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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会不会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梅西轻声问。她们坐在客厅里,萝伦和草地曲棍球队的其他人也都在,一群人忙着做装饰酒趴的纸花。她们计划将宿舍打造成阴森的花园,在小容器里装上巧克力做的土,然后塞满虫虫软糖。「我满脑子都是星期五晚上的事。」
万圣节到来之前她们还有很多事要完成,但只剩下几天时间了。道斯列出她和梅西要读的数据,亚丽丝把书带回宿舍,除了上课和吃饭,她们都在埋头研究,平常塞在床底下藏好。梅西竟然自告奋勇犯险,亚丽丝依然不知该作何感想,但她也很庆幸有个伴,而且梅西的兴奋中和了道斯的忧虑。
「这个是现实人生。」亚丽丝举起口红胶提醒她。「忘川会的事……只是消遣。」
她不只提醒梅西,也提醒自己。天气变冷之后校园的气氛也变了。新学期的第一个月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虽然已经不是夏季,但也尚未真正入秋,依然能感受到几许温暖柔和。现在帽子和围巾开始登场,靴子取代凉鞋,校园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亚丽丝与梅西依然会把窗户开一个缝,有时甚至完全打开──宿舍暖气拥抱新季节的热情有点太过头。然而,当她窝在强艾的阅览室或去贝斯图书馆会见哲学助教,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日常习惯的危险惬意。她依然感到课业困难,但至少能及格了,几乎每科都能拿到C甚至B,虽然成绩普通,却是她辛苦得到的。我可能会失去这一切,她告诉自己,啜饮着新泡好的茶,肌肤感受到温暖。这样的轻松、这样的平静。太过珍贵,太过难得。
她忙着在向日葵上黏眼睛的时候,手机发出简讯提示音。她差点忘记埃丹了,或许她希望埃丹已经忘了她,毕竟怪咖已经还清债务,派她去暴力讨债的新鲜感应该也过去了。简讯内容是一个地址,亚丽丝不知道在哪里,搜寻之后她发现是在旧格林威治。她要怎么去那里?
「下学期妳要修戏剧吗?」梅西问。
「当然。」
「怎么了吗?」
「是我妈。」这不完全算是说谎。
「我爸妈应该会有意见。」梅西接着说。「但我可以说是为了训练公开演说。非戏剧主修的学生只能选莎士比亚演出课。」
「又是莎士比亚?」萝伦厌恶地问。她主修经济,需要大量阅读的科目都会被她嫌得要死。
梅西大笑。「对啊。」
我可以击败你,但不愿污我双手[64]。亚丽丝不记得出处,但她很想把这段话传给埃丹。但她只是传讯息问道斯奔驰车是不是还在令牌居。
为什么问?道斯回答。
道斯像只老母鸡,一心想保护心爱男孩的宝贝车子,亚丽丝没心情应付她。为了亲爱的达令顿,她赌上了一切,现在她需要交通工具。她不回答,等道斯投降,终于,她的手机再次叮了一声。
在。记得加油。
亚丽丝喜欢开那辆奔驰。坐在车上,她觉得自己变成不一样的人,更美丽、更有魅力,是那种会引人好奇的女性,脚下踩着很淑女的小平底鞋,说话时语气轻柔,慢吞吞拉长元音,好像觉得很无聊。车当然是她自己买的。那么多车子里,她一眼就看上这辆──漂亮的老古董。虽然不够务实,但她本来就不是务实的人。
亚丽丝打开收音机。九十五号公路上没什么车,她考虑要不要驶离干道沿着海边兜兜风,也可以绕路去看看丁博群岛。达令顿说过,有些岛上矗立着知名豪宅,有些面积太小,顶多只能放个吊床,据说海盗基德船长将他的宝藏埋在其中一座岛上。但她没时间享受富家女幻想。她必须尽快完成埃丹交代的杂事,明天手稿会要举行仪式,她要回去做准备。亚丽丝希望让执政官看见她可以独当一面,不需要加强监督。
抵达旧格林威治时,暮色已经降临,天空变成纯深蓝。大部分位在高速公路出口附近的小镇都很丑,但这里似乎没有贫民区。到处是美观的商店橱窗、雅致的石墙,茂盛的树木对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伸展黑色枝枒。她跟着导航开进一条微弯道路,经过大片草坪与面积广大的旧豪宅。现在她终于能理解埃丹的简讯。
他传来对方的姓名与欠债金额时,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莱纳斯.雷特尔,五万。
五万?她问。
埃丹没有回复。
那个名字感觉像是科技业的人,她知道埃丹在洛杉矶有很多高级客户,吸兴奋剂阿得拉保持身材纤细的女人,电视台高层开趴时也喜欢来点药物助兴。那种事感觉很不适合这个高贵富裕的小区,不过至少现在她明白埃丹怎么让这个人欠下这么大笔债。他一定很清楚对方多有钱,所以愿意拖欠累积利息。
