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透纳摇头。「妳们好像被抓到偷喝酒的小鬼。」
亚丽丝的头脑快速考虑各种策略、借口、复杂谎言。「我去处理,你们两个不要出来。」
「亚丽丝──」
「交给我应付。我不会揍人。」
至少她希望不会。翻译拉丁文、研究圣经句子,这些她都不会,但她几乎一辈子都在对父母撒谎,经验丰富。问题在于她掌握的信息不够。达令顿从不提起父母,只说祖父的事,就好像他是这栋老宅石墙上的青苔所生,在暴躁老园丁的细心呵护下成长。
她需要那个老人。那个偶尔会在黑榆庄徘徊的老灰影,穿着浴袍,口袋里塞着一包捏扁的Chesterfield香烟。
亚丽丝快步下楼,尽可能压抑恐慌,心中想着:快现身啊。你在哪里?
她听见阿令顿夫妇用力敲厨房门。她看一眼道斯的手机,那两个人神情烦躁。
「奔驰车停在车道上。」他父亲嘀咕。
「他故意让我们等。」
「我们应该先打电话。」
「何必?他从来不接。」他妈妈抱怨。
宴会厅太热,亚丽丝现在还满头汗,但她拉下上衣的袖子。她必须盖住刺青,展现出端庄、倨傲的模样。
那里。老人在阳光室,柯斯莫趴在他脚边。
「我需要你帮忙。」亚丽丝说。
「妳在我家做什么?」他用怨恨的语气问。
看来亚丽丝猜对了。他并非游荡的灰影,只是碰巧进来,因为喜欢这里的气氛所以经常回来。鬼魂不喜欢没人的地方,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一定是达令顿的祖父。
过来。她伸出一只手,用意念拉扯。老人错愕地张嘴噢了一声,然后他涌入亚丽丝体内,伴随着一股震动,像是来自过去的咳嗽。亚丽丝口中冒出烟味,还有一种像焦油的味道。癌症。那是癌症的味道。他死的时候已经很衰弱了,受剧烈疼痛折磨,他的怒火在心中燃烧得如此炽烈,以致于她也尝到了。她不需要他的力量,她需要的是他的记忆,往事一幕幕清晰又快速地闪过,就像之前她让鬼新郎进入心灵时那样。
她看着黑榆庄,豪宅富丽堂皇、生气勃勃,灯火通明、宾客云集。全都是她父亲的朋友,靴店的老领班也在。她在走道上奔跑,追逐一只白猫去到花园。那么久以前的记忆,那只猫不可能是柯斯莫,但牠转头看她,一只眼睛有疤。鲍伊猫。
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姊妹,这个家族一脉单传,永远只有一个男孩继承家业、照顾黑榆庄。他并不孤单。在所有游戏中,这栋房子是他的王宫、他的堡垒、他驾驭的大船。他偷香烟躲在塔里的房间抽,望着外面的树木。他把宝物藏在松脱的窗台下──小时候是漫画书、几颗太妃糖,少年时期变成威士忌、香烟、成人杂志《Bachlor》。他看着爸爸流泪签字关闭工厂。他拉着吉妮.比安其躲在幽暗走道上,在她耳边喘息、在她手中高潮。
他一身黑西装哀悼母亲。他穿同一套黑西装安葬父亲。他买了一辆红色奔驰车送给妻子,他们把车停在车道上,在后座欢爱。「我们去加州好不好?」她呢喃。「我们今天就出发,一路开过去。」「好啊。」他说,但只是敷衍。黑榆庄需要他,从来都少不了他。他站在小客厅门口看着她,她蜷起双腿坐在椅子上,听着他不喜欢或不懂的音乐,拿着大玻璃杯喝伏特加。她看到他,歪歪倒倒站起来,把音量转大。「妳再喝会没命。」他警告。「妳已经喝到肝坏掉了。」她把音量转得更大。最后酒精真的要了她的命。他得买一套新的黑西装。她始终无法戒酒,但他不怪她。真心喜爱的东西,真正需要的东西,会让人一直、一直付出。
他怀里抱着一孩子,他的儿子……不对,孙子,改正错误的机会,他要把这孩子打造成成钢铁,真正的阿令顿子孙,坚强、能干,不像他那个蠢才儿子,意志薄弱,做什么都失败,家门之耻。要不是丹尼尔的长相完全是阿令顿家的样子,他甚至怀疑妻子可能找了个吃软饭的艺术家陪她打发午后时光。感觉就像看着游乐场的哈哈镜,镜子里的自己没了脊梁骨。但他不会在孙子丹尼身上重蹈覆辙。
现在这栋房子不一样了,安静、幽暗,只有管家柏娜黛在厨房哼歌,丹尼在走道上跑来跑去,像他小时候一样。他没有预料到有一天会衰老。他不明白衰老是什么,他的身体逐渐造反,寂寞悄悄来袭,彷佛一直在伺机而动,他速度一变慢就立刻扑上来。他曾经无所畏惧。他曾经意志坚强。丹尼尔和他老婆说要来看他又临时变卦。「很好。」他说。他虽然说得无情,心中却不是滋味。
