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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们在客厅喝茶,只有五个人,但我却感觉房间窄小逼仄。黄色的墙面让我头脑发涨,空气中弥漫着母亲身上的花露水以及塞西莉和利塞特头上的发油的味道,甚至连茶叶和柠檬的香味都让我觉得恶心。我缓缓地呼吸,炉里的火烧得热烈旺盛,火舌在张牙舞爪,但空气的温度却让人战栗。我的半边身子被热气灼得黏腻,另一半则冷冰冰。奥蒙德小姐坐在我对面,她的脚踝端正地交叉着,低着头,乖乖地听着我母亲说话,眼睛却时不时地往我这儿瞟,戴着手套的双手在胡乱摆弄着什么。我看见她的中指上有个凸起的玩意儿,意识到那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发觉自己讲错了话,突然停了下来,我没有和她对视。外面,花园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变得花白。白雪像是经受了雨水磋磨的纸巾,显得狼狈而凄凉,枯草从中探出头来。雪地上,园丁的脚印被泥浆染黑了。

  我母亲抚摸着自己的裙子,拍着那略带紫色的水丝绸,苍白的光线下,她的戒指闪闪发光。然后,她微笑着把那盘饼干递给奥蒙德小姐,奥蒙德小姐又把它递给塞西莉。我母亲轻轻地咳嗽着,塞西莉脸红了,一块都没拿就递给了我。她放下手臂时,紧身衣发出了摩擦声,她飞快地环顾四周,希望没人注意到。

  利塞特从我身边探过身子拿了一块饼干,然后,瞥了塞西莉一眼,又拿了一块。她悠闲自在地走到钢琴前,用另一只手奏了一首曲子。

  “百合花?”我母亲对奥蒙德小姐说道,“你真的确定吗,亲爱的?婚期在即,你也要选好礼花呀!”

  “对呀,奥蒙德小姐。”塞西莉说道,“百合花这么暗淡,而且香味太冲。我可要替小苍兰说句话了,要是有很多很多小苍兰的话,会衬得你多么可爱迷人呀!”说着,她把装着糖果的碗打翻了,“哦!我真是笨手笨脚的。”

  利塞特同个音符连敲了两次,然后停下说道:“我觉得她没错啊,百合花非常纤巧迷人啊。”

  “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太……平淡普通了。”霎时她们全都看着奥蒙德小姐,我母亲说道,“我本身就很喜欢百合花,而且家里种满了百合。但是,可能稍微有点儿瘦长……好吧,实际上我觉得玫瑰更加饱满端庄。”

  奥蒙德小姐耷拉着脑袋:“是啊,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我总觉得,自己多少看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

  屋内一瞬间鸦雀无声,我仿佛该说点儿什么安慰一下,我看到一只小鸟振翅飞过这黑压压布满荆棘的草坪。

  “说什么傻话,”我母亲说道,“你一定会是个满面春光、美丽动人的新娘子,但你绝对不能选百合花。玫瑰可以—嗯,塞西莉,要玫瑰。但是,我最操心的是你们的客厅怎么装饰,我知道客厅是属于你们俩的,但是你们终归要和我们住在同个屋檐下。我实在不能容忍那种灰绿灰绿的颜色,不如我们选个让人心情愉悦的颜色吧?”她环顾着骄阳般金黄的墙壁,看着那种被我父亲称为“藤黄”的颜色,问道,“卢西恩,你说呢?”

  “按您的意思来。”

  “谢谢你,亲爱的。你看看,奥蒙德小姐,他真是体贴极了,你不介意换个颜色吧?”