她逐渐放慢车速,最后怠速停在路边,坐在车上观察那栋房子,门旁有两支巨大的川石柱,上面装饰着石雕老鹰,其中一支刻着地址。
「可恶。」
巨大的铸铁闸门,两边的高墙爬满长春藤。她看不清里面,只能隐约看到长满树木的缓坡,昏暗天色中看不见碎石车道的尽头。
她观察围墙和闸门寻找监视器。没有发现,不过不代表没有。说不定旧格林威治的人自认不需要保护。也可能他们选的机种比较隐密。万一亚丽丝在这里被抓到,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到时候安赛姆和理事会不会再费事训诫她该珍惜改过自新的机会,而是会直接把她赶出忘川会。华许—惠特利院长八成会开派对庆祝。至少会端出红酒和干酪享受一个小时。但是她别无选择。她总不能说:哎呀,我按门铃了,可是没有人在家。
亚丽丝坐在驾驶座上犹豫不决。附近看不到灰影徘徊,她不想在没有后援的状况下爬上那道缓坡。这个人可能像埃丹一样养着一群小弟。不过,黑榆庄的老人和怪咖那次的年轻人都占用过她的身体,她不愿意这么快又让灰影上身。那样的连结太强大、太密切。而且说不定会有灰影赖着不肯出去。
她伸手进大衣口袋摸摸,里面放着她从忘川会库房偷拿的手指虎,沉沉的重量令她安心。「不算偷,」她喃喃自语,「毕竟我是但丁。」味吉尔才对。
问题是,现在她两者都不是。她只是亚丽丝.史坦,她是来帮人讨债的。她将奔驰车停在几个路口外,找出那栋房子的卫星影像,一边研究一边等天黑。那栋房子占地非常大,长长的车道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她看到屋后有个像蓝色喉糖的游泳池,还有一个附属建筑,可能是别馆,也可能是凉亭。
至少揍有钱人满新鲜的。
她锁上车门,最后摸一下求好运,然后大步走向围墙东侧角落,她很庆幸这里的路灯相隔很远。除了一个推着婴儿车慢跑的苗条女性,没有其他路人。亚丽丝戴上手指虎。这玩意是实心的黄金,据说放入参孙头发的部位触感粗糙。她不知道那是传说还真的,不过只要能让她一拳打穿墙壁,她没有任何意见。「我的双足受到束缚,但我的拳头是自由的。」她自言自语,也可能是对达令顿说。《力士参孙》。但就算她背出了米尔顿[65]的句子也没用,他不在这里,无法感到佩服。
手指虎让她握拳的动作变得很不自然,但带来的力量让她能用双手轻松翻过围墙。即使如此,她从墙头跃下之前依然犹豫了一下。她穿着黑色帆布鞋,要是她跳下去的时候脚踝骨折,就只能冷得半死等道斯来接她。
她数到三,然后逼自己跳。幸好树木已经开始掉叶子了,满地落叶让地面没那么硬。她小跑步沿着车道外围往房子前进,担心随时会看到手电筒光束或听见警卫喊叫。说不定莱纳斯.雷特尔养了一群吃不饱的杜宾犬,等着拿她当点心。但是她没有听见其他声音,只有她踩在护根土上的声音,松树在风中抖动的声音,以及她快喘不过气的声音。达令顿一定会笑她。史坦,每天用跑步机二十分钟。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康的心灵。
「哦?呵,现在是谁被迫每天做裸体瑜伽啊?」她停下脚步喘气。前方的树丛间可以看到豪宅的轮廓,没有灯光。搞不好雷特尔真的不在家。老天,要是这样就太好了。即使如此……五万元的百分之五。她一辈子没拿到过那么多钱。埃丹以她妈妈作为要挟,强迫她帮忙讨债,而她竟然蠢到第一次行动就成功,因为她太习惯唯命是从。但或许她有点太自在了。暴力很容易。那是她的母语,很自然就会重新掉进去,随时可以使用。而且她慢慢存了一点钱,她不能假装没有因此感到欣喜,这是她的保命钱,万一耶鲁和忘川会不要她了,曾经的承诺全部作废,至少她不至于落得一无所有。
她好不容易走上缓坡顶,在树丛边缘停下脚步。这栋房子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会像黑榆庄一样是爬满长春藤的古色古香红砖屋,但这栋房子占地辽阔、通风良好,而且全白,像蛋白霜堆成房子,上面拉出斜斜的屋顶,无数窗户都装上条纹遮阳棚,宽敞露台非常适合举办草坪派对。她不知道要怎么进去。或许她应该用魔法改变外型,但她没时间做计划。
亚丽丝猜想现在她已经犯下擅闯民宅罪了,不过她还是不太敢打破窗户──这让她很生气。她自诩为炮弹,但也不过如此而已。莱纳斯.雷特尔的财富令她生怯。其实非常合理。这个人不是纽哈芬的底层毒贩,如果她被逮捕,埃丹不会出钱保她。
「我肏。」她嘀咕。
「先喝杯酒再说吧?」
亚丽丝强忍住尖叫猛转过身,双脚刺刺麻麻。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一身洁白无瑕的西装。她差点跌倒,急忙站稳。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
