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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一年过去了,下了几场暴风雪,积雪并没有想象中厚。到了新年的第二个月月满之时,地上的积雪看起来就像是长满麻子一样,都是窟窿。积雪融化成一堆堆边缘呈棕色的雪泥,直到最后完全消融。每走一步,脚踝都会陷入泥里。忽然,一夜之间,树木苏醒,喝干了地面的水分,空气中弥漫着绿色和生长的气息。我一直很喜欢初春,那时正值严冬牢笼初敞。但今年,我就像发现了一个未知的国度,仿佛透过达尔内那双城里人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国度,一切都变了。

  现在,阿尔塔已经恢复了健康,有家务要做。达尔内不再每天都过来,也不再一来就待几个小时,但他还是经常来。不知怎的,他很顺利地适应了农场周边的生活,并开始融入其中。他徘徊在万物的边缘,即使不是故意的,也让人难以忽视。阿尔塔给播种者送午餐时,他跟着她一起走向高地;阿尔弗雷德预测天就要下雨时,他就嗅着风的气息;我们路过我和爸爸正在腌小麦的谷仓时,恶臭味逼得他后退一步,眼睛还闪着泪花。有几个星期,我住在牧羊人的茅舍里等待小羊出生,阿尔塔每天都会送来晚餐,达尔内不止一次和她一起来;星星越来越亮,我们坐着喝了好长时间的茶,不过没怎么交谈。有一次,一只小羊出生时他刚好也在,然后他跪在淤泥中,用稻草擦拭着小羊的嘴;月色和灯光照映着他的脸庞,他的衬衫上沾满了血和黏液,但他似乎没有发现,只是俯下身子盯着羊羔;最后抬起头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笑容看着我。我对他说:“看到了吗?这并不难。”他摇摇头笑了。

  当然,还有斑点,我们都拿它第一次嗅到兔子气息时的兴奋开玩笑。它活蹦乱跳,窜来窜去,我们陶醉于它的速度,想象着它鼻子闻到的丰富的木质和泥土气息。一天傍晚,我们从翻粪土的田里走回家时—达尔内带的路,他跟着我们干了十分钟的活儿就已经精疲力竭了—阿尔塔说:“我希望我闻起来能像它一样。”我傻笑着说:“真的一样,臭鬼。”但其实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那时,我们都忙得没有时间监视他,达尔内本可以趁机钻进阿尔塔的被窝—如果说这是他的目的的话—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和她单独相处过很长的时间。很多情况下,他似乎故意在爸爸或者我在农场的时候来。然后,他会问是否可以帮我做一些手头上的工作。有时,我看见他向斑点扔棍子,或者试图哄它离开兔子洞,心里就会想我们都错了,他只是想要斑点以及找人做伴。在他叔叔家里,他一定很寂寞。他从没提过其他人,也许他的友好只是表面,纯粹因无聊而逗弄我们。然后,我看着阿尔塔,五脏六腑抽搐着,因为卢西恩若是不在乎她,她会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许愿;但当我听见他吹着口哨骑马进院子,或者看见他吻着阿尔塔的手以表问候的眼神时,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和她一样开心幸福,仿佛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后来,斑点已经长大,可以离开斯普林格了。我想过让达尔内把它带回家,不要再来。但是每当这些话一到嘴边,我又忍住了,总想着一会儿再说,或者明天再说。我无法想象斑点要是永远离开了,情况会是怎样,达尔内付钱让我们给它买吃的,但尽管如此,斑点并不完全属于他,或多或少也是我们的。斯普林格做小狗崽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已经记不清它还是小狗崽时的模样,记不清我们怎样利用空闲时间玩拔河游戏,扔棍子或者把打结的绳给它咀嚼。斑点背上的深棕色斑点已经变黑了,尾巴也剪短了,但它还是很小。斑点累坏了的时候,我就把它放进我偷猎时用的帆布袋里,它会露出头来。这时,阿尔塔会走过来,低声说:“兔子!”当斑点竖起耳朵时,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一次,达尔内自己在那里说:“现在登场的是艾米小姐,他展示的是时下首都最流行的装束。瞧,这入时的挎包方式把皮草披肩衬托得多好呀,太叫人兴奋了!”