  “哦,不会,这毕竟是你们的房子,我不会有意见的。”

  我母亲说道:“很好,就这么定了。亲爱的卢西恩,你真的没必要听这些!这一点儿也不关男人的事儿。”

  利赛特弹着叮铃的高颤音,她说:“但是卢西恩只有对你才这样,妈妈。他可从来都不是个正派的人。”

  “别语出伤人。”母亲向前倾了倾身子,拍拍奥蒙德小姐的膝盖,说道,“她在犯傻,卢西恩在学校拿了好多奖,骑马啦,击剑啦……”

  利赛特转了转眼珠子继续说:“还有吟诗、跳舞,好多好多。”

  “那些成就显得多有男子气概啊,一个绅士会跳华尔兹可是锦上添花。”

  我站起来说道:“我们已经订婚了,妈妈,你不用再帮我做广告宣传了。”

  不一会儿,妈妈便笑了起来,她弯腰给奥蒙德小姐再次倒了一杯茶:“请你见谅,亲爱的,他一向谦逊。现在跟我说说你的礼服吧,我在‘瑰丽情人’看到了南美洲栗鼠毛的披肩,好看极了,很适合你的肤色。”

  我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消损的残雪,客厅映在玻璃里略显苍白,母亲和奥蒙德小姐的映象落在窗外的树下,奥蒙德抬起手用内侧揩拭她的额头。

  “真迷人,但是一到夏天就有点儿烦人不是吗?家里的厨师用柠檬汁和发酵的乳脂调了一种很棒的乳液,或许你会想试试,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头扎进了棕色颜料桶。”

  奥蒙德小姐站了起来,母亲顿时默不作声了,利塞特弹了一个长琶音,随着四个音符在空中起舞,她松开了踏板。塞西莉把一块吃了一半的饼干藏在茶托下面。

  “抱歉,”奥蒙德小姐说道,“我觉得我头很晕。”

  “坐下吧亲爱的,站着不管用。”我母亲说。

  “我想出去外面走走,这里面太闷了。”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继续道,“可以请你带我到花园逛逛吗?”

  “当然可以。妈妈,容我们先离开一会儿。”我抬起手臂,她穿过客厅走向我,她的个子几乎和我一样高。我挽着她出了客厅到走廊,从后门去花园,正当我们走出客厅时,钢琴奏着婚礼进行曲的前奏。

  外面很冷,天地银装素裹,光秃秃的树枝参差交错。她仰着脸朝上眨了眨眼,然后没有理我,就走向下坡的小路。我跟在她身后,鞋子在光滑的雪块上不停地打着滑。我赶上她时,她正站在一圈紫杉树篱中,凝视着“带着白帽子”的丘比特。她伸出手,隔着手套用手指抚摸他的金箭。“对不起。”她说。

  “不必这样。”

  “你母亲……”

  “我知道的。”

  她转过身来,我们四目相遇,她别开脸,蹙着眉头看向其他地方。“你不想娶我,是吗?”

  空气静止,在她呼出的白雾中,我几乎能看到她说这句话时每个字的口形。“我不想和别人结婚。”我说。

  她笑了,声音轻快明亮,像一只鸟儿的独唱。但随后,她又严肃了起来,从树篱里抽出一片叶子,让它飘落。她走开,沿着一条狭长的紫杉林荫道,一直走到花园的尽头,在锁着的木门前停下,试着转动门把。“这是去哪儿的?”

  “河边。”河水隔着墙咕咚咕咚地呢喃低语。

  钥匙在一口精致的水缸下面。我拿起钥匙,金属质地透着刺骨的寒意。我飞快地将它插进锁眼,把门打开,示意奥蒙德小姐过来。我们站在泥泞的河边,看着水流在树根上缱绻,轻咬着冰雪。

  我呼出白蒙蒙的雾气,看着白雾散开,问她:“你想嫁给我吗?”

  “我不想嫁给别人。”她侧着脸看着我说道。

  “这样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吧。”

  她往高高的草丛走了几步,雪附着在她的裙子下摆。一棵长满凸起疙瘩的柳树因河水摇曳枝条而轻轻战栗。然后,她转过身来面对我,脸颊和鼻子冻得发红。“你不爱我,没关系。”

  “我不是……”

  “没关系,我说了—没关系,但你必须保证……对我好点儿。”

  “我一定会的。”

  她微微眯着眼睛,和我靠得更近了些。我本能后退了一步时,她抓住了我的胳膊,突然带着怒气道:“我姐姐三年前结婚了。在那之前,她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她曾经希望……但现在她一事无成。”

  “她的丈夫……我母亲说他通情达理,因为她的杜松子酒、鸦片酒和装订都是他付的钱。”

