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亚丽丝等到天亮才回宿舍换衣服。她跟萝伦借了一件柔软的克什米尔毛衣，穿上最不破烂的牛仔裤。她希望表现出认真负责的模样，让人愿意投资，但是那双老旧磨损的靴子没得换。
她打电话给安赛姆要求见面，原本以为他会叫她去找新执政官。但他刚好那天下午要搭火车来纽哈芬，于是同意挤出时间给她。
「那个地方的名字有点怪，希望妳不要介意。」他说。「我和人约在那里开会，然后就要回纽约了，不过我可以和妳见面，算是晚一点吃午餐。」
骷髅贝。那是家生蚝吧，建在水面上。亚丽丝确认盐珠项链好好藏在借来的毛衣底下，然后骑脚踏车出发。她有时会忘记纽哈芬就在海边，其实是个海港城。
骑车前往霍华大道的路程意外优美，树叶正在变色，越靠近海边房子越豪华。这里的豪宅和旧格林威治不一样。大门廊、窗户面向街道，有种开放的感觉，彷佛是为了让人欣赏、享受而设计，不是为了藏在围墙里。
道斯知道她弄丢奔驰车时很生气，因为那辆车的意义不只是交通工具而已。
「什么叫做妳把车弄丢了?」她怒吼。
「我没有弄丢。我知道在哪里。」
「快告诉我，我去开回来。我有备用钥匙。我们──」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因为太危险。但亚丽丝无法解释。莱纳斯.雷特尔。她去旧格林威治的原因。梦中达令顿变回原本的模样。我从一开始就呼喊着妳的名字。这一切都太超过了。
「妳弄丢了他。」道斯火冒三丈。「现在又弄丢车。」
「我没有弄丢达令顿。」亚丽丝努力控制脾气。「他又不是硬币，不可能不知不觉不见。艾略特.桑铎派地狱兽吃掉他，所以啦，有意见就去墓园对他的坟墓说。」
「妳应该──」
「怎样?我应该怎样?知道正确的咒语、正确的魔法?我应该抓住他，和他一起下地狱?」
「对。」道斯嘶声说。「没错。妳是他的但丁。」
「如果是妳就会那么做?」
道斯没有回答，亚丽丝知道应该就这样算了，但她实在太累、太受伤，无法善良。「道斯，我比谁都清楚妳会怎么做，要我告诉妳吗?妳会吓得尿裤子。妳会像我一样动弹不得，达令顿还是会消失。」
电话另一头沉默，接着她大声吼骂，但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字眼，所以不知道如何正确组合音节。「去妳的!去妳的!去妳的!」
那很不流畅的咒骂刺穿了亚丽丝的凄凉情绪。她的怒火瞬间熄灭，她差点笑出来──她知道真的笑出来就完蛋了。
她做个深呼吸。「对不起，道斯。妳不知道我有多抱歉。但车子不重要。我才重要。妳才重要。我保证会把车找回来。只是……只是现在我需要一点体谅。」
许久之后，道斯说：「好吧。」
「好吧?」
「嗯。目前我愿意体谅。对不起刚才骂妳。」
亚丽丝终于笑出来。「没关系。妳应该多练习骂人，道斯。」
亚丽丝知道那家餐厅在游艇俱乐部里，但不是她想象的模样。她原本以为会有泊车小弟，男客一律穿蓝色休闲西装、女客一律配戴珍珠。没想到餐厅只是一栋位在海滨的普通建筑，店外面挂着国旗，停车场很大。亚丽丝将自行车锁在台阶栏杆上。她很想把头发挽起来，让模样显得保守一点，但她脖子上的伤依然红肿，就好像身体在对抗发炎，但是贴上OK绷又感觉像在掩饰吻痕。
安赛姆的座位在有屋顶的露台上，四人桌，面向大海，港口停满船只，桅杆往不同的方向歪，有些船用女性的名字，有些则用谐音：英雄船说、风狂小妞、舷情逸致。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感觉很像名表的广告。其他桌的客人大多是耶鲁学生和家长，也有生意人悠闲吃午餐，几位穿着铺棉外套的老太太慢慢喝着粉红酒聊天。