  几天后,我在高地斜坡上修剪荆棘篱笆时,忘记带帆布袋了,于是达尔内就抱着斑点回家了。路程还没走一半,达尔内就对它咕哝着说:“你这被宠坏的笨蛋,我真不敢相信我会抱着你回家,你很快就会要一台轿子了。”但当我说我来抱时,他摇摇头说,“不用,没关系,它不重。”

  “那你还抱怨什么?”

  “我喜欢。”他咧嘴一笑。

  我翻了个白眼,但他的幽默很有感染力。我们在令人愉悦的沉默中并肩走在小路上,阿尔塔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低声唱着歌。我走到达尔内的前头,打开门—这是一片荒地,有一条捷径,沿着它就可以回到家—我们一走过去,斑点就开始扭动身子,哀鸣不已。达尔内低声咒骂,并努力抓着它不放。“它闻到了什么气味,不要动,斑点,好了。”但它还是又哭又闹,直到我们走到田野尽头,我们院墙与篱笆相接的地方。然后,它做了最后一次痉挛般的挣扎。“斑点,你这只愚笨的杂种,冷静点儿!”达尔内说着,笨拙地挤过门,接着,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补充道,“该死,它尿在我衬衫上了。”

  阿尔塔哼的一声笑了起来,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无礼并且表现得淑女些。

  达尔内把斑点放到地上,斑点便飞快地跑开了,跑到谷仓旁边的角落里,老鼠喜欢在那里出没。“哦,见鬼,”他说着,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我浑身湿透了,臭烘烘的。”

  “你最好换一下衣服。”阿尔塔说。

  “好吧,我可以这样骑马回家,今天不是很冷,真酷!”

  “别傻了,”我说,“阿尔塔,去拿一件我的衬衫来,可以吗?”我还没等阿尔塔回答,就说,“到厨房来,达尔内。”

  他跟在我后面。我把一盆水放在炉灶上加热,感觉他在我身后的门口徘徊着。

  “法默—”

  “怎么了?”

  “你不需要借我任何东西。”

  我转过身问:“啊?”

  这一次,他似乎难以启齿:“如果你不想的话—我是说,我知道你不喜欢。”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并非开玩笑的口吻说:“好吧,上次我找你借了一件衬衫,你差点儿掐死我。”

  我尴尬得满脸通红:“我没记错的话,是你主动提出把衣服脱掉。”

  “严格来说,那是你的衣服。”

  “这回我保证不掐死你,你保证不脱衣服,怎么样?”

  “那我这件尿湿了的衬衫怎么办?我能脱下来吗?”

  “把门关上,要是阿尔塔看见你赤身裸体,她可能会昏倒。”

  “那样的话,可能你也要把眼睛遮住。”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己洗干净,达尔内。”

  他装作服从地向我点点头,关上了厨房的门。我钻进储物室拿了一块新的肥皂,我出来时,他已经光着上身了。他不像以前那么瘦,身材那么不好了。长时间的遛狗使他的肋骨和胸部长了一些肌肉,他腹部平坦,没有凹痕。“谢谢。”他说着便伸手去拿肥皂。

  我转身过去。尽管有那么多搞笑的事儿,但我看到他那样—像工人一样洗去一天的灰尘—还是觉得不舒服,特别是在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差别。

  有人敲门,我稍微打开一点儿,从阿尔塔手里拿过我换洗的衬衫。“我拿了那件没有补……”我没等阿尔塔把话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啊,”达尔内说着把头套进去,“谢谢。”虽然他肩膀比较窄,但穿起来比我还合身,“等等—这就是那件惹你生气的衬衫吗?”

  “不是,”我还没来得及控制自己,就说,“闭嘴,达尔内。”

  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种轻松,胜利的声调,然后整整袖口。我已经不在乎衣服是否会被他穿坏了,他似乎也从不在意我的衣服有多旧多脏。

  “我可以进来了吗?”阿尔塔问,“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

  “再等一会儿。”我说,听见她叹了口气,用指甲敲了敲门。

  达尔内现在已经穿戴好了,他把湿衬衫弄成一团,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还没有点燃油灯,昏暗中,那团浅色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一朵玫瑰花。达尔内站着不动,他注视着我,最后他平静地问:“那是什么?”

