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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亚布东‧奈间家以后,杰斯以为今天就结束了。毕竟,至少从他的角度看来,所有人都通过了测验。可是当车子开到托勒密学院、放其他三人走了之后,沃夫又叫他上车,自己也跟在后头进了车厢。

  我做了什么吗?杰斯心想,同时感觉到一滴新冒出来的黏腻汗珠从后颈滑落。我露出马脚、让他发现我去过那屋子了吗?他知道有一个卷轴不见了吗?

  然而,最重要的问题也许是:他们到底是怎么查出亚布东‧奈间的?杰斯不认为父亲突然急着要他去偷一本书,图书馆接着就去搜查那里是纯属巧合。父亲一定是知道有事情要发生。

  「你做得很好,」沃夫说道,「但我要提醒你,你今天犯了一个错误。」

  杰斯瞬间冻结。就是这一刻了,他要迎来终点了。他会被带到图书馆的监狱去,而且不知为何,他觉得他不只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家人。他想象父亲被戴上锁链的模样,还有母亲、布兰登。不,我会自己承担后果。我不会举报他们。如果他的哥哥黎安能有勇气不出卖家人、独自走上断头台,那杰斯一定也可以做到。

  如果沃夫要等他自白,那他恐怕要等上很久了。

  沃夫终于把话接下去,「这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告诉你危险性。大多学生对于能量被抽走的承受度都很低,所以他们一次只会尝试一本书,最多也许就两本。而你——你标记并送出了二十本书——而且还是一次二十本。这很惊人——同时也很蠢。这么强大的能量被抽离的结果可能会让你受重伤……但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复原了。」

  杰斯猛吸了口气,因为压在心头的重担突然解除。这跟走私无关,他是在讲标记送书的事。

  他不会被送去监狱了,至少不是现在。「我当时没意识到数量会带来什么差别,」杰斯说道,「训练时我没特别觉得不舒服。」

  「的确是,」沃夫说道,「今天我也对于你会如何处理那些书感到好奇。但我没有预期你会一口气把书全送回去,说实话,你只感到一点不适就完成了这份工作,对此我更加惊讶。」

  「我——我不是秘法师吧?」

  「完全不是。只是在面对秘法师处理书本时导致的能量抽离感,你比一般人能承受更猛烈的力度罢了。」

  「噢。」这答案似乎有点令人失望,不过仔细想想,一辈子被锁在铁之塔恐怕也不是什么吸引人的事。

  「你的才华十分罕见,请愿者,而且可能非常有价值。」沃夫的视线望向远方,彷佛在盘算着什么,接着杰斯感觉到他似乎做出了决定。「从你今天的行为判断,我认为对你来说使用其他图书馆的工具应该也不会太困难。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跟我来这里。我想要测试一个理论。」

  「所以……这是另一场测验。」

  「某种程度上没错。」沃夫的嘴角弯成一种不太像微笑的角度,「让我丑话先说在前面,这次要做的事一定会让你吃到苦头。」

  车子停下,他们来到一个熟悉的地点……一栋低矮的小型建筑。杰斯清楚地记得这地方就位于港口边。他下车时,见到桑堤也加入了他们。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杰斯问道。

  沃夫走在他前头,踏上脏兮兮的狭窄通道。随着他身体移动,昏暗的灯光自动闪烁着亮起。杰斯咽咽口水,心想着不知道有没有逃跑的可能。但他心里知道,现在他就跟亚布东‧奈间一样,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让他藏身。沃夫手上握着杰斯脆弱的未来,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掐个粉碎。

  上次他来这地方时,沃夫还威胁要往他们头上丢希腊火药呢。

  桑堤从他身后轻轻一拍,「走吧,孩子,」他说:「他不会咬人的,我倒是会。这是这份工作的福利。」

  拱顶房看起来跟上次的差不多,依旧散发着那化学药剂的古怪臭味。杰斯无法判断墙上的污渍是新的烧毁痕迹还是旧的,不过当他抬起头,屋顶上没有任何东西在那里摇摇欲坠。

  桑堤在杰斯身后挡住唯一的出口,沃夫站在屋子中央,手上拿着一对金色细绳绕成的双圈,双圈上还有个扁平的图书馆印记。「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噢,杰斯当然知道。一看到那东西,他马上觉得肚子一阵翻搅,「用来束缚罪犯的束缚器。不过今天在那屋子里时你没拿出来用。」

