪了,我骑着马,希望可以尽快回家。一路上时不时地有雪块从树上掉下来,还有鸟儿在灌木丛中窜来窜去。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很,我勒住了马儿,不想发出太大的声响。
透过森林,乍一看,那座房子死气沉沉。但当我穿过森林,来到房子前面宽敞的空地时,我看见一个烟囱正冒着烟,门前阶上的积雪也被扫清了。夏日里,砂岩呈蜂蜜色,但在此时的光线下,它同周围环境一样,都是灰色的。我扫视窗户,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动静。玻璃上的反光很严重,以至于除了苍茫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抓起那个装着达尔内衣服的包裹,穿过空地,来到那扇巨大的门前。我感觉这座带着城垛的堡垒赫然耸立在我头上,就跟在废墟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样,我打了个寒战。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包裹以及我的信—夹在包裹绳结上写给他的信,一起放在可以看得见的地方,这样,他们就知道信是给谁的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在这里逗留越久,撞见他的概率就越大。我没有思考,就使劲按门铃,然后转身靠在门廊冰冷的墙上,一只鸟儿降落到头上的屋顶,啄了啄,拍拍翅膀,屋顶上的雪花落了下来。门开了,这比我预料的还快,开门的正是达尔内。
他眯着眼,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包裹,然后注视着我。
“给你。”我把包裹递出去,他往后退了一下,我意识到他以为我又要打他了。最后,他从我手中接过包裹。
“你的还在我这儿。”他说,“我本来要骑马送过去,但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
“没关系。”
“谢谢。”他提着包裹,抬起头看着我,“来这里一定让你觉得很为难吧。”
他说这话时装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但嘲讽的意味就像水里的玻璃碎片一样,就在那里。“我没想到会是你,”我说,“我以为开门的会是管家。”
“哦,当然是我。”他说,“正如你所见,这所房子就像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事实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它交给守门人就好了。”
守门人的小屋已经破烂不堪了,屋顶漏洞,好几扇窗户都没了。我骑马经过时,听到有东西匆匆地走过石头地板的声音,就咬紧牙关赶紧离开了。
“这是什么?”当我回头看时,他从绳子后面抽出那张折好的纸。
“是道歉信。阿尔塔告诉我……”我鼓起勇气补充道,“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对我?你是说,攻击我吗?”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说:“不要考验你的运气。”
一阵沉默后,我们面面相觑,感觉就像站在一座跨越鸿沟的小桥上,只需轻轻一推,我们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最后,他耸起一侧的肩,对我勉强笑道:“好吧,那我现在该怎么做呢?给你六便士的小费吗?”
我依旧盯着他看。他迅速地笑了一声,转过脸去,我感到一丝满足。我说:“如果你来看我妹妹,她会很高兴的。”
“去看她?真的吗?”他眯着眼睛,“怎么了?有人已经知道我是皮尔斯•达尔内的儿子和继承人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她想好好谢谢你。”
“我倒觉得你不希望我见到你的家人。”
“听着,我说的那些话……我很抱歉。”我差点儿窒息了,“她想见你,你会受欢迎的,就这么多。”
他一边慢慢地点点头,一边要打开信封。
“你现在不用看了。”我伸手去拿。
他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拿走了,我没有抢到。“看不看,这是我的自由。”
我默不作声,抑制住想要从他手中夺过信的冲动,然后穿过雪地—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平稳地骑上马背,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我头也不回地骑马离开了,但是刚要走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头,瞥了他一眼。我看见他依旧站在门口,寒风瑟瑟,把屋顶上的石板瓦吹得咯咯作响。他举起拿着信的那只手,喊道:“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在沉寂的雪中,他的声音显得清晰而平缓,“告诉你妹妹,我很快就会去看她。”
两天后,我来到院子里,发现他的马拴在门柱旁。我以前没有好好地瞧过它—这是一匹棕色的母马,强壮而温顺,要是你担心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可以骑这种马。但是,我从马鞍的质量上可以判断出这匹马就是卢西恩的,因为村里没有人会装那样的马鞍,就算能买得起,也不舍得用。
我把一篮子的柴火倒在木堆旁,天已经黑了,我差点儿被一根落在脚边的木头绊倒,我咒骂了一声,发现自己被一根支撑起屋子的新柱子挡住了去路。
“艾米特吗?”