  我拉开和她的距离。

  “订书匠每月来一次,你一定听说过他们,他们将人们的生活装订成书。”

  “我知道装订,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不想像她那样。拜托了,卢西恩,我知道你们男人对不配合的人会做什么,这些人卑鄙无耻。答应我……”

  “我说过,我答应你。”

  她眨了眨眼,然后转过身去。风在树林中沙沙低语,带走飘零的雪花。奥蒙德小姐谨慎小心地穿过长长的草地,回到门口。“很冷,对吧?我想,会不会又要下雪了。”

  我清清嗓子,吸气时,冰冷的空气刺痛了我的肺。“奥蒙德小姐—昂纳……”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也许我们该进去了,我不想让你母亲觉得我不懂礼数。”说着,她便穿过大门,沿着小路走在我前面。她撩起裙子,尽管裙摆已经湿透了。她头上打着一个精致优雅的发结,秀发就像抛过光的木头一样,乌黑发亮。她的脖子白皙秀颀,上面点缀着一些小斑点。蜂腰猿背,亭亭玉立。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

  我紧跟在昂纳身后,我们走过草坪时,贝蒂从后门走了出来,她行了个屈膝礼:“卢西恩先生。”

  “什么事?”

  昂纳在我前面停住脚步,准备给贝蒂让路。

  “有位先生要找您。”

  “他给你名片没有?”

  “没有,”她迟疑片刻说,“他说您在等他。”

  “如果是埃斯佩兰店那位的话,就告诉他灰色没问题。”

  “是订书匠,来看尼尔的那位。”

  昂纳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她经过贝蒂身边,溜进了客厅。

  “你的意思是,他是来找我父亲的?”我问。

  “他特别交代要见卢西恩•达尔内先生。先生,要我告诉他您不在家吗?”

  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透过客厅的窗户,我看见昂纳坐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湿漉漉的裙摆。我母亲笑着做了个手势,毫无疑问,她又在谈论衣服了。昂纳面无表情,也没有望向窗户。

  “不用了,谢谢你,贝蒂。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儿。”

  “我把他安排在蓝厅等着,先生。”她说完便退到旁边。

  我穿过半个大厅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我在镜子前停了下来,盯着那一大片蕨类植物之上的镜子中的映象。我可以看清镜中的自己,便整理了衣领,理顺了头发,但我眼中有一种紧张、炽热的神情,不管我如何使劲眨眼,都挥之不去。

  我打开蓝厅的门时,艾米特•法默正抬头看着那幅水仙女画,他穿着宽松的厚裤子和一件棕色无领衬衫,头发没有向后梳,乱蓬蓬的,胡子也没有刮。一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就转过身来,脸色像水仙女一样苍白,眼睛黯淡无神。

  “法默先生,”他没有回答,我扬起眉毛,“有什么可以效劳?”

  “卢西恩—达尔内……”他喉咙被卡住了,吞咽着。

  “在,有什么事儿?”

  “来看你。”他支吾地说,“我的意思是……”

  钟表嘎吱一声,暗示钟声即将敲响,法默吓了一跳,急忙环顾四周。一连串的钟声响彻整个屋子,随着音符的消逝,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另一片白雪点缀的草坪。乌云慢慢地笼罩在城镇上空,光线开始暗淡下来。“不管是什么事儿,如果你能简明扼要的话,我将不胜感激。一会儿,我的裁缝会登门。”

  “你的裁缝?”我听不出他的口音,但他来自离卡斯特福尔德很远的地方,口音听起来跟我叔叔的厨师很像。

  “是的,我的裁缝,再过一个多星期,我就要结婚了,而我的西装他还没做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心思告诉他这些。我交叉双臂,等待着,决定不再跟他说其他事。他沉默不言,伸出手,抓住壁炉台,好像地板就要塌了似的。

  “如果你这次来和你信上的内容有关的话,那信我还没看。”

  他眼睛下面的皮肤很黑,看起来像是瘀伤。终于,他开口问:“为什么没看?”