  「我当时不觉得有这必要,」沃夫说道,「他们是跑不过我们的。我们只会在更危险的情况下使用这东西,不过要用这玩意儿也是需要点技巧的。桑堤?」

  桑堤走上前,接过束缚器后转向他。杰斯简直要喘不过气。就是现在,杰斯心想,我完了。

  桑堤把两个圈圈松开的衔接处往自己的手腕一套,然后朝杰斯伸出手,杰斯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望向沃夫。

  「用你的图书馆身分辨识手环,」沃夫说道,「碰一下那个束缚器。」

  「然后呢?」

  「看看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呢?杰斯才刚用手环碰到束缚器,束缚器就倏地阖了起来,紧紧缠在桑堤手上,勒得这名军人忍不住皱起眉头。束缚器上的印记亮起古怪的亮橘色。「抱歉,」杰斯说道,「会痛吗?」

  「束缚器有弄痛你吗?」沃夫问道。

  「没有。」

  「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只有一点点。」杰斯感到一丝麻痒,好像双手麻木了似的,不过那感觉几秒钟就散去。

  「有趣。」沃夫说,手指在法典封面上敲了敲。

  「我可不会这样形容,」桑堤说道,「克里斯多弗,我今天本来没打算做这件事啊。」

  克里斯多弗?沃夫有名字?杰斯想起来了,但是他实在难以想象谁会用名字喊他,特别口气还这么……轻松。

  「很感谢你的协助,队长,」沃夫说道,「你该冲了。」

  「总有一天你跟我要交换工作。你也可以负责冲一下。」

  「有一天,但不是今天。」沃夫小小地做了个射击的动作,桑堤转身往长廊迈开步伐,跑出两人视线外。

  「他要去哪儿?」杰斯问道。

  「不知道。但你现在要把他找回来,」沃夫说:「只是我要让他先开始跑,这样才公平。」他看着法典,「拿出你的法典。」

  杰斯从口袋里拿出法典,就这样阖着书页、端在手上,直到学者给了他一个烦躁的眼神,他才领悟应该要翻开空白页。

  「用手环碰碰书页,」沃夫说道,「通常你一套上束缚器就要立刻进行。」

  杰斯把手腕伸向书页,只见书页上立刻画出了一张地图……是街道图。巨细弥遗,上面还有红墨水印,留下好大一撇粗粗的笔痕。他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但心想那应该跟法典——也就是同步映射技术有关。不过,这次显示的不是可供复制的书单,而是单一物件,还有要如何找到该物件的路线。「束缚器会显示出他的所在位置,」杰斯说道,「是这样对吧?」启动地图和束缚器都让杰斯感到一阵虚弱,有点头昏。杰斯盯着地图,想专心看着那个红点——那肯定代表的是逃跑中的桑堤。然而他却突然感到眼睛后方一阵刺痛。他闭上双眼片刻,那痛感就消失了。可是他再次张开眼睛,看着地图上稳定移动的红点,头痛又再次出现。

  「果然。」沃夫直盯着他瞧。「多严重?——那痛感?」

  「不算太糟,」杰斯说谎。要是他别过头不看地图,头痛几乎是立刻减弱。「只有我看地图的时候才有。结束了吗?」

  「还没,我要你找到他。」沃夫说道,「你最好快点出发,桑堤的动作可是非常快的。」

  杰斯深吸了一口难闻的空气,然后走出长廊,来到刺眼的亚历山大阳光下。他冒险瞥了一眼地图。红点目前在三条街的距离外,仍继续往书页边缘移动中。杰斯不知道等红点跑到边缘后会发生什么事——是会直接不见?或是地图会调整大小、继续追踪?他认为继续想下去不是个明智的做法,便拔腿跑了起来。这次,等他把视线从地图移开时,头痛没有像之前消失得这么快,而是继续与心跳同速,像颗又大又烫的石头,在他眼睛后方隐隐作痛。头痛之余,杰斯也感到一阵反胃,但这也是他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有这么熟悉的感受。

  毕竟,他懂得该怎么奔跑,他很擅长。他跑过这异国城市的大街小巷,当他闪躲马车、经过那些吓呆或是出言咒骂的行人身边时,他觉得自己彷佛回到了家,正独自跑在街上,一边跟伦敦护卫队还有其他前来追捕的人斗智。