  “对不起,”我说,我说话太快,以至于说的话都连在一块儿了,“我是个白痴,对不起。”

  “没关系。”

  “不,我是说—一直以来……”

  “没关系,法默。”

  “留下来吃晚饭,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只是馅儿饼之类的东西,但我知道妈妈不会介意—”

  “我很乐意,谢谢。”

  “这个我不只是出于……哦,太好了。”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但屋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白色的脸蛋。突然,他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一排排亮晶晶的铜盘,擦得干干净净的石头地板,墙上的版画—变得陌生起来。储物室的门开着,罐子隐隐约约闪着光,像一排排抛过光的石头。

  “我只是……”我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上楼一下,一会儿就下来。”我转身,打开门走进大厅,“达尔内要留下来吃晚饭。”我经过阿尔塔身边的时候对她说。

  “啊?你邀请他了?为什么?”她抓住我的胳膊肘,差点儿害我绊倒。

  “怎么,不可以?”

  她抬头看着我,走廊里充满了春日傍晚忽明忽暗的蓝色光线,她裙子上的粉色斑点变成了淡紫色,身后的墙也抹上了阴影。窗子开着,一阵西风吹过田野,吹散了院子里的酸腐味,带来了青草的香甜。这不是温暖的气味,而是温暖的希望,站在那里,我突然感受了春天的气息,就像手臂上的汗毛一样。我把她甩开,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艾米特?等等,你们两个是朋友吗?”

  她的声音夹杂着宽慰和怀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太舒服的东西。我绕过中心柱,爬上楼梯,只留他们两个在楼下。阿尔塔又叫了我的名字,带着哀伤的语调,但那时我已经到楼梯口了,就没有回头。

  从那以后,我和达尔内就是朋友了。暗地里,总是有一股暗流,像堰流一样危险,威胁着要把我拖下去。但每当我觉得它开始拉我的时候,我都可以及时脱身,过了一会儿,又很容易假装那不是真的。那种危机感,那种猛烈的电流—达尔内走进我们生活,使我怒火中烧—其实没什么,只是冲动的厌恶罢了。现在,我更了解他,可以松口气了。

  阿尔塔仿佛看见最后一道障碍已经消失,但我从来没有说过,现在如果达尔内提出请求,我会允许阿尔塔嫁给他—不管怎么样,我的允许并不重要。但她似乎不知怎么的、感觉已经得到了我的允许。她一头扎进爱河,仿佛从悬崖上跳下来一般带着幸福,从天而降,神采飞扬,似乎成为达尔内妻子的美好日子即将来临。当然,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气地关心着将来的礼服、她将穿的衣服、他们将住的房子以及达尔内将送给她的戒指。有一次,阿尔塔和茜茜•库珀坐在门口,我从那儿经过,在她们看到我并咯咯笑之前,我听见阿尔塔说:“……还有长长的面纱,镶有花边的,你知道那上面用珍珠缝着花纹……”这并没有使我担心,让我夜不能寐的是其他时候。那时,我从她脸上看见了她十年后的样子,我瞥见她有多么想要他。她的动作跟以前不一样了,轻盈而慵懒,她的手划过物体表面,仿佛刚刚才拥有了触觉一样。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容貌,甚至脸型也变了,嘴巴更宽了,颧骨更突出了。

  但达尔内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跟她开玩笑、戏弄她,就像兄妹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太相信她了,或者,也许—有一次我惊恐地想—这是蔑视……但不是。达尔内对她的友善是一成不变的,而我才是唯一一个觉得他古怪、被他的态度刺激到的人,被他暗地里蔑视的人应该是我。

  一想到这些,我可能就会发疯,因此我尽量不去想。无论如何,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春天的脚步正在加快,花园里和田野里的第一批庄稼正在发芽,植物的汁液正在变浓;事情做完后,妈妈就会叫我们去采摘野生大蒜或蒲公英花来酿酒……当我们站在阿齐姆博尔特林子里的蓝风铃边上时,这种奇观让我开怀大笑,难怪阿尔塔如此的神魂颠倒,此时正是蓝风铃开花的季节,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坠入爱河了。

  那个星期,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因为那个周日是赶集的日子。自从我在摆摊的人那里买了那本书后,我就不喜欢赶集了,爸爸也一直生气。但是今年,我却对它满怀期待,不仅仅因为这是一个假日。我和达尔内、斑点,还有阿尔塔一起走在那里—我的父母跟在身后,他们挽着手,仿佛跟我们一样年轻—我将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一切。街上搭满了帐篷,挂着旗帜,炊烟袅袅;人们穿得光鲜亮丽,容光焕发,到处都是金钱交易的叮当声,在阳光的照耀下,满溢的大酒杯闪闪发光。达尔内走在我旁边,他停了下来,自己吹着口哨,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笑着说:“快点儿,你不饿吗?”

