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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杰斯一收到家里的信,就知道父亲终于要开始叫他还债了。母亲的信只是烟雾弹,但他父亲信上那潦草笔迹……就不一样了。

  父亲信里提到笛卡尔,这就是紧急的代码——拿父亲最不喜欢的哲学家说过的话来引用。杰斯一边读着信件内容,一边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你的兄弟姐妹……布兰登和黎安,但杰斯知道,黎安、他和他弟出生之前本来还有个第三胎,不过那是死胎,所以他其实总共有三个兄弟姐妹。笛卡尔的第三本作品……换个角度看,这讯息就写在信里头,所以这代表他父亲要他去找……找什么呢?

  这世界上的价值。按他父亲的习惯,这个说法实在很奇怪。杰斯读了好几次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某句引用,就这样大咧咧地摆在眼前。他没办法马上从回忆里找出这到底出自哪一本作品,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向图书馆提出索书要求。

  他父亲要他找出这句话的出处,然后把对应的书籍交给他的堂表兄弟姐妹……就是他父亲要杰斯上车前往亚历山大前背下来的名字。其中有些人是远房亲戚,但是也有许多是这行里可靠的同业。

  在这段讯息中,他父亲要他去找某一本书,交给在亚历山大进行走私的连络人……他引用笛卡尔的句子,也表达了这件事的急迫性。

  也就是非常急迫。

  这是他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第一份真正替布莱威尔做的工作。

  杰斯本来以为这一刻终于到来时他会精神为之一振,觉得自己终于能有点用处。但他却只是觉得好像……被利用了。这也没什么,他告诉自己。自从他年纪大到可以开始跑腿送书,就一直是在被利用。你不需要这么做,他心里有一小部分对自己这样悄声说着。他现在处罚不了你,他已经投资太多在你身上了。如果他被抓到会怎样?他不只会被退学。这次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跑在伦敦街头的无名领跑队员,他已经公开露面、有了某种身分。

  可是拒绝他父亲也一样冒险。

  「还好吗?」

  杰斯吓得身子一震,手上的法典差点掉在地上。汤玛士就在他身后,但杰斯完全没发现他接近。以一个体格如此高大的年轻人来说,目前为止他都太轻手轻脚了。「家里的事,」杰斯说道,「没什么大不了。」

  汤玛士往杰斯面前的一张长沙发椅一坐。这张椅子本来就不是做来承载这么重的重量,马上发出嘎吱作响的警告声,连装饰用的椅脚也被压歪。但汤玛士似乎完全没察觉。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葛莲立刻站起身,减轻这张沙发的负担,脸上则一如往常露出凶狠不悦的神色,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走到放在交谊厅另一个角落的水壶旁倒了杯水,找了一个稍微远些的位置坐下。除了葛莲以及交谊厅另一头一群吵吵闹闹玩骰子的人以外,杰斯和汤玛士几乎算是独处。现在已经比任何人的就寝时间晚得多。

  「我家来的讯息不会害我一脸愁云惨雾,」汤玛士说道,「是什么坏消息吗?」

  杰斯耸耸肩,挤出微笑。「只要是我家来的就不会有好事。你知道哪一本书上写过这句子吗?——『这世界上的价值』?」

  「不知道耶,为什么这样问?」

  杰斯不能说实话——他不敢。他耸耸肩,「不重要,只是听人提起过。我觉得有点耳熟。」

  「那出自《失落之书》(Lost Books),」出乎意料,传来的是葛莲的声音。杰斯连她有在听他们谈话都不知道。「亚里斯多芬写的某本剧本,在雷伊被烧了。我以为你应该是专家才对,布莱威尔。」

  「显然今晚不是,」他说道。「谢了。」他是真心觉得感激。他父亲要他去找亚里斯多芬的《失落之书》——而且要快,找到后要交给黑市的连络人,这本书就在亚历山大的某处。

  可是亚历山大某处并不是什么合理的搜寻范围。

  杰斯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然后阖上法典。已经把头埋在沙发靠垫里的汤玛士瞇着朦胧的双眼问,「要睡了吗?」

  「对啊,都快天亮了,沃夫可不会手下留情,」杰斯说道。「Gute Nacht①。」

  「你的口音还是很糟糕耶,你知道吧?」

  「还不是你教的。」

  杰斯没有回床上睡觉,而是溜到二楼去。现在这地方几乎都没人使用了,多亏部分同学提早离开的缘故,他走在一条稍早侦查过的路线上。只要从鲜少使用的储藏室里靠后方的角落窗户由窗台往下跳(距离不高),就可以进入通往托勒密学院后面的巷子。即便时间这么晚了,路上的交通仍是十分忙碌。杰斯这段日子里出门的次数太多,他完全知道该往哪里走。

  他花了整晚时间才找到知道这本书的「堂表兄弟姐妹」黑市,并问到市区里手上有这本书的是谁。他发现这本书被一个叫亚布东‧奈间的人收藏着。杰斯打听到奈间不肯出售这本书,这是他一整橱珍藏的书中最重要的一本。

  这无所谓,因为杰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足够的钱去开价。他父亲的指令只是要他去取得书。

  所以他就去把书偷走了。

  这工作算是十分简单,不过当杰斯把这本亚里斯多芬的书带回来交给黑市连络人时,时间已经逼近清晨……等着取那本书的人已经不在了。在黑暗中等着杰斯的是另一个人。

  新面孔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杰斯脚步一停,往后一退,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那人走进光里,脸上带着一个紧绷却充满戒备的微笑。「老哥,你好啊,」布兰登说道,「看来你身手没有生疏嘛,不错,我还以为这地方可能会把你变得诚实又清白呢。」

  他走上前,把杰斯抱了个满怀。虽然杰斯不想承认,但能见到家人感觉真的很好。「我一直都是诚实清白,」杰斯说:「这样就很足够了,谢谢关心。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为了『那个』来的,」布兰登说,伸手指了指杰斯手上精美的卷轴盒子。「亚里斯多芬对吧?我从没理会过他的东西,但反正只要数字够大,我不介意别人的品味如何。取得的过程有什么状况吗?」

  「布兰登……」杰斯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跑来亚历山大?」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没听懂啊?」

  「我可不是菜鸟,快给我回答这该死的问题!」

  「爸要这本书由最信得过的人亲自带回去,」他弟弟说:「这个人选当然是我。这趟是要送到买家手上,他不想在过程中把东西交给其他人,包含堂表亲在内。」

  一想到布兰登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走进亚历山大,把书走私出去,杰斯就一阵反胃,他是真心感到不舒服。「老弟,跑到这地方来可不是只会简简单单判死刑,他们自古以来就有这个传统,非常擅长让人痛苦地死去。让其他人去冒这个险吧——爸付钱给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爸下令要我亲自去做,」布兰登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要面对的是什么状况,谢谢你的关心喔。」

  「我——」我是真的关心,杰斯很想这么说,他是真心的。但他知道如果把这话大声说出来,他俩都会觉得非常不自在。「如果你被逮,我也会被拖下水——这你知道吧?我们有同一张脸。」