  就连头痛也没办法干扰他的兴奋之情——虽然杰斯每次不得不看一眼法典上的地图时,头痛就会越来越强烈。杰斯看出地图一直在变化,跟着他的脚步移动。那就代表在逃罪犯的红点已经没有领先太多了。杰斯转过亚历山大干净清爽的街头,看见巨大、不祥的铁之塔出现在左手边,四周有围栏、闸门和警卫守护。他的目标不会往那里去,他会转右,往大学校园移动。亚历山大赛拉潘庞大的金字塔就出现在那方向。目前距离太远,有点看不清楚,杰斯稍微慢下脚步,准备查看地图。

  桑堤的路线似乎是要把他带往赛拉潘。

  杰斯这时已经很熟悉大学校园了。他每天都走在这里、往返沃夫的教室,桑堤必须跑在建筑物之间的小径——那里他也很熟悉。我可以拦截他,杰斯心想。如果我想的没错,如果他的确是要往金字塔去的话。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他又检查了一次地图,看着路线延伸。他的头痛此时突然变得更强烈,痛得眼前都开始出现黑影。杰斯勉强把视线从地图上别开,但这次头痛没有减弱,一点也没有。

  杰斯把法典用力阖上,塞进口袋。不管头痛不痛,他只管跑就是了——尽全力地跑,用以前在伦敦那种跑法,往金字塔全速冲刺。他要不是彻底猜错,就是击中靶心。放开一切束缚的感觉很好,双腿可以热起来,大步跑过店面和形形色色的面孔,钻进满是异国风情丝绸香料的市集小巷,从大楼管线喷出的迷茫雾气冲出……面前,他看见一个黑影,移动得比四周所有东西还快。

  杰斯看见桑堤了,而且他知道桑堤还没看见他。一般来说,右撇子的人在躲避追捕时不会往左边看,他们或是往前、或是往后,还有他们的惯用侧——除非其他方向有东西吸引他们的视线。

  他要抓到他了。

  最后,杰斯果真抓到他了。他从桑堤左后方切入,把这壮汉撞得失去平衡,滚下大楼旁的人行道,飞了数英尺远,停在石头地上的一处树荫下。桑堤挫败地大吼了一声,不过杰斯只有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因为他的耳朵出了点问题,眼睛也不太对劲。刚刚不断出现在视线中的黑影现在越来越密,强烈的反胃感也席卷而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那强大、持续不断的头痛用光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

  杰斯对自己倒下的那一刻浑然无觉,等到眼前的漆黑慢慢褪成模糊不清的灰色雾状,他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倒向了一边。他的追捕对象已经松开束缚,正低头看着他,同时一边用铁笔在法典上快速地写着字。杰斯闭上双眼,听见一阵混乱的吵杂声,然后感到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不过他除了疼痛以外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

  杰斯醒来时已经身在托勒密学院,躺在自己的床上。若不是因为他全身肌肉无力,头也还隐约痛着,这一切彷佛就只是一场噩梦。他咽了咽口水,尝到血的味道。

  有人坐在黑暗中陪着他,杰斯立刻知道那人绝对不是达利欧‧圣提亚哥。他试着要坐起身,只见一只手温柔地把他按回床上,有个女孩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卡莉拉?」虽然听起来不是卡莉拉,但是他实在难以想象葛莲会对他这么好。

  「是摩根。」那声音说:「你先闭上眼睛,我把灯光调亮一点,太亮就跟我说。」

  一开始的确是太亮了。但杰斯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后感觉就没那么刺眼,他也能隐约认出新来的女孩的身形。从两人初遇到现在彷佛已过了好几年那么久,然而杰斯心想,那应该不过就是当天早餐时的事罢了。

  「我怎么了?」

  「是学者沃夫带你回来的。他说你不可以起身,我明天还不会正式有课,所以由我来照顾你。其他人都在楼下。」她一定看见了他脸上露出某种被遗弃的神情,所以微微一笑。「别怪你的朋友,他们都想来陪你。是沃夫把他们叫走了,说是要宣布什么消息——每次他的课程结束都会有人失去意识昏倒吗?」

  「等妳听说希腊火药的事妳就会知道了。」说完后,他觉得自己刚刚简直像是发表了长篇大论。「有水吗?」

  她静静地从一张小桌上拿起了水壶和水杯替他倒水,不过只倒了半杯。「喝慢点,」她说道,「否则你会吐的。」

  「是的,老妈。」

  她笑了出来,笑声听起来细小又疲惫。杰斯想起她早餐时的模样。一天的时间还不够让人恢复精神,现在又得负责照顾他。「我绝对不是你老妈,不过我被叫过更糟的绰号——等等,你在干什么?」