他看到她，出声招呼：「亚丽丝!」他的语气温和又有点惊讶，好像忘记了他邀请过她。「坐吧。」他挥手招来服务生，后者将菜单放在她面前。「我已经吃过了，妳随意点吧。」
有人请客，亚丽丝不会假客气。好像应该点孔雀蛤或烤鱼才对，但妈妈多年来一直尝试各种健康食物，全谷类、角豆芽，导致她一生无法摆脱对垃圾食物的渴望。她点了迷你汉堡，饮料则是可乐，她需要补充咖啡因。
「真希望我能像妳这样毫不顾忌饮食。」安赛姆拍拍肚子，虽然他一点也不胖。「年轻人挥霍青春。要是早知道中年会像这样，我年轻时就会多吃炸鸡少健身。」
「你中年了?」
「呃，快了……什么?」
亚丽丝惊觉自己盯着他看。「对不起，你感觉不太一样，比较轻松。」
「很奇怪吗?妳大概不会相信，但我真的不觉得训斥大学生很有趣。」
「道斯是博士候选人。」
他瞥她一眼。「妳懂我的意思。」
现在新执政官上任了，安赛姆抛开忘川会的义务与烦恼，感觉变了一个人。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康涅狄格州。」她说。「我以为我得去纽约。」
「通常每个月我都会来康州一、两次，因为要开会。所以董事会才找我帮忙代管忘川会。由于贝克曼院长的命案，我认为应该关心一下。他是传奇人物。认识他的人想必都很难过。」
「你认识他吗?」
他歪头。「妳找我见面就是为了这个?百夫长要妳来确认不在场证明?」
「不是。」亚丽丝说，真的不是。而且亚丽丝也没理由怀疑安赛姆和那两位死者有关。「对不起。因为去年发生的事，习惯一下改不了。」她耸肩。
「我懂。应该要保护妳的人没有尽到责任，对吧?」
从来都没有。然而，这个午后阳光明媚，她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坐在这张桌边，她不愿意想那些。「可以这么说。」
「忘川会要求我们付出太多，对吧?」
亚丽丝点头。她很紧张，双手汗湿。昨夜凄惨恶梦连连，中间醒来时她都在思考今天该怎么说才最有说服力。但现在安赛姆自己起了个头，她要善加利用。「没错。」她说。「你看过我的档案。」
「现在妳过得很惬意。」
「可以这么说。」
「告诉我加州是什么样子。」
「就像这里一样，只是水比较暖，人比较好看。」
安赛姆大笑，亚丽丝感觉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她原本以为安赛姆会端起权威架子，但眼前这个人不算太差。他午餐时应该喝了两杯酒，此刻正在享受远离办公室的轻松。她可以善加利用。
「你来见什么人?」
「几个在斯坦福工作的朋友。妳知道以前的AIG保险大楼在哪里吧?」
「不太清楚。」
「不知道也不可惜。总之，他们算是我们业界的异类，不过呢，我喜欢可怜人，而他们需要一点建议。」
「隐藏被赶散的人。」她喃喃说。
安赛姆再次大笑。「没到那种程度啦。」
看来安赛姆知道以赛亚书的那个句子。不过，假使他真的与命案有关，应该不会主动说出那个句子。「你看起来不像信仰虔诚的人。」
「我不信教，不过这是纽哈芬大家都知道的故事。老天。」他摇头，细心打理的头发一根也没乱。「连我自己都嫌无聊。」
「继续说，」她说，「我喜欢这种传说。」尤其是能帮她抓到杀人凶手，让透纳对她另眼相看。
安赛姆一脸怀疑，但还是说下去。「这个典故来自于约翰.达文波特牧师为了支持三法官所做的布道演说。」