「妳和别人打赌来这里试胆?」他和善地问。「平常来乱按门铃、踢翻花盆的孩子比妳更小一点。」
「我……」亚丽丝思考该撒什么谎,但有什么好撒谎的?于是她改为用心灵搜寻整个镇。这栋房子和庭院周围都没有灰影,她扩大范围,到了一座占地广大的中学时,她的意识才终于有那种朦胧、收缩的感觉,表明有灰影存在。光是知道可以召唤灰影就让她安心许多。「埃丹派我来的。」
「埃丹.夏斐尔?」他问,显然很惊讶。
「你欠他五万。」她说,感觉很荒谬。这栋豪宅维护得很好,而且她看得出来莱纳斯.雷特尔本人也过得很好。
「所以他派一个小女生来讨债?」雷特尔似乎很困惑。「有意思。要进来吗?」
「不了。」她没理由进去,而且她短短的人生几乎都在麻烦中打滚,她至少学会一个道理:除非做好逃脱计划,否则不要进陌生人的家。遇到有钱的陌生人更要加倍小心。
「随便妳。」他说。「外面越来越冷了。」
他大步从她身边经过,走上通往露台的台阶。
「我今晚就要拿到钱。」
「办不到。」他高声回应。
可想而知不会那么简单。亚丽丝拉扯那个中学老师,让她沿着旧格林威治的街道过来豪宅旁边。但灰影是没有办法时才能用的招数。
她跟着莱纳斯.雷特尔走上台阶。
她跟着他走进宽敞的客厅,米白色沙发组、蓝色中国风装饰。壁炉架上放着点燃的白色蜡烛,大型玻璃茶几,角落有个吧台,昂贵名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有如埋藏的宝藏,琥珀色、绿色、宝石红。沉重花瓶里插着白色绣球花,看起来像滚滚堆栈的的云朵。非常华丽的同时也非常老派。
「你在模仿《大亨小传》[66]的主角盖兹比?」
「其实我想模仿的是汤姆.伍尔夫[67]。」屋主边说边走向吧台。「不过像盖兹比也不错啦。妳要喝什么?请问芳名……?」
他在问他的名字,但她只是说:「我接下来还要去别的地方。」如果已经蠢到打破第一条规则,跟着陌生人进了他家,那么第二条规则就是千万不要喝对方给的饮料。眼前的有钱陌生人随时可能变成有钱变态。
雷特尔叹息。「现代社会总是让人忙个不停。」
「可不是吗?那个,你感觉很……」她不确定该怎么说。和气?绅士?有一点怪但并不坏?他出乎意料地年轻,可能才三十,有种高雅的俊美。身材高瘦、骨架精美、肤色苍白,金黄头发长度及肩,摇滚巨星的发型和完美白西装很不搭。「呃,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不过你很有礼貌。我很不想来这里,也不愿意威胁你,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妳帮埃丹做事多久了?」他边问边在酒杯里放进冰块、波旁威士忌。
「不久。」
他正在仔细观察她,他的眼睛是很浅的蓝灰色。「妳有毒瘾?」
「没有。」
「那是为了钱?」
亚丽丝压抑不住苦笑。「是也不是。埃丹抓到我的把柄。就像你一样。」
他露出微笑,牙齿比肤色更白,亚丽丝有种冲动想后退,但她急忙控制住。那个笑容、苍白脸庞、王子发型,这一切都感觉很不自然。她将双手插进口袋,手指重新套进参孙手指虎。
「亲爱的孩子,」雷特尔说,「埃丹没有我的把柄,也永远不会有。不过我还没解开妳这个谜团,太有意思了。」
亚丽丝不确定他是不是想把她,但其实无所谓。「你不缺钱,快点汇五万给埃丹,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可以继续做有钱人星期三晚上在豪宅做的事。你可以安心移动家具、开除总管之类的。」
雷特尔端着酒杯在白沙发坐下。「我才不要给那个油腻的畜生钱,一毛都不给。妳就这么跟埃丹说吧。」
「我也很想,但是……」亚丽丝耸肩。
雷特尔嗯了一声,似乎十分期待。「现在更有趣了。要是我不肯给钱,妳打算怎么办?」
「他要我揍你。」
「噢,太好了。」雷特尔说,表情真的很愉快。他往后一靠,双腿交叉,手臂张开,彷佛欢迎看不见的大众享受他的慷慨赠礼。「尽管试试。」
亚丽丝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她不想揍一个无意自保的人。他大概是嗑了太多药,也可能是太无聊想找乐子。说不定他只是从来没理由怕她这样的人,他的想象力不足以应付。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很爱这个高雅的家、那些美观的物品。说不定只要搞点破坏就能让他屈服。
「我没什么时间,等一下还要去跟乔叟约会。」她把壁炉架上的花瓶扫到地上。
但没有碎裂声。
雷特尔站在她面前,修长洁白的手指小心护着花瓶。他的动作很快,太快了。
「哎呀、哎呀。」他啧了一声。「这可是我亲自从中国带回来的呢。」
「是吗?」亚丽丝后退。
「一九三六年的事了。」
她没有犹豫。她握住手指虎狠狠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