  「我要坐起来。」

  「沃夫说——」

  「妳不是说妳不是我老妈吗?」杰斯挣扎着把自己调整成半躺卧的姿态,她没再阻止他。「妳该去休息,我没事了。」

  「我有睡过了,断断续续。」

  「在达利欧的床上吗?那也太惨了。他来到这里以后好像都还没换过床单,毕竟以前他有仆人帮他做这件事嘛。」

  「相信我,跟我以前睡过的地方比起来,能睡在脏床单上已经是极尽奢华的享受。」

  她是从战区来的。杰斯想起这件事。他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光线,他一边小口小口把水喝完,一边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看起来还是很累,眼睛下方有青紫色的黑眼圈。「我没事,」他对她说:「妳走吧,我跟妳保证天亮之前我都不会下床。」

  摩根皱着眉看他,但是她疲倦的容貌已经说明了一切。最后她终于点点头。「你保证?」

  「我保证。」

  她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后离开,走时还顺手把房门带上。但门闩才刚要扣起,杰斯的双腿已经落地。他光着脚丫,一边把灯调亮,一边伸手找靴子。杰斯让灯光慢慢亮起来——为了调适自己还嗡嗡作响、疼痛不已的脑袋。除了慢慢调灯光外,他还多喝了点水。等他准备站起身时,整整半壶水已经被他喝掉了。

  他成功站了起来——应该算吧。他决定要这么认为。杰斯在原地撑着站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到楼梯后休息了一下,往楼下走去。

  交谊厅里人声鼎沸,他们说的话全纠结在一块儿,杰斯听不清楚。但是杰斯一出现在门口,所有声音就静止了。杰斯靠在门边,企图摆出轻松的姿态,心里暗自希望自己没有一副下一秒就要倒下的模样。

  「你应该要在床上躺平才对。」出乎意料,圣提亚哥竟是第一个开口的人。此话一出,他可能怕自己听起来好像很担心杰斯,立刻换成一副毫不在乎的口吻补了一句,「我看你八成只是想获得特别待遇。」

  「快坐下,」汤玛士说,拉了一把椅子到杰斯身边。「你该在床上躺好,沃夫说——」

  「我没事,」杰斯说谎,「我错过什么了?」

  「明天要抽签,」卡莉拉说道,「我们全都得抽瓦片。」

  那一瞬间,杰斯还以为头痛在他脑中留下了永久伤害,因为这话听起来太不合理。他重复道,「我们全都得抽?我们全都失败了吗?」

  「显然是无人幸免啊,」达利欧答道,「连卡莉拉也一样。我看一定是你们表现得太差劲,拖累了我们家甜蜜的沙漠小花。」

  「他没解释我们失败的原因吗?」

  「他什么都没说。」卡莉拉说。屋里的气氛低迷沉重,有人打开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杰斯觉得自己需要立刻来一杯。「我人就在现场,杰斯,我们找到书了——好吧,其实是你找到的。然后我们抓住了罪犯。这怎么能算失败?他到底想教我们什么?」

  「等等,」杰斯说道,「哪时候要抽签?」

  「明天早上。」汤玛士说道,只见他坐在那儿,佝着背的线条看来颓丧不已、脑袋低垂,全身上下都显示出他有多沮丧,「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丹顿说道。毕竟他来自法国,杰斯心想,面对这种情况,他看事情的方式大概会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必须缩小班级规模,第一天他不就跟我们说了吗?最后他只会录取六个人。我想这就是他淘汰人的方法吧,就是不公平。」

  「他没有权力这么做!」不出所料,葛莲勃然大怒。

  「他当然有这权力,」达利欧说:「他是我们的监管人,录取我们这三十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先拒绝了不知道几万人。来申请的人里不知道多少个有大好前程,但图书馆完全可以把我们十个绑成一捆,每捆拿去卖一块钱都嫌多。」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当掉我们全部的人?一定有个原因吧?」

  达利欧耸耸肩。「我认为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有这权力——还有他讨厌我们。像他这样的研究学者为什么要成天跟我们混在一起?为什么?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被处罚。让他来负责帮我们这种业余人士打分数。」

