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隔天早上,亚丽丝醒来时全身酸痛,尽管盖了好几条被子,牙齿依然不停打颤。她的叛逆与愤怒全都烟消云散,她整夜做恶梦,累到没有力气生气,她梦见达令顿被压在黑榆庄底下,海莉在她眼前慢慢消失,小兔几浑身是血的惨状。
安赛姆禁止她们使用忘川会安全屋,亚丽丝问道斯要不要去宿舍和她跟梅西挤一挤。那里离地洞比较近,离道斯的公寓有一段距离。但道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需要一点时间独处。我──」她哽咽不成声。
亚丽丝略为犹豫,然后说:「有人得去黑榆庄一趟。」
「监视器没有拍到异状。」道斯说。「不过,我明天会去确认他的状况。」
也可能是我现在变成的东西会在人间肆虐。亚丽丝亲眼看到防御圈闪烁。「妳不要一个人去。」
「我会请透纳陪我。」
她知道应该自愿陪道斯,但她还无法面对达令顿──无论他是哪种型态。他知道他们差一点就成功吗?他在场。他又一次救了她们,牺牲了重获自由的机会。她还无法直视他的双眼。
「仪式前一天上,妳去见过他。」道斯说。
她一定是在监视器画面看到亚丽丝。「我去拿容器。」
「他不肯跟我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冥想。」
「道斯,他在努力保护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问题在于,这次的危险来自他本人。道斯点头,但似乎并不相信。
「千万当心,」亚丽丝说,「安赛姆──」
「黑榆庄不是忘川会的财产。总得有人去照顾柯斯莫。他们两个都需要有人照顾。」
亚丽丝目送道斯在雨中走远。她不是那块料,照顾不好任何人、任何东西。海莉是最好的证明。还有小兔几、达令顿。
她淋着雨慢吞吞回到宿舍,换上干爽的睡衣,吃了四个果酱馅饼,然后倒在床上。现在她翻个身,因为寒冷与饥饿而全身发抖。
梅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欧兰朵》[7],充当床头柜的复古行李箱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梅西问。「有什么理由吗?」
「妳也早安啊。妳起床多久了?」
「两个小时。」
「靠。」亚丽丝坐起来,因为动作太急,一下子头很晕。「现在几点?」
「快中午了。星期一。」
「星期一?」亚丽丝尖声惊呼。她睡了整个星期日。她睡了将近三十六小时。
「对。妳跷掉了西班牙语。」
有差吗?失去忘川会的奖学金,她不可能继续留在耶鲁。她失去了摆脱埃丹的机会。她失去了给妈妈新生活的机会。他们会让她读完这个学年吗?这个学期?
但这一切都太凄惨,她无法思考。
「我快饿死了。」她说。「为什么这么冷?」
梅西翻包包。「我去吃早餐的时候顺便帮妳拿了两个培根三明治。其实没有那么冷。那是接触地狱火的后遗症。」
「妳真是天使,超美超善良。」亚丽丝说,急忙抢过三明治拆开一个。「妳刚才说后遗症是什么意思?」
「妳真是从来不用功。」
「偶尔也会啦。」亚丽丝含着满嘴食物含糊说。
「我没有读原始文献,但我读过道斯准备的资料,接触地狱火会让人感觉冷,甚至造成失温。」
「是那个蓝色火焰吗?」
「什么?」
亚丽丝差点忘记梅西不知道他们在地狱的遭遇。「地狱火是什么样子?」
「不清楚。」梅西说。「但一般认为那是构成恶魔世界的元素。」
「要怎么治疗?」
梅西阖上书。「这个更不清楚。有人建议纯手工烹煮的汤,也有人建议朗诵圣经。」
「第一个很好,第二个算了。」
亚丽丝强迫自己下床,在衣柜里一阵乱翻。她在运动服外面套上连帽外套。她还能穿忘川会运动服吗?需要归还吗?她不知道。她有很多事要问安赛姆,昨晚不该那样呛声完就闪人,虽然真的很爽。
她找出藏在抽屉最里面的一小瓶颠茄魔药,两眼各挤一滴。她需要一点帮助,否则绝对撑不过这一天。
