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希望达尔内会改变主意,但他第二天没来却让我感到失望,似乎我想约架的人已经认输了。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空白茫茫的一片,虽然没有下雪,但和下雪时非常相像,以至于我看不清楚远方。我试着不去想达尔内,但我的思绪很容易游离,想到那陌生而柔和的轮廓,那本该形状各异、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
有一次,我从高地底部积雪最深的地方往回走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飞了起来。缓过神来时,我晕乎乎地弄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直到我吃力地站起来,扶着墙站稳时,我才记起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修补工作,我感到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就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在这里迷失了自己。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从那之后,我感到浑身疼痒,心情烦躁不安,似乎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我踢翻了一桶牛奶;由于我没有插好门闩,一头猪闯进了牛奶场;打谷场的屋顶快要塌了;又一只母羊被狐狸叼走了……爸爸的心情和我一样糟。妈妈一边忙着给鸡喂食,做阿尔塔的家务,一边吩咐我提水洗衣服,她根本就没有心思搭理我们。最后,直到我的手指差点儿被切萝卜的机器切掉时,我才回过神来。我在妈妈没看见时偷了一片面包布丁,然后拿到马厩,边吃边看着斯普林格给小狗喂奶。即使是新生的狗崽,对于我来说也是个刺激物。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直到看见小狗们,才让我想起他是如何看待我的,以及他以何种方式坚定不移地鄙视我,即使他不在那儿……
“卢西恩!”
我不知道阿尔塔喊了多长时间,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赶紧把最后一口布丁塞进嘴里,走到院子里。她站在窗前挥手,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但是,天空下着雪,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他骑马经过了围墙的尽头,在我面前下了马,这让我措手不及。我们面面相觑,最后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神情点点头,又用力地拍拍自己身上。他一路都在骑马,外套散发着马儿的骚味,高筒靴上满是泥迹;我也已经工作一整天了,浑身是汗,满身的灰尘、蜘蛛网,还有羊粪。我们同样狼狈不堪,但我还是面红耳赤地赶紧转身了。木堆旁放着一把斧头,我笨手笨脚地伸手去拿,好像在忙着劈木头似的;我抓起离我最近的一块木头,砰的一声,从中间将它劈成两半。
也许他会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开口说些什么,但是阿尔塔已经站在门口了。“过来看看小狗。”她喊道,我听见卢西恩朝她走去。他是否犹豫过,等着我向他打招呼呢?我并不在乎。我又劈了三根木头,随后跟着他们走进马厩。
“看,它就要长出一大撮黑色的毛了。”阿尔塔一边说,一边轻轻地让小狗依偎在她胸前,“来,抱抱它。”
“要是我把它摔伤了怎么办?”
“不会的,”阿尔塔说,“你看,它是不是很可爱呀?你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
“我还没想好呢。”他动作笨拙地将小狗举了起来,“你说得没错,它看起来像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洒在它身上似的,像是墨迹。我想我们可以叫它—”
“你不会打算叫它‘墨迹’吧。”我说。
他环顾四周,原先并不知道我也在那里。“我不是说要给它取那样的名字,斯贝特怎么样?或者布劳特呢?”
“斑点吧。”阿尔塔说。小狗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好像听见了什么,阿尔塔咯咯地笑了起来,“瞧,看见了没?就叫斑点。”
于是,那条小狗就叫斑点了。达尔内似乎并不在意,或者只有阿尔塔笑的时候,他才会笑,仿佛她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他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待着这只小狗—故意对阿尔塔百依百顺—我因此而鄙视他。他的行为意图很明显,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轻轻拍打小狗的鼻子都是为了讨阿尔塔的欢心。从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就来我们农场,都是为了看阿尔塔,而不是那只小狗。当她的咳嗽再次恶化、不得不回床休息一个星期时,他就在她床边坐上几个小时,时而玩玩游戏,时而逗弄逗弄她,而她则吃着他从卡斯特福尔德买来的巧克力。
一开始,我避而远之,不想看见他们俩在一起。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当我从阿尔塔房门口经过时,妈妈就把我拉进储物室,随手关上了门。“艾米特,我需要和你谈谈。”
“啊?就在这里吗?要冻死人了。”
“就一小会儿啦,是关于阿尔塔,还有达尔内先生的事儿。”
达尔内先生,我想我的想法已经写在脸上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就已经打断我想说的话了。
“听我说,艾米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别这副表情,你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吗—可你必须想想阿尔塔。”
“我就是考虑到阿尔塔。这是为什么?”
