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万圣节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在令牌居的餐厅开会。这里感觉比起居室正式，道斯说因为需要空间。亚丽丝本来还不懂，一看到史特林图书馆的超大蓝图摊开在餐桌上，她立刻明白了。道斯搬出心爱的白板，准备了一壶热苹果酒，整个令牌居洋溢发酵苹果的气味。
梅西出门之前换了三套衣服，最后终于选定紧身花呢外套配丝绒裙子。
「妳应该知道是在帮我们忙吧?」亚丽丝问。
「想要赢得职位，就要做相应的打扮。」
「妳想要什么职位?」
「我也不清楚。」梅西说。「不过，假使魔法是真的，我想留下好印象。」
难道所有人都渴望魔法?亚丽丝思考着，带梅西走进令牌居，看着她瞪大眼睛欣赏屋里的一切：向日葵楼梯、彩绘玻璃、壁炉周围装饰的手绘磁砖。为什么要让小孩相信有魔法?为什么要给他们永远无法满足的梦想──不可思议的真相、难以想象的变化──然后将他们推进荒芜的现实世界?在达令顿身上，她看见失去这些造成的影响，但或许她心中也有同样的遗憾。知道现实中没有秘密的英雄使命，没有能看出她潜力的善良导师，没有必须打倒的邪恶敌人。
太多故事让人们渴望更美好的世界、向往其中无限的可能，最后却无法实现，或许就是这样的遗憾，让他们成为忘川会手到擒来的猎物。或许梅西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穿上花呢与丝绒、戴上假翡翠耳环，梦想能在衣橱深处找到通往奇幻世界的门。亚丽丝只希望衣橱里不会有恐怖的东西伺机偷袭。
那晚稍早，她去监督手稿会的仪式，看着他们将高居畅销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手绑在椅子上，把她的头往后仰，然后将一只夜莺放在她口中，用迷你绳索固定住。然后等夜莺在她喉咙里大便。这个仪式据说能找回她传奇的歌声。那才是魔法的真面目──鲜血、内脏、精液、口水、装在罐子里的器官，用来猎捕人类的地图，未出世胎儿的头骨。书本与童话故事本身没有错，错在内容只说出一半的真相，制造出假象，让人以为那个世界里只有坏人必须以鲜血付出代价，邪恶后母、坏心继姊，魔法是正义的力量，而且不需要牺牲。
她们到的时候，透纳已经坐在餐桌旁专心研究道斯准备的资料。亚丽丝怀疑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和崔普说话，崔普在厨房狂吃，那里有精致的冷肉拼盘、干酪火锅、几何形状的酥皮小点心。
一看到她，他立刻大喊：「亚丽丝!」嘴里还含着干酪。「妳的好姊妹道斯手艺太变态。简直疯了。」
道斯正忙着将热苹果酒装进杯子里，表情卡在开心得意与严厉谴责之间，结果变出要笑不笑的纠结模样。她今天难得穿牛仔裤，没有像平常那样穿运动裤，头发也扎成法式发辫。就连崔普也穿上蓝色休闲西装外套和Polo衫，而不是平常的T恤配运动裤。亚丽丝突然觉得自己的打扮不够隆重。
「快开始吧，」透纳说，「有人明天还要上班。」
有人还要交报告，亚丽丝想着。更别说还有越堆越高的指定阅读书籍：《灯塔行》[72]让她觉得很无聊;《黄色笔记纸上的小说》带给她惊喜;一页又一页的希罗多德[73]，让原本喜欢上希腊历史的她改变心意;华莱士.史蒂文斯[74]又长又晦涩的诗有时让她进入梦境般的状态，有时会让她直接睡着。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主修英美文学，但她没有能力选其他科系。主修这个系会害她与新任执政官互动更密切。
今天下午她和执政官在令牌居起居室见过面，讨论亚丽丝监督手稿会鸣鸟仪式的准备工作。华许—惠特利教授小口啜饮雪莉酒、品尝义式脆饼，一边检查亚丽丝的索引卡，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说：「勉强通过。」
亚丽丝很想发出胜利欢呼，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过，确实了解仪式内容之后，她很难保持胜利的心情。她想回家，再也不要想起这件事，但她下定决心要在试图打开地狱通道之前，把报告打好交给执政官。院长，不必担心。不需要特别注意我们。
大家在餐桌边就座，亚丽丝小声问透纳：「兰顿教授有小孩吗?」
「一个儿子。住在亚利桑那州。他有不在场证明。」他回答得很快，亚丽丝意识到，虽然他人在这里，但心思不在，他不断在思索教职员命案的细节。
「你最好再确认一次他的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妳发现了什么?」