  这想法很有趣,听起来也有点道理。像沃夫这样的研究学者一向得周游各国,去进行研究、实验、替图书馆做事。让他负责照顾学生感觉有点……浪费。这向来不是图书馆的作风。

  「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被当,」有人低声说。众人的谈话速度突然慢了下来,然后完全静下来。大家都东张西望地在寻找到底那话是谁说的。只见泉坐在壁炉边抬起了头。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跟大家都不一样,但她很少说出错误讯息。「我们被当,是因为我们没有提问。」

  「问什么?」杰斯说道。

  「被查收的书本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我们利用标签把书送回档案馆——而且就是用他教我们的方法,」达利欧说道,「问这问题也太蠢了。」

  泉终于完全将头抬起来,正面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中出乎意料有簇火焰,熊熊燃烧着,「你找到的书是独一无二的吗?」

  达利欧耸耸肩。「算是够少见了。」

  「但法典里都已经有了。」泉看着他们,眼神很快扫过所有人。「有人找到的是独一无二的书吗?」

  没有人开口说话。杰斯在心里回想了一遍。他是有找到几本罕见书籍,但没有一本是没有收在法典系统里的。

  「图书馆会怎么处理不是独一无二的罕见书籍?」泉问道。「我们用标签把书送到档案馆,那档案馆收到书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处理?」

  「把书保存起来,」波提洛说道,「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啊。」

  「是吗?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他们已经有原版书了,只要把内容映射到空白书页就好。多的版本他们能做什么用?」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听说他们会把那些书毁掉——用一个大熔炉。」

  「那是假的!」

  「是吗?为什么不能摧毁?这样走私贩就少一本书可以交易了啊!」

  「虽不是不可能,」汤玛士说道,「可是图书馆竟然摧毁书籍?这么做就违反了他们教导我们的一切道理了!」

  「没错,」她说道,「的确是如此。但是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有很多也跟我们所学互相违背。」泉敲了敲她刚刚在读的空白书页,清除上面的内容,然后把书本放回书架,就这样离开了。

  「她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葛莲说:「图书馆不可能偷偷摧毁书籍。」

  「但是我们的确没问。关于这点她没说错,」杰斯说道,「对于书本抵达档案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一无所知。」

  所有人立刻陷入激烈的辩论,而辩论随即变成忿忿不平的猜测:到底隔天早上会是谁离开?有人开始高谈阔论,表示不要再配合沃夫的游戏规则。此时群众立场分成两派:一派人认为这是沃夫的诡计,要看哪些人会为自己挺身而出。另一派人则不愿意冒险惹火他。

  而杰斯怎么想?他太失落,没办法在乎这种事。他连日记都没写。

  他觉得似乎已经没有写日记的意义了。

  隔天早上,沃夫没来。平常早上钟声响起前就会摆放在餐橱柜上的早餐,一样也没出现。杰斯从房里走下楼到交谊厅时,里面什么都没有。

  餐橱柜上只摆了一本空白书页,打开翻到第一页。杰斯走上前,读了上头的内容。

  上头只写了抽瓦片。

  抽签用的陶壶就放在空白书页旁边,杰斯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陶壶许久,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步伐很沉重,杰斯在汤玛士开口前就知道是他了。汤玛士轻声说道,「Mein Gott①,他是认真的是不是?」

  「他是认真的。」杰斯说道。不公平的感觉让他心里滚烫沸腾。他跟着沃夫、听从指令、完成一切任务,甚至还用那张该死的地图追逐桑堤。他为了那人把自己逼得小命都没了半条,结果回报他的却是这个结果……他有极大机率会毫无来由地遭到淘汰。

  汤玛士和他一起站在那儿盯着书页上显示的句子,然后又转去看陶壶。壶上有鹰头神(Horus)和真理女神玛特(Ma’at)的图样。杰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陶壶,才发现壶和瓦片都很老旧了……非常旧。这只外表光滑的象牙色陶壶被数千只紧张狂流汗的手摸得陈旧又泛黄。

  然后汤玛士叹了口气,伸出手要抽瓦片。

  杰斯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不要抽。」

  「如果我不抽,还是一样会完蛋,」汤玛士说道,「我们都该听从沃夫的指令。」

  汤玛士在陶壶里捞了一阵,抽了一片瓦片出来。他紧紧地把瓦片握在手掌心,没有看上面写了什么。杰斯没说话,当他示意要看瓦片时,汤玛士只是摇摇头,「没必要看,」他说道,「我要不是可以留下来,就是得离开,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来吧,杰斯,抽个瓦片,然后我们去壁炉旁坐。今天早上好潮湿啊。」

