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二十章
艾米特•法默的眼珠子鼓了起来,他跪倒在地,想要抑制住回忆,就像一个人被不停地灌水,直到肚皮撑开。
皮革燃烧的气味令人作呕,烟从壁炉里滚滚而出,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的手从拉铃索上滑了下来,但我不记得是否拉响了它。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未曾见过这样的画面:他的脸扭曲了,肿胀了,双手无助地扒着空气,像一只快要被淹死的小猫一样喘不过气来。
我并不同情他,这是他自作自受,不是吗?是他把书扔向火炉,不是我。他一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即使他全身都趴在地上了,挣扎着,呕吐着,弄坏了我父亲的波斯地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是他自找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移开目光。
“卢西恩……”他喊道。是我听错了吗?他一副痛苦的表情,发音吐字模糊,难以辨认,不停地在那里嘟囔。但是,越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们却越渴望从中找出含义来,不是吗?歌声随风而来,我们会渴望辨出其内容;同样地,嘟囔声传来,我也渴望辨认出它的含义,并且我感觉他那一声嘟囔似乎是在叫:“卢西恩!”
或者他是在寻求帮助,但我帮不了他,即使我能去触摸他,我也无能为力;但如果他要寻求帮忙,他也应该叫我达尔内啊,原则上来说,应该叫达尔内先生。他以为自己是谁,竟叫我卢西恩?又或者,他是用眼神示意说“对不起”?看见他这样子,我感觉好多了。
他又叫了我的名字,这回我没有听错。而且,他怎么敢—东倒西歪地跪在地上,像个乞丐一样朝我伸出手,他的穿着看起来甚至比乞丐还要糟,就像德•哈维兰那样自大狂妄。他身体虚弱,不,我们之前在走廊上搏斗时,他并不虚弱。更确切地说,他是意志薄弱,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闪了一下,似乎他很害怕,是个胆小鬼。
我故意后退了一步,我的心像引擎一样怦怦直响,如果他再敢碰我,我就像踢狗一样踢他。炉膛里冒出滚滚浓烟。
他咳嗽了—不,他涕泗横流。他低着头抽搐着,直到胆汁溅到我父亲的地毯上。我走到一边说:“站起来,你个傻瓜。”
那本书几乎已经化为灰烬了,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似乎它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但是,烟又浓又黑,呛得我喉咙发疼。我一次又一次地吞咽着口水,然后用宽松的衬衫袖口擦了擦脸,衬衫变得又脏又湿,我怒气冲天。他们没有权利—艾米特•法默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没有权利用肮脏的魔法来污染我……他是个订书匠,他罪有应得,但我是无辜的,这与我无关。无论是什么病态的悲伤溜进我体内,在我的肺上附着一层黏糊糊的灰尘,那都不是我的。我不想让艾米特•法默的记忆给我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那本书在火炉里发出最后一丝亮光,然后就消失了;燃烧的煤堆上附着着一堆呈书页状的灰烬,颜色就像蘑菇一样灰蒙蒙的;皮革也被烧卷成了破布,一触即烂,浓烟渐渐消散。
“卢西恩。”艾米特•法默又叫道,他试图站起来,抓住桌子想保持平衡,但没抓住。他眨着眼,抽搐地说,“求求你,卢西恩—”
他的眼珠子向上翻,刹那间,他的眼神变得一片茫然。然后,他向前倒下,下巴重重地撞在地板上,液体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他还有气,还没死。
一阵沉默。
我该怎么办?现在法默已经一动不动了,去碰他应该就没那么可怕了。我可以检查一下他的脉搏,但他的胸腔还在上下起伏;或者我可以把他翻过来,以免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但现在,他脸已朝下,也停止了抽搐。我单膝在他旁边跪下,试探性地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可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昏迷了。但我的手指刚碰他一下,我全身就颤抖起来,于是我退缩了。
