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月亚丽丝离开犯罪现场之后叫车坐了一小段路回宿舍。她好像应该走路才对，但医学院附近治安不佳，她很累，没精神和歹徒搏斗。
等到她盥洗完毕、上床盖被，已经凌晨三点了。梅西睡得很熟，亚丽丝非常庆幸不必回答任何问题。她睡着了，梦见自己走上黑榆庄的楼梯。她进入宴会厅、穿过金色防御圈屏障，温热的感觉很舒服，就像进入热水池。达令顿在等她。
亚丽丝不记得醒来的经过。上一刻她在睡觉，下一刻就站在防御圈里和达令顿在一起;再下一刻，她独自站在黑榆庄门外，秋季天空下只有她一个人。整栋房子黑漆漆，只有二楼封起的窗户边缘透出金光。她听到风吹过树梢摇动叶片的声音，呢喃叮咛着：夏天快结束了、夏天快结束了。
她低头看脚，全是污泥与鲜血。
我真的在这里?还是作梦?她在精神医学系大楼和透纳分开之后就直接回宿舍，刷牙、上床。或许她还在床上。
但她的脚很痛。她的手臂冒出鸡皮疙瘩。她只穿着当作睡衣的短裤和坦克背心。
她慢慢意识到现实。她很冷，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她走路来到这里。赤脚。没带手机。没带钱。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梦游过。
亚丽丝伸手按住厨房门。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惨白如骨。她不想进去。她不想走上那道楼梯。她撒谎。她感觉到梦境拉扯。刚才，她和达令顿一起站在金色防御圈里，现在她想回去。
她抬头看窗户。他是不是知道她在这里?他要她来的?
「见鬼了。」她说，音量太大，因为被四周的树林吸收而消失得太突然，彷佛禁止声音传到外面的世界。
她必须回宿舍。她可以召唤灰影，借灰影的力量回家，但她的脚已经痛得要命了。此外，经过在怪咖家的那起小变故，现在她觉得不该让灰影进入身体。她可以跛脚走去加油站，也可以打破玻璃进去打电话给道斯，前提是屋里的电话还能用。
这时她想到了：监视器。有人出现在门口时，道斯会收到通知。她疯狂对门铃挥手，感觉像个白痴。「道斯，」她说，「妳在吗?」
「亚丽丝?」
亚丽丝把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听见道斯的声音。「我好像梦游了。妳可以来接我吗?」
「妳走路去黑榆庄?」
「我知道。现在我半裸，快要冻死了。」
「旁边那盆绣球花下面有钥匙。进去取暖。我会尽快过去。」
「好。」亚丽丝说。「谢谢。」
她将花盆掀开，拿出钥匙。然后发现自己站在餐厅。
开门、走过厨房的这一段她毫无印象。她甚至没有开灯。大餐桌上盖着旧床单挡灰尘。她拿起床单裹在身上，因为急着取暖也顾不得脏了。
等道斯来。她全心全意想等她，但刚才她也全心全意打算待在厨房炉台边。
她感觉好像还在睡、还在作梦，好像没有拿钥匙，也没有和道斯说话。她的脚想要动。房子为她开启，因为他在等。
可恶，达令顿。亚丽丝抓住楼梯扶手。她站在楼梯底。她回头看宽敞客厅与窗外的花园。她双手抓住扶手，希望能不要动，但她是不听话的人偶，企图抗拒操纵的线。她必须继续往上爬。上楼、走向宴会厅。没有地毯，她的脚步声无法变轻。
经常出现在黑榆庄的灰影，她只看过一个。老年男性，浴袍永远半开，嘴里刁着烟。他来来去去，好像无法决定该不该留下。此刻屋里没有他的踪影。她的口袋里没有盐，没有坟土，没有任何保护。
她用意志力命令自己不准开门，但她还是开了。她的手指勾住门把。「道斯!」她大喊。
但道斯还没到黑榆庄。这栋老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亚丽丝和那个恶魔，那个曾经是达令顿的东西坐在防御圈中央，用明亮的金色眼眸看着她。
他依然盘腿坐着，双手掌心朝下放在膝上。但现在他的眼睛睁开，闪耀金黄，和他身上的纹路一样。
「史坦。」
光是他的声音便足以让她震撼到松开紧握门把的手。但她没有蹒跚上前。他用来控制她的那种力量消失了。
「你搞什么鬼?」
「不打招呼吗，史坦?现在是下午吗?还是早上?在这里很难判断。」