“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个机会,要是他爱上了她……”
“简直疯了!他不会的。”
“我知道这只是个机会,但是艾米,你想想,这对阿尔塔会有什么好处呀。要是他娶了阿尔塔,尽管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是她很漂亮,他也许会爱上她的。达尔内家庭富裕,长相英俊,魅力非凡,而且还年轻,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你可别毁了它。”
“你想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卖掉她。”
妈妈拉捏着一个耳垂,直到她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新月形的红印。最后,她说:“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你太傻了,艾米特,甚至比阿尔塔还傻。但无论如何,我都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我应该做什么,在他面前大唱赞歌吗?告诉他,阿尔塔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
“你敢!”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把双手放进口袋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跟你想的恰恰相反。”她声音尖锐地说,“我们非常爱阿尔塔,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我希望,我非常希望达尔内能改变她的生活,但要是他不能的话,我不希望她的名誉受损。我们想知道的是,她从来没有—无论她多么喜欢达尔内,她从来没有……堕落下去的冲动。”
“她以为她爱他,”我说,“她当然会有堕落的冲动。”
“那么,我们要你做的是……留意他们,确保她不会。”
“你要我陪着他们?妈妈,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可不会整天坐在那里梭织!”
“别傻了,艾米特。我知道你很忙,我不是让你时刻陪着他们,只是偶尔得空,比如说,他们又单独在一起时,你就去跟他们待在一起。我们必须保护她。”我在口袋里攥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身后的一罐蜜饯枸杞—在学校,他们称之为“分裂的屁股”,只有烂了才可食用。
“妈妈……她的心会伤透的。”
“没有人会因心碎而死。”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只比她现在大一岁,再说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艾米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有人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呢?”
“要是这人是达尔内,我会告诉……”我看见妈妈皱起眉头,便没有继续说下去,最后我说道,“我不愿意。”
妈妈叹了一口气,拿起几瓶蜜饯,从我身旁挤过去,她用一种轻快、干脆的语气说:“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你随时都可能会进来,可以吗?艾米特。”
“好吧。”我说,但这时她已经走了。
我听从妈妈的话,但其实我不想这么做,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坚持。每次,我上楼一经过阿尔塔的房间,就开始在心里抱怨他们浪费我的时间。人们认为冬天是农场最安静的季节,可要是你在春天到来之前还没有完成维修和保养工作,是会被咒骂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会被爸爸咒骂的。我讨厌达尔内还有其他原因—他看我的眼神,我身上的猪粪、油渍和汗臭味,还有他让我胃中翻腾的感觉。即使我没有看见他的到来,也总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我们家。我过去总是希望有机会能逮住他的小辫子,这样就可以让他离开,永远不要再来;可他从来不感到内疚,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心思。他除了经常揪揪阿尔塔的小辫子或者用手轻弹她的脸颊,其他什么都没做,这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他看起来太像个哥哥了,好像在他眼里,阿尔塔只不过是个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毕竟有些家务我可以带进去做。白昼渐短,我很高兴能坐在灯光下修马具、削木钉或者仔细阅读种子的目录,以及和爸爸就羊矛和提摩西草的最佳配比展开长时间的争论。天气太冷了,我把斯普林格和小狗崽们带进屋来,这样就可以把它们的笼子放在火炉边上。由于阿尔塔还处于康复期,屋里总是会生起一堆火。温暖的屋里,气氛怡人,阿尔塔和达尔内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沉浸在游戏中。达尔内吹着柔和的旋律,阿尔塔在一旁把刺绣绣得一团糟。有时候,我必须忍住,不让自己被他说的话逗笑。有时候,我甚至会把指甲扎进掌心,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也被他迷惑。
那是一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阿尔塔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她尽量不在达尔内面前表现出来,但还是被我识破了。她手里卷着一缕头发,然后突然盯着我说:“你就没别的事儿可做了吗,艾米特?”