在有人来之前,我必须控制好自己的状态。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最后一点儿白兰地倒进酒杯,酒瓶在杯沿上哗啦啦地响着,好像在说话。我喝酒的时候把白兰地洒在领子上了,它顺着脖子流下来,与我胸口的冷汗交织在一起。烟雾缭绕,墙上的红花开放着,仿佛张着嘴,花儿越开越大朵。如果我父亲看到我这样发抖,他会怎样嘲笑我呢?我必须要振作起来。
我有一个常用的技巧,就是想象着有一堵灰色的墙从我头顶升起,它没什么特色,但面积很大,它非常狡猾,可以骗过所有人。我闭上双眼,站在它面前,我想象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往上升,墙的两头慢慢地卷曲,连在一块,最后把我包围在一个无限大的灰色空间里。里面只有我一人,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的,因为一切都无法穿透它。
我睁开眼时,发抖已经停止了。房间又回归安静的模样,屋内装修华丽,天鹅绒、皮革和乌木、珍贵的落地大钟、壁炉上的瓷狗和古董柜。除了壁炉旁的那具尸体,这一切宛如在画中。
我朝一幅用深色玻璃镶住的无名山画走去。我的影子看起来很吓人,但至少还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睛。我把汗津津的头发拨到一旁,把领带拉直,把领结往上拉,领子上潮湿的污渍几乎都看不见了。我身上有白兰地味,但这并不奇怪。
最后,我拉了铃,然后在壁炉前的皮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脚踝搭在膝盖上。我身心放松,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当贝蒂来问我需要些什么时,我的声音不会有丝毫的沙哑,我会再要一些白兰地,然后礼貌地问她是否能把壁炉旁躺在地上的订书匠抬走,以适当的方式把他处理掉。我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方法,她要是问我的话,我会耸耸肩,叫她去问别人。
我决心不盯着法默的尸体看,我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的椭圆形书桌,法默给他送来的书散得到处都是。很明显,我翻遍这些书就是为了找点儿东西,不知道他是否会生气。这就是我父亲最令人害怕的一点,若是他生气……
我吸了一口气,想象着那灰色的墙正把我包围着。
门开了。我被灰色的墙包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我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我清了清嗓子:“把这里收拾一下,可以吗?”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脚步声,但那不是贝蒂的脚步声。
灰色的墙消失了,把我留在一个充满棱角和让人感到恶心的世界里。我努力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子,头晕目眩,我咬着舌头逼着自己集中注意力。
父亲对我微微一笑,不认识他的人会认为这是心不在焉的表现。我说:“对不起,我以为是仆人。”
“成功与失败,可能只是一字之差。注意点儿,傻小子。”
我的脸变得热乎乎的,我咬咬牙。
父亲绕过溅满呕吐物的地方,用脚推了推艾米特•法默:“多么惨绝人寰的画面啊,但愿你不会受到责备。”
“不是,我—”看到他举起一根手指,我就沉默了下来。
“尽可能简洁地把重要信息告诉我。”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向他描述刚才发生的事儿。法默倒下时的样子,他叫我名字的方式,我极力忍住的恐惧,这些都不是我父亲想要知道的。他抬起眉头说:“别着急。”其实,他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瞥了一眼炉火说:“他倒下了。”那本书已经灰飞烟灭了,或者已经与炉膛里的原木融为一体了。我不明白,为何我不愿将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呢?
他竖起一根手指表示他知道了我还没讲完的话,我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正要离开,没想到在屋里吐了起来。”
“然后就优雅地倒下,就这样吗?”