「我们追查的圣经句子全都引向查理一世被处死刑的事件。但真正复仇的人是他的儿子。」
「妳怎么突然成功破解了?」
「我是天才侦探。」亚丽丝说，用手指点点脑袋，看到他翻白眼，她感觉超痛快。「我挖掘了一下，将线索拼凑起来。」她不打算说出午餐时间和安赛姆见面的事，也不想说恶魔、吸血鬼的事，虽然她怀疑玛珠丽.史蒂芬是被吸干了生命力。她希望先进一步确认，以防只是她自己想太多。
道斯用餐刀敲敲玻璃水杯，声音意外地清脆响亮。所有人同时回头看她，她雀斑底下的皮肤瞬间通红。她说：「我们……开始吧?」
崔普过来餐桌坐下，一手端着的盘子里食物堆成山，另一手拿着一瓶啤酒。「要先宣誓之类的吗?」
「不准撒谎。尽量不要太混蛋。」透纳说。「这就是宣誓了。快点开始吧。」
道斯在牛仔裤上抹抹双手，走到白板旁边就位，她粗略画出史特林图书馆的平面图。她指着入口以及通道的第一关。
「我们十一点整准时集合做准备。待在利诺尼亚阅览室。闭馆时，我们用非常基本的障眼法术藏起来。」
道斯继续说明他们要躲在利诺尼亚阅览室的哪个部分、会在哪里使用法术。梅西小声问：「我们要怎么跟萝伦解释?要是我们提早离开酒趴，她一定会生气。」
亚丽丝也还没想到。她们必须想出一个无聊至极的借口，这样萝伦才不会想跟来。
「能够参考的数据非常少，」道斯继续说，「但建议大家至少禁食六个小时。千万不要吃任何肉类和乳制品。」
「吃纯素下地狱?」崔普笑着说。
道斯用严肃的学者眼神看他。「是为了保持大肠净空。」
这句话成功让他闭嘴。
道斯比比梅西。「我们的护卫驻扎在庭院里。凌晨一点，四个朝圣者准时开始走通道。」
「我们要怎么保护梅西?」亚丽丝问。
梅西举起红色小笔记本。「我准备了死亡真言。」
「要背起来才行。」道斯说。
梅西笑嘻嘻回答：「Quid tibi, mors, faciam quae nulli parcere nosti? 」
「妳会说拉丁文?」崔普似乎不敢相信。
梅西的笑容消失，她瞪崔普一眼，眼神充满纯粹的轻蔑。「需要的时候我就会。用死语言说出死亡真言效果更好，懂了吧?」
梅西呛辣的语气让亚丽丝很惊讶，但崔普只是耸肩。「妳说是就是吧。」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透纳问。
「从不放过任何人的死亡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梅西回答。「很有趣吧?就好像死亡是派对上讨厌的客人。」
「拉丁文很棒，」亚丽丝说，「问题是死亡真言无法对抗恶魔。」
「这部分我已经有想法了。」道斯说。
「盐盔甲。」梅西说。
道斯对她灿烂一笑。「没错。」
她脸上引以为荣的表情让亚丽丝心中闪过嫉妒刺痛，再次提醒她才是没资格在这里的人，这种想法让她感觉很可耻。
「图书馆闭馆之后我们要怎么做?」透纳问。
「我们要一起走过地狱通道的关卡。」道斯比比旁边的餐具柜。「梅西负责启动节拍器。在仪式完成之前节奏不能中断。」
亚丽丝无法理解。「松尼斯城应该没有节拍器吧?」
「对。」道斯同意。「古代会有一整群人负责护卫，并且持续敲鼓或其他乐器。但我们没有那么多人，也不知道会需要多长的时间。万一梅西没力气了，或是有人来打扰都可能有危险。」
滴答、滴答、滴答。等候引爆的炸弹。
「我们从外面开始，也就是铭文下面，」道斯接着说，「混合我们的血做标记。」
透纳摇头。「撒旦教的狗屁。」
「并不是。」道斯争辩。「血将我们绑在一起，并且唤醒通道。」
「也就是说，只要走对了自然能确定没错?」亚丽丝问。
道斯咬着下唇。「理论上是这样。每个朝圣者都有各自的角色，决定了行走的顺序。士兵第一、然后是学者、教士、王子。」她清清嗓子。「我认为学者的角色应该由我来。透纳信仰很虔诚，所以可以担任教士。」
「我可以当士兵。」崔普自告奋勇。
「你是王子，」亚丽丝说，「我是士兵。我走在最前面。」
「担任士兵的人必须封闭循环，」道斯警告，「也就是说最后一段会只有妳一个人。」
亚丽丝点头。就该这样才对。毕竟在罗森菲尔馆的地下室，是她束手无策任由达令顿被地狱兽吞噬。必须由她封闭循环。
「这时候，」道斯说，「我们已经各自在中庭对应的地点就位。四道门都以鲜血做了记号。我们需要信号，这样才能同时走向庭院中央。」她拿出一个金属片。
「调音笛?」梅西问。
道斯点头。「这个调音笛在五○年代被施过法，可以确保完美和谐。万一状况变得……艰难，我希望有助于让我们保持同步。」
所谓的「艰难」是什么意思，亚丽丝不愿意多想。「确定地点是中庭没错?」
道斯指着蓝图，瑟琳中庭上贴了一堆便利贴。「四道门、四个朝圣者、四个方位。铭文也不会只是巧合。记得知识之树吗?图书馆大门的日晷上方刻着这个句子：无知是上帝的诅咒。知识是我们飞向天国的翅膀。」