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有什么理由吗?梅西问。答案是没有。亚丽丝不想再去地狱。不过他们已经去过一次了,去第二次就不必胡乱摸索。道斯负责选灵力强大的夜晚──假设她和其他人愿意再去一次──这次梅西没有盔甲了,不过他们可以准备其他保护措施,如果不能用暴风茶,就另外想办法避开保全系统。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有什么损失?他们只差一点点就成功,值得再试一次。
她察看手机。昨天道斯传了讯息。
黑榆庄一切平安。
没有变化?她回复。
许久之后道斯终于回答:他还在原位。防御圈感觉不对劲。
因为魔力越来越弱了。
他们可能无法等到灵力强大的夜晚。还有其他问题。安赛姆斥责他们危及忘川会和校园,但他其实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达令顿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在黑榆庄宴会厅打坐的那个生物既是恶魔也是人。亚丽丝不打算告诉他。一旦安赛姆明白他们做了什么,一定会找出魔法驱逐达令顿,让他永远受困地狱,他不可能冒险让他们再用地狱通道。
「对不起,昨晚的仪式太失败。」亚丽丝说。
「爱说笑。」梅西说。「我好像看到威廉.切斯特.米诺[8]耶,我敢说真的是他。我原本以为会很辛苦,结果还好。」
要是妳和我们一起对付狼群,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可能会被退学。」亚丽丝急促地说。
「这是……预想还是计划?」
亚丽丝差点笑出来。「预想。」
「那我们一定要把达令顿带回来。他可以帮妳向忘川会求情。说不定可以威胁他们要提告之类的。」
或许他会帮忙。说不定他在地狱待了那么久,回来之后会有很多事要忙,根本无暇想到她。只有再走一次地狱通道才会知道。不过,老天啊,亚丽丝真的好累。去地狱是一场大考验,而且受伤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而已。
她传讯息给群组:大家还好吗?
崔普先回答:我超惨。好像感冒了。
透纳只是简单地说:在。
道斯回答:如果有人家里有厨房,我可以煮汤。应该会有帮助。这让亚丽丝心中涌出新的歉疚。道斯的公寓很小,虽然有微波炉、电热炉,但没有真正的厨房。他们应该要在令牌居聚会,疗伤之后准备迎接下一次战斗,制定计划。令牌居还在等他们。那栋房子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吗?会不会纳闷为什么他们没回去?
亚丽丝搓搓脸。她感觉疲累迷惘。她想妈妈。她爱梅西,但现在她真的很希望能一个人在房间,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想吃掉另一个培根三明治,然后缩成一团好好哭一场。她想去黑榆庄,直奔二楼,去见达令顿或恶魔,随便他是什么都行,然后说出遇上莱纳斯.雷特尔九死一生的事、埃丹造成的难题。她想告诉他所有可怕的事,看看他会不会瑟缩。
「妳还好吧?」梅西问。
亚丽丝叹息。「不好。」
「要不要逃课?」
亚丽丝摇头。她想尽可能抓住这个世界。她想暂时不要思考达令顿、忘川会、地狱,几个小时就好。假使忘川会不让她读完这学期,那她该怎么办?快点想出路、做计划。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并不无助。她知道如何对付灰影。她有力量。她可以找工作。上小区大学。呵,她甚至可以用通灵为卖点,把自己出租给马里布海滩那些有钱混蛋。银河.史坦,与繁星通灵。
她慢慢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牛仔裤、靴子,以及她的上衣当中最厚的那件。莎士比亚与形上学课程在林斯利—齐坦登馆,亚丽丝不禁想象,要是遇上执政官会发生什么事。华许—惠特利教授会可怜她吗?装作没看到她?不过就算教授真的在,学生实在太多,她也没看见他。
大家排队进教室的时候,亚丽丝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深色头发。
「我马上回来。」她对梅西说,然后钻进人潮中。「米歇尔?」
执政官已经找来米歇尔.阿拉梅丁取代她了?