死亡是什么时悄悄进逼的?死神怎么知道去哪里找他?傻问题。他已经住在坟墓里好多年了。
「杀死我,丹尼。为我做这件事。」
丹尼在哭,一瞬间,他看出丹尼其实只是个孩子,不是阿令顿家的菁英典范,而是一个孩子,迷失在黑榆庄的幢幢洞穴中,照料这栋房子无止尽的需求。他应该叫这孩子快点逃,永远不要回头,摆脱这个地方、这份枯萎的家业。但他只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紧抓住孙子的手腕。「丹尼,他们会抢走这栋房子。他们会抢走一切。他们会强迫我苟延残喘,然后一点一滴榨干财产,宣称是照顾我的费用。只有你能阻止他们。你必须做英勇的骑士,拿起那边的吗啡注射。看,针筒的形状不是很像长矛吗?」
丹尼痛哭,他说:「快走吧,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来过这里。」
他只遗憾必须独自死去。
就连死亡也无法让他离开黑榆庄。他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里,不再受疼痛折磨,而且回家了,永远在楼梯走上走下、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总是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又不确定是什么。他看着丹尼在厨房找残余的食物,睡在冰冷的床上,只能盖着一堆旧大衣取暖。为什么他要让这孩子像自己一样为这栋房子奉献?这是一种诅咒啊。但丹尼是个斗士,真正的阿令顿子孙,刚强坚毅。他好希望可以给丹尼安慰、鼓励。他好希望能收回当初的嘱咐。
丹尼站在厨房里,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丢进锅里,煮出一锅很可怕的东西。他感觉到孙子的迫切与内心凄凉,他站在沸腾的锅子前面,喃喃低语:「让我看见更多吧。」他拿出华丽的红酒杯,但是要把锅里的红色怪东西倒进去前,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丹尼放下柏娜黛用过的旧铸铁锅,小跑步离开厨房。
老人家感应到锅子里藏着死亡、灾祸。要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他想把锅子从炉子推下去,想要用意志力回到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好、一秒钟就好。只要给我能救他的力量就好。但他衰弱、无用,不是人,什么都不是。丹尼回来了,手中拿着那个很丑的纪念盒。瓷器盖子上印着阿令顿橡胶靴字样。这是他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丹尼小时候他会让他玩。有时候他会给孙子一个惊喜,在里面放两毛五硬币、口香糖、后院找到的蓝色小石子,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丹尼相信那个盒子有魔法。现在他将那锅毒药倒进去。快住手,他想大喊,噢,拜托,丹尼,别喝。但那孩子喝下去了。
亚丽丝往前扑,撞上餐厅的桌子差点摔倒,幸好她实时抓住桌子边缘。往事太强烈、画面太清晰。她跪倒在地,呕吐在拼花地板上,努力克制晕头转向的感觉,努力摆脱过去的黑榆庄,只看现在。
门铃又响起,指控着怠慢。
「来了!」她大喊。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蹒跚走向厨房边的洗手间。她漱口、洗一把脸,把头发往后抓,绑成很紧的低马尾。
「有没有搞错?柯斯莫,不要碰。」那只猫在闻地上的呕吐物。「你也帮帮忙。」
柯斯莫彷佛听懂了她的话,做了一件牠从来没做过的事:跳进她的怀中。她小心翼翼抱着猫,藏起烧焦的毛。