那是阿尔塔的声音。马厩的门开了,屋内的光线洒在鹅卵石上,我眨眨眼,挡住突如其来的强光。“你应该在床上休息,”我说,“冻死人了。”
“斯普林格产幼崽了,快过来看看。”
我跨过篮子,急匆匆地跟在她后面进了马厩。马厩里养着几匹马,还铺着一些干草,显得非常暖和。赫菲蒂喷着柔和的鼻息向我打招呼,我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鼻子便从它身边走了。
“生了多少只呀?”
“只有两只,但都还活着。”
我走到另一头的那间一直空着的马厩偷窥,斯普林格忙得团团转,它用身子护着幼崽,不一会儿,它不安地走到另一个角落,我瞧见了两个长着尾巴的小身躯,一只深色,一只白色。我边看边咧着嘴笑。
“它们吃得很好,爸爸检查过了,都很健康。它们长得实在太可爱了!”
“是的。”我把身子稍微向前一靠,被斯普林格发现了,它向我摇着尾巴,可当我伸出手时,它却不理我,又回到幼崽身边。幼崽开始进食了,它们把脸贴在斯普林格的肚皮上吃着奶,我敢发誓,它们吃奶时发出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它们长得真小。”达尔内冷静而平稳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是的,”我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边说边抓住一根直立的木头稳住自己,“是的,非常小。”
他从阴影中向前迈出一步,低头看着马厩。他穿着之前穿过的那身暗色系的昂贵衣服,翻领上的稻草线像一条精致的金链子,在油灯下金光闪闪。他看着小幼崽们,似乎在琢磨着怎么用它们的皮毛做一副手套。“就像毛茸茸的小鼻涕虫,”他继续道,“像长着尾巴的小鼻涕虫。”
“是的。可爱吧?过去一点儿,艾米特。”阿尔塔说着,把脚嵌在两块木板之间,身子往上探着,侧身把我挤到一边,好让达尔内也能看得见,“哦,快看。”
“那只黑色的以后会抓老鼠,”我说,“我可以跟你打赌。”
“爸爸就是这么说的!”阿尔塔皱着鼻说道。那只刚出生的黑色小狗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就钻进了稻草里。
“你们怎么知道的,我想你们俩都只是在瞎编。”达尔内说道。
“爸爸说的时候……很坚定。”我看了阿尔塔一眼,笑了起来。
“真的,我不是瞎编。”她继续道。
“反正,那只爸爸要留下自己养,他说我们不能养另一只了。”
“白色的那只是要送给阿尔弗雷德•卡特了?”
“不,卡特改变主意了,卡特夫人说他们已经养了很多只。我们得为它另寻去处。”我看阿尔塔的脸沉了下来,一股冷空气从我后颈灌进。
“你们会把它卖了吗?”达尔内问。
我越过阿尔塔的头瞥了他一眼。“它是一只小梗犬,”我说,“不是马车犬,也不是猎犬。”
“那么……”
“那么如果没人想要它,就是没人要了。”
“别这样说,艾米,”阿尔塔说道,“我想米勒家有人会要它的,或者如果吉普赛人今年回来……他们会想要多养些狗的,不是吗?”但是,她明亮的眼神却显得很不自然。
这时,那两只小狗已经入睡了,它们的身体在抽搐着。“是的,”我说,“我们会给它找到去处的。”
达尔内皱着眉说:“要是你们没找到呢?”