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把目光移开,耸了耸肩,因为注视着他会让他发现我心底的懦弱反抗。我不知道这样的沉默我能忍受多久,要是有人将法默抬走就好了。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哦,我很抱歉,先生,我没想到—”我转过身时,看见贝蒂急忙向我父亲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把一绺散乱的头发塞到帽子下面,她平时见了我可不会这样。“要我……”她的眼睛盯着地板上的尸体,然后发出一声尖叫,显然,她认为法默死了。
我父亲懒得看她一眼,他说:“把他送回德•哈维兰那儿,他们会照顾他的。”
“是的,先生。”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她太怕我父亲了,除了低着头走出门外,她什么也不敢做。我们听见她穿过走廊的脚步声,然后就提高嗓门喊人。
我们默默地站着,直到车夫和男仆进来,车夫和男仆身上散发出一股烟草和马身上的气味。他们看见我父亲时,就立马在门口停了下来,父亲招手示意他们进去,车夫和男仆共同扶起法默,让他趴到车夫背上。法默呻吟着,又吐了一地。我没有什么反应,如果对此表示恶心反感的话,那未免会有失绅士风度。男仆从桌上拿起一个包背在肩上,包里装满了纸,父亲低声对男仆说了一句话。终于,他们吃力地将法默抬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轻笑了一声。他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双腿向前伸直,他说:“哦,天哪!他来的时候衣冠楚楚,英俊潇洒,我还看见你偷瞄他。”
我没有回答,不过他说对了,法默没有弄得那么狼狈的话,确实英姿飒爽。
父亲继续说道:“这些订书匠都是些没用的家伙,德•哈维兰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本对这个人寄予厚望,看来都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我默默无言,想躲起来。
“他们过度放纵自己,”他说着示意我往壁炉里再添根木头,“结果养成了这等脆弱的体格,好像认为这是荣誉的象征一样,一群废物。德•哈维兰还自诩是艺术家,归根结底,订书匠也只是把排泄物挤压成形的直肠而已。”他身体前倾,盯着散在桌上的书,但书离得太远了,够不着,他也没准备站起来。
我朝放醒酒器的餐具柜迈了一小步,但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够了,坐下来。”
我喉咙有点儿干,需要喝点儿酒,于是我咽了口唾沫。当我从桌子旁拖了一把椅子到屋子中间时,我想象着有一团灰色的烟雾正在升起,变得越来越浓。我坐了下来,心想着,是要服从他,还是要激怒他?
我们都保持沉默,终于,父亲开口说:“至少他已经完成了。”
“完成什么?”
“尼尔的装订。”父亲微笑地看着我,“我亲爱的卢西恩,别那么紧张,想象着你很享受老父亲的陪伴。”
“如果你这么看不起他们……”我停了下来。
“啊?放轻松,天哪,你看起来就像手被风扇皮带夹到了一样。”他笑着说。这种情况每隔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就发生在他厂里的工人身上。他们失去了手臂,当然,一同失去的还有他们的工作。
“订书匠,”今晚发生的事情让我的仇恨释然了,就像需要咳出一口痰一样,“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寄生虫,为什么要付钱给他们?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废物,为什么还要收集他们的垃圾?”
尽管我怕他,但我还是想激怒他;要是他生气了,那正中我的下怀,但他没有。
“你说得对,孩子,我用这个比喻真不厚道。”他向后靠了靠,把胳膊搭在脑后,目光落在窗边的陈列柜上。你要是不清楚的话,还会以为他在对那鸵鸟蛋和雕刻精美的象牙片微笑呢。
我猛地转过头,凝视着壁炉,火几乎要熄灭了,灰烬像灰尘一样层层累积,一卷烧焦的皮革掉进了壁炉底部,有将近一半的字母被火烧掉了,但“艾米特”几个字却依旧清晰可见。在两个小时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艾米特•法默,但现在,这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名字却让我浑身颤抖。我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我父亲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虽然我没看他,但我能觉察出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问:“这次是什么?”
他笑容依旧。
“尼尔的记忆。告诉我,你改变你的方式了吗?你是不是诱惑、勒索和强奸交替进行?”我的声音哽咽了,我这么轻易地就能想象出来,如果我能猜得这么透彻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和他一样?
“卢西恩,我的藏书室都任由你进出,每当你好奇……”
他很享受,他很享受那种让我知道他那些事的感觉。
煤油灯闪着光,天花板上浮雕的石膏线似乎摇晃不定。壁炉的火熄灭时,房间似乎变得更暗更小了。
钟声响了,时间比我想象得还早些。父亲伸了个懒腰,把头往后一仰。我站了起来,他看着我,但什么也没说。
“晚安。”
“晚安。”他打着哈欠,“对了,卢西恩。”
“怎么了?”