「野蛮人就在门外,要来攻城略地。」她低语。「我们去击退他们吧。」
门铃又响了。
亚丽丝思考在这种时刻她想成为谁,答案是沙乐美,狼首会的会长,去年亚丽丝用恫吓的手段强迫她出借圣殿。美貌富家女,习惯所有事都顺她的意。要是达令顿品味不够好,就会和这种女生交往。
她慢吞吞开门,不慌不忙,对达令顿的父母猛眨眼,好像正在睡午觉被吵醒。「嗯?」
「妳是谁?」那个女的──荷波,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她的眼前出现双重影像──她的和老人的。她又高又瘦,穿着剪裁完美的羊毛长裤搭配丝质上衣、珍珠项链。那个男的──一看到他,她立刻感受到纯粹的不齿沸腾冒出。他长得很像丹尼,丹尼尔,达令顿。实在太像我。但他也一点都不像他们两个。亚丽丝这一生见过很多低级人渣,总是想要钻漏洞轻松捞钱。这种人最好骗。
「亚丽珊卓。」她说,语气冷淡,一手抚摸柯斯莫的毛。「达令顿去西班牙了,我帮他看家。」
「我们──」
「我知道你们是谁。」她的语气充满比例相等的大量轻蔑与无视。「他不希望你们进来。」
丹尼尔.达令顿气急败坏。荷波瞇起眼睛、扬起一条完美的眉毛。
「亚丽珊卓,我不知道妳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儿子派妳来当看门狗,但是我要和他说话。现在就叫他出来。」
「又没钱了?」
「给我滚开。」丹尼尔说。
亚丽丝的本能反应是用力推他一把,欣赏他的瘦屁股摔在碎石车道上。她在老人的记忆中看过这两个人,他们从不关心丹尼,几乎完全不会想到他。虽然亚丽丝的妈妈总是付不出水电费,也无法给她任何一点稳定感,至少她关心女儿。亚丽丝再想动手也不行,她必须保持富家女模式。
「不然咧?」她冷笑。「这栋房子不是你们的。我看还是报警好了,让他们来处理。」
达令顿的父亲清清嗓子。「我……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过节的时候丹尼都会打电话给我们,平常也都会接我们的电话。」
「他去西班牙了。」亚丽丝说。「而且他正在接受心理治疗,学习设立心理界限。你们也该考虑学一学。」
「走吧,丹尼尔。」荷波说。「这个小贱货自以为了不起,嚣张得很。我们下次会带着律师的存证信函过来。」她大步走向range Rover休旅车。
丹尼尔对着她的脸摇摇手指,努力想挽回颜面。「一点也没错。妳真的没有资格──」
「给我滚回去,窝囊废。」低沉沙哑的声音咆哮。那不是亚丽丝的声音,她知道达令顿的父亲看到的也不是她的脸。「你把我当成人质关在自己家里,不孝的畜生。」
丹尼尔.阿令顿四世倒抽一口气,蹒跚后退,差点跪下。
亚丽丝用意志逼退老人,但并不容易。她感觉到他在脑中,他强烈的决心,好斗的精神对一切宣战:他自己、整个世界、身边的所有人事物。
「丹尼尔,不要再拖拖拉拉了!」荷波在车上大喊,发动引擎。
「我……我……」他张大嘴,但现在他只看到亚丽丝平静的脸。
老人在她脑中狂怒挣扎,有如即将挣脱牵绳的狗。孬种。胆小鬼。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儿子?你甚至没种面对我,只会给我下药,让我无力抵抗,但最后我还是赢了,对吧?
柯斯莫在亚丽丝怀中扭动。她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轻快地说:「掰啦。」
丹尼尔.阿令顿好不容易上了车,Range Rover扬长而去,激起一片碎石。
「谢了,柯斯莫。」亚丽丝轻声说,让猫咪从她怀中跳走,牠轻快地往屋后跑去,准备抓老鼠。「还有你。」
她用尽全力将老人推出心灵。他出现在她面前,浴袍敞开,消瘦裸体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白色毛发。
「让你上身只限这一次,单次搭乘。」她说。「休想劫持这辆车。」
「丹尼在哪里?」老人怒吼。
亚丽丝不予理会,大步上楼去找道斯与透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