「亨利四世。」梅西笑嘻嘻看亚丽丝一眼。
亚丽丝笑着回答：「又是莎士比亚。」
「还有这个。」道斯举起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石雕的网格，格子里有数字。
「数独?」崔普问。
道斯看着他，眼神似乎不知道该塞个热水袋哄他睡，还是该用铲子打昏他。「这是阿尔布雷希特.杜勒[75]的版画《忧伤》。这些数字无论往哪个方向加总的结果都一样。我认为这是作为防堵用的。」
「能够让恶魔着迷的完美谜题。」亚丽丝说。
「没错。杜勒作品中有那么多细节，没理由选这个放在中庭。」
「中央有什么?」透纳问。「我们要走向什么?」
梅西皱起鼻子。「有个喷水池，不过很没有看头。比较像个四方形大水盆，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小天使。」
「天使是后来加上去的。因为有东西渗透石头涌上来。」
现场陷入死寂。
透纳举起一只手搓头。「好吧。我们走到中央。然后呢?」
现在道斯没把握了。「我们下去。我不清楚细节。有人说出现幻觉，并且真正有坠落感，其他人则感觉和身体分离，有种飞起来的感觉。」
「赞喔。」崔普说。
「但也可能是曼陀罗造成的。」
「那是一种有毒植物。」透纳说。「我办过一件案子，有个女人在后院种那种植物，加在乳液和药膏里。」
「曼陀罗确实有药用功效，」道斯说，「只是必须非常小心用量。」
「是喔?」透纳说。「那种植物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要不要告诉他们?」
道斯低头看着笔记，含糊说：「恶魔的喇叭。开始走之前，朝圣者要先涂上曼陀罗油。这样能松开灵魂对这个世界的牵系。不使用就无法去到另一个世界。」
「然后我们会死。」亚丽丝说。
崔普紧张地笑了一声。「只是种比喻，对吧?」
道斯缓缓摇头。「从数据判断，我们会被活埋。」
「靠。」透纳说。
「那个动词的意思很不明确，」道斯安慰，「可能是埋也可能是浸。」
崔普推开椅子。「这……真的是好主意吗?」
「我们已经没有好主意了，」亚丽斯说，「只剩这个。」
透纳不关心崔普有多紧张。「好，我们死了，」他的语气像是在问路找银行，「然后呢?」
道斯太用力咬下唇，咬破了一条细细的伤口，微微渗血。「迟早我们会遇到达令顿──至少是他还留在地狱的部分。我们将他的灵魂放进容器，然后回到人世，带灵魂去黑榆庄。这是最容易出状况的时候。」
「什么状况?」亚丽丝问。
透纳点点面前摊开的书。「要是没有封闭通道，会有东西跟来。」
「东西?」梅西终于流露恐惧，亚丽丝几乎感到庆幸。她必须认真看待这件事。
「我们的行为会被视作偷窃。」道斯说。「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地狱会轻易放走灵魂。」
崔普再次发出紧张的笑声。「所以我们要去地狱劫囚?」
「呃……」道斯沉吟。「这个形容很正确。」
「如果是劫囚，我们应该有各自负责的工作。」崔普说。「小偷、黑客、情报员。」
「你的工作是好好活着，」透纳训斥，「还有不要做蠢事害死其他人。」
崔普举起双手，他总是这样轻易让步。「当然啦。」
「我们必须动作迅速，随时保持警戒。」道斯说。「在达令顿灵魂的两个部分融合之前，我们都会是攻击的目标。」
恶魔会来追他们。莱纳斯.雷特尔那种怪物。他会不会在监视?他会不会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亚丽丝再次感觉恐慌爬上心头，总觉得敌人呈倍数成长。
「妳确定能找到他的灵魂?」透纳问。
道斯用袖子沾掉嘴唇上的血。「他的灵魂应该会想要和另一半重聚，重点在于我们所选的容器。必须是能够呼唤他的东西。就像黑榆庄的地契、阿拉梅丁送的雅玛邑白兰地。」
问题是几个月前地契已经烧成灰了，雅玛邑白兰地也在滚动条钥匙会发生爆炸时碎了。
「酒杯应该很合适。」崔普说。
「或许可以用书?」梅西提议。「初版书。」
道斯嘴唇的伤口又裂了。「必须是他珍惜的东西，要有力量能拉住他。」
亚丽丝冒出的回忆不属于自己──而是死去的丹尼尔.泰博.阿令顿三世看着孙子在黑榆庄厨房调制魔药，知道那个东西会毒死孙子，他却无能为力。她想起丹尼──达令顿──在那个不顾一切实现心愿的时刻，选择当作杯子的东西，那个小小的纪念盒，来自很久以前的美好时光。他曾经相信那个盒子有魔法，并且决心要找回魔法。
「我知道一个他很珍惜的东西。」亚丽丝说。
找寻另一个世界的梦想，实现魔法的梦想。穿过衣橱里的魔法门，说不定还可以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