  布兰登的微笑转成露齿灿笑,「那我可不能让你因为我而被凌虐致死、最后退学,是不是?别担心了,老哥,我会没事的,你最好快点回去学校。」

  「布兰登——」

  「至少你已经学到不要叫我废渣了。我还以为自己非得把你揍到再也不会这样叫我才行咧。」但他的微笑渐渐退去,布兰登看起来好像变成了半个陌生人,像一个他很爱、但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真正信得过的人。「我会帮你跟爸说你爱他。」

  这话中带的讽刺力道正好能扎痛人。语毕,布兰登就走进空荡荡的店铺后方某扇隐藏的小门。杰斯独自站在原地,心里希望下次再见到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时,他不会是垂死状态,也不会没了气息。

  他赶回托勒密学院时钟声正好响起,把所有人唤醒,准备迎接另一个必须面对学者沃夫的一天。

  「你看起来糟透了,」杰斯直接下楼走到交谊厅喝咖啡时,汤玛士说:「昨晚不好过吗?」

  杰斯心想,这形容算是客气了。

  亚力斯多芬的书很值钱,但是让布兰登来做这件事实在很不明智,其至算是鲁莽。他思索着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然后他又开始思考这件事从头到尾究竟是不是父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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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隔天早上,所有人的法典同步亮起来,泉大声说道。杰斯打开自己的法典,发现沃夫的指令出现在上头。「我们睡觉时间都这么少了,他的要求还这么多,现在是怎样?还要加上这个?」

  「什么东西?」杰斯问她,「我的只说我要去教室报到,妳的写了什么?」

  只见她的嘴角气冲冲地扁成一直线。「他要我去找医药总部报到。我要准备接受半天的特别训练,这会额外加在每天的课堂后。」

  杰斯看着其他在交谊厅里的人。「其他人也是吗?」约莫半数人都举起了手,其中包含汤玛士。「那你要去哪儿?」

  「艺作部,」他说。汤玛士很努力想要掩饰自己有多快乐,但一如往常,他这人什么都藏不住。「我要去学制作蓝图。」

  其他人也差不多,沃夫显然看出每个人身上可以多加栽培的特质:卡莉拉要去找专精高等数学和天体学的学者受训,达利欧似乎很满意能继续深入研究历史,葛莲——不意外,她被派去跟护卫队一起训练。

  杰斯没有被额外指派训练内容。这感觉非常不祥,彷佛沃夫很干脆地决定放弃他。他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擅长。这是布莱威尔家最喜欢说的话之一,而他一直都以为什么都知道一些可以让自己变强。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脆弱又无助。

  不过,那天的课堂训练也是十分奇怪。他们被安排等在一个房间里,被要求阅读图书馆内部等级制度的资料。这东西杰斯连睡梦中都能倒背如流了。然后他们陆续被单独叫进另一个小房间,沃夫等在里头。轮到杰斯时,他突然觉得今天就是决定一切的日子:他要不是能让沃夫印象深刻,就是得卷铺盖回家。

  他在班上名列第六,如果想要继续撑下去,身为第六名又没有特别优秀的表现,绝对不可能成功。

  「坐下,」沃夫说,并且朝着放在屋子中央的简朴木头桌椅点头示意,桌上放着一个盒子。「你明白传动的原理吗?」

  「报告,明白。传动是利用映射原理进行的工作之一,但并非只是单纯制造出一份副本,还得把东西从一处送到另一处。」

  「虽然有点简化,但正确无误。图书馆员的工作中,有一部分就是要在找到一本原版书时——不论那是因为所有人去世因此送交图书馆的日记,还是被重新找出来的原作素材,都必须被编列到图书馆的馆藏之中。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处理过程吧。」

  原来这是一次考试。「我明白处理的原理,但没有亲手处理过。」

  「你现在就试试看,」沃夫说道,「打开箱子。」

  杰斯起身打开箱子,箱里有一迭书卷,约二十多本。都是原版书籍,那气味熟悉得令杰斯胆颤心惊。他拿起书堆上的第一本,然后望向沃夫。沃夫只是靠着墙,手臂交迭在胸前看着他。

  沃夫挑起深色的眉毛。「不用等我啊,请愿者。你说你知道流程,看看抽屉里有什么。」

  杰斯打开抽屉,里头有一堆文件夹,都是很一般的款式,上面附有弹簧铰链,图书馆的封印也以浮凸的方式印在上头的封口处。这些文件夹看起来就跟文书职员用来固定文件的夹子没什么不同,平凡至极。

  他拿起一个文件夹放在书本旁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是要先拿文件夹放在旁边,还是……

  「我在等你,布莱威尔。」

  他少做了某个步骤。这瞬间,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把自己的法典从口袋拿出来放在桌上,翻开后……却又犹豫了。是要先用文件夹,还是法典?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杰斯对自己说,你知道步骤。这件事沃夫已经考过够多次了,做就对了。

  他拿起文件夹,小心翼翼地将手滑进封面下方,然后打开书本内页,找出标题。找到之后,他就检查法典。这本书已经被编进图书馆系统了,接着,杰斯拿起书本,让请愿者手环跟文件夹上的封印相碰几下。只见封印亮起微弱的光芒,然后开始越来越亮。

  「坐下来等可能比较好。」沃夫说,杰斯照做。他手上仍拿着那本书,一边看着光线逐渐增强。他的脑中传来一股古怪的静电感。「把书放在桌上可能也比较好喔——除非你想要被断手。」

  杰斯立刻把书放下。只见那道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然后开始闪着红光。他感到空气中出现一股吸引力,接着是「啵」一响,但听起来像是他脑袋里发出来的,不是这屋子里的声音——桌上空了。

  那本书不见了。

  「恭喜你,」沃夫说道,「你已经成功地把书归档了。现在再做一次,速度加快。」

  杰斯照做,这次他没有犹豫,整个流程都很顺畅:文件夹、法典、书桌,啵!没了。

  沃夫什么都没说。杰斯伸手把箱子里的书拿出来,又一口气做了三次一样的流程,一本接一本。最后一本书的标题没有出现在法典里,所以他花时间拿出自己的铁笔,小心地在送出前先在空白页写下内文标题和作者。

  「停,」杰斯伸手去拿箱子里下一本书时,沃夫说。他皱着眉头,「我认为这样就够了。」

  「谢谢。」杰斯说道,站起身,感到异常晕眩,但仍稳住了身体平衡。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你现在感觉到的,是秘法师以炼金法术转换书籍时从你身上消耗的能量。这件事的运作方式跟法典的原理一样,书本会同时出现在这里和档案室。秘法师拥有控制物件质量的能力,能在过程中把东西从一处移到另一处。他们的燃料就是由你提供。」沃夫继续打量他,这让杰斯觉得精疲力尽。

  「报告,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沃夫说道,「叫丹顿进来。刚刚的事绝对不能与其他人讨论。」

  「是的,学者。」

  这件事,杰斯心想,是他目前为止唯一被要求去做的事。终于有一件事能让沃夫在看着他的时候露出兴趣盎然的模样,这让他很高兴。那天晚上,他在日记上写下:我想我可能终于找到自己该做的事了。

  而他,当然是大错特错。

  隔天早上,当法典显示出指令,杰斯仍没被指派个别研究项目,这让他深深觉得不公平。特别只有四个人是这样,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没有什么实质帮助,」那天,大家结束后回到交谊厅,汤玛士这么对他说,「个别研究项目只是让我明白我懂的东西有多贫乏,而且我有种感觉,好像不论我们知道多少,沃夫永远都知道得更多。」他想帮杰斯打气,这出发点是良善的,但是没有用,杰斯完全深陷愁云惨雾之中。「那只不过是让我们有更多失败的机会,Ja②?所以你这样可能比较好。我们之中要是有人能撑到最后、获得派职,就是非常幸运的事了。」