“啊?”我一直看着达尔内在床上玩耐心牌,当我看见他差一张红桃J就可以构成一整列时,差点儿激动得直咬嘴唇。
“你为什么不去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儿呢?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就不用待在这儿了。”
“没事,谢谢。”
“你坐在那里老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瞬间,我感觉血液涌上脸颊。达尔内也不再玩游戏,他皱着眉先看着阿尔塔,然后又看向我。过去的几个星期,我非常努力地不去表现出我对他的态度。于是,我对她说:“闭嘴,阿尔塔。”
“没人逼你坐在那儿,达尔内教养好,他什么都没说,但是……”
“阿尔塔,”达尔内把牌弄成一堆,“我没事。”
“卢西恩,你只是为了表示礼貌而已。艾米,你要是不能礼貌一点儿,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呢?”
“我的家在这里,”我说,“我完全有权利!”
“你不要动,卢西恩!我不许你离开。艾米特,你为什么就不……”
“阿尔塔,你没有必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要求任何人离开。”达尔内看着我说,“对不起。”
我也看着他问:“为什么对不起?”
“我只是—我的意思是……”他呼出一口气,大家都没有说话,他低头把牌整理好后说,“听话,阿尔塔,时候不早了,我明天再来。”
“不要!”她抓住他的袖子,睁大眼睛看着他,“请你先别走。”
达尔内看了我一眼,我耸耸肩。然后,他突然把那副纸牌推给我:“洗洗牌,好吗?”说着,他坐了下来,身子向阿尔塔倾斜,他轻轻地托着阿尔塔的脸,让她直视他。“无礼的不是艾米特,而是你。”他说,“别再这样了。”
“什……什么?”
“我没事,艾米特也没事。要么你乖乖的,要么我和艾米特一起走。”
她对他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措。接着,让我惊讶的是,阿尔塔微笑着眨眼。“你说得对,”她说,“对不起,卢西恩。”
“没事了。”他也笑了,用食指敲了敲她的鼻子。
“现在,”他说,“让我来给你算算命吧,我们看看。”他接过牌,把四张牌排成一行放在被子上。他把牌摊开时,我瞧见她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抚摸。达尔内抬起头,说:“两个黑桃,两个红桃,一个是黑桃K,一个是黑桃十,嗯,有意思。”
“这样不好吗?”
“不,”他说,“不是。”他指着两张红桃,“这代表爱。前面那两张黑桃意味着……我不确定。也许你会反抗,或者,一开始你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真爱。黑桃K意味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你会爱上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也会爱你。怎么样?”
她脸上没有笑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瞥见了她成为女人的样子。“然后怎么样呢?”她问道。
“然后……”他重新洗牌,“就这么多了。”他淡淡地看着阿尔塔说道,然后就冲她咧嘴笑了笑,“我希望你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在你躺下来好好想想,我明天再来。我看能不能带些,带些你喜欢的蜜饯水果来,好吗?”他说着站了起来。
她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奇怪、成熟的表情,就像一道白光照在她身上。他弯下腰,拨弄着她的头发。“别再发脾气了哦。”他说。
她看着达尔内离开,他要是回头的话,就会看见阿尔塔看他的眼神,但是他没有回头,而是像一名上最后一节课的学生一样,跑下楼梯,庆幸自己逃了出来。当我追上他时,他正在厨房,我透过半开的门看见他蹲在地上。但是,当我进来时,他站了起来,把小狗抱在胸前,说:“我马上就走,我只是看看斑点。”我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皱起了眉头问,“怎么了吗?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关上身后的门说道:“你以为你在玩什么把戏,达尔内?”
他又慢慢地蹲下来,将斑点放回笼子里,但他没有站起来,而是跪在那里。他抬起头看着我,同时伸出手指让小狗舔着:“你在说什么?”
我慢慢地吸口气,问道:“所以,阿尔塔将会遇见一位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子,并会与他坠入爱河,是吗?”
他耸耸肩:“听着,它不是—它只是一个……”
“只是一个什么?玩笑?游戏?你编故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她可能会……”
他扬起眉毛说:“你凭什么认为是我编的?”
“因为……”我迟疑片刻,低声说,“那么,我想这只是一个巧合,你说的刚好是她想听的。”
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变化。“我以为小女孩都想遇见一个高大黝黑的人。”
“你这个该死的达尔内!”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这样我就可以直视他的脸,“别这么虚伪,你怎么敢告诉她你爱她?”
