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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星期日早上九点，亚丽丝搭乘的飞机在洛杉矶机场降落。麦克.安赛姆和忘川会很大方，给她买头等舱，因此她点了两杯免费威士忌，喝醉之后一路睡到终点。她梦见在原爆点的最后那一夜，海莉冰冷的遗体躺在她身边，手里握着球棒的感觉。这一次，在她挥出第一棒之前，里恩说话了。
亚丽丝，有些门不会永远锁住。
然后他不说话了。
她醒来时满身大汗，洛杉矶骄阳透过飞机窗户雾雾的玻璃照进来。
天气这么热其实不适合穿连帽外套，但她担心埃丹会监视从机场抵达的人，于是还是穿上、拉上拉链。她搭出租车去到妈妈家附近的7-Eleven便利商店，车资将近一百元。市区感觉飘着一层霾，气氛苍凉，郁闷的灰黄色调有如煮过头的蛋黄。
她买了冰咖啡和多力多滋，坐在距离妈妈家半条街的地方等。她想看妈妈，确认她平安无事。她考虑过直接去敲门，但没有先说就跑回家会吓坏米拉。更何况，要是妈妈问她哪来的机票钱，亚丽丝要如何解释?
看到妈妈的朋友安卓雅出现在对讲机前，她依然感到心中一揪。一分钟后，米拉出来了，她穿着瑜伽裤、印着繁复法蒂玛之手[30]图案的宽松T恤，一边肩上背着环保袋。她们一起出发，以强力健走的动作前进，手臂与双腿大幅度摆动。亚丽丝跟了一段路。她知道她们要去小农市集，她们会买骨头高汤、蓝藻、有机苜蓿芽。妈妈看起来开心又耀眼，金发最近才挑染过，柔软双臂肤色健康。感觉很陌生。亚丽丝熟悉的米拉总是为了愤怒疯狂的女儿忧心忡忡。眼前这个人的女儿读耶鲁大学。她暑假忙着打工。她经常传照片给妈妈：和室友合照、春季鲜花、美味汤面。
亚丽丝在公园外的长凳坐下，目送妈妈与安卓雅走进市集白色帐棚。她感觉呼吸困难、泫然欲泣，也很想揍人。米拉不是好妈妈，她自己都被人生风暴吹得东倒西歪，根本不可能成为给女儿安定的锚。亚丽丝曾经恨过她，至今心中有一部分仍然恨她。她没有遗传到妈妈善于遗忘与原谅的天赋。米拉有着阳光般的金发、温柔蓝眸、热爱和平的性格，她的书架上满是心灵书籍，教人如何变得仁慈、有同理心、温柔对待世界、成为行善的力量，这些亚丽丝都没有。无情的事实就是，要是能停止爱妈妈，她早就这么做了。她可以任由埃丹威胁恫吓，她只要永远不回来就好。但爱米拉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她改不掉，她想要更像妈妈的妈妈，但也想要保护现在这样的妈妈，这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她打电话给埃丹。他没有接，但一分钟后她收到一封简讯。
今晚十点来。
我现在就可以去。这个回答比较安全。她总不能写：你明明说午餐时间，爱耍人的王八蛋。
几分钟的时间过去。没有回应。他应该不会回了。他是大王，想怎样就怎样。不过，假使他想杀她，没理由等到天黑。她几乎因此感到安慰。这次召见到底是怎么回事?陷阱?企图拐骗亚丽丝说出里恩或埃丹表哥惨死的真相?亚丽丝说服自己她能靠辩解脱身。埃丹认为她是毒虫、废物，只要他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就安全了。
亚丽丝坐着继续观察市集片刻，然后跳上一辆公交车去凡度拉大道。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以前经常下车的那一站下车，还是走上通往原爆点的路。为什么?自从被救护车载走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不确定是否准备好去看以前那栋公寓，脏兮兮的外墙，毫无景观可言的寒酸阳台。
不过，那栋建筑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只剩一个巨大的土坑，旁边堆着大量钢筋，看来要准备盖新建物，整块地用铁丝网围起来。
不奇怪。没有人想租发生过多尸命案的公寓。而且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凶手。没有人会在这里立纪念碑，甚至不会放那种单薄的白色十字架，旁边堆满廉价鲜花、动物玩偶、手写卡片。没有人在乎死在这里的那些人。罪犯。毒贩。鲁蛇。