「嗨,」米歇尔说,「状况还好吗?」
比我早就说过了吧好多了。「还不知道。妳来见华许—惠特利?」
米歇尔几乎难以察觉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巴特勒图书馆派我来跑腿。」
「这里?」米歇尔的打扮确实像是来洽公的,深色裙子、灰色高领上衣、麂皮靴子和皮包。但她在礼品部工作,来洽公应该会去拜内克或史特林,而不是英美文学系。
「来这里最容易找到妳。」
亚丽丝没有透纳那种能感应谎言的直觉,她在他回忆中感受过那种刺刺麻麻的警报,即使如此,她依然知道米歇尔在撒谎。她不想害亚丽丝难过?还是说现在亚丽丝被开除了,所以不能知道任何与忘川会相关的事?
「米歇尔,我没事。妳不必小心翼翼。」
米歇尔笑了。「好吧,被妳看穿了。我不是来开会的。我只是刚好来纽哈芬,想看看妳过得好不好。」
没有人会关心我们的安危,我们只能靠自己。米歇尔劝她不要走地狱通道时这么说。即使如此……
「妳这样跑来跑去一定累死了吧?和男友父母共进晚餐还顺利吗?」
「噢,很好。」她轻声笑着。「我之前就见过他们。他们人很好,只要不聊政治就没问题。」
亚丽丝思考该怎么做。她不想吓跑米歇尔,但也不想继续假客套。「我知道那天晚上妳没有回纽约。」
「什么意思?」
「妳说要回纽约。妳说要赶火车,但妳隔天早上才离开。」
米歇尔瞬间面红耳赤。「关妳什么事?」
「校园发生了两起命案,我不得不多留心。」
但米歇尔很快就恢复镇定。「虽然说不关妳的事,但我在这里有个交往的对象,我尽可能每个月来几趟。我男友不介意,即使他介意,也轮不到妳来审问我。我担心妳才会来找妳。」
亚丽丝知道应该道歉赔礼,但她实在太累了,没精神讲究礼貌。她曾经将达令顿的灵魂握在手中,感受到里面的震动,沉稳如大提琴弦音,轻盈如鸟群飞翔。假使米歇尔愿意帮忙,一点点也好,说不定他们能准备得更妥善,甚至会成功。
「妳很担心,所以笑着来找我?」亚丽丝说。「妳很担心,却不愿意帮助达令顿?」
「我解释过──」
「妳不必和我们一起去地狱。我们需要妳的知识、妳的经验。」
米歇尔舔舔嘴唇。「妳去了?」
看来她还没有和安赛姆或理事会谈过,也没有见到执政官。她真的只是担心亚丽丝吗?难道亚丽丝真的太不习惯有人对她好,所以立刻猜忌对方?还是说米歇尔.阿拉梅丁是撒谎高手?
「米歇尔,妳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贝克曼院长遇害那天晚上,妳究竟来纽哈芬做什么?」
「妳不是警探,」米歇尔愤慨地说,「妳就连当学生都很勉强。乖乖去上课吧,不要刺探我的私生活。我不会再为妳浪费时间了。」
她转身消失在人群中。亚丽丝很想跟上去。
但她只是溜进莎士比亚课堂。梅西帮她留了位子,亚丽丝一坐好,立刻拿出手机来看。道斯要去崔普的顶楼公寓煮汤。
亚丽丝传个人讯息给透纳。
米歇尔.阿拉梅丁来学校找我,我问她原因,我认为她撒谎。
透纳回复得很快。她跟妳说什么?