“你要是有看见尼尔的话,就告诉她,她有一天的时间清洗这块地毯,否则我就扣她工资。”
有人把我卧室的油灯点亮了,壁炉的火也生了。我尽可能地靠近炉子,一开始我冷得浑身发抖,之后,我又突然觉得很热,出了一身汗。于是,我转向窗户,拉开窗帘,冷风将我额头上的汗珠吹干了。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拼命想要钻进来似的,四周昏黑,只有门口两侧的油灯在雨幕中闪烁着。
我转身回到房间,里面除了床、椅子、书桌和箱子外,就没其他物品了,这跟我父亲的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柔和的灯光将裸露的白墙染成了砂岩一样的颜色,屋里其他物品也都染上了火焰的色彩,我床上的被单像丝绸一样在油灯下闪闪发光。黑暗笼罩着家具的边缘,如果说,我在任何地方都能感到安全的话,那么这里也会让我感到安全。
我又觉得冷了,便穿上睡衣,把椅子拉到壁炉前。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盯着火炉,但我没坚持多久,就站起来,走到床边的柜子前。在毛毡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那瓶白兰地已经喝了一半,但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我拿出另一个包裹,坐下来打开它。
布掉到地板上,油灯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但我又不想站起来。不管怎样,这本书我几乎熟记于心。
《绅士威廉•朗兰格的童年记忆》。
这是我父亲送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是我读完的第一本书。当然,我以前见过书,在学校也读过。大师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们它们有多么珍贵,他们说这是无价之宝,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因为把墨水滴到书上而被打了一顿。但是,这些书装订的都是老态龙钟的学者,他们都拼命地想在死前挣点儿钱。但有谁关心一辈子只教几何学,或者做棱镜实验,或者养蜜蜂的人的一生呢?图书馆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也是哭泣的好去处,后来也成为约会宝地,没有人来这里读书。你走进门时,可以听见书架发出微弱的嘎吱声,暗示着你别多管闲事。大家来这里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就像那花窗玻璃或者新建的板球馆一样。
《绅士威廉•朗兰格的童年记忆》则不同。那年……我母亲向来很重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总是很热情地对待我们,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她的这种热情可以突然变得敏锐起来。每次给我们准备生日礼物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一年,我收到的可能是板球拍、花剑,或者是其他什么礼物,我非常激动地向她道谢。我喝了一杯生日茶,吃了一块蛋糕,蛋糕上有一个舍勒绿的装饰物,吃之前必须先把它取下来。那天,来了许多穿着褶边连衣裙的女孩,还有和跟我一样穿着诺克福西装的男孩;他们的保姆挤满了房间,这让我母亲气得双唇紧闭,钳口不言。因为吃了太多的糖,我的头开始疼痛起来。那些孩子要离开时,我试图溜到外面的草坪玩一会儿,但我母亲立刻又把我叫了进去。“你父亲叫你到书房去一趟。”她语调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每每提及父亲,她都如此。我想我一定是惹了什么麻烦事儿,但我走到他面前时,他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递给我一个包裹。
他看着我打开了那个包裹。深蓝色的包装,上面贴着金色的邮票。我打开包装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明白该做何感想。最后,我说:“谢谢。”然后打开它,目光急切地想从父亲身上逃离。
卷首插图是一个彩色的碟子。一个秋天的午后,森林里,阳光照在爬满青苔的石头上,蕨菜染上金晖,冰冷的泥土和潮湿的灌木丛散发出甜美的苹果香。有一瞬间,我融入其中,身临其境,仿佛我不在父亲的书房里。
