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亚丽丝仰躺着。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她抹去眼睛上的水，吐掉口中的硫磺味。
「梅西!」她大喊，两手一撑站起来，咳个不停。她的手臂完好无缺，但她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感觉都太饱和、太鲜艳，光太黄，浓黑夜色有如刚研好的墨。
「妳没事吧?」梅西在她身边，被雨淋到湿透，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的盐盔甲竟然没有融化。
「没事。」亚丽丝撒谎。「大家都回来了吗?」
「我在。」道斯说，在大雨中，她的脸苍白模糊。
「有。」透纳说。
崔普坐在烂泥中，抱头哭泣。
亚丽丝看看四周，想要搞清楚状况。「刚才我看到这里有个人。」
「是妳停掉节拍器的吗?」道斯问。
「对不起，」梅西说，「他叫我停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小姐，这不是妳的错。」
「糟糕。」亚丽丝低语。
她不知道原本期待会是谁──吸血鬼、灰影，其他新奇刺激的怪物。相较于麦克.安赛姆，那些都很好对付。她们告诉梅西如何应付妖魔鬼怪入侵，但现在的麻烦是人类官僚。
他站在门口躲雨，就在杜勒的神奇数字盘下方，双手抱胸。走道的琥珀色灯光投下影子，让人看不清他。
「所有人都起来。」他的语气恼火不已。「出去。」
他们站起来，冷得发抖，拖着脚步走出中庭。
亚丽丝奋力催促脑子动起来。狼群。蓝焰。是她救了大家吗?还是安赛姆打断仪式把他们拉出来，无意间救了他们?那群狼是从哪里来的?道斯说过不该有那样的阻碍。还是说也可以怪在安赛姆头上?
「我感觉好像有人把整栋房子扔在我身上。」透纳说。
「地狱宿醉。」崔普说。他擦干了眼泪，脸颊也恢复红润。
「脱掉鞋子。」安赛姆气冲冲说。「不准弄得地上全是泥。」
他们脱掉鞋袜，赤脚跟在安赛姆身后走进图书馆，石板地面感觉有如冰块。
在发电机的昏暗灯光下，安赛姆领着他们从通往约克街的后门出去，这才准许他们坐在矮凳上穿鞋。
「透纳警探，」安赛姆说，「麻烦你留下。」然后他指着梅西和崔普说：「你们两个，我叫了出租车。」
「我身上没钱。」崔普说。
安赛姆的表情好像快忍不住揍人了。他拿出皮夹，抽出一张二十元纸钞，用力往崔普湿答答的掌心一拍。「回家去。」
「我不必坐车，」梅西说，「强艾就在旁边。」
「那套盔甲不是妳的。」安赛姆说。
梅西脱掉胸甲、护臂、护胫，尴尬地站在那里。
「史坦小姐。」安赛姆说，亚丽丝接过那堆堆盔甲。
「妳先回去取暖，」她小声说，「我会尽快回宿舍。」希望还能回去。说不定她会直接被载到纽哈芬市区扔进水沟里。
亚丽丝将盔甲放回带来时用的大帆布袋。她看到那对提灯也在里面。一定是安赛姆先收起来了。
崔普挥挥手走出图书馆。梅西慢慢倒退走向门口，彷佛在等亚丽丝给她信号要她留下，但亚丽丝只能耸肩。就这样。她和道斯最怕的事发生了。尽管她们很清楚会失去什么，但并没有因此却步。现在，她们在各种意义上都真正经历过地狱，回来之后却一无所获。
至少她没有弄丢阿令顿橡胶靴瓷盒。她把手伸进湿透的口袋摸摸盒子。当时她感觉到他生命的力量，如新叶般青翠，如旭日般明亮。但她失败了。
她以为安赛姆会押着他们去地洞或执政官办公室，正式进行处分。但显然他无意让他们有机会弄干身体。
「我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安赛姆说，不停摇头的动作像喜剧影集里失望的父亲。「你们让陌生人加入忘川会的事务，而且不只一个。」
「崔普.海穆斯是骷髅会的人。」透纳说，身体靠在墙上。「他本来就知道忘川会的存在。」
安赛姆冷冷看他一眼。「我知道崔普.海穆斯是什么人，我甚至知道他父亲、祖父是什么人。我也知道要是今晚他有个三长两短会发生什么事。你呢?」
透纳没说话。
亚丽丝尽可能专心听安赛姆说话，但她无法正常思考。她一下觉得饿得要命，好像几天没吃饭，下一刻又觉得天旋地转想呕吐。她依然在和狼群搏斗。她依然在海莉脑中，依然在挥舞球棒。她从来不确定究竟想不想留在那个世界，但真正离开之后又感受到深刻失落。哀伤无比沉重。不应该这样。永远无法醒来的人应该是亚丽丝才对，死在老旧床垫上，消失在洪流中，被冲上那间公寓的地板。埋在地狱黑榆庄废墟中的人应该是亚丽丝才对。
道斯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她的样子像融化的蜡烛。深红头发黏在苍白皮肤上，有如即将熄灭的火焰。透纳面无表情，看起来像在咖啡店排队。