巴特勒图书馆派她来跑腿。
她等看着屏幕等候。不可能。她没有在巴特勒上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来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米歇尔要撒谎说她在哥伦比亚大学上班?她不只欺骗亚丽丝,连忘川会也一起骗了。她来耶鲁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要找亚丽丝?还有,亚丽丝说校园发生两起命案时,米歇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学校里的人只知道一件命案。一般认为玛珠丽.史蒂芬死于自然因素,而且米歇尔认识她。但米歇尔没有理由伤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至少亚丽丝想不出来。
虽然她难得把书读完了,但她无法专心听讲。梅西游说她选这门课,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她已经上了两个学期的莎士比亚戏剧。要读的东西很多,因为内容就是那么多,不过至少她不必每堂课都要想办法蒙混过关。
或许这场灾难也有好处。至少以后不必为课业烦恼了。不需要看女歌手为了让专辑大卖而吞鸟屎。亚丽丝试着想象离开之后的生活,一点也不难。她不想回洛杉矶,那里一年四季都很热、太阳很大。她不想找份烂工作赚死薪水,靠着一点点希望活下去,不用上班的时候就喝啤酒、找人上床,让一个月的时间能过得不那么痛苦。她不想忘记令牌居,音量太小的音响系统、丝绒沙发、需要哄劝才愿意拿出书的图书馆、永远装满食物的储藏室。她想要早上赖床、暖气太强的教室、讲解诗的课堂、太窄的木书桌。她想留在这里。
这里。教授比较《暴风雨》和《浮士德博士》[9],追溯影响的痕迹,朗诵的声音响彻教室。怎么,这可是地狱,连我也无从逃脱。这里,在高耸的屋顶下,黄铜吊灯彷佛轻飘飘浮在上方,四周环绕着黄褐色木镶板,那扇窗上的蒂芬妮彩绘玻璃太过珍贵,根本不该出现在教室,深蓝、碧绿、艳紫、金黄,画中主角是三群女孩,虽然有翅膀,但感觉像天使但又不是天使,她们穿着长袍,光环上写着科学、直觉、和谐,另一边则是型态、色彩、想象簇拥着艺术。亚丽丝一直觉得她们的脸很怪,太完整精确,感觉像把照片贴在画面中,节奏是唯一看向画框外的人物,视线很直接,亚丽丝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片蒂芬妮彩绘玻璃窗,是为了纪念一位女士而订制的。她名叫玛丽,其中一个像天使又不是天使的人物跪着,手里捧着的书本封面上写着这个名字。在黑豹党审判期间,这几块玻璃被拆下来保存,以防在暴乱中受损,因为标签弄错,因此被放在箱子里无人闻问,几十年后才有人碰巧发现,就好像校园太习惯美好、富裕,以致于再出色的东西也很容易忘记,连找都不找,直接当作遗失。
意义何在?亚丽丝质疑。真的需要意义吗?这片玻璃本身就很美,赏心悦目,光滑四肢、柔顺秀发,开满鲜花的树枝,全部藏在美德的训示中,纪念逝去之人。但她喜欢这样的人生,充满毫无意义的美。这一切将如梦一般倏忽消逝,差别在于,这段记忆不会像梦一样不留痕迹。而是会一直纠缠着她,伴随她度过漫长平庸的人生。
蒂芬妮玻璃下方有个女生靠在墙上,金发闪耀、肤色似蜜,亚丽丝心中抽痛,她努力忽视。那个女生长得好像海莉。冬季结束之前,谁都无法拥有那种健康肤色。
说真的,她和海莉一模一样。
那个女生注视她,蓝眸忧伤。她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亚丽丝的心跳突然加快。一定是幻觉,这一定也是地狱宿醉的症状。她明知不可能,但疯狂的希望进入脑海,她来不及阻止。海莉会不会穿过界幕来找她?她是不是感受到亚丽丝出现在地狱,因此终于来找她了?但灰影永远是他们死掉那瞬间的模样,亚丽丝永远不会忘记海莉惨白的肤色,以及T恤上干掉的呕吐物。
「梅西,」亚丽丝轻声说,「蒂芬妮玻璃下面有个女生,妳有看到吗?」
梅西拉长脖子。「为什么她一直看妳?我们认识她吗?」
梅西当然不认识,因为亚丽丝抹杀了过去的一切,不分好坏。她没有在五斗柜上摆海莉的照片。她从不曾对梅西提起海莉的名字。站在那一群像天使又不是天使的图案下面那个女生,不可能是海莉,因为海莉死了。
金发女孩飘然往大讲堂后门移动。感觉像测试,亚丽丝明明很清楚应该留在座位上,拿起笔专心听讲、抄笔记。但她无法不跟去。
「我马上回来。」她对梅西说,然后拿起大衣出去,包包和书本都留在原处。
不是她。她很清楚。她当然很清楚。她推开通往高街的门,站在路边,看着那个女生过马路。柏油路面有如河流,她不想踏进水中。高街桥彷佛飘浮在路面上,两端的浮雕女子轻倚在圆拱上。建筑师是骷髅会校友。他也设计并建造了骷髅会墓。她想不起他的名字。
「海莉?」她喊,犹豫、彷徨、恐惧。为什么?她担心那个女生转过身,结果不是海莉?