  我耸耸肩。

  “你要结婚了?”他声音嘶哑了,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知道?”我从窗帘上扯下一根松了的银线。

  “抱歉。”

  “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扭过去,让我看不到他的脸。当他再次转向我时,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把目光移开。

  我又从窗帘刺绣的地方取下一根线。“你想要什么,法默?我真的没有时间。”他没有回答,我继续问道,“是不是跟尼尔的书有关?”

  “不,不完全是。我希望你看过我写的信。我不知道。”他愁眉苦脸地说着。

  “上面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儿吗?你的信上?”

  “是的。”他打了个手势,好像他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我朝门口走去,然后停了下来。他的手掌宽厚粗糙、肌肉发达、强劲有力,是那种善磨刀、会砌墙的手。“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儿。”

  “那就讲吧。”我弹开表盖,瞥了一眼时间。

  “我在沼泽地做学徒时—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来德•哈维兰装订厂时……”突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好像从远处传来,模糊不清,就像有人在水底呼唤一样。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会儿,接着我又能听清楚了。一阵沉默后,他看着我说,“你已经受过装订了,我看过你的书。”

  “无稽之谈!”

  “不,是真的,你听我说……”

  我想把表放回口袋,但它不听我使唤,差点儿掉在地上。“你在说谎,你为什么要骗人?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朝我走来,还在不停地说着,但整间屋子闪着微光,蓝灰色的帷幔也发出一道银光。我的呼吸声如此之大,在我耳边回响。脚下的地板在溶解消失,就像被海水卷走的沙子一样。我站着靠在椅背上,让自己保持平衡,但世界向四处偏斜,就像醉了酒一样。“卢西恩?”他摸了摸我的手腕。

  我猛地抽离:“放开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他说,就像回答一个问题一样,“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即使你努力尝试,你也读不懂那封信。该死,我早该想到……”

  我问:“不知道什么?”但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打断了他,“滚出去。”

  “什么?”

  “滚出去,立刻,马上!否则,我就按铃叫人把你赶出去!”

  “可是—你明白的,不是吗?在某个地方,放着一本关于你记忆的书。我不能告诉你你忘记了什么,但你必须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一个离谱的谎言,简直太过分了。”

  “我为什么要撒谎?”他停顿了一下。一阵风吹过,烟囱发出嗡嗡的响声,桌上的文件也沙沙作响,我闻到了一股刺人口鼻,令人难以捉摸的烟灰味。

  “我不知道,”我说,“你至今还没开口说你想要干什么,想敲诈,是吗?”

  他盯着我看,最后开口说:“不是。”他呼出一口气,“我想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你最好滚蛋!”

  他看了一眼四周,好像丢了东西似的。终于他说:“那—再见。”

  “再见,法默。”

  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转过头:“你爱她吗?”

  “什么?”

  “你要娶的那个女孩。”

  我眨了眨眼。屋内很昏暗,只有窗外那一点儿略带蓝色的雪光照亮了房间。法默的衣着与昏暗融为一体,他面容消瘦,脸上布满暗影。

  我伸手去够拉铃器,冷冰冰的,摸起来很潮湿。“要敢再问一个无礼的问题,”我说,“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什么?”

  “我不知道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跑到这里来威胁我……”

  “我没有—我不是!”

  “但你正踏上一条非常危险的路。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

  我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他盯着我,即使在这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我也能看见他的眼睛睁得有多大。我拉响了铃。

  远处传来的铃声安静下来后,他低下了头。“我会走的,”他说,“你没有必要叫人来赶我。”他致了一个古怪而僵硬的礼,然后走出门,“对不起,卢西恩。”他头也没回地说道。

  “如果你再靠近我或者我的家人……”我在他后面喊着,他在大厅停了下来,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听见他在笑。他久久站着不动,我想是我听错了。然后,他走到前门。“哦,还有……”他说,“恭喜你。”声音刚好够我听见。

  大厅里满是百合花,它们从墙上垂下,散落在长椅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青翠娟秀的叶片和蜡白色的花朵。它们张开星形的嘴,花粉飘落下来,一些花药落在我身上,我想把它们擦掉,但却在我干净的衬衫上留下了一大片赭色的污迹。