  因为有汤玛士这个冷静、沉默的旁观者在身边,杰斯心想,他大概也没别的方法可以逃避抽签了。他也不想露出害怕的模样——虽然他的确很恐惧,简直怕得要死。他的未来就要靠这愚蠢、毫无意义的机率游戏决定了。

  他看都没看,只是把手直接伸入陶罐,盲目翻搅一阵,然后抓起一片瓦片。杰斯把瓦片塞进口袋,跟法典放在一起。如果继续把瓦片握在手里,他一定会忍不住好奇,盯着瓦片的号码看,彷佛那东西是市集里的神秘算命师。

  下一个走进交谊厅的是摩根,她身边跟着泉。两个女孩看起来似乎建立了某种友情,不过十分低调便是。摩根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杰斯心想,她也把厚重的英格兰装束换成宽松的地中海淡蓝色亚麻布洋装。这套装束很适合她,他心想。现在她的脸颊有了血色,他看着她跟泉一起站在门边,环顾四周。摩根跟杰斯四目相接,她朝他轻轻点头,脸上没有微笑。他也向她点头示意。

  「早餐时间就出现瓦片很常见吗?」她问道。

  「这是每周四的菜单啊,」汤玛士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太愉快了,「口感爽脆,有助消化。」

  泉翻了个白眼,走向陶壶,挑了片瓦片。「真希望他们至少有送咖啡来,」她说道,「没喝咖啡我恐怕无法面对这一切。」

  摩根一脸迟疑地盯着陶壶。杰斯看得出来,她正在盘算着自己到底该不该抽号码牌,毕竟今天严格说来是她第一天正式成为学生。如果不够幸运,可能连一天课都没上过就要被淘汰。

  「妳应该不用抽才对,」杰斯说道,摩根转过身望向他。只见她朝他露出一个古怪、稍纵即逝的微笑,然后走上前去抽了瓦片。

  「我也在这个班上,」她说道,「学者沃夫说每个人都要抽个号码,所以我也要抽,我是你们的一分子。」

  杰斯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是他自己,他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会辩驳,他会说自己不该因为根本与他无关的失败而被淘汰。杰斯不知道自己是佩服摩根的勇气,还是对此感到迷惑不已。

  不过不管是什么,他都不觉得她无趣。

  其他人陆续走进交谊厅,大家的反应都各不相同。大多数人很生气,彷佛他们暗暗希望沃夫只是在开玩笑。然而,杰斯倒是觉得,那就跟现在突然来场暴风雪一样可能性极低。葛莲抽瓦片之前先恶狠狠地抱怨了一阵,达利欧则是愤愤不平,誓言说要是这次被淘汰,他就要利用家族势力来毁了沃夫。有人哭泣,有人企图表现出不在乎的模样,但杰斯知道,他们其实非常在乎。他们全都是一路努力过来才能站在这里,全都是奋力争取后才能留到今天。

  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太不公平了。

  大约有半数学生直接拒绝抽瓦片,哈伦就是第一个。有些已经抽了的学生把瓦片放回了陶壶里。

  「你们最好还是去抽,」卡莉拉一边抽出自己的瓦片一边说。她是最后一个走进门的学生,杰斯数了数人,大家都到齐了。「要是他来了……」

  说人人到,沃夫出现在门边,一身黑袍,整个人散发出某种判官的氛围。杰斯一看到他的面孔,立刻感到愤怒不已。

  「我想你们必定为了这不公平的决定对我很不爽,」沃夫说道,「——或者至少因为没早餐吃而不爽。不过,等这不愉快的活动完成之后早餐就会送进来了。」

  「我们是不会在没做错事的情况下去抽签的。」哈伦从半数没抽签的人群中挺身而出。他是个个子高䠷、身材消瘦的男孩,脸上有道散发凶狠气势的疤痕。大家都知道不可以盯着那道疤看。但是他竟公开反抗沃夫?这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不过杰斯发现他脸上冒出的汗珠还有汗水浸湿的上衣领口,以及一双瞳仁露出的古怪神情。

  他今天早上肯定吃了什么药,所以才能鼓起这种虚假的勇气,也让自己的理性被吞噬殆尽。

  「退下,请愿者。」沃夫说道。

  哈伦没有照做。「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们,这是你欠我们的。」

  「我什么都没欠你们,给我退下。」沃夫说道。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冷静,但却充满如假包换的威吓。哈伦又往前踏了一步。杰斯跟达利欧互换眼神,达利欧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惊讶——而且奇怪的是,达利欧并没有跟其他反叛分子站在一起,他的跟班波提洛也是。