  「这你说给自己听就好,」达利欧坐在火炉边说:「我可是打算未来要戴上金手环、接任史料部长的。史莱柏,如果你这样想,我劝你还是省点时间快点逃回……那个什么甘蓝菜的故乡……我没说错吧?」

  汤玛士正忙着拆解时钟、将零件照顺序排整齐,准备让人检查,所以根本没理他。他的一双大手动作细腻且准确,将小小的齿轮整理好,并清洁了一遍。达利欧跟他的小团体成员之一哈伦在掷骰子玩,另一个叫波提洛的人就在旁边看着。

  杰斯虽然心情郁闷,仍与卡莉拉玩着一种红白石头的策略游戏。他早已听说不要跟卡莉拉下西洋棋,因为她棋艺高超,不过下围棋她就没那么出色了。杰斯维持着占上风的状态,这让他稍微开心了一点。其他同学则全都三五成群地在交谊厅里各忙各的;有些人在读书,看起来困扰又焦虑,有些人则是用游戏分散恐惧,或是在老旧的沙发椅上打瞌睡。杰斯心想,不知道达利欧又有什么打算。他实在不喜欢他室友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神。

  「你没有专心在玩,」卡莉拉责骂道,杰斯随即把注意力拉回游戏。的确,他没有专心,她也差点成功打败了他。他立刻回击做为应对,等到卡莉拉脸色一沉,杰斯也不忘得意地大笑。如果她的身材和个性跟葛莲一样,杰斯就得多加小心了。但是卡莉拉的愤怒感觉只有小狗呜呜叫的程度。「看来我实在不该用正大光明的态度跟你比赛,还提醒你要专心。」

  「如果妳想赢,可能的确不该喔。」杰斯说道。

  「我的确喜欢赢的感觉,」她微笑道,刚刚的愠怒已经瞬间消散。杰斯终于发现为什么达利欧会一直往他这边看了。达利欧不喜欢卡莉拉对别人笑。那是忌妒,杰斯心想,这搞不好有天会派上用场。除去总是觉得其他人都比他低下外,达利欧还有几个弱点,卡莉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杰斯下一秒马上因为自己有这个想法而感到羞愧,决定更专心看待眼前的棋局。不过走了六步,他就把她逼到角落,卡莉拉以翩翩风度接受了失败的结果。「下次我们来下西洋棋。」她说道。

  「不要拿妳的长项来比赛,」杰斯对她说,「而是要补足妳的弱项。」

  杰斯指着游戏,示意想再多玩一局时,卡莉拉摇摇头,「不了,我还有赵学者派的工作要做。」她一说完,杰斯马上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她有额外的功课要做,但她无意幸灾乐祸。「对不起。」

  「也许布莱威尔不是笨,是付钱买通了沃夫,所以才不用上个别课程。」波提洛跟哈伦换了位置,坐在达利欧对面,一边摇骰子一边说:「不过我怀疑这个臭穷鬼身上到底拿不拿得出两个罗马币。」这里的官方货币名称是埃及镑(geneih),但大家都称为罗马币。因为硬币上有凯萨大帝的面孔。

  「也许他是靠着提供其他服务换的吧,」达利欧说:「你舔完我们至高无上的老师的屁股了没啊?还是你只是停下来换气休息而已?」达利欧的语气有点紧绷,杰斯也明白原因。达利欧的法典不见时杰斯见过他软弱的模样。那件事之后,他们除了非得龇牙咧嘴、相互对峙的情况以外,几乎没再跟对方说过话。

  卡莉拉抬起头来瞪着达利欧,眉头紧蹙,汤玛士也用力地把板手放在桌上。

  杰斯拿了餐橱柜里的醒酒瓶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真是不好意思,我占走了你马屁精的位置是不是?」

  达利欧的微笑看起来彷佛凶猛动物在张嘴咧齿。「说真的,布莱威尔,我实在不晓得你为什么还在那里苦苦挣扎。」

  「达利欧,」卡莉拉说道,「请你闭嘴。」

  达利欧耸耸肩,往后一靠,夸大地把双臂一张。这时,一个正好要走过他身边的人就这样撞上达利欧。一点也不意外,达利欧将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那男孩苍白、沉默,一头亚麻色短发,双眼蓝得接近银色。杰斯记得他是美国来的,可是他的名字很法国。

  「抱歉。」男孩说道,打算继续往前走。

  「你是丹顿对吧?你跟那个有名的法国纵火手有关系。」

  「我是美国人。」

  「不,你是可悲的法国外迁移民。你有去巴黎参加历史重现活动吗?就是他们重现大规模纵火手被斩首的那次?」

  丹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肢体动作显得相当紧绷。「我从没去过巴黎。」

  「那可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可以看历史教训重演耶!你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祖先被砍头吗?」

  「达利欧,」葛莲重重阖起手上的书,「放过他。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你明白什么叫做记取教训,到时候你就知道痛了。」

  「没关系,」丹顿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再平静不过,表情也冷得吓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他不用多努力就能找到这个痛脚,不过话说回来,圣提亚哥先生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很努力。」

  「我只是想点出事实,对纵火手的同情心是你们家族代代相传。」达利欧说道。「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密切观察着你,吉翁,你紧张吗?」

  「也许紧张的人是你,」杰斯说道,「你现在在班上排名第几啊?达利欧?第十吗?」

  「那你又会排在哪儿呢?老位置吧——就在我的阴影底下。」

  「排名是会变的,我是要跑耐力赛,不是比短跑冲刺。」

  「那是当然,你一定是个绝佳的跑者,」达利欧说,杰斯只觉得心头一寒。达利欧有的是资源,也很喜欢掌握所有人的污点资讯……但达利欧接下来说的话让杰斯松了一口气。「你一定会是个落跑者,因为你没有勇气做君子之争。」

  「你所谓的君子之争就是在暗地里出刀。所以呢,你说的对,我的确不会跟你做君子之争。」杰斯说道,「我这人要打就要赢,想玩一场吗?」他示意面前的围棋,挑起眉。达利欧从骰子桌边往后一靠,对着杰斯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耸耸肩。

  「有何不可,反正波提洛都快破产了。」

  没人在意波提洛那声微弱的「才没有!」丹顿逃过一劫,往房间后头走去,坐在葛莲身边。达利欧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坐在杰斯对面的位置……他从头到尾都定定地打量着杰斯。

  「我就选红色吧。」达利欧这么说道。不意外。

  不过让杰斯意外的是,达利欧‧圣提亚哥玩这游戏时竟这么精明。杰斯很擅长下这种棋——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但他总有种感觉,好像达利欧可以直接看透他的心思。杰斯算好的每一步,达利欧似乎都在两步前就预料到。杰斯觉得自己彷佛可以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男孩的思绪运转,达利欧放下了自己的骄傲,这使得这场比赛变得非常有意思。