亚丽丝强迫自己站着不动，不逃跑、不哭泣。那个声音，确实是达令顿。全然人类、全然是他。只有一点点回音，彷佛他在山洞深处说话。
「现在是深夜。」她挤出回答，声音粗哑。「我不确定几点。」
「麻烦妳帮我拿几本书来。」
「书?」
「对，我很无聊。我知道这代表心灵怠惰，但……」他轻轻耸肩，身上的图案随之闪烁。
「达令顿……你知道你一丝不挂吧?」
像一尊淫秽的雕像，双手放在膝盖上，犄角发光，勃起的阳具也发光。
「我是恶魔，不是笨蛋，史坦。不过我的尊严早已损耗殆尽。妳自己的打扮也没多端庄。」
亚丽丝用力抓紧床单。「你要哪些书?」
「妳选吧。」
「你大老远把我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拿书?」
「我没有拖妳去任何地方。」
「我大半夜赤脚走过整个纽哈芬，总不会是因为觉得这样很爽吧?我被控制了。」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那种感觉和使役金币或星光粉不一样，也不像她遭遇过的其他诡异魔法。感觉更深层。
「有意思。」他的语气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
亚丽丝后退，每一步都想着她脚会不会突然不听话，她会不会被留在这里。走出门外之后，她停下来片刻调整呼吸。
是他。他活着。
而且他没有生气。除非这是一场骗局。他回来了，而且没有誓言复仇，也没有要惩罚亚丽丝见死不救。但这究竟怎么回事?是什么带她来这里?
她考虑要不要干脆逃跑。道斯很快就会到。说不定她已经到这条街了。但亚丽丝冲出去的时候要说什么?恶魔强制我服从命令!他要我帮他拿书!
说实话，她不想走。她不想离开他。她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爬楼梯走上三楼，去到达令顿在塔楼里的圆形卧房。自从新月仪式失败后，她再也没来过，那天她来这里寻找鬼新郎命案的真相。
她望向窗外。弧形车道延伸到树林中，从这里看不到外面的马路。道斯还没有出现。她不确定心里的感觉是担忧或庆幸。
无论如何，帮达令顿选书这件事本身就是恶梦任务。要为品味高尚的恶魔提供娱乐，该选什么书?最后她选了一本探讨现代主义都市计划的书、一本线圈装订的伯特伦.古德修[33]传记、一本平装版的黛安娜.韦恩.琼斯[34]小说《神犬天狼星》。
她回到宴会厅，忍不住问：「书不会烧起来吗?」
「先拿一本试试。」
亚丽丝将那本平装书放在地上用力一推。书滑进屏障，似乎没有损伤。
达令顿伸出一只手抓住书。他脖子上的项圈闪闪发光，石榴石有如红色眼眸注视。
「你的珠宝可真炫。」她说。那个东西太大，其实不能称之为项圈。从他的喉咙延伸到双肩，感觉像法老王会戴的东西。
「那是枷锁。想拿去典当?」
「反正你戴着没什么好处。」
他一手衷情抚摸那本书。文字似乎闪动了一下，变成陌生的符号。「愿吾得以令汝等爱书胜于爱母。」他喃喃说。
他的指尖长出金黄利爪，回忆突然涌上她的心头，他从身后贴着她身体的感觉。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
尽管宴会厅很热，她还是打了个寒噤。
「怎么会那样?」她问。「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故事存在于所有世界，永垂不朽。就像神一样。」
她不确定该作何感想。她将其他书也推进防御圈的屏障中。
「可以吗?」她问。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彷徨，她很想逃跑，也渴望留下。独自和他站在宴会厅里感觉很危险，这个不全然是人的人，这个她认识也不认识的生物。
达令顿浏览书名。「现在这些就可以了。不过呢，比起《神犬天狼星》，作者的另一本作品《火与毒芹》似乎更合适。来，」他说，「接住。」
他将平装书抛向空中，亚丽丝想都没想就接住，惊觉会碰到防御圈时已经太迟了。她伸长的手臂碰上屏障的瞬间，她嘶声抽气。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书「啪」一声落在她手中。亚丽丝呆望著书，以及伸到金色屏障另一边的手臂。
为什么她没有像道斯那样烧伤?