  我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低语声,两百人试图保持安静—一百位男子身上浆洗过的衬衫发出剐蹭声,一百位女子转身时身上的紧身胸衣发出嘎吱声。

  我无法移动,眼睛盯着那花枝招展的百合,这花香太浓烈了,呛得我无法呼吸。我试着缓缓吸气,花香就像枕头一样直接扑盖在我脸上,我挣扎着,但突然间,我喘不过气来,惊慌失措。

  我睁开眼睛,空气一股脑儿地冲进我的肺里,我瘫倒在地,看到上方有一扇深灰色的窗户。现在是黎明,我躺在床上。我没有结婚。婚礼不是今天,不是现在,那不是真的。很多人戏称这是婚前焦虑。

  我呼吸着放松全身的肌肉,然后坐起来,擦去脸上湿漉漉的汗水,蜷缩在毯子里。但一闭上眼睛,我又想起了那日益增长的恐惧,以及盛开的百合。一年前,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威廉•朗兰格的那本书,让它将我哄入梦乡,让它勾起我对高耸的丘陵、热浪中的白垩以及百里香的气味的回忆。但现在没用了,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魔力,现在它只会让我想起朗兰格以及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想起尼尔,我父亲,还有艾米特•法默……

  我不相信他,我凭什么相信他?他来我们家,看见我们这么富有,就想碰碰运气,这已经是个老把戏了。就像有一年,在仲夏集市上,一位命理师拽着我母亲的胳膊,喘着粗气说“夫人,你被下咒了,必须让我帮你解开魔咒”那样,我还不至于傻到上当。如果说法默看上去诚实坦率,没有心计,那么这只能说他是个奸诈狡猾的骗子。如果说他英俊潇洒—虽然确实如此—但那只是意味着我应该小心他,不要相信他。

  这不是真的,但如果是的话……我把膝盖蜷缩到胸前,双眼紧闭。什么事情会糟糕到我要把它写进书里?如果现在可以抹掉记忆,我愿意抹掉所有关于我父亲的秘密,我脸上的瘀伤,昂纳睁大眼看我时那不抱一丝幻想的神情,我的母亲在女仆进入房间时那视而不见的眼神,我自己的过去,跟学校男生、镇上妓女厮混的肮脏过去……我想忘记那些躁动的肮脏欲望—虽然我冷酷的决心未曾对此示弱。我一完事、连声谢谢都懒得说就撇开了那些妓女……我在“白色牡鹿”看见我以前的校长的那一刻,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就好像我不记得在上学的最后一天让他抱了我。自从我发现父亲的书的那晚—以及在那些和我叔叔一起度过的悲伤孤独的岁月里,我甚至无法想起一张完整的曾唤起我冲动的面孔,有的只是一个身影、一些混乱和淫秽的模糊片段。关于我自己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记得。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无论我有多么的变态,我从来没有强迫过别人,我从来没有像父亲那样做过。

  就我记忆所及,是这样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长袍,下楼去。房子里一片寂静,对我家人来说,现在起床还太早。唯一的声音是仆人屋里传来的。我走进蓝厅,生起壁炉里已经放好的木头,然后按铃叫茶。

  我拉开窗帘,朝外望去,积雪已经融化了,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像薄纱一样扫过车道。这阴沉灰暗的一切呀!我多想饮下这毛毛雨,直至我的血液化成雨水,直至我的大脑空空如也。

  “早上好,先生。”

  我在等贝蒂,但来的是尼尔,她眼睛红红的,神情恍惚,仿佛噩梦仍然缠在她肩上。

  她送了杯茶就离开了。我走到窗边,窗帘上被我扯下线头的银色图案还皱巴巴的,这意味着我来过这里,艾米特•法默也来过,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我咬着牙,我在指望什么?难不成我也希望事情是像法默说的那样?