  那两人沉默地走着步子,没有人开口说伤人的垃圾话。杰斯注意到其他人也都凑过来围观。

  杰斯终于发现达利欧进攻时的弱点。弱点十分不明显,达利欧的下手又快又狠,让杰斯分心,没有提早看见,但最后杰斯还是抓住了机会。当他冲破困境,立时听见身旁的观众倒抽了口气。他把一颗棋子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达利欧的策略立刻崩毁。现在换杰斯进攻,达利欧防守。杰斯继续下着步子,然而达利欧想赢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达利欧也意识到了一样的结局。杰斯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大悟,接着是愤怒……然后就没了。达利欧一路走到最后的战败时刻,直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路可以走为止。

  然后他站起身,微微向杰斯敬了个礼,说:「下得好。」

  杰斯也起身回礼。「彼此彼此。」

  两人对看片刻。杰斯觉得这是达利欧第一次真正看着他……不是把他当成阻碍,也不是霸凌的对象,而是把他当成一个值得正眼看待的人。只不过,杰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的改变。

  达利欧一定也不喜欢,因为他露出了一个太过完美的笑容,「不要以为我们从此就是朋友。」语毕,他便转身走出了交谊厅,他的跟班随即跟上。不过杰斯看见有几个人回头瞄了他一眼,彷佛意识到权力平衡有了微妙的改变。

  汤玛士的大手毫不保留地往杰斯肩膀上一拍。「厉害喔!」他说,一边坐在达利欧离开后的椅子上。「你这棋路哪里学的啊?」

  「我弟教我的,」杰斯说道,「他想藉此让我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能赢你也太厉害。」

  「我可没说结果如他所愿。」杰斯抚过棋盘。「我们来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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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斯当天上床睡觉时,宿舍里总共住了二十个请愿者。可是不知为何,隔天早上起床时,托勒密学院里却有二十一个请愿者。他已经习惯配合达利欧的时间表规划时程,改成前一天睡前先洗过澡,通常也因为这样,他都是第一个去吃早餐的人。

  但今天不太一样。

  今天交谊厅里有个他从没见过的女生先到了。她埋头写着自己的日记本,看见杰斯走来,便把本子和笔都收了起来。

  她的肤色很苍白,一头棕长发,柔软有光泽,紧紧地盘在头上。这发型自从杰斯离开英格兰后就没再见过了,而且她身上还穿着以亚历山大的气候来说太过厚重的装束。她整体的模样让杰斯有些受到震慑:女孩个子修长纤细、曲线玲珑,还有那双浅得惊人的棕眼。她看起来很聪明,但带着防备心——而且还疲倦不已。

  杰斯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正在盯着人家看,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可以问什么问题。不过她替他省下这困扰,伸出一只手,开口说道,「摩根‧霍特。」她说。她的手掌温暖柔软,可是手指尖却凉凉的。应该是紧张吧,杰斯心想。「他们说我可以在这边吃东西。」

  「妳是来拜访谁的吗?」

  「不是,我刚到。我是请愿者。」

  杰斯一边歪头思考这件事,一边伸手去夹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这就是提早到的好处。这个时间点的食物好吃多了。「怎么可能?我们的课程几个礼拜前就开始了耶。」

  「我应该要跟你们同时开始,」摩根拿起一颗梨子咬了一小口,「可是我路上被耽误了。牛津附近在打仗。」

  此时杰斯这才认出那口音。牛津,她出来这趟肯定费了不少功夫。而且她还异常消瘦,这也是跟威尔斯打仗留下来的纪念品。杰斯最后听说的消息是粮食在那里变得很珍贵——而且那地方不是被围城并且遭到封锁了吗?

  她很快地吃完了梨子,杰斯没说话,只是递给她一个面包,只见她突然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边嚼边发出愉悦的赞叹。

  「面包在妳那里一定很稀有吧?」他替她说道,「我可以想象水果一定也一样。」

  她吞下嘴里的食物后点点头,「所有物资都变得很稀有,」她说:「有肉可以吃吗?」

  杰斯伸手比了比摆着鱼和家禽类的区域。没有猪肉,杰斯很想吃培根,不过在这地方猪肉不普遍。她装了一大盘后找了个座位,杰斯帮她倒了一杯埃及咖啡,她礼貌地尝了一口,显然不是很喜欢。

  「我是杰斯‧布莱威尔,」他说道,「伦敦来的。」

  「这里还有其他同乡吗?」

  「本来有,但他们已经打包回去了。托勒密学院的第一条规则就是:永远不要跟其他人太好。我们已经失去十二个学生了。」她瞪大了双眼,说明她有多惊讶,而杰斯只是耸耸肩,突然觉得自己彷佛是个年长又有智慧的资深前辈。「沃夫是个非常强硬的监管人。」

  「我听过不少传言。他跟传说中一样恐怖吗?」

  「妳到时候就知道了。妳历史怎么样?」

  「还不错,我还在练习背颂法典上的主要经典馆藏。」

  「妳在背法典?」她的话让杰斯大吃一惊,只好赶快咬一口面包掩饰自己的失态。咀嚼吞食让他有时间可以思考。「妳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露出微笑。「我来自战区,布莱威尔先生。在那里,法典有的时候会失灵。我是认为,既然有志成为图书馆员,应该有想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是。」

  他从没想过,一次也没有。法典一直都会在那里供人使用,马上能取得从图书馆原版书籍映射出来的内容。他这辈子都是这样过的,这就是他找书然后下载到空白书页的方法,大家都一样。法典怎么会无法正常运作呢?

  可是显然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就连卡莉拉也不够全面,她从没提过这件事,杰斯也知道她没有为了这样的情况做准备。但是考大家觉得本来就会在那里的法典内容,这种疯狂的行为正是沃夫会做的事。

  「有趣,」杰斯说道,不想让这个新来的女孩发现自己刚刚让他归纳出什么念头。「这么做一定很有用。妳哪时离开牛津的?」

  「差不多一个月前,」她说道。「为了安全抵达这里,这趟路走得很久、很辛苦。」摩根又咬了一口面包,然后吃了一口香料鸡。「我需要睡眠,还需要一些新衣服。这地方一直都这么热吗?」

  「恐怕是如此。」杰斯说,一边又给了她一盘菜。

  在她吃完面前的食物前,其他人已经慢慢来到交谊厅,不少人仍打着哈欠。葛莲才走到咖啡壶旁,立刻转过身来盯着新人瞧。

  「交给我吧。」摩根刚要开口,杰斯便起身说:「各位,这是摩根‧霍特,她是新来的,大家要对她好一点。」

  「新来的?」波提洛走上前来打量她。「今天新来,明天八成就走了,我看她没那本事留下来上课。」

  「所以你就有本事了?」葛莲反击道。「少在那边对女生逞威风。」

  「她落后太多了,」吉翁‧丹顿低声说,一边往盘子里夹入多得离谱的面包还有烟熏鱼。「除非沃夫给她特殊待遇,否则她根本追不上。但你也知道沃夫不可能这么做。」

  摩根说道,「我可以跟得上。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摆脱我,那你们就要失望了。」

  「摩根,如果妳要跟我们一起行动,最好先去换衣服,」卡莉拉说:「我们今天有外务。」

  「外务?」

  「要去护卫队营区,」卡莉拉把盘子放在杰斯和摩根坐着的桌角。杰斯已经吃饱,他收到暗示站起身,卡莉拉优雅地坐进了他的位置。「沃夫深信我们一定无时无刻都有能力自我防卫,还能保护图书馆的财产,我觉得他把纵火手的问题看得太严重了。但总之,我们都得通过基本的护卫队训练课程。如果妳要一起来,那就该换穿比较宽松、轻薄的服装。」卡莉拉自己就穿着这样的服饰:一件夏天的九分缩口裤,外套一件两侧开岔的长版罩衫。她仍戴着头巾,不过今天换成了半透明的轻薄丝质款。「妳跟着我,我会确保妳——」

