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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丽丝以为安赛姆一走,她们就可以全速直奔黑榆庄,但他让助理和她们通电话,助理转接一个又一个滚动条钥匙会的校友和忘川会理事,让亚丽丝和道斯一次又一次解释事情的始末并且沉痛道歉。

  亚丽丝按下静音键。「这实在太不健康了。我实在受不了一直假装忏悔,恐怕随时会撑不住爆粗口。」

  「唉,既然如此,劝妳真心忏悔吧。」道斯没好气地说,然后解除静音,动作彷佛叉起鸡尾酒虾。「部长女士,关于我们今晚造成的损害……」

  连环道歉终于在午夜时分画下句点,她们坐上停在令牌居后面的古董奔驰。亚丽丝总觉得这时候开达令顿的车很怪,感觉好像她们只是要顺路去接他,他会站在黑榆庄长长的车道尽头等待,行李挂在一边肩膀上,准备坐上后座,他们就这样一直开下去,直到车子抛锚或长出翅膀。

  道斯即使在状况最佳的时候也是个神经兮兮的驾驶,今晚更是夸张,她似乎担心要是时速超过四十英里车子就会爆炸。她们好不容易才看到黑榆庄入口的石柱。

  豪宅四周的森林夏季绿叶依然浓密,因此,当她们看到砖墙与屋瓦的时候已经太接近了,房子好像突然跳出来吓她们。厨房灯亮着,但她们设了定时开关。

  「快看。」道斯的音量很小,几乎听不见。

  亚丽丝已经在看了。之前举行仪式要带达令顿回家时,桑铎院长刻意搞鬼导致失败,二楼所有窗户都破了,先用木板封起来。现在木板边缘透出琥珀色微光,轻柔闪烁。

  道斯把车停在车库外面。她双手抓着方向盘,用力到指节发白。「说不定没什么。」

  「那就没什么吧。」亚丽丝说,很高兴自己的语气如此平稳。「方向盘快妳被勒死了,放开下车吧。」

  她们不约而同轻轻关上车门,亚丽丝知道她们都怕会惊动在楼上等待的东西。空气中有股寒意,宣告着夏季即将结束、秋季即将到来。不会再有萤火虫、不能继续在门廊上喝酒,小朋友玩鬼抓人游戏到天黑的嬉戏声也会消失。

  亚丽丝打开厨房门,柯斯莫突然从橱柜后面跳出来,吓得道斯惊呼一声,牠惨叫着经过她们身边跑进后院。

  亚丽丝的心脏差点从胸口跳出来。「真是的,臭猫。」

  道斯将邮差包抱在怀中,彷佛当作护身符。「妳有没有看到牠的毛?」

  柯斯莫身体一边的白毛好像烧焦了。亚丽丝很想找个合理的解释。柯斯莫很爱闯祸,动不动就出现新伤疤,不然就是弄得满身灌木刺,嘴里叼着惨遭毒手的老鼠。但她无法强迫嘴巴说出来。

  离开令牌居之前,她们先去库房拿盐,银链也一起带来了。这些东西现在感觉很傻很没用,只是小朋友的玩具、老太太的迷信。

  道斯站在厨房门口不敢进去,彷佛那真的是通往地狱的门。「要不要打电话给米歇尔或……」

  「安赛姆?要是我们召唤出怪物,妳真的想让他知道?」

  「哪有这么安静的怪物?」

  「搞不好是超级大蛇。」

  「妳干嘛吓我啦。」

  「不是蛇。」亚丽丝说。「也可能没什么。说不定……只是电线走火或其他状况。」

  「我没有闻到烟味。」

  那么,闪烁的火光是哪来的?

  无所谓。如果今天是达令顿站在这扇门前,他绝不会迟疑。他会是英勇的骑士。虽然他不会像我们毫无准备,但他一定会上楼去。保护自己人、偿还自身债。

  「我要上去,道斯。妳不想去就算了。我不会觉得妳胆小。」

  她真的不会。但道斯还是跟上了。

  她们快速经过明亮的厨房,走进黑暗。亚丽丝来喂猫、拿信的时候从来没有顺便进其他房间探险,整栋房子都太安静、太没有生气。感觉像走进被炸毁的教堂。

  道斯在大楼梯底停下脚步。「亚丽丝──」

  「我知道。」

  硫磺。不像刚才在滚动条钥匙会那么浓,但绝对不会错。

  亚丽丝感觉冷汗滑下颈子。她们可以转身离开,准备好充足的武装、打电话给米歇尔.阿拉梅丁,说明她们不顾警告还是做了蠢事。但亚丽丝感觉无法停下脚步。她是炮弹。她是子弹。当道斯告诉她黑榆庄有状况的时候,就等于扣下扳机。妳企图打开一扇不能开的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继续前进。