  我走到桌前,低头看着成堆的信件和账本,我把墨水瓶的盖子在它的铰链上来回地翻开又盖上。昨天艾米特•法默离开后,我回到客厅坐在奥蒙德小姐旁边,继续谈论着婚礼的事儿,谈论着裁缝是否会及时送来我的西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感到很惊讶。有一次,我低头一瞥,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捂住腹部,好像试图给伤口止血。但是,如果我被装订了,我会知道的,我肯定会察觉到脑袋里的某些地方缺失了某些东西。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就像把眼珠子往后滚,想要看清自己头脑中的东西一样。可惜的是,我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灰色,那灰色就像外面的天空一样,柔和得几乎让人感到亲切。

  “要倒茶吗?先生。”

  尼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墨水从瓶盖上弹下,弄脏了我的长袍,我赶紧躲开,拿起吸墨纸擦拭着污渍,但一点儿用都没有。“好的,谢谢。”

  尼尔想要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她摆放茶具时,瓷器碰撞,叮当作响,我仍固执地擦拭着墨迹。

  “卢西恩先生,先生。”尼尔已经把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现在她抬头看着我,眼睛发红,嘴巴看起来也肿了,她犹豫了一会儿。

  “什么事儿,尼尔?有什么问题吗?”

  她摆弄着茶杯,茶杯差点儿从桌子上掉下来,然后她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所措,就像在等我扇她耳光一样。“我想说谢谢您。”

  “为什么谢我?”

  “因为您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您努力想帮我。”

  “别提了。”这听起来本来很友好,但让她畏缩了些,我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没关系,快走吧。”

  她低下头,拿起托盘。她裙子的领口处张开,这领口对她来说太大了,她脖子上有个阴影似的瘀伤。

  “等一下。”我伸手想去摸背心口袋,但我穿的是长袍,没穿背心。我走到桌子前,在抽屉的盒子里翻找,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枚硬币,尴尬得头皮发麻。我本不该这么大费周章,我把硬币递给她时,看了一眼,但已经太迟了。那是半个基尼,在黑暗的抽屉里,我以为是半克朗。

  她盯着硬币看。

  “你是个好女孩,尼尔。”我把硬币推给她,头也不抬就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谢您,先生。”她语调平缓。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半年的工资吗?她可以拿了钱就走,不必道谢的。

  “不客气。”我转过身去。

  “还有事吗?先生。”

  “没事了,就这样。”

  她走了,门轻轻地关上了。我坐在桌前,又看了一遍昨日的信件,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只身一人,这简直愚蠢有病。

  我揉着太阳穴,知道它们因摩擦而发热。百合花的芬芳依旧萦绕在我身上,香甜而浓郁。再过不到一周……我闭上双眼,想象着灰色的墙壁,它向上弯曲卷曲,覆盖在我身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安全。

  我抬起头,听见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我默默地喝了口茶,但茶快凉了。我等待着,倾听着,但房子一片静寂。时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地响着,就像硬币掉进乞讨者碗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我把离我最近的那封信拉过来,胳膊肘支在桌上。贝蒂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然后她走到我父亲的书房,脚步声咔嗒咔嗒地响,接着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我再次低下头想看信件时,她开始尖叫。

  父亲的书房门开着,我来不及思考。“发生什么事儿了?”

  尼尔靠在柜子边上上吊了,头低垂到一边。一股刺鼻的氨气味呛到了我的喉咙。

  贝蒂站在屋子中央,双手捂嘴,哽咽地呼吸着。我环顾四周,惊讶于一切是那么的真切,惊讶于翻倒的椅子腿上的华丽光泽,惊讶于地板那摊小便里细微的倒影。地板上有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像疥疮一样蜷曲着,颜色和墙纸一样。时钟的嘀嗒声慢了下来,周遭一片安静,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声音并非来自时钟,而是尼尔湿淋淋的裙子的滴水声。空气忽地充满了我的肺,我向前迈了一步。“出去。”

  贝蒂畏缩了一下,好像我打了她似的。“她—我—她—”

  “让跑腿男孩去叫医生来,立刻。”

  我环顾四周,想要找东西割断绳子—开信刀或者削笔刀。但这一切都被清理干净了,乌木桌子光秃秃的,就像一面黑镜子。

  恐慌席卷了我的大脑,我无法思考,我在浪费时间。如果尼尔还喘着气……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橱柜。我的影子映在她身后的玻璃里,在孔雀羽毛和镀金象牙的后面,慢慢地映入眼帘。我看着自己的眼睛,用拳头猛击窗格。