  突然间,屋内四处传来倒抽气的声音,餐具跟碗碟敲得铿锵作响。杰斯抬头,只见学者沃夫那道阴暗不祥的身影出现在交谊厅——这已经够糟了,他身后竟还跟着桑堤队长——就是沃夫的护卫队跟班。杰斯的同学全都僵直了身子,而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原本在托勒密学院里,大家可以不受高层的强权干涉——直到现在为止。现在看来,显然沃夫或任何图书馆高层都可以不先示警或公告,直接进入托勒密学院。

  他们的家不再是避难所了。

  沃夫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杰斯身上……不,不是杰斯。沃夫走向摩根。

  「妳,过来。」沃夫说道。

  「阁下?」她的脸色变得跟牛奶一样苍白。杰斯看见她双眼下方的黑眼圈在这情况下变得更加明显,心中感到一股同情。她看起来精疲力尽,而且显然相当害怕。

  看来沃夫不喜欢多解释自己的想法。他跟桑堤交换了个眼神,桑堤便走上前,把手放在摩根肩上。摩根没有随之起身,于是他出了点力,让摩根不得不站起来。

  「妳要带她去哪里?」杰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问出口。他通常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但是说了就说了。那话声就这样悬在静默的空气中。

  「你为什么会认为这件事跟你有关?请愿者?」沃夫问道。

  杰斯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摩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挤出微笑。杰斯不禁觉得在这情况下她还能这样,真是勇气可嘉。「没关系,」她说:「我本来就应该第一时间先跟您报到,学者沃夫。我的文件在这里。」

  她伸手到口袋里拿出法典,翻开封面,出示那张熟悉的文件:是同样一封录取通知信。杰斯的法典里也有。

  沃夫接过法典,读着那页通知信的内容,然后用力阖上书本递还给她。「妳迟到了。」

  「我知道,因为战事——」

  「迟到就是迟到,我不想听理由。妳可以跟这里的其他人打听看看我有多『宽大』,还有妳能留下来的机率有多高,请愿者霍特。但是,有鉴于我这个人非常善良,妳今天可以休息一天,从舟车劳顿中恢复精神。我希望妳明天就准备好加入其他人——我说的准备好是全方面都做好准备。妳不会获得其他特殊待遇,明白了吗?」

  摩根没有开口,只是俐落地对他点了个头。如果她心里有任何恐惧,也真的隐藏得非常好——超乎杰斯想象。护卫队士兵放开她的手臂后,她便径自走回座位上继续吃早餐。

  沃夫看了她数秒,然后走向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天啊,杰斯心想,他竟然要留在这里。杰斯肯定不是唯一对此感到害怕的人,因为离门最近的学生都开始偷偷往门外移动。

  沃夫摆出漫不经心的态度,开口说:「不用急着偷溜了,各位同学。今天我已经决定取消武器训练,我们等等就会把你们分配到队伍里。」

  「队伍?要做什么?」卡莉拉开口问道。这大概也是因为除了她之外没人可以提问题还不会遭遇人身危险。喔对,还有达利欧,要是他在场一定也会问。不过他还没到。

  「征收任务,」沃夫说道。「既然妳问了,请愿者谢芙,妳就跟布莱威尔、波提洛和丹顿跟着我。至于其他人,桑堤队长会帮你们安排。今天你们就跟着其他学者做事。」

  卡莉拉睁大了双眼看着杰斯,用嘴形说征收任务?彷佛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杰斯对这任务再熟知不过。他父亲虽然从没遇过突袭,但他在伦敦时看过其他人遇过。

  只是,他从没预期自己有天会成为图书馆的爪牙、必须帮忙执行任务。

  但至少你可以接触到原版书籍了。虽然杰斯努力压抑,但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跳便不住加快。也许爸说得没错,也许,墨水的确就在我血管中流动。

  吉翁‧丹顿和尤肯‧波提洛在交谊厅另一头交换眼神,显然两人都不觉得被加进沃夫的小队清单是什么好事。虽然出线的机率变高,但要是失败也会跌得更惨。

  摩根‧霍特看着杰斯。当杰斯跟她四目相接,她轻轻朝他点点头,「祝你好运。」她说道。

  「你们的确是需要点好运,」沃夫说道,「你们有五分钟时间。我在外面等,迟到的人就等着抽瓦片吧。」

  语毕,沃夫便离开了。桑堤队长跟在他身后。他一走,屋内马上陷入一片闹哄哄的讨论,没人在乎早餐,但令人失望的是最后达利欧仍及时赶上。

  杰斯加入了沃夫的小队。

  他本以为今天可以整天跟卡莉拉交谈,但却事与愿违。进车厢时,杰斯看见她跟吉翁‧丹顿一直低声交头接耳,车子出发时还在讲话。他别无选择,只能坐在达利欧的好友波提洛身旁。这个葡萄牙男孩比达利欧矮一点,肤色也比较深,一撮特意留的稀疏小胡子跟肥硕下巴不成比例。

  两人没有交谈,一部分原因是面对学者沃夫和桑堤队长,此时聊天恐怕不会招来任何好运。

  杰斯想着摩根提到法典的事,他看了一下主要馆藏内容有哪些。绝没有人(连卡莉拉都不会)会想到要把书单上的每一本书都记下来。但他仍先从最古老、最稀有的开始看起。走私贩和收藏家最喜欢这些了。多亏了他的背景,黑市上最热门的那几本书他多少都有接触过。

  波提洛只是呆呆看着窗外宽敞、洁净的亚历山大街道。他们都已经看惯了湛蓝的港口和水面上成群白色帆船的美景,而波提洛的视线则是盯着那些排在路边的古老埃及神像。那些神像已经在烈日下站了数千年之久,却仍气势凌人。他的手不断拨弄着珠子,杰斯这才发现那是一条玫瑰经念珠③。

  「你觉得很烦躁吗?」杰斯问波提洛,朝着路边的神像点头示意。波提洛朝他摆出一个令人看不透的表情。

  「那难道不令人烦躁吗?祂们都是假神。」

  杰斯耸耸肩。「对埃及人来说够真了,」他说道,「而且那些神像有属于它们的美。」

  在炙热高温下,波提洛已经汗水涔涔。即便车厢内比外头凉爽,仍没有太大帮助。坐在窗边位置特别是如此。「这些神像早该在几百年前拆除了,」他说道,「基督教和穆斯林也都同意这么做。」

  杰斯想起《关于天体仪制造》被摧毁的模样,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你这言论跟纵火手很像,」他说道,「摧毁冒犯到他们的一切,无视传统的意义。」

  波提洛生气地转向他,「我才没有说那种话!我绝对不会伤害书本!绝对不会!」

  「不是所有的知识都在书本里。外面那些都是写在石头里的历史。人类雕刻了那些石头,在这烈日下挥汗,把石像搬到定点摆置,美化这个城市。你凭什么替今日或明日的人决定应该看见什么?」