  「图书馆不需要听话的小绵羊,这地方需要能自己思考的人,需要能勇于面对挑战的人。」哈伦挥出颤抖的拳头。那瞬间,杰斯以为他会失控出手攻击仍冷眼看着他的沃夫。「你自以为是什么异教邪神!你以为你可以这样随心所欲、作威作福、毁了我们的人生!你最好到此为止!」

  「哈伦,」杰斯说道,「冷静。」

  「冷静?」哈伦转向他。他整个身体就像一团绷紧的肉,还散发着愤怒的火焰。「冷静?你知道我要是回家的话会面对什么状况吗?你知道我父亲会对我做出什么事吗?」

  「如果是把你锁进小房间、等你把你吃的不知道什么鬼药全都流汗排光,那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开始。」汤玛士说。他向前踏了一步,低头凝视哈伦。虽然汤玛士平时温和亲切,他仍随时能让人心生畏惧。「不论公不公平,学者沃夫就是我们的监管人。你这么做是觉得能达成什么目的吗?」

  「他不能把我们全当掉!」

  「我想他可以,」汤玛士说道,「更糟的是,我认为档案长也会同意他这么做。快住手,想想看你现在在冒什么险。你们所有人都一样。想一下。」

  沃夫的视线移到了别处,彷佛已经不需要继续注意哈伦。「瓦片,」沃夫说道,「每个人都要抽一块瓦片,快抽。」

  哈伦双手环胸,「我没抽,屋子这头的人全都没抽,我们决定跟你作对。」

  「那我就帮你抽,」沃夫伸手到陶罐里取出一块瓦片。「你是三号,请愿者哈伦,」沃夫说道,「我替你祈祷这是幸运数字。最后一次机会了,过来抽瓦片。」

  哈伦身后的反叛分子(杰斯发现班上大多数的人几乎都在其中)全整齐地站在他身后。杰斯认识、也喜欢这些人。我选错边了,他心想。杰斯把光滑的象牙白瓦片握在手里,反复在手掌间翻过来又翻过去,手指感觉着刻在表面的线条。能自由表达立场的感觉一定很好,可以出点力、争取改变的机会。

  杰斯只想把瓦片丢回陶罐里。

  桑堤队长加入了沃夫的行列,一派轻松地靠在门边,一边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苹果的皮。杰斯一边盘算自己有什么选择,一边发现桑堤正直勾勾地望着他。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做什么大动作,依旧散发着一股能让杰斯从骨子里发寒的气势。

  「有其他人想要加入请愿者哈伦的抗议行列吗?他说的是有道理。我的确可能想找一个能自己思考的候选人,」沃夫说道,「当然,也有可能我心里想的跟这完全相反。」

  所有的人一动也不动。沃夫从口袋里取出骰子,往桌上一掷。杰斯看着骰子滚动、弹跳,然后撞上陶罐,发出匡啷声响,最后停了下来——距离太远,杰斯看不到上面的数字,桑堤咬了口苹果,走上前去看了一眼。

  「二和四,」他一边咀嚼一边说:「检查你们手上的瓦片吧。」

  汤玛士在杰斯身边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张开手掌。

  躺在他手掌上的瓦片上写着数字四。

  「不!」杰斯说道,「不行!」汤玛士?汤玛士不能回家,这结果根本一点也称不上公平。

  卡莉拉发出哽咽的哭声,杰斯猛地抬头望向她。她颤抖的手掌心里握着的是一个写着二号的瓦片——沃夫不能淘汰卡莉拉!她的表现好得不可思议,她是命中注定要留在这里的人啊!

  杰斯闭上双眼,伸手摸着自己的的瓦片。他用手指抚过刻了数字的那一面,彷佛可以蒙着眼阅读——他把瓦片取出来,定睛一看。

  四号。

  他玩完了。一股黏腻的恶心感缓缓地在他体内蔓延开来。他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原本的愤怒已然消失,只剩下强烈的失落感。我好想成功,他这瞬间才意识到,我好喜欢做这件事,我喜欢这些人。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要灰头土脸地回家去了,而且前提是他父亲肯让他回家。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地方、再也不能走在这街道上、也不会再拥有这样的友谊。

  摩根拿着自己的瓦片直盯着瞧,她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殆尽。她和卡莉拉、汤玛士还有杰斯一样,抽到的都是致命的数字。但至少她还没机会习惯这里的一切,杰斯心想。虽然心头的那股不公平感依旧令他隐隐作痛。可是至少她还没有付出这么多,又失去这么多。