他把手从斑点身上拿开,一脸茫然地说:“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当然,你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别胡闹了,”他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暗示什么,但要是你认为我对阿尔塔的贞操有所企图的话……”
“你一定认为我很愚蠢。”
“好吧……”他上下打量着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摆开了架势,心怦怦直跳。当我知道我不敢打他的时候,这种持续不断想打他的欲望—不,是需要—快把我逼疯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过了一会儿,他双臂交叉,凝视着我,终于说道:“好吧,我承认。”
“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要勾引阿尔塔—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她只是个孩子,但那只会增添情趣—然后抛弃她。要是她怀了我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毁了她的生活,还有你的,你父母的,只因为我想,我喜欢这种事。”
我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就像黑色大理石一样,眼神凝滞,看起来毫无人性。我的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真的……”
“不!”他转了个身,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不是真的!天哪,你到底以为我是谁?我救了你妹妹的性命,送她回家,她生病的时候来看她,我给她带礼物让她开心,我收养一只小狗以防它被杀,而你看我的眼神却好像在策划一场谋杀案。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片沉默。
“至少你很诚实。”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他把挂在墙钉上的斗篷取下,穿上,并安慰我,“别担心阿尔塔,她会没事的。”
我低下头,转身过去,听见门嘎吱一声关上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传来了他的脚步声。一阵风把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嘎嘎作响,外面一定很冷,不过他既然能在冰天雪地里骑马来到这里,也能回得了家。
我走到狗笼面前往里看,小狗们都睡着了,只有斯普林格转过头来,摇了摇尾巴。如果不是达尔内,斑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不是我瞎说,达尔内有点儿不对劲。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炉子最烫的边缘的上方,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
接下来的几天,我避开了他们两人。不久前,我答应阿尔弗雷德帮助他修理小屋的烟囱。但最近的天气很冷,不太适合修理烟囱,因为我们必须确保不让霜落到砂浆上,不过我坚持在这个时候去做。我告诉爸爸妈妈,我想在菲尔兹街工作一段时间,前天,我已经将堆场的栅栏修好了。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爸爸只是把眼神从他手中的馅儿饼转移到了我身上,看了我一眼。妈妈说:“很好,亲爱的,阿尔塔的家务由我来做。”然后,她又继续吃起了早餐。我低下头埋住脸,把手中的面包切得越来越薄。
几天后,工作完成了,我又回到农场工作。特宁节就要到了,要开始准备宰猪了,木头和草木也要运进来。正常情况下,我喜欢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但是每次一转身就看见达尔内来去的身影。我和妈妈把经过烧毛处理的猪抬回来时,他正骑着马进院子。他经过我们旁边时,妈妈看了我一眼,瞬间,我感觉猪毛的烧焦味和我身上的血腥味变得异常浓重,致使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于是,我擦去额头的汗水,推着手推车穿过宽敞的大门,这个过程我没看达尔内一眼,尽管我听见了他下马时靴子在鹅卵石上发出的咔嗒声。我径直朝水泵走去,往脸上泼了泼冰水。我花了几个小时来切割猪肉,然后把熏肉机放在院子里。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才洗净身上的污垢,大步上了楼。我走进阿尔塔房间时,心怦怦直跳,达尔内对我冷冷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忘记我对他说过的话。
“你好,法默。”他说。
“达尔内。”我向他问好。
他歪着脑袋,向我致意,然后继续刚才和阿尔塔玩的游戏。一阵沉默中,不时传来掷骰子的声音,达尔内轻声咒骂着,而阿尔塔却咯咯地笑着。我低头摸索着要修理的挽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手才停止颤抖。
从那以后,我和达尔内似乎已经宣布休战了。我们不得不说话时,都不曾多看对方一眼,而是以一种冷静、中立的方式,就好像我们从未见过面一样。我担心阿尔塔会注意到我们的行为发生了变化—他拉她辫子的时候,我不再盯着他看;他也不再嘲弄我。但是,当达尔内在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注意到,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不对劲。而且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这让我感到心痛,因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她迟早会发现达尔内并不爱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天下午,我突然意识到再过两天就是特宁节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色的花环、金光闪闪的纸星星,还有红色的小玩意儿,厨房里散发着肉桂和融化黄油的香味。上个星期,阿尔塔一直在做常春藤花环—漫不经心地做着,仿佛一刻也不忍心将目光从达尔内身上移开。我和达尔内负责将花环挂起来,而阿尔塔则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指挥,她兴奋得两眼放光,达尔内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不行,那样不对称,你得把它钉在中间。”她说。
“好的,夫人。”他说着向她鞠了一躬,手里仍拿着花环的一端,然后向一边斜着身子,以至于他脚下的椅子都摇摇晃晃,“这里吗?”