  「你是个没有信仰的混账,」波提洛说:「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

  「我跟你一样是天主教徒,」杰斯说道,「我只是不同意整个世界的模样都得完全依照我的喜好。」

  卡莉拉和吉翁中止了谈话,两人都盯着他看。吉翁挑眉说道,「波提洛,你最好闭嘴,否则光是这种言论就足以让你被开除。是说我也不排斥这个结果就是了。」

  吉翁说得对。波提洛怒瞪他一眼,然后就回过头去盯着窗外。杰斯拿起手上的书,吉翁和卡莉拉延续刚刚的咬耳朵,音量小到其他人都听不见。波提洛则继续拨着念珠。

  路程太漫长,等到车子终于慢下、准备停住的时候,杰斯已经有种想把车上的人都勒死的冲动。

  车子完全停好了。杰斯一跳下车,马上希望可以回到相对凉爽的车厢。热浪从石板路一波波涌上,空气里热气蒸腾。杰斯看见沃夫从前段车厢跳下来,黑色长袍翻腾飘飞,桑堤队长跟在他身后。杰斯注意到这次他穿着全套护卫队制服,上头有金色的图书馆刺绣图腾。全副武装、滴水不漏。

  沃夫环顾四周,杰斯也跟着照做。这里的街道很宽广,有东一片西一片的树林笼罩,皆有林荫;扁平屋顶、造型方正的房子外墙仔细抹上了灰泥,状态看起来照料得挺好。沃夫最有兴趣的那一栋漆着清爽的鹅黄色,这栋屋子比邻居的房子都大,隐匿在一道色彩较鲜明的围墙后头。通道上还嵌了护卫和祝祷文的象形文字。

  「第一件事:绝对要先观察四周环境,」沃夫说道,「确认是否有他人出手干预或通风报信的可能。去看、去听、去感觉。这些步骤可能会救了你的小命。」杰斯心想,这些事走私犯也会做。也许就是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有股诡异的熟悉感,这一切是如此似曾相似。

  卡莉拉、吉翁和尤肯都沉默不语,所以杰斯往前走了一步,在护卫队士兵面前不远处停下脚步。「抱歉,桑堤队长……请问你可以解释一下流程吗?」

  桑堤优雅地转过身来面对杰斯。他的个子不算特别高,但有着斗士的身材和姿态。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斗士,因为他那张有着尖下巴的面孔没有任何疤痕或旧伤;他的鼻梁修长挺拔,一双深色眉毛,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是常晒太阳的义大利人的那种深棕色;口鼻之间深深的法令纹暴露出他的年纪……毕竟他拥有一头黑发。他的年纪应该比外表看起来更大。

  「不要叫我阁下,我不是你父亲,你们也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他的口吻十分客气,但是眼神相当疏离。

  「抱歉,队长,」杰斯说道。「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进行协助,」他说道,「你们要去搜索、带走违禁品。你们会学到怎么找出违禁品的藏匿处,还有,记得不要阻碍到沃夫。」

  听起来不难,杰斯觉得心里踏实了些。毕竟违禁品就是他的专长。

  ——不过卡莉拉看起来就颇为困扰。「那……那家人会在屋子里吗?」

  「当然,」桑堤说:「如果他们没有什么好藏的,那他们就不会有事。如果情况有异,他们的刑罚就会取决于我们发现的东西是什么。可能只是征收,也可能要逮捕。但这与你们无关。你们只要听从沃夫的指令,有什么麻烦交给我来解决就好。」

  她迟疑地点点头,然后望向杰斯。他想要给她一个能安慰人心的微笑,但是他心里知道,这过程不可能会太好过。她将要准备面对图书馆深深埋藏、阴暗和凶狠的另一面……杰斯从小到大都很清楚这一面。图书馆不只是干净的阅览室、不只是让学者激辩柏拉图对喜剧之看法有何正面影响的地方。图书馆也许把数世纪的智慧都带给了一般人,可能让全人类免于陷入无知、绝望和迷信之中,但这不代表那些负责的人双手一定是干净的。

  在杰斯的经验中,实际情形还正好相反。

  沃夫没有跟他们说话,而是突然踏上那条平静的小路,往鹅黄屋子走去。炙热的微风吹得他的长袍飘扬,彷佛身后张开了一面海盗旗。

  杰斯越走越近,但突然感到一阵晴天霹雳: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街道如此熟悉了。我来过这里。

  他进过这间屋子。

  沃夫依照亚历山大的民情,把手指放在门口边一尊小小的家庭守护神贝斯(Bes)的内嵌雕像上,接着是另一面的贝斯特女神像(Bastet)。

  然后沃夫敲敲门。没过一会儿,一位衣着打理得很整齐的年轻女仆来应门。沃夫给她看了法典里的一页,她惊讶地阖不拢嘴,双眼充满恐惧。

  「请把这家里的主人或女主人找来,」沃夫说道。女仆光着脚、一声不响地跑开。赤脚走在洁净的磁砖地上是埃及的习俗,这样可以让屋子保持凉爽。沃夫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亚历山大的住宅风格一向简洁,几乎有种东方情调。只有为数不多的奢华装饰,如镶在素雅墙面上的宝石。屋内一处较幽暗的角落摆了一盏雕饰立灯,黄光照亮罗马风格的阅读沙发,还有一座书橱立在眼前——里面当然排满了印上图书馆戳记的空白书册,就跟一般寻常人家里摆的一样。无论是贫是富,都没有差别。

  杰斯心慌意乱。他的确认得这间屋子,但是他只看过屋子一片漆黑时的模样——那是在深夜里、所有台灯都已经捻熄或调暗后的模样。

  这里是亚布东‧奈间的家。他就是来这里替父亲偷亚里斯多芬的卷轴。这……不可能纯属巧合。

  女仆没有再露面,不过他听见一阵十分有自信的脚步声朝他们走来。这人显然个子比女仆高大很多,接着,一名男子从通往庭院的转角处走出来(应该是吧?)他应该刚从泳池里起身,身上穿的日式浴袍是以大两码的华丽蓝丝绸制成,如此一来,袍子才能包裹住他硕大的身躯。男子依照亚历山大当地的习惯,从头到脚剃得光溜溜。假使他看到沃夫站在门边时心中有一丝犹豫,那么他也成功地把不安之情隐藏了起来。

  「学者,」他边挺着肚子边行了个礼。「您大驾光临,让我们家能接待这么令人尊崇的访客,我感到受宠若惊。请进,欢迎来到我们家。想来点食物或饮料吗?」

  沃夫无视对方的礼貌接待,「你就是亚布东‧奈间?」

  「正是在下。请问我有哪里可以协助您的吗?」

  沃夫举起法典,出示那张搜索令。他把书本交给那男子,让他迅速地读过内容——但他又再读了一次,最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定是天大的误会!我们这里可没有藏什么违禁品!」

  「可能吧,」沃夫说道,「不过我们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小队进行搜索的时候,请你就跟桑堤队长待在这里等。」

  「可是我一定要抗议!」大块头男子说。他举起法典,像握着长剑一样往沃夫的方向一挺。沃夫熟练地挡了下来,然后把书本收好。「这实在太过分——我不是罪犯!我绝对不会……」