「你们竟然找到地狱通道。」安赛姆继续说，语气一样压抑，像是在忍住不动手揍人。「在耶鲁校园里，却以为可以据为己有。你们未获授权便举行仪式，可能危害到数不清的人，甚至危及忘川会的存在。」
「可是我们找到他了。」道斯轻声说，眼睛注视地面。
「什么?」
她抬起头、昂起下巴。「我们找到达令顿了。」
「要不是你打断仪式，我们一定能带他回来。」透纳说。
「透纳警探，我在此解除你百夫长的职务。」
「哎呀，真是晴天霹雳呢。」透纳冷冰冰说。
安赛姆面红耳赤。「要是你──」
透纳举起一只手。「不要白费口舌。少赚一点钱有点可惜，但也就这样了。」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忘川会和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玩魔杖的家伙认真做有意义的事。随便你怎么骂，至少她们两个勇敢面对战斗。」
亚丽丝目送他离开。他最后的那句话让她挺直背脊，可惜现在自尊心派不上用场。老实说，她从来没看过秘密社团的人用魔杖，不过忘川会库房说不定有几根。她可能永远无法再去库房了。不知为何，这是她最难过的一件事──不只是被逐出耶鲁、失去随之而来的机会，更是因为从此无法进入令牌居，她早已把那里当成家了。
她想起达令顿搬石头的样子，永远努力想拯救无法拯救的东西。她之所以无法背弃忘川会金童，难道是这个原因?因为即使已经没救了，他也不会放弃?因为他认为她值得拯救?但她对彼此都没有半点用处。要是忘川会再也没有人愿意耗费心力拯救他，他会怎样?她原本可以透过安赛姆弄到一点忘川会的钱，现在这个机会也泡汤了，妈妈会怎样?
怒火让深植的无助松开。「不要拖拖拉拉。」
「妳等不及想被逐出伊甸园?」安赛姆问。
「我不认为我做错了。我只遗憾没有成功。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发现?」
「我去了令牌居。到处都是你们的资料。」安赛姆抹去眉毛上的雨水，显然很努力保持冷静。「你们多接近成功?」
她的掌心依然能感受到达令顿灵魂的震颤，那股力量依然在她的体内流动。她依然能听见那种嗡鸣，像钢铁互击的声音。「很接近。」
「我跟妳们说过，要是再乱搞绝不会轻饶。我也是不得已，我也不想做这种决定。」
「哦?」亚丽丝问。安赛姆这种人总是会觉得自己不得已。负责管钥匙的人。手握法槌的人。「那你早该听我们说。」
「我在此宣布，妳们两个从此禁止出入忘川会屋舍、禁止接触忘川会财物。」安赛姆说。「从今晚开始，若是妳们踏进本会的任何藏身处，将会被视为非法擅闯。若是妳们企图使用与忘川会相关的任何纪录、文物、资源，将会被控窃盗罪。明白吗?」
难怪他没有带她们去地洞，亚丽丝曾经在那里躲藏，不只一次在那里自行包扎伤口，道斯曾经在那里为她反抗桑铎。她听见外面有车辆在雨中驶过的声音，万圣节狂欢之后准备回家的人高声喧哗。
「我需要妳们口头确认。」安赛姆说。
「我明白。」道斯说，泪水滑落脸颊。
「你应该给她缓刑的机会。」亚丽丝说。「尽管开除我。大家都很清楚我才是坏蛋。道斯是重要资产，忘川会失去她是重大损失。」
「史坦小姐，很可惜，忘川会留下妳们任何一个都是更大的损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明白吗?」
现在他的语气有点撑不住了，之前他因为惩戒违规人员的责任必须保持冷静，但愤怒令他难以自持。
亚丽丝直视他的双眼。「是，我明白了。」
「亚丽丝，收起妳的轻蔑。我愿意帮忙，妳却看着我的眼睛撒谎。」
她苦笑。「还不是因为知道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你才肯帮忙?你想利用我，只要价钱对了，我很愿意出卖自己，所以啦，那只是交易，不要假装有什么高贵的动机。」
安赛姆龇牙咧嘴。「妳不属于这里。从一开始就没资格来这里。粗俗、无知、没教养。妳是忘川会之耻。」
「她为他奋斗。」道斯沙哑说。
「什么?」
道斯用袖子抹去鼻水。她依然弯腰驼背，但收起眼泪。她的眼睛很清澈。「你和理事会假装达令顿已经没救了，我们找到办法救他。其他人不肯为他出力时，亚丽丝为他奋斗，我们为他奋斗。」
「你们让忘川会和校园里每个人都陷入险境。妳们玩弄的力量如此强大，妳们难以理解更无法控制。少自以为是英雄了，妳们违反了规则，而规则是为了保护……」
道斯用力吸一下鼻水。「你的规则都是屁。亚丽丝，我们走。」
亚丽丝想着地洞朴素的美好，窗边老旧的沙发，墙上挂着的牧羊与猎狐画作。她想着令牌居，那里温暖的灯光，她消磨整个暑假的起居室，在沙发上打瞌睡、读平装小说，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安全、轻松。
她举起两只中指向安赛姆致敬，然后跟随道斯走出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