我想再次感谢他。他给我看了扉页的图章,那证明朗兰格已经同意并且书商也有许可证,还告诉我这花去了多少钱,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上了楼,几乎从头至尾把它读了一遍。我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没有看见阿比盖尔进育儿室点油灯。我沉浸在温柔的回忆画面,广阔的田野,茂密的森林,一座树屋,一只宠物水獭和旧采石场里的一次冒险……一位体形丰满、讲话幽默的母亲,一位会骑马、善偷猎的父亲,三位哥哥,一个可靠农民的儿子—他总能在困境中挺身而出……直到睡觉时,奶妈才把它从我手里拿开,我眨眨眼,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从那以后,这本书到底我读了多少遍啊?闭上眼,我可以从陡峭的山路上看到朗兰格的村庄,可以感觉到身后的稀疏草丛下白垩发出的杂声,可以闻到野生百里香和温暖土壤的味道。
最后,他结婚了,我一直都对这部分没那么喜爱:“当亲爱的艾格尼斯带着花冠向我微笑时,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我的手伸向炉火,想象着橘红色的花瓣从我的指间飘落。
我简直是个傻子。我对书里的那些记忆越来越熟稔,以至于以为它们可能就是我自己的;但我从没想过朗兰格,也没想过这本书是如何装订的。记忆来自多年前,我想他早已去世。但是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一切,直到约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才恍悟。那时我是父亲的最爱。
那是去年的秋天,距我的入学考试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傍晚时分,我来到父亲的书房。莱德伯里医生刚刚离开,阿比盖尔递给他帽子时,我还能听见他从大厅传来的声音。我当时在思考着我们翻译的那篇文章,懒洋洋地盯着父亲的古玩柜。古玩柜上,孔雀的羽毛就像生态箱里培育的蕨类植物一样,紧贴在玻璃上;仆人在打扫灰尘的时候,一定碰到了那把东方匕首,它现在歪歪扭扭地挂在那儿。我站了起来,想去推一下柜门,说不定它没有上锁。
我感觉整个古玩柜好像往外摇晃着。
防火封条打开时,有一些阻力。柜子的后面有一个书架,就安在墙里,我盯着一排排的书—大部分是简单的布面装订书,跟学校里的不一样。《玛丽安•史密斯》《玛丽•弗莱彻》《阿比盖尔•特纳》……这些名字让我心烦意乱,仿佛我本应对她们很熟悉似的。我想我当时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我从没听说过仆人们的姓氏,也没看过女人们写的书,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吧。我坐在扶手椅的扶手上,侧着身子,把油灯打开。
我不记得我看了多久才意识到它们是什么。
父亲回来时,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眼睛盯着火燃烧后的灰烬,油灯罩被煤烟熏得模糊不清,是时候该修剪油灯芯了。
我听见阿比盖尔去给他开门,我想象着阿比盖尔帮他拿外套时,他的手就像飞蛾的翅膀一样,轻抚着她的手臂,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她笑了。
他哼着小调,走进书房。他看见我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去点亮煤油灯,屋里突然亮了起来。接着,他哼着小曲儿,转向我。
“你已经发现了我的小书室。”他说。
那是我第一次认为我会辩赢他,但是我错了。当我威胁要在《卡斯特福尔德先驱报》上曝光这件事时,他只是耸耸肩;当我威胁要告诉我母亲时,他扬起眉毛说:“我亲爱的孩子,你母亲有一项天赋,就是从来不清楚什么不适合自己。不过,要是你认为她的书会比其他人的更精彩的话,你可以去。”
我没去参加入学考试。三天后,我被打发到乡下我叔叔的家里去了。
我站了起来,威廉•朗兰格的书掉在地上,但我没去捡。那漫长的数月里,我形单影只的内心被孤独笼罩着,侵蚀着,我不愿再去把它想起。白雪覆盖的田野、茂密浓厚的森林和那条我走上好几个小时的道路,到处都不见人烟,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就算有的话,也是偷猎者,他一闪而过,很快就溜走了,你根本搞不清那是否只是你的幻觉而已。我和叔叔共同庆祝特宁节时,汤还没喝完,他就醉了。多雨的春天,到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接着,又过了一个酷夏。那些日子就像阳光透过我的窗子一样,缓缓流逝。这半年的时间,就像我回家时在箱子底部发现的垃圾—一张破损的珠宝商收据、几根野鸡的羽毛,还有一个涂着花的破木蛋—都毫无价值。
算了,我弯下腰,捡起那本书,抹平了封面。我离开的时候,告诉我父亲我把它烧了,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他不一样,但那时我没有烧。现在,我靠近火炉,差点儿将它付之一炬,但我不忍心。威廉•朗兰格已经去世了,烧了这本书,于他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但这不是原因。如果他在这儿的话,我会不惜重金从他那里买回记忆,我会毫不犹豫地剥夺他的童年—这会让我变得和父亲一样,毫无人性。因为威廉•朗兰格一定是悲痛欲绝,否则,他怎么会选择抹灭这些记忆呢?