  “不饿,真的,我给你买个馅儿饼。”他说。

  “我们可以自己买馅儿饼,达尔内,我们不是乞丐。”

  “好吧,我只是—算了。”斑点快要发疯了,它拽着绳子的一头,喘不过气来。我们直奔最近的摊位,一买到馅儿饼—斑点吃了两口后,舔了舔自己的身子,满怀希望地抬着头表示还想吃—我们就转向一条狭窄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帐篷和台架之间闲逛。阿尔塔在一个摆满珠宝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赤裸裸的贪婪。达尔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已经伸进口袋:“这些蓝色珠子多少钱?”

  “哦—谢谢你—达尔内—你不必这样。”

  达尔内转过身去,只是轻轻松松地做了个手势,对她的谢意置之不理。有时候,我非常讨厌他—这位年轻的勋爵,喜欢慷慨解囊—但他看到了我的目光并且眨了眨眼。在隔壁摊上,他买了三个上了漆的木头蛋,然后飞快地扔过一个来,我差点儿没接住。“达尔内,”当他递了一个给阿尔塔时,我说,“这些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还是送给你的心上人吧。”

  “我有。”他说着给我看了看他留给自己的那个,“天哪,法默,它只是一个蛋,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在收买你的灵魂似的。”

  我哈哈大笑,把木头蛋塞进口袋里。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阿尔塔拉着我往前走:“快点儿,不然我要迟到了。”

  “你不会迟到,是小女孩先上场,不是你。丝带舞,”我向达尔内解释,他看上去很好奇,“你看,那里有一根笔直的大杆子,上面系着丝带,姑娘们围着杆子跳舞,有点儿像是要给它打上死结一样。”

  “太漂亮了,”阿尔塔说,“还有佩兰农•库珀的《醒世女王》,艾米特,你会想看的。”她向一群在草地中央等候的姑娘挥挥手,朝达尔内匆匆一笑,就到她们身边了。她们穿着华丽,肤白如报春花,头上戴着一顶凋谢的花冠。她们大多披散着头发,只有阿尔塔从额头往后梳了两条细长的辫子,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她一加入她们的行列,就传来一阵笑声,然后她们都转过头来盯着我们看。茜茜•库珀指着达尔内,又朝他淑女似的挥手,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包店橱窗里的一块蛋糕。”达尔内说。

  我哈哈大笑,她们正是这样看着他的:饥饿,嫉妒,渴望……除了阿尔塔,没人知道这块蛋糕已经属于她了。

  达尔内若无其事地侧身转过去,举起一只手来挡住脸,他脸红了。“你是不是非常想看丝带舞?或者,我们能不能……直接溜走。”

  “走吧。”我说。

  “谢谢你。”我没有说过他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这里,每个女孩都盯着他看。为了掩人耳目,我让他带我们走到人群中,不去理会阿尔塔在我们身后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旦没人注意到,我们就开始奔跑,一直跑到集市尽头,那里散布着破旧的摊位,就像是被遗弃的棚子一样。“谢天谢地,”他说着弯下腰喘着气,“那个年龄的女孩聚成一群很可怕,不是吗?”

  “一群狼。”我说。

  “女巫大聚会。”

  我咧嘴一笑:“你没有姐妹?”

  “两个,实际上。塞西莉和赛利特,她们都比我大。”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有趣的是,我对达尔内知之甚少,他甚至从未提起过他的父母。我正要问起,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我转过身去,想知道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书摊。它和其他台架分开,摆在齐膝深的草坪中,旁边停着一辆半空的手推车。摊主可能是几年前我找他买过一本书的那个人—皮肤更黄,体型更消瘦,看起来更加精明—或者是其他人,不过这不重要。书都是一样的,一堆堆彩色的皮质书脊,金色的花纹;还有一些较为朴素,其中有一两个书脊上有很大的金属扣,书页边缘还有霉迹。我往前朝摊位走了一步,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

  达尔内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疼得我差点儿叫出来。“你到底在干什么,法默?”