  到了楼梯顶,她们再次停下脚步。走道上也有同样的闪烁金光,从宴会厅关闭的门下方透出。接近门口时,道斯深呼吸──鼻子吸、嘴巴呼──想让情绪平静下来。亚丽丝伸手握住门把,但嘶了一声急忙放开。门把很烫。

  「我们究竟做了什么?」道斯颤抖着低声问。

  亚丽丝用上衣裹住手,抓住门把、拉开门。

  高温扑面而来,有如打开烤箱门,里面没有硫磺臭;气味几乎可说是香甜,类似燃烧木柴。

  宴会厅里灰尘很厚,用木板封起的窗户一样凄凉,墙边放着哑铃和健身器材。桑铎院长的新月仪式失败后,她们没有清除防御圈。没有人想回到宴会厅,没有人想重温那一夜的恐怖,地狱兽雄踞众人头顶,控诉杀人的吶喊,以及那种再也无法挽回的痛苦遗憾。

  现在,亚丽丝很庆幸她们那么孬。粉笔画出的防御圈散发金黄光辉,不再是平面的圈,而是微微闪烁的墙,丹尼尔.泰博.阿令顿五世盘膝端坐正中央,像浴盆里的小宝宝一样光溜溜。两只犄角从他的前额冒出往后弯,隆起处闪耀金光,彷佛注入了融化的黄金,他的身上满是发光图案。他的脖子上戴着宽版金项圈,缀着一排排石榴石与碧玉。

  「噢。」道斯说,她的视线到处乱飘,好像生怕停留在任何一点,最后终于停在对面的角落──离达令顿的老二最远的一点,因为那玩意不但一柱擎天而且还发光,活像充电过头的巨大荧光棒。

  他闭着眼睛,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下,好像在冥想。

  「达令顿?」亚丽丝哽咽说。

  没有回应。高温似乎直接从他身上辐射而出。

  「丹尼尔?」

  道斯拖着脚上前一步,运动凉鞋拍打满是灰尘的地板,但亚丽丝伸出一只手臂拦住她。

  「不要过去。」她说。「我们无法确认那是不是他。」在地狱活下来的那个东西,也早已不是妳认识的达令顿。

  道斯神情无助。「他的头发长长了。」

  亚丽丝花了一秒才理解,但道斯说得没错。达令顿一向维持整齐但又不会太整齐的发型,就像他整个人一样,不刻意就很出色。现在鬈发长到了颈子的长度。看来地狱没有理发师。

  「他……好像没受伤。」亚丽丝试探着说。没有疤、没有瘀血,四肢俱全。但她很清楚,她和道斯有着同样的想法:当她们努力破解进入地狱这个难题,当她们过日子、看电视、吃冰淇淋、规画新学年的课程,这段时间达令顿一直活生生受困地狱,很可能受到凌虐。

  难道其实连她都不太相信?尽管她提出绅士恶魔的理论?尽管她拚命说服安赛姆和理事会?她心中是否有一部分也相信其他人才是对的,这个荒谬的任务只是她再次企图伤害自己,想藉此平息害死他的罪恶感?

  但现在他在这里。至少是个外型非常像他的人。

  「防御圈限制住他的行动。」道斯说。「那是桑铎之前用的法术。」

  聆听空屋的寂静。这里不欢迎任何人。桑铎发现达令顿可能还在另一边活着,于是利用仪式最后的一点时间,让他无法回到黑榆庄与人世。

  道斯歪着头。「他好像被困在里面。」接着她彷佛大梦初醒,表情近乎惊恐。「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亚丽丝看一眼那个全裸长角盘腿的东西,她妈妈一定会称赞他的瑜伽简易坐式非常漂亮。「我不确定那样做好不好。」

  但道斯已经大步走向防御圈了。她伸出手。

  「道斯──」

  道斯的手一进入圆中,她立刻尖叫。她踉跄后退,抓住手指抱在胸前。

  亚丽丝冲过去拉开她。硫磺的臭味再次变浓,她强忍住恶心。她蹲在道斯身边,强迫她放开手。道斯的指尖烧黑了。亚丽丝想到刚才柯斯莫惨叫跑出厨房。牠也试图接近防御圈。牠也试图接触达令顿。

  「走吧。」亚丽丝说。「我送妳回令牌居。那里一定有魔法药水或药膏可以治疗吧?」

  亚丽丝动手拉她站起来,道斯抗议:「我们不能丢下他。」

  达令顿一动也不动默默坐着,有如黄金打造的神像。

  「反正他不会跑。」

  「都是我们害的。要是我完成仪式,要是传送门──」

  「道斯。」亚丽丝摇她一下。「事情不是这样的。桑铎召唤地狱兽──」

  低沉咆哮响彻宴会厅。达令顿没有移动,但那个声音绝对是他发出来的不会错。亚丽丝感觉自己全身冷颤。

  「他好像不喜欢那个词。」道斯小声说。

  是你吗?亚丽丝好想问。她好想直接冲进防御圈。她会变成一堆灰吗?一堆盐?那层闪烁的薄纱另一头有什么?达令顿?还是穿着他的皮的怪物?