那个女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过马路之后走进骷髅会墓旁边的小巷。
让她去吧。
亚丽丝踏上柏油路面,小跑步跟上,追着那个女生闪耀的金发爬上台阶,进入雕塑园,上周她和米歇尔在这里说过话。
海莉站在榆树下,微蓝暮光中的金黄身影。「我好想妳。」她说。
亚丽丝感觉内在有个东西被扯下来。不可能。梅西也看到这个女生。她不是灰影。
「我也想妳。」亚丽丝说。她的声音感觉很怪,太沙哑。「这是怎么回事?妳是什么?」
「我不知道。」海莉轻轻耸肩。
一定是幻觉。陷阱。这种事竟然会发生,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地狱做了什么?有危险。绝对有。愿望不会平白实现。人死不能复生,即使灵魂依然存在──可能在界幕另一边,也可能在天堂、地狱、炼狱、恶魔领域。Mors vincit omnia。死亡征服一切。
亚丽丝上前一步,又一步。她动作很慢,心中认定那个女生─海莉──会逃跑。
她的眼角捕捉到上方枝枒间有动静。那个鬈发灰影,早逝的小男孩蹲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声音轻柔,有如树叶随风窸窣。
再一步。海莉是加州骄阳,清澈蓝眸,有如从杂志走出来。不可能是她。她们在洛杉矶河低浅浑浊的水中以鲜血与复仇诀别。海莉的力量带亚丽丝回到那间公寓,海莉的遗体留在那里。她哀求海莉留下,然后她躺下,有点希望再也不会醒来。她醒来时,警察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海莉,她人生中唯一的阳光,已经不在了。
「讨厌啦,亚丽丝,」海莉说,「妳还在等什么?」
亚丽丝不知道。笑声如气泡升起,也可能是啜泣。她放开脚步奔跑,然后一把抱住海莉,脸埋在她的发丝间。她身上有椰子洗发精的香气,肌肤温暖,像刚做过日光浴。不是灰影,不是妖魔鬼怪,温暖的人类,活生生。
难道是惩罚或试炼?难道是她难得走好运而不是坏运?难道是她受了这么多苦的奖赏?难道这一次魔法终于实现奇迹,像童话故事一样?