我低头去看那堆深绿色的叶子,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我再去拿些针吧。”我说。
“好主意。哦,得了吧,阿尔塔,有必要那么完美吗?”
我走进厨房,开始在柜子的抽屉里找针。那时,妈妈看上去像阿尔塔一样满脸通红,她正在桌子上将糕点铺开,还往糕点上撒了点面粉。“哦—艾米特,帮我把那个罐子拿下来,好吗?你在这里的时候,能往炉膛里添点火吗?再帮我称一磅的糖放在焦糖上,好吗?你父亲去哪儿了?他答应我要拔鹅毛的。”
当我终于回到客厅时,我以为他们正在接吻。
我在门口僵住了。不,他们在跳舞,阿尔塔依偎在达尔内的怀里,他正在旋转着她的身体平稳地绕过家具,他们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达尔内低声地喊着节拍,哼着小曲儿:“一—二—三—然后是,侧身—并步—好……糟糕,我的错。”接着,他又试图在同一个地方重新哼起那首曲子,“啦啦啦—是的,没错啦—啦—”他唱着,阿尔塔咯咯地笑,“停下来,我不行……那绝对是你的错。”他们哈哈大笑地停了下来。
“我们再来一次。”
“你不许说累。”
“我不累。”阿尔塔朝他微笑,她的呼吸越来越快,看起来……非常美丽,达尔内的手托住她的腰,优雅而高贵,那双手从没干过一天的活儿,也永远不需要做任何的工作。
“好了,我累了。”达尔内说,他帮她把一缕汗湿的头发从前额拨开,然后放开她,仿佛这是一个舞姿,“剩下的这些纸链怎么办呢?你哥哥不是去找别针了吗?”他说着望向门口,看见了我。
“艾米特!”阿尔塔叫道,她迈着轻盈的脚步,朝我蹦蹦跳跳地走来似乎还在跳着舞,“卢西恩刚刚在教我跳华尔兹呢。”
“我看见了。”我把大头针的盒子放在一边,集中精力认真地撬开盖子。
“我们跳得好看吗?”
“看得出来,达尔内是个内行人。”
“我以前从没跳过,艾米,你不能指望我一下子就能跳好,我还需要多加练习。”
她向达尔内伸出手,但他笑着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精力不如你充沛。”
“好吧,那教艾米特怎么跳,然后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跳得很好了。”
我说:“阿尔塔,你才刚刚被允许下床。”
“我想我该走了。”达尔内同时说。
“哦,不,求你了,卢西恩,就再待一小会儿,后天就是特宁节了,你要好好表现。”
他咬着嘴唇,微笑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你不来教他呢,阿尔塔?现在你知道该怎么跳了。”
“好吧,我教,但你必须留下来,我教错的时候纠正我。”她粗暴地把我往旁边推了推,这样我们就能朝着同一方向,“跟着我做,向前,侧身,并步,就像这样—看见了吗?一,二,三—”
我努力地跟着她做,达尔内似乎在强忍着不笑。
“不,像这样……哦,你动作太慢了!”
达尔内说:“给他一个机会,阿尔塔。”我停了下来,瞥了他一眼,但他正看着我的脚步,“别催他,你自己也没多快。”
阿尔塔叹了一口气,拉了拉我的胳膊肘:“明白了吗?现在,你站在那儿,我站在这儿,你把手臂这样放。”她试图把我折成木偶的形状,“然后,你领舞,一—二—三—哦,天哪!”