  “没什么,我只是……”我眨了眨眼。

  “你难道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我只是想看看。”

  他眯起眼睛,二话没说就转过身去,飞快地走开了,斑点的脖子套在绳子的一头,紧紧地跟在他后面,都快窒息了。我站着不动,犹豫不决。风儿吹送,带来了丝带舞的笛声,高亢而尖锐。摊前的那个男子朝另一个方向望着,帽子下的头发油腻腻的,摊子歪歪斜斜、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但是,这些书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深蓝色、红色、灰黄色还有满是灰尘的金绿色等。

  我的思绪就像断了弦的线。我挣扎了一会儿,才去追达尔内。“嘿,等等我呀,天哪!”但我已经喘得透不过气来了。我知道他有听见我在喊他,可他加快了速度,穿过深深的草丛,跑进了山谷。一根低矮的树枝掠过他的额头,我躲闪着树木,追上了他。

  “怎么回事儿?”

  他转过身来就像我们大吵了一架一样,对我吐着字说:“你喜欢它们,是吗?你喜欢书是吗?你在什么地方藏过东西吗?藏那些可以帮你熬过严冬的东西?别人的耻辱呈大字形写在纸上,因此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同时……”

  “什么?”

  “你应该感到羞耻。”

  “你在说什么啊?”

  “你认为这样子很好,不是吗?人们的生活在集市上被出售,可以让农民买来当成漫长冬夜里的乐子?”他从牙缝中发出长吁短叹,颓然地靠在一棵树旁。摇晃的树枝落下一片红色的叶子,掉落在他的眉间。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最后他把目光移开。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平静了许多,好像我通过了一场考试一样,他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的手来回抚摸着刚刚被树枝擦到的刮痕。最后,他说:“它们记录的是人们的生活啊,法默。它们是偷来的,被吸出来的,书里写的是人们经历过的那些最糟糕的事儿。”

  “什么?”我盯着他,“你是说,人们写下……”

  “写下?不,它们是被装订在一本书里,让他们忘记。”他皱着眉说,“我想,这是一种魔法,一种肮脏的魔法,人们以为它神通广大,有益无害,但事实并非如此。可怜的阿比盖尔,她经历了这么多,把她的记忆取走,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吗?但那些人拿到书,就会卖给其他人。”他停了下来,“你知道的,你一定清楚。”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些事儿……不太对劲,但不可能是那样,我不相信。”但其实我明白了,这就是我父母一提到书就会大惊失色、面色苍白的原因,也正因如此他们从来不跟我们谈论书。开战前夕营帐的影子,还有爸爸怒气冲冲要揍我的画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我没有读完那本书剩下的部分,这也许堪称幸运吧。

  “但你一定看过书,”他说,“甚至学校的校刊都是回忆,你的老师没告诉过你吗?”

  “学校用的是石板,我们学数字、乐器和写信。”我耸了耸肩,尽管我的肩膀感到又紧又痛,“没有书,这里的人都不看书。”

  他脸色苍白,神情紧绷,似乎过了几个小时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说,“你没有理由要知道,离这里最近的订书匠是个老巫婆,就住在几公里外的沼泽处,你为什么要知道她?这些是我叔叔告诉我的,倒不是说他爱管闲事。”

  我们陷入沉默,斑点嗅着什么东西,使劲拉扯着绳子,达尔内纹丝不动,他低着头,但脚下除了被踩踏过的青草、落泪以及刚破土而出的粗糙多节的根枝外,别无他物。鸟儿从头顶呼啸而过,冷风中,泥土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把手伸进口袋,摸着达尔内送给我的彩蛋。

  “达尔内……”

  “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挺直身子,从我身旁经过,沿着那条通向山脊的小路走去。树木茂密,我们不能并排走,我就跟在他后面,庆幸他看不到我的脸,因为想起那本书以及爸爸的愤怒时,我感到羞愧不已,担心被他看穿。斑点兴奋地叫了一声,向一旁冲去,达尔内差点儿被它绊倒。但他没有笑,而是猛地将它拉回身边,无奈之下,斑点只好放弃它捕捉到的动静。

  达尔内在树林尽头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地平线上几乎为长满新枝绿叶的树木所遮掩的新宅、城堡的废墟以及在山谷中泛着亮光的护城河。乌云密布,一场大风暴即将向我们袭来,太阳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笼罩着万物。接着,阳光又被乌云遮住了。

  “你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达尔内问道。

  我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什么?”