她们一起走向树下的长凳坐下。「我不懂。」她将落在海莉小麦色脸庞上的柔顺金发往后拨,赞叹她的雀斑、几乎纯白的睫毛,还有门牙的缺角,那是她在巴伯亚公园玩滑板摔倒撞伤的。「怎么会?」
「我不知道。」海莉呢喃。「我原本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现在我在……」她迷惑地看看四周。「这里。」
「耶鲁。」
「什么?」
亚丽丝大笑。「耶鲁大学。我在这里读书。我是学生。」
「少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妳身上有药吗?」
亚丽丝摇头。「我不……现在我已经不碰了。」
「好喔。」海莉笑着说。「大学生嘛。可是我很需要,只是为了消除紧张。」
现在海莉在她眼前。活生生。灿烂完美。亚丽丝不会拒绝她的要求。「我来想办法。」
「好。」
「妳不必小声说话。」亚丽丝搓搓海莉的手臂。「这里很安全。」
海莉回头张望,然后看看亚丽丝身后,彷佛以为有什么怪物会从暮色中窜出。「亚丽丝,」她说话依然很小声,「我觉得并不安全。」
「我会保护妳。我保证。现在我有力量了,海莉。我能使用特殊的能力。」
「里恩──」
「不用怕他。」
「他很想妳。」
亚丽丝感觉一股寒意爬过全身。「我不想说他的事。」
「妳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死了。我杀了他。我们合力杀了他。」
「我也死了,不是吗?」
「对。」现在亚丽丝的音量也变得很小。「妳确实死了。我每天都在想念妳。」
「妳应该来找我。」海莉说。天色昏暗,她的眼睛显得黯然,闪着泪光。「妳应该来救我。」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有那种能力。」亚丽丝不想哭,但强忍泪水也没用。「没事了。我保证。现在我可以保护妳了。」
海莉质疑的表情让亚丽丝很受伤。「之前妳无法保护我。」
没错。原爆点、里恩、艾瑞奥,经历那一切之后,只有亚丽丝一个人活下来。
「现在状况不一样了。」
「里恩可以帮我们。」
亚丽丝抹去海莉的泪水。「不要再说他的事了。他死了。不能再伤害我们。」
「他会照顾我们。只靠我们两个行不通。」
亚丽丝想尖叫,但她强迫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她不知道海莉死后经历过什么。她不知道海莉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回到阳间。
「相信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妳可以和我一起住,我帮妳找工作,妳可以去上学,想做什么都可以。就像我们之前常说的那样。我们不需要他。」
「那只是假装而已,亚丽丝。」海莉的轻蔑如此坚定、如此熟悉,亚丽丝心中也闪过怀疑。该不会这些都不是真的吧?这座中庭。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的高塔与骷髅会墓。耶鲁。难道这些全都是她编织出的愚蠢幻想?
亚丽丝摇头。「是真的,海莉。跟我来。」她站起来,拉拉海莉的手。「我带妳去看。」
「不行。我们要留在这里等里恩。」
「肏他妈的里恩、肏他们所有人。」
树丛里有东西在动。亚丽丝急忙转身,但什么都没有。她抬头看树梢。小灰影蹲在树枝上轻声呜咽。他不是在玩捉迷藏。他很害怕。什么让他害怕?
亚丽丝拉扯海莉的手,让她站起来。
「我们得走了,好吗?妳想说里恩的事也可以,要说什么都可以,总之先离开这里。我带妳去吃东西……或是去找妳需要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拜托。」
「妳说过可以保护我们。」
「我可以。」亚丽丝说,但心中有些不确定。对付灰影?没问题。对付烂人男友?她可以奋力一搏。但她也知道天快黑了,黑夜中潜伏着莱纳斯.雷特尔那样的怪物。「我需要妳信任我。」
海莉的眼神悲伤。「我曾经信任过妳。」
假使回到人世的海莉满腔怒火、仇恨,甚至渴望鲜血,这些亚丽丝都能应付,她甚至乐于接受。她们可以一起放火烧毁世界。但她无法承受这种自责与愧疚的痛楚。她快要溺死了。