“我做了什么?我以为我会了。”
“你要当领舞者,而不是我推着你转,这跟卢西恩跳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打赌。”我低声说。
“卢西恩,你教他。”她抓住达尔内的胳膊,把他推向我,“你教他怎么跳吧。”
我开口说:“我不—”
与此同时,达尔内也说:“我不—”我们彼此凝视着,陷入了沉默。
达尔内表情谨慎,两颊绯红。“我觉得你哥哥不想要我的帮助,”他说,“尤其是教他跳华尔兹。”
“别闹了,”阿尔塔说,“展示给他看。”
达尔内一动不动,他在等待着什么,我也知道他在等什么,于是我说:“没关系,教我吧。”我说话的声音紧张而陌生。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跳舞?”
我深吸一口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阿尔塔想看的话。”
他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这不会让你起鸡皮疙瘩?”
“不,”我尽可能坚定地说,“我认为不会。”
他眯着眼睛看我,仿佛我是一只他想买的动物,我感到自己的双颊热血沸腾,越发滚烫,便只好把脸别开。
他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不可思议、小心谨慎又令人愉悦的声音,又是一种莫名其妙获胜的声音。“我认为你跳得很好,真的,”他说,“你脚上的动作做得很好,你只需要练熟一点,仅此而已。”他伸出手,迟疑片刻问,“确定吗?”
“给他看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尔塔说,“真诚一点儿,男士们。”
达尔内向我走近了一步,我退缩了一下。看见他就要把脚伸回去时,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伸出手握住了他,就像阿尔塔握住了我的手一样。他的手比我想象的还要温暖,而且还有点汗湿,黏黏的,感觉跟普通人的没什么差别,就像妈妈和佩兰农•库珀的手一样,让人感觉友好。“如果一定要跳的话,”我说,“那么,开始了。”
“准备好了?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壮许多。就这样,我们在客厅里跳起了华尔兹,突然间,我明白了阿尔塔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放开自己就行了。但它就像一个拥抱,离我如此之近,让我无法呼吸……
我舞步不稳,摇摇晃晃的,他突然就放开了我。“好了。现在,你可以跳给阿尔塔看了。”
“好的。”我眨眨眼,试图让房间停止旋转,可惯性还在继续,我侧身迈了一步,身子摇晃了一下。达尔内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扶稳,他的手非常烫,像水一样渗透进我的衬衫。我傻里傻气,本能地抽开了,他把手缩了回去,脸上的表情立马僵住了。“谢谢,达尔内。”我说,但听起来有点牵强。
“阿尔塔!”妈妈站在门口,“你在干什么?我说过,如果你待在沙发上才可以到客厅来!”
“哦—我只是……”
“你回到床上。打扰了,达尔内先生,特宁节快乐!”妈妈把毯子抱在怀里,然后拍拍阿尔塔的手。阿尔塔叹了一口气,给了达尔内一个亲密的微笑,就跟在妈妈身后回房了。
客厅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他看着我,好像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拿起斗篷走到大厅里,我望着那堆被遗忘的纸链条,迟疑了片刻,然后不由自主地去追他。
他在院子里,天空下起了小雪。他看见了我,但没有停下来就直接穿上手套,仿佛我只是一道风景线而已。
“你打算回卡斯特福尔德过特宁节吗?”
“没有。”他调整了一下手套,然后看了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为什么还站在那里,“我叔叔会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这一节日,厨师是这么说的。我们买了鹿腿肉、香槟、红葡萄酒和波尔图葡萄酒等,总共七道菜,餐具都是用镀金的瓷器和上好的银器,不过就只有我们两个在一个谷仓大小的餐厅里庆祝。”
“好吧。”
“哦,我想一定会很有趣。到了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就会烂醉如泥,然后我就可以坐着看他慢慢地倒进盘子里。”达尔内将衣领往上拉,继续说道,“我这几天不会来,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
“来这里吃晚餐吧。”
“什么?”
他透过渐浓的暮色注视着我,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爸爸妈妈希望你来,当然了,还有阿尔塔。有足够的食物,我们经常邀请工人及他们的家属来过节,多一个无妨。”
“你在邀请我参加特宁节的晚宴吗?”
我耸起一只肩膀,但他继续盯着我,直到我咕哝道:“是的。”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不用了,”他说,“谢谢。”
“可是……”
“你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来,不是吗?”他朝我苦笑,好像我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
“我不是……”
“愿你黑暗渐去,光明及时照亮你。”他说。这是特宁节最传统、最正式的致意,然后他爬上马背,只留我独自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