亚丽丝好希望她有带些漂亮的东西给海莉，一朵玫瑰或那种杂货店卖的廉价康乃馨，不然也可以从海莉用过的那副塔罗牌里抽一张带来。星星。太阳。海莉两者都是。
难道她以为能在这里找到海莉?化做灰影在这个悲惨的地点徘徊?不。假使海莉从界幕另一边回来，一定会去海滩、栈道，那里有很多人玩滑板、有浇上糖浆的雪花冰沙，制作甜味爆米花的大锅飘散出香甜热气，情侣在刺青店亲吻，冲浪客挑战大海。亚丽丝有点想去找她，在威尼斯海滩待上一个下午，每次看到金发女生就心跳加速。算是一种赎罪。
「我应该想办法救我们两个。」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她站在太阳下流汗，直到再也受不了，然后走回公车站。这整座城市感觉像坟场。
剩下的几个小时，亚丽丝一直待在盖提博物馆，看太阳在雾霾中落下，吃附设简餐店卖的巧克力脆片饼干。她强迫自己参观艺廊，因为她觉得来都来了。现在刚好有杰洛姆[31]特展。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位艺术家，但她详读每幅画作旁边的数据卡，她在《帕夏的悲痛》前方驻足许久，看着温柔放在花床上的老虎尸体，想着原爆点变成的那个坑。
快到十点的时候，她叫车去埃丹位在穆荷兰大道顶端的豪宅。她看到下方四○五号公路的车流，红血球、白血球，小灯组成的激流。
到了铁闸门前面，司机问：「要等妳吗?」
「不用了，我不会有事。」或许只要重复够多次就会成真。
她考虑要不要干脆爬栏杆进去，不过埃丹养了很多狗。她考虑要不要传讯息给道斯，这样至少有人知道她来过这里。不过就算传了又有么意义?道斯会帮她复仇吗?还是透纳会拉关系找人关心她的命案，把埃丹叫去，在昂贵律师的陪同下接受问话?
亚丽丝正准备按门铃，铁门自动打开，铰链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抬头看，对墙上的监视器挥挥手。我人畜无害。我只是小人物，不值得为我费心。
她走上长长的小径，运动鞋踩在碎石地面上发出喀喀声响，她可以听见山下高速公路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用双手摀住耳朵时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小径两旁长着橄榄树，圆形车道上停着六辆车。一辆宾利、一辆range Rover、两辆雪佛兰suburban、一辆亮黄色奔驰。
豪宅灯火通明，透出光的窗户看起来像金条，游泳池有如一块明亮的松绿石。她瞥见几个人聚集在泳池边。男性一律顶着精心整理的发型，上衣不扎进裤腰，牛仔裤非常昂贵;女性一律身材修长苗条、充满流线感，彷佛从昂贵的瓶子倒出来，她们穿着比基尼搭配丝质罩衫，行走时会随着身体飘动。她看到一个灰影站在旁边，是个女鬼，穿着紧身亮片礼服，头发剪出羽毛层次，这里有很多吸引灰影的东西：古柯碱或K他命带来的瞬间刺激，以及随时能够感受到的欲望搏动，无论聚集在这里的是二十个人或两百个人都一样。以前亚丽丝来这里，都是为了参加埃丹的大型派对，场面喧哗混乱，超重低音节奏撼动整个山丘，半裸人体泡在游泳池里，一箱箱以色列伏特加。她和海莉跟在里恩后面，每一次他都好像第一次看到这座豪宅，总是大言不惭地说：「就是这个。我们要分一杯羹。靠。埃丹也没有多聪明。只是天时地利人合。」
但埃丹很聪明。他的头脑足够让他知道不能信赖里恩，不能让他经手大批毒品。也足够让他察觉亚丽丝有问题。
她瞥一眼泳池边寻欢的人，想着是不是该打扮得好看一点，不是为了派对，而是为了表现敬重。太迟了。
「嗨，茨维。」她对站在门边的保镳打招呼。他不是那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他很高，但身材精瘦，据说他曾经是以色列国家情报局的特务。亚丽丝只看过他出手一次，有个人带来的朋友发酒疯，在派对上开枪。枪声还在山丘上回荡，茨维已经夺走枪，并且把那个人扔出门外。后来她得知那个人的一只手臂两处骨折。
茨维对她颔首，打手势要她举起双臂。她忍受搜身──迅速有效率，不像埃丹的其他手下那样拖拖拉拉趁机吃豆腐。结束之后，她跟着茨维进去。埃丹的豪宅地板全铺大理石，天花板高到有回音，挂着奢华水晶灯。曾几何时，对亚丽丝而言这些就代表财富、高尚，要价不斐、令人垂涎的宝藏。但耶鲁大学让她变成势利眼。黄金、嵌入式照明、大理石，这些东西在如今的她眼中只觉得炫富、粗俗。一看就知道是暴发户。