她的刺青变了。发出金光，而且好像有了生命：命运之轮转动;上方的狮子在她的手臂上来回潜行;牡丹花绽放之后凋谢，接着又再次绽放。她收回手，书掉在地上。
「搞什么鬼?」
恶魔注视着她，亚丽丝蹒跚后退一步，她这才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既然她能进去，是否他也可以……
「我不能出去。」他说。
「口说无凭。」
「证明恐怕是不智之举。」
「为什么?」
他的眉间皱起，她感觉到心中一揪。尽管头上长了犄角、身上多了图案，但那个表情是达令顿没错。
「因为每次接近防御圈，我就觉得更不像人类。」
「达令顿，你究竟是什么?」
「那妳又是什么，轮行者?」
那个词让亚丽丝感觉有如挨了一巴掌。他怎么知道?他知道多少?贝尔邦称呼她轮行者。她宣称自己也是，但亚丽丝在忘川会的藏书中没有找到任何提到这种人的数据。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词?」她问。
「桑铎。」他说出这名字时，咆哮震动地板。
「你在……界幕另一边见到他?」
达令顿那双奇特的金眸注视她。
「史坦，妳不敢说出那个词吗?妳很清楚这段时间我在哪里，过了边境很远的地方、过了界幕很远的地方。桑铎进入那个领域时，我的主人热烈欢迎。那是个为了私利行凶的杀人犯。在所有语言中，贪婪都是罪孽。」他的脸上轮流闪过两个表情，互相角逐，一个是厌恶，另一个则是近乎恶毒的满足。一部分的他很高兴能惩罚桑铎，另一部分的他感到厌恶。
「达令顿，小小复仇对灵魂有益。」
「那个词最好不要随便乱用，史坦。」
她猜想他说的应该不是复仇。
「亚丽丝?」道斯的声音从一楼传上来。
「最好不要让她看见妳在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达令顿?」亚丽丝低声问。「我们要怎么帮你?怎么把你弄出来?」
「找到地狱通道。」
「相信我，我们很努力在找。你该不会知道在哪里吧?」
「要是知道就好了。」他的语气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但同时他大笑一声，让亚丽丝的手臂汗毛直竖。「不过呢，我只是个凡人，没有继承任何力量。找到通道下去。我不能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太久。系绳迟早会断裂。」
「你会永远困在地狱?」
他的表情再次闪过两种表情。绝望，期待。「也可能是我现在变成的东西会在人间肆虐。」他很接近防御圈边缘。亚丽丝没有看到他移动，甚至没有看到他站起来。「我有各种嗜欲，史坦。不见得全都……健全。」
他指尖的利爪刺透金色屏障，亚丽丝蹒跚后退，发出尖锐惊呼。
达令顿似乎变形了。他变得更高、更壮;犄角看起来更尖锐。口中冒出獠牙。我觉得更不像人类。
接着，他似乎把自己拽回防御圈中心。他恢复坐姿，双手放在膝上，彷佛根本没有动过。说不定他真的在冥想，希望能约束恶魔的那一面。
「找到通道下去。史坦，来救我。」他停顿一下，金色眼眸猛然睁开。「拜托。」
那个词，如此痛苦、如此人类，让她再也无法承受。亚丽丝逃跑，冲过走道、奔下楼梯。她在楼梯底一头撞上道斯。
双方都奋力保持平衡，道斯大喊：「亚丽丝!」
「走吧。」亚丽丝拉着道斯往厨房走去。
道斯任由亚丽丝拉着她走，同时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妳不该上去──」
「我知道。」
「我们不知道上面那个是什么──」
「我知道，道斯。我们先出去，我会慢慢解释。」
亚丽丝打开厨房门，扑面而来的清新冷空气让她满心感激。她还记得贝尔邦说的话：所有世界都对我们开启。只要我们有勇气就能进入。包括地狱吗?刚才穿透屏障时她毫发无伤，就像梦里一样。要是她进入防御圈，会发生什么事?