三法官。有意思，亚丽丝发现她喜欢这版本的安赛姆。感觉有一点像达令顿。不是她认识的达令顿，而是没有在黑榆庄长大也没有爱上忘川会的达令顿，更多圆滑、较少渴望的达令顿。比较不像她的达令顿。
「妳没去过法官洞?」安赛姆问。「好吧，事情发生在一六四九年，克伦威尔[71]下令处死查理一世。五十九位法官签署了行刑命令。一切都非常好、非常顺利。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呢，短短十年后，王室复辟，他的儿子查理二世──」
「小查理。」
「没错。小查理对父王的遭遇很不爽，也认为杀国王的先例不是好事。所以他必须以霹雳手段解决。他将五十九位法官全部判处死刑。」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法官。」而且也符合透纳的初步推理，身败名裂的兰顿教授杀害那些审判他的人。
「一些法官遭到处死，一些逃往各殖民地。然而，到处都有英国士兵，谁都不愿意收留那些流亡法官，生怕招来小查理的报复。只有纽哈芬的好心人例外。」
「为什么?」
安赛姆比比港口的船，彷佛答案就在那里。「这个城镇一向很反骨。好心的约翰.达文波特牧师登高一呼：『隐藏被赶散的人，不可显露逃民。』于是镇民便隐藏了被赶散的人。英军来搜索，镇民全体保密，并且将法官藏在西岩附近。」
「法官洞?」
「那里基本上只是一堆大岩石，但没错。那三位法官的分别姓华利、高夫、迪克斯威尔。」
亚丽丝住在纽哈芬的时间不长，但她听过那三个名字。布洛威大道分岔出去的三条街分别用了这三个名字。沿着华利街一直走，最后就会到西岩。三条街。三个法官。三起命案。
会有第三个。原来达令顿是这个意思。即使他恶魔的那一半一直在玩弄他们，享受凶手设下的谜，但他还是尽可能给他们暗示。
「那三个法官后来怎么了?」亚丽丝问。「有没有被抓到?」
「他们活到很老、很老。其中两个去了麻萨诸塞州，但迪克斯威尔改了名字，一直住在纽哈芬直到老死。他的骨灰埋在纽哈芬绿原。即使他过世一百年之后，英军还是会特别来这里对他的墓碑撒尿。由此可见这三个人有多重要。自由的烈士，诸如此类。现在他们变成了一条脚注，我为了让妳佩服而在午餐时讲的小故事。」
安赛姆竟然会想要让她佩服，她不确定该觉得不舒服还是受宠若惊。
「妳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死亡真言管用?」他靠向前。「因为到最后我们都会归于虚无，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了。」
亚丽丝其实不在乎为什么，只要管用就好。「你很了解纽哈芬。」
「我喜欢历史。但历史赚不了钱。」
「法律含金量才够高?」
安赛姆耸肩。「忘川会给了很多承诺，耶鲁也是，但是在纽哈芬都不会成真。就算对这个地方再忠诚，也不会得到回报。」
看来他其实不像达令顿。「忘川会呢?」
「忘川会只是课外活动。太认真看待很傻。甚至很危险。」
「你在警告我。」就像米歇尔.阿拉梅丁一样。
「我只是聊聊而已。但妳今天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听我说克伦威尔的历史，以及在康涅狄格州老去的危害。」
时候到了。「你说看过我的档案。我妈……我妈状况不好。」
「生病了?」
太爱追逐虚假奇迹是一种病吗?一心在宝石与占星术寻觅不存在的模式，这种症状有名字吗?认为只要不吃乳制品或麸质或反式脂肪，就能看清生命的神秘真相呢?可以将洛杉矶视为疾病吗?