  “我需要一位秘书。当然,报酬丰厚,工作轻松,只需要帮我写写信,提提建议诸如此类,不要……”他戛然而止,接着他又突然转过头来,补充道,“请听我说,就一次,我需要一个思路清晰,不会被一些废话所迷惑的人。当然,我会付你工资,但我不是要你做我的仆人,而且,一旦你不喜欢,就可以离开。”

  我转过头,望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它那锯齿形的边缘犹如牡蛎的嘴唇,在乌云的映衬下,又仿佛珍珠灰色的褶边。他需要一个仆人,有一瞬间,我想象着自己掌管着他的庄园,在新宅的一间办公室里经营着林子和农田,爸爸妈妈能用我的工资做些什么……

  “我已经有一份工作了,”我说,“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但你不想一辈子待在你父亲的农场里,不是吗?”

  我蜷缩着脚指头,感受着脚下泥土的呼吸。“等他老了,那就是我的农场了。”

  “好吧,可是……”

  “什么叫好吧?这还不够好吗?”我转过身,挺直身子面对着他,尽可能地将我们之间细微的身高差展现出来。“显然,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人可以选择,他们会选择成为你而不是我?”

  “住口!”他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给你提供其他选择而已。”

  “我不想要其他选择。”

  一阵沉默。我踢着一处草丛,直到被我踢平,草叶沾满泥巴。我十分清楚掌管达尔内的庄园会给我带来什么。爸爸不会和我争论,也不会说我还太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以让它实现产量翻倍,给偷猎者留下足够的粮食等。我瞥了达尔内一眼,他正看着我,他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有一种紧绷的感觉,似乎努力地在掩饰他的想法。

  他说:“你准备试一下吗?”

  我心里备受煎熬,不确定是否能忍受服从他的命令,还有当他和阿尔塔结婚时……

  “要是我不想,”我说,“你怎么找到别人?”

  “我要的是你,要是你不愿意,我宁愿谁都不要。”他脸上的表情变了,“我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说。

  “艾米特……”

  “不要。”

  他闭上眼睛,这是一种失败的姿态。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准备下山,进入田野,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你那该死的傲慢。”他无精打采地说。

  “傲慢?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不确定他是否有听见。我走在他后面,泥浆又沾满鞋底,简直寸步难行。

  为了打破沉默,我说:“难道你叔叔没有人选吗?”

  “这不关我叔叔的事儿。一旦回到卡斯特福尔德,我会帮我父亲管理工厂。”

  “等等。”我停下脚步,“我以为你……你打算回卡斯特福尔德啊?”

  “在我父亲认为我已经受够了惩罚时。”他也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说,“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他是为了惩罚我,才送我走,送到我叔叔这里或是疯人院,我不会一直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算了,没事。”

  我把脚后跟扎进地里,不停地碾,碾到草被折断,碾到泥土没过脚背。“那阿尔塔怎么办?”

  “她怎么了?我问的是你啊。”他又开始走了。我想赶上去时,差点儿突然滑倒。乌云聚集成一团,万物被笼上了一层灰色,在山谷的另一边,雨幕吹过了新宅和废墟。

  我们走到了山脚下的阶梯,达尔内一声没吭地爬上去,然后站在那里背对着等我。这里的蓝风铃已经谢了,最后一片泥泞斜坡上落满了枯萎的叶子。一只乌鸦只叫了一声,又停了。

  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他头上沾着一片树皮,几乎和头发的颜色一样,脖子后面也有一道绿色的霉斑。

  我说:“你做了什么?”

  “啊?”

  “你为什么会受罚?”

  他转过头,犹豫了一会儿,睁大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他想说但又不能说,或者能说但又不想说。“没什么,”他说,“不过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天空开始下起冰雹,我们两个本能地躲在一棵树下,但树太小了,挡不住我们。斑点蜷缩在达尔内的膝盖上,瑟瑟发抖。冰雹砸在身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伴随着冰雹的噼啪声,我说道,“可以弄点儿热的东西喝。”

  “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达尔内—”

  “别管我,我没事。”

  他还没等我回答就已经越过小溪,穿过一半的田野。这时,他在地里滑了一跤,衣服湿透了,还滴着水。也许我该跟着他,但不知怎的,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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