我快速地扫了阿尔塔一眼,她正低头看着小狗崽们,假装没有听见,但是那种喜悦已经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我说:“放心吧,达尔内。”
“小狗会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阿尔塔的眼神到处转悠着,接着她拾起一根稻草,开始玩弄起来,达尔内注视着她。
我说:“要是我们没找到,爸爸会淹死小狗的。”大家都陷入沉默,周围是风吹过稻草的沙沙声,以及其中一匹马儿撒尿的溅水声。阿尔塔轻轻地将手中的稻草弹入马厩,缄口不言。
“但肯定……”
“你已经问过了,达尔内。这就是答案。”
“我明白了。”
“是吗?在农场,我们不能对动物投入太多感情。”
阿尔塔说:“艾米,好了,请别……”
与此同时,达尔内说:“我可以领养它吗?”
阿尔塔侧着身子扭动着,一只手搭在马厩的边上。我们俩都盯着达尔内看,最后我问:“什么?”
“我可以……我会花钱买的,我会照顾它,我从来没有—尽管我不是农民,但我会确保让它得到照顾的。”
“那只小狗崽吗?”
“怎么了?是的,不然你以为我说谁?”
“你为什么会要一只小梗犬?”
“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这很重要吗?我保证会照顾好它的。”
“哦,好,太好了,非常感谢!那么,它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了,对吗,艾米?爸爸一定会很高兴的。谢谢你,卢西恩!”当阿尔塔跳下来时,达尔内越过我,伸出手去扶住她。她迟疑了片刻,虽然他们的手并没有完全碰到,但阿尔塔却一脸灿烂,达尔内低头向她微笑,她也对她笑了笑。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艾米,达尔内是不是很好呀?”
“我们可以找其他人家。”我很高兴达尔内一听见我这么说,就背过身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别傻了,你当然可以要它,卢西恩。毕竟,你救了我的命,现在你救了它的命。”阿尔塔向他迈了一步,手指蜷在掌心,仿佛她仍能感受到刚才的触碰一样。
卢西恩看了我一会儿,神情平静,难以捉摸,无论他刚才试图表达什么,现在脸上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然后,他转身对阿尔塔说:“谢谢。”
“我要去跟爸爸说。”阿尔塔说着就走了,她眼里闪烁着光芒,马厩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就关上了,寒冷的空气中,又传来了她的咳嗽声,接着周围又回归平静了。
达尔内静静地盯着马厩,我注视着他,直到他回头看我。
“至少三个月之后,你才能把它领养走。”
他点点头。灯光下,他的脸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就像一尊古老的神像一样。一阵风将几缕干草吹落在地,我的脊背打着哆嗦,我强迫自己忍住,绝不能让他发现。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看看它,这样它就会认识我了。”我正准备离开时绊了一跤,还好稳住了自己,不过鞋底上的钉子与地板刮擦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赫菲蒂转过身来,呼了口气。达尔内露出坦率而实诚的表情,我的目光扫过他的白衣领,沿着翻领上的稻草线一直看到他那擦得铮亮的黑色靴子,不知为什么,他穿过了农家院子的靴子却没有脏。我伸出手,夸奖他:“演得很好。”
“啊?”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长期的邀请啊。”他低头看着我伸出的手,他还没来得及跟我握手,我就把手缩回来了。
“这只是碰巧,我一直都想要养一只狗。”
“当然可以了。”
“要不是你父亲会把它淹死,否则……”
我嘴里发出嘶嘶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算了吧,你赢了。”
“听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是在争……”
“你不必试图讨好我,其他人的心都已经被你收买了。”
他盯着我,眉间有一道淡淡的皱纹,它使我浑身发热,好像发烧了一样。
门砰的一声开了,阿尔塔说:“爸爸很高兴,卢西恩,我就知道他会很高兴。现在,我把它弄出来,你可以抱抱它,不过只能一会儿,不然斯普林格会生气的。你们两个怎么了?”她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看看卢西恩,最后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艾米特,你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不要在外面待太久,阿尔塔。”
我说着就走开了,只留他们两个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