埃丹坐在大型白色真皮长沙发上，外面大声播放的R&B音乐透过巨大玻璃门传进来。
「亚丽丝!」他热情地说。「真是惊喜。我以为妳不会来呢。」
「我怎么可能不来?」她问。无害、随和，只是一只小兔子，不值得费力去捉。
他大笑。「没错、没错。妳应该不希望我过去找妳。想吃东西吗?还是来点喝的?」
永远都想。「不用麻烦了。」
「亚丽丝。」他温柔责备，语气像宠孙的爷爷。「吃东西是好事。」
不管了。亚丽丝需要他相信她很无辜，无辜的人没理由紧张。她不需要隐瞒。「好，谢谢。」
「妳总是很有礼貌。不像里恩。爱莉萨做了派。」他对另一个带枪的男子挥挥手，后者走进厨房。
「爱莉萨过得好吗?」爱莉萨是埃丹的厨师，她对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事很有意见。
埃丹耸肩。「她就是爱抱怨。我送她……那叫什么来着?迪斯尼年度套票。现在她每个星期都去。」
埃丹的小弟回来了，手上端着一大块樱桃派，附一球香草冰淇淋。
透过玻璃门，亚丽丝看到那个穿亮片紧身礼服的灰影在舞池旋转，双手高举过头，鬼魂身体紧贴着其他跳舞的人，但他们完全不知道。
亚丽丝强迫自己吃一口派。
她还没吞下去就忍不住说：「老天。这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对吧?」埃丹说。「所以我才一直留着她。」埃丹看着她吃。亚丽丝再也吃不下的时候，将盘子放在玻璃大茶几上，然后擦擦嘴。
「我以为现在妳应该死了。」他说。
照理来说应该如此。
「我以为妳会嗑太多药死掉，」他接着说，「不然就是又交到烂人男友?」
确实很有可能。「对，我认识了新对象。他很好。我们要搬去东岸。」
「纽约?」
「还没决定。」
「住在那里很花钱。现在就连王后区也不便宜了。我始终没有查出是谁杀死艾瑞奥。就连流言也没有。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人八卦。我自己盯着消息，也要大家都盯着。但什么都没有。」
「真是遗憾。」
埃丹再次耸肩。「很怪，妳知道吧?因为那件案子一点也不干净利落。手法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干的。这样的人不可能躲得太好。」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亚丽丝说。「那些人杀了我的朋友，要是我知道他们是谁，绝不会帮忙掩护。」
「里恩是妳的朋友?」
这个问题让她吃了一惊。「算是吧。」
「应该不是。」他比比后院。「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喜欢我的食物、我的房子、我的毒品。一群吸血鬼。妳知道，就像汤姆.佩蒂的那首歌[32]?」
「当然知道。」
「我好爱那首歌。」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吉他刷弦的演奏响彻整个客厅。「茨维在翻白眼。」亚丽丝回头看面无表情的保镳。「他觉得我需要听新音乐。但我喜欢这首歌。我不认为里恩是妳的朋友。」
亚丽丝和里恩在一起很多年，和他住在一起、和他上床、为他跑腿、为他运毒。她曾经为他偷盗、扒窃，她曾经为他和陌生人性交。即使她不想要的时候也让他上。他从来没有给过她高潮，一次也没有，但他偶尔会逗她笑，这或许更有意义。她很高兴他死了，她从来没有费事打听他葬在哪里、父母有没有去认领遗体。如果是朋友，她应该要感到内疚、悔恨或其他心情，但她完全没有。
「或许不是吧。」亚丽丝让步。
「很好。」埃丹说，彷佛他是心理治疗师，他们终于有了突破。「警察的毛病就是他们只看──」他举起一只手放在脸前面。「这里。只调查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他们调阅道路监视器找车。干下这种残忍罪行的人怎么可能走路?」他的两只手指前后摆动，像一个没有头的人在空中行走。「走路。傻瓜才会这么做。但是有所谓睿智的傻瓜。」
大二生这个词的英文sophomore源自于希腊语，sophos的意思是睿智，moros则是傻瓜。这是教授讲的一个小笑话。亚丽丝没有说话。
「于是我想，多少调查一下，反正没有坏处。」
看来坏处很大，亚丽丝想。埃丹已经知道她杀死了艾瑞奥?他叫她来这里真的是为了复仇?难道她像个蠢蛋一样自己来送死?