  桑堤往前站了一步,男子的咆哮突然就停了。他的脸上似乎浮现了恐惧的神情。「请到这张高级沙发坐坐,」桑堤说,带着那男子走向沙发,「今天家里还有谁?」

  「我——我太太娜碧亚,」男子说道,「但是她人不舒服,躺在床上。」

  「请愿者谢芙,」沃夫说道,「请去找娜碧亚夫人,如果她走得动,就把她带来这里;如果她走不动,我们稍后就去找她。」

  卡莉拉迟疑了片刻,然后便行礼示意,快步往走廊移动。这栋建筑物是四方形的,有个以日光照明的院子,泳池、喷泉、鲜花和遮荫的大树组成了一个宁静的环境。房屋本身因墙面厚实而十分凉爽;微风从通风孔吹进屋子里,让一股宜人的芳香散布在屋内。

  杰斯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跟着卡莉拉行动,以确保她的安全,但是他还没做出决定,吉翁‧丹顿就开了口,「报告,我该去其他房间看看吗?」

  「去,」沃夫说道。丹顿跟在卡莉拉后面走远了。杰斯转身想往那方向移动时,沃夫朝他猛地伸出一根手指,「你去他的房间里仔细搜查,布莱威尔。」沃夫说道。「波提洛,你检查那里。」

  杰斯其实不太需要做什么搜索,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违禁品藏在哪里。他不久前才在黑夜中花了一小时找到那地方。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沃夫把他派去搜索别处,因为他现在必须非常努力不去找到那个地方……或至少不要太快找到。

  杰斯先从不对的那面墙开始找起。他四处敲敲拍拍,认真假装。他摸遍了大半个房间,终于来到一小块被拉平贴在墙上、遮住开关的织布前。

  「报告学者,有东西,」杰斯说,然后用力一压,感觉到悄然「喀拉」一声,墙上一处约四英尺长宽的范围往内一沉,然后开始向上移动。门板移开后,被上了灰泥的布料巧妙地于四角固定,挡住了凹室。

  杰斯把布料掀开,后头就是宝藏的所在。若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观看,就会发现这里绝对会让多数人惊叹不已——一迭又一迭的原版书籍,摆成蜂窝状的卷轴;古老墨水、牛皮纸、羊皮纸的味道。对杰斯来说,那就像是家的气味。在头昏眼花的一瞬间,他差点伸手去触摸那些滑顺的皮革书脊和精美内折的封面边缘。

  杰斯退开,与沃夫四目相接。沃夫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思考得有点久。「做得好,请愿者布莱威尔,」他说道,「你技巧不错。」

  「那——那不是我的!」站在角落的胖男突然咆哮了起来,想站起身。尼克罗‧桑堤把他压回沙发上。「我发誓我是无辜的!这栋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想向图书馆表示至高无上的尊崇!」

  杰斯看见吉翁‧丹顿回来了。他带着一名年纪与屋主相仿的女子,撑着她沉重的身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每跨一步好像都让她疼痛不已。她看见杰斯站在墙边,藏匿的书遭到揭露,她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如果丹顿没有紧紧扶着她,她就要倒到地上了。

  ——又或者她一开始看起来是如此。只见这个看似虚弱的女人突然从腰带亮出一把小刀,身子一个用力站直,害得丹顿霎时间重心不稳,根本没有机会做出反应,女人趁势用手臂扣住他的颈子,把他架高到只剩脚尖触地。女人手上的刀锋就抵在他跳得飞快又脆弱的颈静脉旁。

  「放开我老公,否则这男孩就没命。」娜碧亚‧奈间说。桑堤和面不改色的沃夫交换了个眼色,后退一步,让胖男站起身。他看起来状态不太稳定,似乎就快要崩溃。「亚布东,拿了书快走。」

  「你是逃不掉的,」沃夫说道,「你一定明白这点。」

  胖男走来的同时,杰斯让到一边(他确定自己是朝着那女子和丹顿的方向移动)。丹顿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但是他没有挣扎。她用手臂猛力压住他的喉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丹顿恐怕会失去意识。伦敦护卫队最喜欢用这招了,而且通常也十分有效。丹顿也许比奈间的妻子强壮,但是她占有优势。

  而且她手上还有那把刀。

  她也不是傻子。杰斯移动脚步时,她的黑色双眼立刻转向杰斯。突然间,她的刀刃在丹顿的颈子上压得更紧,划出细细的一道鲜红口子。但是她没有对他说话,而是对先生开口,「亚布东,动作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亚布东‧奈间已经加快了速度,但是他太紧张,动作太过笨拙。这些书他一个人是拿不完的,凹室里肯定有超过二十本作品——而且还没算上卷轴。亚布东得从中挑选要带走哪些,而他显然吓得没办法好好做事。

  他伸手去拿另一本书的时候,左手上堆的五本书一滑,有两本掉在磁砖地上。亚布东发出惊呼,伸手想把掉了的书捡起来,却只造成更多书本滑落……就在那令人无法集中精神的混乱情势里,卡莉拉趁机绕到娜碧亚身后,揪住那女人的一头长辫。娜碧亚失声惊呼,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毫无防备,她全身僵直,一动也不动。从杰斯的角度可以看见卡莉拉抽出了自己的匕首,抵在娜碧亚背后。

  「放开我朋友,否则这刀就会刺进妳的肝脏,」卡莉拉说:「也许妳不会因此送命,但妳绝对会感到生不如死。」在这整个过程中,最有威吓力(而且杰斯不得不承认也是最恐怖的)就是卡莉拉说这番话时有多冷静。她没有提高音量,没有一丝紧绷,更没有一点兴奋。彷佛只是在赞美另一扇门后的花园有多讨人喜欢。

  娜碧亚肯定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她一直拖到杰斯开始盘算自己有多大的机率能抢走她的武器,才突然放下了刀子,让丹顿跪倒在地。已经有点意识模糊的丹顿四肢撑地,大口地喘着气,被划伤的颈子慢慢地滴着血。好险,从外观看来应该只是皮肉伤,非常走运。

  卡莉拉仍维持原来的姿势。她一手揪着那女人的长辫,另一手拿刀抵着她的后背,直到尼克罗‧桑堤走上前接手人质,卡莉拉才松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刚从沉睡中醒来。下一刻,她全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杰斯看她企图把匕首收回刀鞘,但手却抖得对不准那么小的目标。最后,她把刀子放在墙边的小桌,跪在吉翁‧丹顿身边检查他的状况。杰斯很清楚,照料他人永远比面对自己的恐惧来得容易。

  这时,亚布东‧奈间就这么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所措,手上还乱七八糟地抱着一堆非法书籍。他愣愣地看着被逮捕的妻子,彷佛不敢相信她竟然没有战胜。沃夫走上前,从他手上把书取走,那男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丧。他往小房间里另一件家具上一坐(那是一张被他压得嘎嘎作响的椅子),脸深埋在双手中。「妳害死我们了,」他哭着说:「妳害死我们所有人,妳这个贪心的女人!」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给我闭嘴好吗?」娜碧亚说道,「我们要求行使学术特权!」

  「是吗?」沃夫说,这是他在课堂上用过的那种危险语气,杰斯认得出来。他转向奈间,歪了歪头。「拿出证明书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我实在太想听听你有什么作品了。」只见那男人支支吾吾,显然想不到自己能说什么。「尼克罗,我想我们可以收工了——把他们抓起来。」