我把书放在窗台上,窗帘拉开了,雨点哗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树林望去,远处,天空是橘黄色的,卡斯特福尔德那头的一家工厂着火了,不是我们家的。也许,雨会将它熄灭;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家正位于迎风面。
烟灰也会黏附在德•哈维兰装订厂的窗户上。外面,艾米特•法默在某个地方呼吸着同样的烟雾和潮湿石头的气息。
外面,有多少人曾被装订过呢?有多少记忆被封存在保险库里,或者被锁在秘密书柜里,又或者此时此刻正被他人捧在手中阅读呢?有多少走在路上的人,丢了他们生命中的另一半记忆,却浑然不觉呢?
我解开衣领上面的纽扣,用力扯着领子,直到它勒住了脖子,但喉咙发紧并不是由此导致的。
我转身离开窗口,该睡觉了,但我不困。
我爬了三段楼梯,来到冰冷的楼梯平台上,站在檐口下的卧室外,雨点敲打在屋顶上,我闻到了一阵霉味。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那只拿着油灯的手颤抖得厉害,油灯柱的影子像跳蚤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尼尔?”
没有人回应,我把门一扇一扇地敲过去。
“尼尔,尼尔!”
床上的弹簧嘎吱作响,她打开了门。尼尔还非常稚嫩,她皮肤很白。“先生,什么事儿?抱歉,先生。”
“我可以进来吗?”
她眨眨眼睛,那双淡蓝色的明眸,清澈而坚定。她双眼所显露出的蓝,正是我的妹妹们在绘制水彩画时,频繁点缀的颜色。她穿着睡衣,衣服陈旧,衣领已经磨损了。
“让我进去吧,一会儿就走。”她往后退了几步,快步跑到房间的另一头。尼尔屋里的窗户没有挂帘子,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窗面中我的影子也是如此,我们四目相望。我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放油灯,但椅子上挂着她的工作服,我只好把油灯放在地上。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房间,粗陋而拥挤,我不禁想起我在叔叔家住的那间房,只是这间更小,而且毫无景致。
她坐在床沿,折着破旧毯子的边。我清清嗓子:“尼尔。”
“我很好,先生,真的,很抱歉,我生病了。”她抬头看着我,没跟我说很晚了,也没说我把她吵醒了。
我喉咙绷紧了,我听见自己说:“你愿意相信我吗,尼尔?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儿。”
“当然相信,先生。”
“你必须要相信我,我要你今晚就收拾好行李,收拾你的东西准备离开,我会给你一些钱,明日一早你就溜出去。”
“和你一起吗?先生。”
“不是!”我看向别处,风吹得窗户咯咯作响,雨水顺着窗台的顶部流进来,一根像玻璃一样的线顺着墙壁一直延伸到地板上的深色污渍里,“不,不是和我,我会给你找个地方住几天。然后,你就可以回家。明白了吗?”
“先生,可是……”
她的手钻进被子里:“我保证,我不会再生病了。”
“这不是惩罚,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想保护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但在这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听起来却是那么的浮夸,让我直起鸡皮疙瘩。我双眼一直盯着地板上不断漫开的雨水,我身后有个地方开始漏雨了,风吹动着屋顶上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咔嗒声。“请你相信我,尼尔,你在这里很危险,迟早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这是我不想见到的。”
“不好的事情?”她翻着床垫,从坚质条纹布中抽出几根稻草。
我吸了一口气。当我站在她的房门外时,应该先想想该说些什么,现在我想不到任何合适的词。
门开了。
我一开始没听见,直到尼尔一跃而起,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把一只脚放在床上。
我没有回头看,而是停了下来。这一停顿是如此的漫长,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过程中却只有沉默。它就像皮鞭抽打后的瞬间,是灼痛感袭来前的宁静。
“继续,”我父亲说,“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