亚丽斯赤脚踩到碎石子，痛得闷哼，差点跌倒。
道斯抓住她的手肘。
「亚丽丝，别急。来。」她递上一双柔软的白色长筒袜和一双运动凉鞋。「我带来给妳穿的。尺寸太大，但总比赤脚好。」
亚丽丝坐在门垫上穿上鞋袜。她不想重新进去。她的头嗡嗡作响，身体感觉很奇怪。
「妳上去做什么?」道斯问。
亚丽丝听出她语带责备，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考虑撒谎，但要解释的事太多了。例如，她怎么会穿着睡衣跑来黑榆庄。
「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她说。现在恐慌退去，她冷得发抖。「我梦见……我梦见我在这里，然后就真的在这里了。」
「妳梦游?」
「应该是。后来我感觉好像还在梦游。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去到宴会厅的。但……他说话了。」
「他跟妳说话?」道斯有点太大声。
「嗯。」
「这样啊。」道斯似乎缩进内在，关切的朋友让位给尽责的保母。「先让妳暖起来吧。」
亚丽丝任由道斯扶她站起来、护送上车，道斯将暖气开到最强，自从新月仪式那晚之后，暖气总是会飘出淡淡硫磺味。道斯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彷佛在思考该怎么做。
接着，她开车往校园去。路上几乎没有车，亚丽丝很想知道有没有人看到她梦游，有没有人拦住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半裸的女生赤脚在黑暗中行走，就像海莉过世那夜。
她们回到令牌居时才一点，亚丽丝的脚涂上厚厚一层治疗药膏，放在铺了毛巾的抱枕上，手边摆着一杯茶，道斯坐下，翻开笔记本。「好，说吧。」
亚丽丝没想到她会如此沉着，她以为道斯会咬嘴唇甚至流眼泪。但现在道斯进入眼目的角色，开启研究模式，准备记录、调查，亚丽丝非常庆幸。
「他说快没有时间了。」亚丽丝开个头，然后尽力说明其他部分：他差点碰到防御圈，他拜托她们去找地狱通道，但他不知道在哪里。
道斯轻声嗯了一下。
「他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们。」亚丽丝说。
「说不定他没办法说。这要看……要看他变成恶魔的程度。恶魔热爱猜谜，记得吗?他们从来不会有话直说。」
「他也提到桑铎。他在另一边见到他。他说那里的主人欢迎他。」
「这就是我的意思。」道斯说。「无论他服侍的恶魔或地狱兽是谁，他大可以直接说出，但他不说。关于这个主人的事，他还说了什么?」
「不太多。他只说桑铎是为了私利而杀人。他说在任何语言中，贪婪都是罪孽。」
「那么达令顿的主人可能是玛门[35]、普利图斯[36]，古尔维格[37]或其他贪婪之神。等我们找出地狱信道的位置以及显现的方式，或许有帮助。还有吗?」
「没有了。他要书，我去帮他拿。他说他很无聊。」
「就这样?」
「就这样。他还说了什么爱书胜过爱母亲的。」
道斯柔和微笑。「那是古埃及谚语。非常适合他。」
埃及。亚丽丝坐直，脚从抱枕滑落。
道斯惊呼。「拜托不要把药膏弄到地毯上!」
「书没有烧起来，他说故事永垂不朽。」
「所以?」道斯问，慌慌张张去厨房拿抹布。
亚丽丝回想起和达令顿一起走进史特林图书馆，入口上方有四个石雕铭文，其中一个是古埃及文。
「史特林图书馆是哪一年建造的?」
「印象中是一九三一?」道斯在厨房说。「那时候大家真的非常讨厌图书馆的设计。印象中他们形容为『杂交大教堂』。他们说看起来太像……」道斯在门口停下脚步，手里拿着湿抹布。「他们说太像教堂。」
「圣地。」
早已死去的邦其留下的那段话，她和道斯的解读都太表面。她们找错地方了。
道斯魂不守舍地慢吞吞回到起居室，手里的抹布还在滴水。「约翰.史特林捐款建造那座图书馆。」她坐下。「他是骷髅会的成员。」
「这不代表什么。」亚丽丝谨慎地说。「骷髅会有很多有钱人。」
道斯点头，动作依然很慢，彷佛身在水中。「最初选定的建筑师突然过世，另一个人接手。」
亚丽丝等候。
「詹姆士.甘博尔.罗杰斯接手设计工作。他是滚动条钥匙会的成员。他的中间名甘博尔有赌博的意思，而庞特同样有赌博的意思。」
钱宁和庞特的朋友建造了一座通道。建造地点是圣地。
现在道斯双手紧握抹布，像拿着麦克风准备唱歌。「愿吾得以令汝等爱书胜于爱母。史特林图书馆的入口上方也有这句谚语，在铭文上方。是用象形文字写的。」
故事永垂不朽。图书馆不正是装满故事的建筑吗?
「是史特林。」亚丽丝说。「那座图书馆是通往地狱的门户。」
谨以此纪念
约翰.威廉.史特林
生于一八四四年五月十二日
殁于一九一八年七月五日
一八六四年获学士学位;一八七四年获硕士学位
一九八三年获法学博士学位：律师
忠义益友
可靠顾问
进取领袖
慷慨校友
建筑师詹姆士.甘博尔.罗杰斯
──史特林纪念图书馆入口之纪念铭文
若我必成为囚徒，那么图书馆是我唯一选择的监狱。
──英王詹姆士一世，
史特林纪念图书馆展览艺廊入口门楣之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