「妳知道瓦诺文街上那家当铺吧?」
亚丽丝知道。全谷典当交易中心。有一次她急需现金，在那里当掉了外公的犹太逾越节仪式银杯。
「他们有一台监视器全天候对准店前面的人行道。」埃丹说。「没事他们不会查看影片。但我有事。艾瑞奥有事。于是我去看了。」
他举起手机。亚丽丝知道会看见什么，但还是接过去。
人行道微微泛着绿光，马路上几乎没有车，有如河流一般漆黑。一个女生走进镜头。她只穿着坦克背心和内裤，双手紧握着一个东西。亚丽丝知道那是什么：里恩的木球棒最后剩下的残骸。她用那支球棒杀死了里恩、贝恰、科克、卡迈。以及埃丹的表哥艾瑞奥。
她伸出手指滑过屏幕倒转。她感觉到埃丹注视着她在算计，但亚丽丝的视线无法离开屏幕上的那个女生。她感觉太亮，像是在发光，在夜视摄影的绿光中，她的眼睛感觉很怪。海莉和我在一起，她想着。在我身体里。最后那一夜，海莉给她力量，帮她湮灭证据，带她去洛杉矶河洗掉血迹。海莉直到最后都在保护她。
「小女生。」埃丹说。「那么多血。」
画面上的人就是她，不需要否认。「那时候我嗑药了，完全不记得──」
她没有说完。一只粗壮的手臂勒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茨维。
亚丽丝拚命想掰开他的手臂，用指甲抓茨维的皮肤。她感觉到整个身体被他从沙发上拉起来，双腿在空中乱踢。她甚至无法尖叫。她看到埃丹坐在白沙发上，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冷漠的好奇，她透过玻璃门看到狂欢的人聚集在泳池边，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穿亮片紧身装的女鬼依然在跳舞。
亚丽丝没有思考。她伸出一只手，心灵向灰影索求力量。她口中瞬间涌出香烟和樱桃唇蜜的味道，喉咙后方发痒，就像刚刚吸了K他命。她闻到香水与汗水的气味。力量在体内爆发。
亚丽丝抓住茨维的手臂用力捏。他错愕痛呼。她感觉到他的骨头在手中扭曲。他放开她，亚丽丝往后翻过沙发。她手脚并用站起来，抓起边桌上的大雕像一挥。但茨维动作太快，而且尽管她体内充满力量，但她没有受过打斗训练。她只有蛮力。他轻易躲开那一下攻势，惯性让雕像砸向墙壁，因为力道太大而直接穿透。她感觉到茨维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她吐光肺里的所有空气。亚丽丝单膝跪下抓住茨维的一条腿，用灰影的力量拽倒他。
「够了、够了。」埃丹拍手大声说。
茨维立刻退开，他瞇起眼睛、举起双手，动作彷佛安抚野兽。亚丽丝蹲在地上，准备逃跑，拚命喘息。她看到茨维的手臂上有她的指痕，已经开始瘀血了。
埃丹依然坐在沙发上，但现在他满脸笑容。「看到艾瑞奥的惨状时，我想着，怎么可能。这个小丫头不可能把人打成这样。」
亚丽丝领悟到她犯了大错。他叫她来不是为了杀她。如果要杀她，茨维不会空手，他会用刀或绳索。他会出杀招，而不是只打她的肚子。
「嗯，」埃丹说，「现在我懂了。亚丽丝.史坦，我们来谈个生意吧。」
这只是一场游戏。不对，是面试。她知道会有陷阱，但没想到他设下的会是这种陷阱。她自投罗网。睿智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