  「等等!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书的!我发誓,这都是我太太擅自行动,不是我!我是无辜的!」

  「亚布东!」娜碧亚的喊叫之凶狠,带着威胁意味,让她的先生吓得打了个冷颤。

  「请把这位夫人带出去,」沃夫说道,尼克罗便强压着挣扎不已的女子往前门走去。眼看大势已去,她就像一条虚弱无力的眼镜蛇一样。「请继续说,奈间先生,我真的非常感兴趣。」

  「这都是我太太的点子,我从来都没读过那些书,我跟你说这是真的!今天之前我连摸都没摸过那些书!她——她的家族——」奈间再次大口喘气。「她家族全是黑市罪犯,我可以告诉你名字,学者,我发誓我可以给你名单,只要你能大发慈悲……」

  杰斯很希望他这番话只是鬼扯。因为如果不是,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大图书馆底下的黑市社群很小,而且人人关系密切,恐怕很容易就会崩解……而这也会影响到他。

  甚至可能把他也卷进去。

  「你家还有多少人?」沃夫问道,他一边用手指压着书页快速翻过内容,一边问道。沃夫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除了你太太以外。」

  「我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人,跟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这里只有我和两个仆人而已。」

  「仆人可以离开。你很清楚她的行为,也就是说你等同共犯……」沃夫一句话没说完,便开始专心看着刚刚翻开的书本。他读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朝着杰斯挥挥手,「把这些带走——全部。还有卷轴也一样。按照目录分类后加上标签、准备送走。」

  奈间的脸色更惨白了。「求求你,学者,我求求你了——」

  「你的命运不是由我决定,奈间先生,这要交给法官裁定了。如果你想要听我的建议,那就去雇个辩护人。还有,不要想离开图书馆辖区,除非你想跟人面狮身像来场赛跑。」

  杰斯把书收走。那男人现在放声大哭了起来,刚刚见过的那位女仆从花园门边走进来,拿了一张柔软的布料给他抹脸。她瞥了杰斯一眼,然后很快又垂下眼帘。杰斯发现她很怕他。

  他成了敌人,他变成那恐怖威权下的爪牙。

  别多想。听命行事就好。

  「报告,」杰斯说道,「我需要标签。」

  沃夫拿了一袋标签给他,什么话都没说。杰斯停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你还在帮我评分吗?」

  「当然,」沃夫说道,「但是你竟然开口问,我就有点失望了。」

  一切流程跟训练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觉得考量到情况紧急,最好把所有标签都放在书本上,同时启动传动程序。毕竟这东西是秘法师发明的,他只需要启动封印里头潜在的力量就好,而且一次把所有书本送回去感觉比较有效率。杰斯很快安放好标签,沃夫完全没有暗示他这么做有哪里不对。杰斯后退几步,看着文件夹的封印有光开始亮了起来。

  就算已经拉开一段安全距离,随着标签(而且是所有的标签)全都启动,杰斯仍可以感觉到一股能量被吸走。这感受比训练时还强大得多,彷佛被闪电击中。接着他闻到一股古怪、浓烈的烧焦味,但那气味稍纵即逝。

  杰斯转过头,看见卡莉拉和丹顿都在他身后盯着他瞧,个个瞠目结舌。

  「你一次启动多少本?」卡莉拉问道,「你还好吗?」

  「我还好……」但这只是反射性的回答。话一说完,杰斯才发现自己的状况一点都不好。他觉得失去了方向感、精疲力尽,而且突然非常想吐。事实上,他虽然强忍着那股反胃感,但也只撑到东倒西歪地走到屋外平静的花园。一到那里,他就突然跪在地上呕了起来。他还记得在训练的时候,他一本接一本做了好几次,沃夫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当时他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他完全不知道一次启动二十本会让他的力量被整个抽空。

  丹顿和卡莉拉跟着他来到花园,杰斯就跪在原地,全身颤抖又发冷。丹顿递给他一杯水和一颗柳橙。「来,」他说道,「应该会有点帮助。」

  水和食物的确大有帮助。片刻过后,杰斯终于找回平衡感。卡莉拉给他一条布巾,让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两人一起扶着他站起身。「刚刚真是太惊人了,」丹顿说道,「我听说过,有时图书馆员连续处理五个标签后就会昏迷,更不用说同时启动二十个!我在沃夫的训练课堂上才处理一本就吐了。」

  杰斯其实想都没想过这件事。训练课程没有给他什么太强烈的感受,只有轻微的头晕,而且几秒之后就没事了。有鉴于当时是单独训练课程,现场也只有沃夫告诉他步骤,他连其他人吐了的事都不知道。

  「下次先把书分成五本一组再送吧,中间也要休息片刻比较好。」卡莉拉说:「这样可能就不会这么不舒服。」

  「好建议,」杰斯说道,「谢了。」

  他放开两人,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脚步。虽然还有点摇摇晃晃,但总算是控制住了。在杰斯站着测试自己剩多少力气时,他们的同学波提洛从另一扇门悠悠走出来,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后说:「其他房间里都没东西。这地方挺不错的,是不是?——我有错过什么吗?」

  卡莉拉拍了拍他肩膀,「没什么,」她说道,「你什么也没错过。」

  ①德文的「晚安」。

  ②德文,意为「是不是?」

  ③玫瑰经念珠是天主教徒念圣母玛利亚祷文时使用的念珠。

  即时内容本文内容为图书馆保护对话。秘法部部长与学者泰勒,于牛津赛拉潘神殿——

  图书馆的伙伴们,大家好。希望各位展信愉快。

  有鉴于英国国势如此动荡不安,我很遗憾要在此时此刻给各位带来这么麻烦的消息,但此事着实非常紧急。

  最近我们侦查到法典出现不寻常的活动,代表牛津可能出现了下一个秘法师。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寻找这位年轻人,追踪这起事件——这么做的原因为何,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每一个秘法师的能力,都会在二十岁前开始引起众人注意——唯有这么做,我们才能适当地保护他,并把他送到铁之塔这里来。这起事件可能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据信,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是三天前的牛津赛拉潘神殿。我要请各位提供详细清单,列出所有年纪低于二十、在相关时间点曾前往赛拉潘神殿的民众资讯,以利进一步调查。同时,我也要请各位尽快低调地询问其他同事,找出是否有其他人目睹不寻常事件。

  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此事的急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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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泰勒在牛津亲手撰写的纸本讯息,收件者为摩根‧霍特——

  我担心的果然没错。虽然妳企图移除在法典上留下的痕迹,可惜并没有成功,妳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等他们派护卫队来的时候,其他秘法师就会出动,到牛津找妳,所以妳必须立刻离开。我能替妳买通离开的路,但妳一定得今晚就走。去伦敦。妳在伦敦赛拉潘神殿也许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更好的掩护,以改变纪录、藏匿自己。不过务必还是要随时随地保持警觉。

  如果伦敦待不住,恐怕妳就得直接前往图书馆的核心。在亚历山大。我听说只要离铁之塔越近,就越容易进入法典的运算系统和纪录。那里也许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可以让妳抹去妳的才华留下的痕迹,不让他们看见,以保护自身自由。

  我会替妳祈祷,希望妳不用走到这最后一步。先去伦敦试试运气,小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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