  有人哭了起来,有人放松地吁气,反叛分子则交头接耳,显然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

  而哈伦则是露出了胜利的模样。「你玩完了,沃夫。如果你淘汰不抽签的我们和抽到错的号码的那些人,你就只剩下三个学生了,也就是说,这次抽签不能算数。」他现在看起来意气风发,而且他说得对,眼前的结果似乎于他有利。

  哈伦赢了。沃夫不可能一口气把班上人数淘汰到剩下三个人,档案长不可能同意的。

  沃夫说:「你的推论很合理,哈伦先生。但是我还是要请所有拒绝抽签的同学在一小时内全都前往马瑟车站。行李可以留下来,我们会帮你们寄回家,我只要你们立刻离开。」

  「你不能这么做!」哈伦说道,「你刚说过——」

  「前请愿者,你搞错了一件事,」沃夫说:「那就是你以为我真的要淘汰人。我说你们今天早上全都要抽瓦片,可是我没说这代表有人要被淘汰。你抽了什么号码并不重要,只要你有抽就好。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一定会被愤怒掩盖理性。因为昨天是第一次——你们所有人都成功通过考验。」他摇摇头,「你们不信任我真的是太可惜了,不过到头来,我的确也没给你们相信我的理由,对吧?」

  屋内弥漫如千斤重的沉默,众人好像都惊讶得愣住了:那些手上握着瓦片、觉得自已存活下来的人、以为自己抽中淘汰数字的人,还有那些直接拒绝抽签的人。

  没有一个人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只剩下九个人了。杰斯突然意识到。只有九个人没有加入反叛的那一边。

  不论这过程有多不真实,杰斯总算是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①德文,意为「我的天」。

  即时内容本文为标题《单压印刷:崭新开始》一作之节录,作者为研究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提交至档案长进行同侪评估,并由档案长交由大图书馆总长。

  本作编列为煽动性内容,依照大图书馆总长下令送至黑色档案馆,只可供总长本人阅读使用。

  ……这个根基是在非常早期就建立的。当时图书馆的地位十分不稳固,最主要的弱点就是:秘法师人数相对不足。秘法师之专长经由教授只能达到某一限度,后续的进展必须要有真正的技能才能赋予炼金术理论生命。

  具有这些罕见、高超能力的人越来越少,就连铁之塔里头的人也明白,光是靠数量稀少的秘法师,承担不起大图书馆的重责大任:包含映射书籍内容、传动书籍、物件甚至是人……以及许许多多相关的要求。

  如果没了秘法师,图书馆制度就会崩解……除非能够出现一种纯然靠工程复制知识的技术。

  我建议立刻并广泛地开始使用这台机械——我称之为「单压印刷机」。这台机械利用一套可移动的字母,自由组装、拼成文字、句子和一页页的内容。只要把这些字母沾上墨水,就可以透过按压机械手臂的方式,把这些字母印制在一页页的纸张上,接着再把纸张装订成书籍就可以了。

  透过这个方法,我们就能用重制的技术把图书馆的知识散布出去。不需限制、没有上限,还能解除秘法师脆弱肩上的重担。

  单压印刷机的机械图和样品机印刷出来的成品于此附上。我很期待能够在您有空的时间展示这台机械的运作给您看。

  艺作部部长于本文件末附加附注如下——

  古腾堡的妖言再次降临在我们身边。彷佛有股强大又邪恶的力量,坚持要摧毁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学习机构。这个念头竟出现在我们最有价值、跟铁之塔的关系也最密切的学者身上,使得此事更加令人困扰不已。

  就跟当初处理古腾堡和后来那些人的方式一样,我们必须立刻、彻底地摧毁这种邪念,在这件事上,我们别无选择。

  秘法部部长于本文件末附加附注如下——

  我们必须摧毁学者沃夫的研究,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我不能、也不会同意消灭沃夫本人。我们可以禁止他的研究内容(就算与此邪念无关)被放上法典,并送往黑色档案馆收藏。如此便能轻易抹去他的相关纪录,不需歼灭他本人。

  他应该被带往某处讯问,让他看看自己的信念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他改过自新,便可再次为大图书馆所用。不过其服务表现,仍需由艺作部部长密切且持续进行监督。

  当然,他也一定要理解,档案长和总长这样宽容的态度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艺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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