  玻璃碎了,成刀片状和三角形状的玻璃碎片落在橱柜里,在形形色色的古玩物间闪着光。我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碎片,它突然一震,疼痛一直蔓延到我的手臂。我扶正椅子,爬了上去。我没有看尼尔的脸,而是看着正在割的绳子—不是绳子,而是一条布,一条腰带之类的东西—直到它被割断。尼尔向前倾倒,我试图支撑住她,但她太重了,我摇摇晃晃,差点儿跌倒。我设法将一只脚平放在地板上,膝盖弯曲,笨拙地着地。在我身旁,尼尔像一袋棉花渣一样,瘫倒在地。

  我屈膝在地。我一看到她的脸,就闭上了眼睛。我必须得检查她的脉搏,但我全身打冷战,害怕会呕吐在她身上。我睁开双眼,让自己一直盯着对面的墙纸。我身体前倾,把手指按在脖子上绳子深深吃进的地方,她全身冷冰冰、软趴趴的,没有了半点气息。“求你醒醒,尼尔。”这时,我仿佛听见有人友好、冷静地说,“快点儿,拜托了,别这样。”

  她纹丝不动。我试着打开结,但没有解开,便继续用颤抖的双手拨弄着。如果我可以解开这个结,我就可以解开其他一切。我一直不停地跟她说话:“你不想这样的,尼尔。求你别这样,求求你。”结打开了。我把布从她下巴底下拉了出来,她的头歪向一边,她的眼睛……

  我想站起来,但头晕目眩,只好蹲在地上,尽量不让自己昏过去。

  “站起来,孩子。”

  我喘不过气来,听起来像是发出了一阵笑声。

  “起来。”我父亲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朝离我最近的椅子走去,靠在椅子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一个小时前,她给我端了茶。”

  他低头看着她说:“她尿裤子了。”

  “我想她已经断气了。”这个词感觉不对劲,好像我以前从未说过。

  “她显然已经断气了,看看她的眼睛,愚蠢的小婊子。嗯,好吧,至少桑当不会为难我们。”

  一阵沉默后,他伸手去够拉铃器。“她自己上吊的,是吗?这些血从哪儿来?”他看了我一眼,脸色变了,“该死的孩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低下头,看见鲜血顺着我的手腕流下来,渗进了长袍的袖口,四处都是血迹,尼尔看上去好像是被人割破了喉咙。我的手掌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这道伤口实际比看上去更严重。“我没事,只是擦伤而已。”

  “我们会叫桑当来看一下,让他知道你为了把她放下来,把自己伤到了也无妨。”他把我扶起来,我踉踉跄跄地侧身靠在墙上。贝蒂满脸泪水,浑身颤抖。“啊,贝蒂,”他边说边用手指点了点尼尔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洒了出来似的,“叫车夫来把她抬走,另外叫仆人去请桑当医生来。”

  “是的,先生。”

  “对了,给卢西恩先生拿条绷带来。”

  我看着我的血涌了上来。他说得对,如果有人问尼尔为什么会自杀,这对他是有帮助的,他可以指着我的伤口说看看我们有多爱她。

  我侧斜着手,鲜血滴到桌子上,在寂静中嘀嗒嘀嗒地响。有人将时钟调慢了,否则它就会跟上我流血的速度了,我看着桌子上的血迹蔓延。女佣会设法将深色木头上的污渍清洗干净,但不会是尼尔,不会是她用那啃过的指甲,皲裂的指关节来干活儿了。

  “你又开始了,是吗?”

  我父亲愣住了,他慢慢地转向我:“你说什么?”

  我不能再说一遍,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敢不敢。”他说得那么温柔,几乎像耳语,“你敢不敢再说一次。”

  我抬起下巴,他不会再嘲笑我了。现在,如果我说出来,也许有人会相信我,这个问题变得重要了。

  他穿过房间,站在我面前。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孩子?我想,她自杀了你应该很高兴,终于有人会听你的了。”

  我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秘密也是你的秘密?如果我毁了,我的生意失败了,我的名誉扫地了……你的人生也会毁于一旦。你觉得奥蒙德还会要你吗?你觉得会有人要你吗?”