「她没事。」亚丽丝说。「她只是不切实际而且不善理财。」这样说算是很客气了。
「她让妳觉得丢脸?」
这个问题让她吃了一惊，突然勾起的强烈情绪令亚丽丝措手不及。她不想感觉渺小、赤裸，像个没有保护的孩子，孤伶伶的小女孩。学期才刚开始，她已经精疲力竭、油尽灯枯，一年多前来到耶鲁的同一个亚丽丝，只要感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能伤害她，便会立刻发动攻击。她想要好妈妈，能够保护她、给她好建议。她想要真实存在的爸爸，不只是妈妈拒绝说出来的鬼故事。她想要达令顿，现在他在又不在，她需要他的帮助才能搞定这疯狂的一切。这许多感受同时来袭，她讨厌那种眼泪灼痛喉咙后方的感觉。
亚丽丝喝了一口水，控制住情绪。「我必须想办法帮她。」
「我可以帮妳找有薪水的暑期实习工作──」
「不，我现在就需要钱。」她没有打算用这么狠的语气，但真正的亚丽丝抬起头，她厌倦了旁敲侧击、虚与委蛇。
安赛姆双手抱胸，彷佛准备迎击。「多少?」
「两万。」足以让米拉将现在的公寓退租搬去新的地方，足够让她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应付生活。但前提是她要能说服妈妈离开洛杉矶。亚丽丝认为并非不可能。只要能让她和妈妈好好活下去，必要时，她会不惜使用使役魔法。
「妳要借这么大一笔钱?」
「不是借，是给。」她纠正。「我还不出这么多钱。」
「亚丽丝，妳的要求──」
现在是摊牌的时候了。「你看过我的档案。你知道我有什么能力。我可以看见鬼魂。我甚至可以和他们说话。你们想知道阴间的事?想接触界幕另一边?我可以帮你们。书蛇会需要一大堆愚蠢的仪式，我不需要。」
安赛姆目瞪口呆。「妳能听见他们说话?」
她点头。
「那……那非常危险。」
「相信我，我知道。」
「但也有太多可能性……」安赛姆的表情难以解读。刚才随和的笑容消散在咸咸海风中。或许他抛开忘川会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魔法，但他也非常清楚忘川会有多重视这样的接触，从中可以获取多大的权力。桑铎曾经说忘川会是「餐桌上的乞丐」，没有威权的权威，只能接受八大社团愿意施舍的零碎魔法。亚丽丝的天赋带来改变，权力是他们全都理解的语言。
「亚丽丝，」他说，「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妳诚实回答。」
「好。」
「妳说过愿意放弃，不再试图寻找达令顿，妳准备好放下了。」亚丽丝等他说下去。「但妳感觉不是会轻易放下的人。」
亚丽丝知道他可能会逼问这件事，要应付其实很简单。因为她很清楚他想要什么回答。
「你看过我的档案，」她重复，「你知道忘川会给了我什么条件。我之所以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想玩魔法游戏。你们全都以为界幕另一边的世界很特别，但那只是因为你们不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注视那个深渊。我来耶鲁不是为了魔法，安赛姆先生。」
「叫我麦克吧。」
她不理会。「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魔法、不是为了玩乐，也不是因为我想交朋友、在鸡尾酒会上谈诗。我来这里因为这是我仅有的机会，我不希望未来还是像档案里写的那样。达令顿只是个有钱少爷，纡尊降贵和我说过几次话，我不可能为了他抛弃未来。」
这些全都是真的，除了最后那一段。
安赛姆端详她，估量她所说的话。「妳说过忘川会亏欠他。」
「我不是忘川会。」
「妳没有暗中计划救他?」
「完全没有。」亚丽丝毫不迟疑地说。
「我要妳保证。我要妳用母亲的命发誓，因为要是妳耍我，妳不但拿不到钱，也休想救人。我不是慈善机构。」
「我保证。」
「亚丽丝.史坦，妳确实出人意表。」安赛姆站起来。他拿出几张钞票随手扔在桌上。接着他伸个懒腰，脸转向阳光。「很愉快的午餐。晒晒太阳、看看海、陪美女聊聊天。我觉得几乎像个人了。看看能不能撑到回纽约。」他伸出一只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蓝眸清澈。「只要妳规规矩矩不惹事，我会帮妳弄到那笔钱。」
现在安赛姆完全不像达令顿了。他只是一个黝黑的西装男。他是个有钱的骗子，想要找机会捞好处，很乐意利用她。他只是另一个在不属他的国家搜刮文物的贼。他是亚丽丝看透的那个忘川会，不是达令顿热爱的那个忘川会。
亚丽丝和他握手。「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