  「走吧。」她说,拖着道斯离开宴会厅下楼。她不想丢下他,但她也不想在那里多停留,一分钟也不要。

  亚丽丝锁上厨房门的同时手机发出声响。她从口袋拿出来,一边顾着道斯、一边留意楼上封起的窗户。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

  「是透纳。」她说,将道斯推向车子。

  「透纳警探?」

  打给我。

  亚丽丝蹙眉回复:你打给我。难道你忘记怎么打电话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态度这么差。透纳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络过她了。她很清楚,桑铎院长死去之后他很生气,但她以为他欣赏她,而且他们合作调查案件很成功。没想到她的手机几乎立刻响了。她还以为透纳不会理她。他不喜欢别人命令他。

  亚丽丝开扩音。

  「原来你没忘记呀?」她说。她将道斯推向副驾座,小声说:「我开车。」道斯一定很痛,因为她没有抗议。

  「医学院有具尸体。」透纳说。

  「医学院应该有很多尸体吧?」

  「我需要妳来看一下,派其他人来也行。」

  这句话也有点伤人。透纳很清楚去年她的遭遇,但显然现在她只是忘川会的一个成员了。

  「为什么?」

  「感觉不太对劲。快来就对了,如果只是我想太多,那我们就可以继续不说话了。」

  亚丽丝不想去。她不希望透纳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就一通电话过来,平常根本不闻不问。但他是百夫长,而她是但丁。味吉尔才对。

  「好吧。你欠我一次。」

  「我才不欠妳咧。这是妳真正的工作。」

  他挂断。亚丽丝很想放他鸽子,给他个教训。但比起烦恼坐在黑榆庄宴会厅的那个东西,她宁愿去看尸体。她倒车的速度太快,轮胎激起一片尘土。

  史坦,现在不是要逃离犯罪现场。冷静一点。

  她不肯看后照镜。她不想看到闪烁金光。

  道斯缩在副驾座上,身体紧贴着车门。她好像快吐了。「又发生命案?」

  「他没有说是命案。只说有尸体。」

  「妳觉得……会不会是我们造成的?」

  可恶。亚丽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感觉机率不高,但仪式会造成各种魔法反扑,尤其是出错的时候。

  「不会啦。」她说得笃定,但其实心中没把握。

  「要我一起去吗?」

  她心中有一部分很想。道斯更有资格代表忘川会,亚丽丝永远望尘莫及。她会知道该留意什么、该说什么。但道斯内心和身体都受伤了。她需要时间疗伤,也需要稍微沉溺于内疚与哀伤。亚丽丝懂那种感觉。

  「不用,妳是眼目。这是但丁的工作。」

  这句话似乎让道斯大大安心。她并非因为恐惧而放弃,只是遵守程序。

  她们摇下车窗,夜晚凉风吹拂。此刻,她们可以假装自己在任何地方。可以假装自己是任何人,没有恐惧、没有责任,出发去一个好地方。度假。熬夜跑趴。海边的豪宅。她们可以假装达令顿躺在后座,行李塞在座位下面,双手交迭枕在脑后。她们可以假装一切平安。

  「是他吗?」道斯在黑暗中低语,晚风劫走她的话语,投向沉睡的城市,以及更远处的房屋与原野。

  亚丽丝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打开收音机,驾车朝校园前进,等着令牌居的灯光告诉她,她到家了。

  达令顿轻轻松松就通过了胡狼挑战──一点也不意外。他整个人充满忘川会的气质,很高兴终于有人真心热爱令牌居所给予的一切。我说明亥伦魔药的特性时,他背诵叶慈[27]的诗句。「世间充满神奇事物,静候人类感官发展得更加敏锐。」我不忍心告诉他,我知道这首诗,而且一直很讨厌。人类只要蒙着头奔向那个永恒开悟的时刻,自有耐心无限的神灵加以照看,抱持这种信念未免太轻松。

  我的新但丁满怀热忱,恐怕我最重要的工作将是保护他不被自己的热血害死。他说起魔法的态度如此自在,彷佛那并非禁忌,也不会索取恐怖的代价

  ──忘川会日志,米歇尔.阿拉梅丁

  (霍普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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