  “我愿意以此为赌注。”

  “哦,卢西恩。你觉得你和我很不一样,是吗?你以为你是好人。你以为我是老混蛋,而你自己却年轻纯洁。”他叹了叹气继续说道,“你忘了很多事儿,是不是?”

  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它。我紧握拳头,鲜血从手指间流出来。“什么意思?”

  “你自己的书,卢西恩,你自己的装订。”他靠近我,“看看尼尔,你认为是我杀了她,你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做那样的事儿。”

  世界很平静,我唯唯诺诺像个傻子似的看了一眼尼尔。她眼睛半睁着,眼白处有黑色的斑点,这不是尼尔,这不像人。她的舌头吐了出来,我的血迹凝结在她那青灰色的脸颊上。我的胃很不舒服,拼命地吞咽着。墙纸在一片粉红色和暗红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书?”我听见自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门开了,进来的是贝蒂。“谢谢你,贝蒂,你先下去。”我父亲看着贝蒂离开,然后把亚麻布方巾放进盆里蘸水,拧干,“给我看看伤口。”

  我的脉搏在手指里跳动着,一直跳到我手臂上。“不要。”我忍住疼痛,紧握拳头,好像这疼痛是个实物似的。

  他叹了口气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车夫和一位马夫,他们穿着满是泥浆的靴子,小心翼翼地踩着。车夫看见躺在地上的尼尔时,吓了一跳,但听了我父亲的吩咐后,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将她抬了起来,带走了。上次,壁炉边上也躺着个人,只是这次是个死人,而不仅仅是失去了知觉的人。我想象着他们把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她的双脚分开,湿漉漉的裙子将桌子弄脏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父亲抓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掰开,他用湿亚麻布擦拭着我手掌上模糊的血迹,直到伤口清晰可见,他将血水拧进白色的搪瓷碗里,就像一团粉色云彩飘进水中。“可怜的孩子,”他说,“疼吗?”

  我默不作答,我全身发抖,他抱着我:“现在,你不要再做任何不明智的事儿了,好吗,亲爱的?”

  房间一片静寂,只听见水滴溅落的声音。最后,他伸手去拿一块干布,纵向折叠,折成绷带。“两个月前,你有一些记忆被装订了。”他说,“你不必那么看着我,这和我不相干。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让你这么做了。”

  “那么—”我欲言又止。远处传来一声呜咽,让我无法思考。

  “你说过什么来着?任何选择遗忘的人都是懦夫。尽管,考虑到……”他将亚麻布敷在伤口上,并用一条长带子绑好。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

  “哦,没错,我知道你想忘记什么。”他说,“但我不知道你找的是哪个订书匠,任何人都有可能。”他把结打好,将线头整齐地塞在下面。

  “我—”我思绪混乱,那不是我,我不会。

  “我来给你点儿建议吧,亲爱的孩子。”他抚摸着我的脸颊继续说道,“就让它去吧。”

  我抽身离开:“什么?”

  “这不幸的插曲—就当作是给你上了一课吧,”他指着仍挂着橱柜顶部磨损的布料说,“别干傻事,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保护,你很安全,不要为那个冒险。”

  “你是说我的书?”

  “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你里面的内容,”他揉揉眼睛继续说道,“我不确定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知道……”

  我闭上双眼,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百合花的香味。“很糟糕,是吗?”我问道。

  他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身子。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卢西恩,恐怕很糟糕。”

  我站起身来,橱柜的碎玻璃在我脚下裂开,地板上有血迹和尿迹。我在地毯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脚印,其他的污渍也还在。它已经毁了,我的父亲不妨把它扔掉算了。

  “也许这样最好,你可以和奥蒙德小姐开启新的生活。”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还记得他威胁我说要把我送进疯人院,我第二次违抗他时,他就坐在那儿。现在,他看起来和我一样筋疲力尽了。

  “是的。”我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上楼换件衬衫,等到正午时,喝上一杯,想想我脑海中灰色的墙壁,让自己保持理性。

  我要离开时,他补充说道:“我相信它不会落入坏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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