「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赎罪。」亚丽丝说。「告诉我该说什么。」
海莉捧着她的一边脸颊,拇指轻抚亚丽丝的下唇。「亚丽丝,妳很清楚嘴只适合用来做一件事,不是说话。」
亚丽丝瑟缩。海莉不会说这种话。里恩才会。
但海莉的四只手指用力扣住她的头,将她拉过去。
「海莉──」
「他对我们很好。」海莉嘶声说。「他照顾我们。」
「放开我。」
「他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妳竟然杀死他。」
「他想把妳丢出去,像丢垃圾一样。」
「是妳让我死掉。」
海莉用力一推,亚丽丝跪倒在泥土上。她感觉侧腰挨了一脚,然后脸被压进土里,腐烂树叶与雨水的臭味充斥鼻腔。
「亚丽丝,是妳让我死掉。不是里恩。」
海莉说得没错。要是海莉夜里回房间时她醒过来,要是她早一点回去,要是她一开始没有在电影院睡着,要是她告诉里恩他们玩完了。要是她坚持留在拉斯韦加斯,说不定现在她们还在那里,看着大饭店的漂亮玻璃窗,闻着香水味以及散不掉的陈旧烟臭。
海莉用力压亚丽丝的头,但亚丽丝没有反抗,她在哭,因为她辜负了海莉,一次、一次、又一次。
「没错。」海莉将她翻过来,抓起一把烂树叶塞进亚丽丝口中。「我躺在妳身边被呕吐物噎死。妳却说是里恩的错?我让艾瑞奥上我。他把通电的怪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他干我的屁股,觉得我惊恐的样子很好笑。我为了我们忍受他。全都是我在牺牲,结果妳来到这里,交新朋友、穿新衣服,还假装以前多爱我。」
「我真的爱妳。」亚丽丝勉强说。现在也爱妳。
「死掉的人应该是妳,不是我。读完高中的人是我。有真正家庭的人是我。妳让我死,然后偷走应该属于我的人生。」
「对不起。海莉,拜托,我可以解决──」
海莉打她,只是随手一拳,不会真的打伤她,只是让她闭嘴。
她坐在亚丽丝身上,她的身体很暖。太暖。刚才亚丽丝握住她的手,感觉很暖。刚才亚丽丝碰她的脸,感觉也很暖。
即使她只穿一件T恤。
即使纽哈芬十一月的晚上很冷。
亚丽丝伸手摸藏在领子底下的盐珠串。不见了,大概是掉了……不对,串珠的线还在,只是断掉了,两颗珠子挂在上面。她抓住一颗在手中捏碎,对着湿润的空气一洒。
她身上那个东西迅速一缩,发出刺耳的凄厉尖叫。它的眼睛变成黑色,不再是亚丽丝钟爱的太平洋蓝。这个怪物根本不是海莉。魔法从来不会做这种好事。即使受尽苦难,最后也不会有好报。保住小命就是唯一的奖赏。人死了就是死了。
「我就知道。」亚丽丝吐掉嘴里的叶子和泥土,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还能站起来几次?迟早有一天她会无法再站起来。
「妳抛弃我。」海莉哽咽。
即使知道眼前的海莉不是真的,但她依然感觉到心痛、悔恨,什么都无法阻止。但这次亚丽丝在海莉眼中看见别的东西,除了痛苦更有一种急切。嗜欲。
恶魔从人类的基本情绪中获取养分。以欲望、爱、欢喜为食。也可能是悲伤,或羞愧。
「妳饿了,对吧?」亚丽丝说。「我就傻傻站在这里喂妳。」
海莉灿笑,甜美又熟悉的笑容。「亚丽丝,我一直觉得妳很美味。」
「妳不是海莉。」亚丽斯怒吼。她伸出手臂,那个小灰影高声惊呼进入她体内。她尝到樟脑味,听见马蹄达达,闻到玫瑰水──他妈妈用的香水。她用双手将那只恶魔推开,但它没有蹒跚后退,而是跃上环绕雕塑园的矮墙,稳稳地站在上面。
亚丽丝的心灵尖叫。像是天使又不是天使。像是海莉又不是海莉。但那个东西的模样和海莉一模一样,优美的动作也一模一样。
「妳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们。」恶魔用海莉的声音说。「我们是妳的家人。」
曾经是。不只是海莉,里恩也是。贝恰。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是她仅有的一切。她曾经想清除往事,彻底忘却,只剩空洞,就像老旧公寓爆破拆毁后留下的大洞。她要在那片空地上建造闪亮崭新的人生。
「凭什么妳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海莉质问,朝她逼近。「凭什么妳有新人生?」
亚丽丝知道应该逃跑,但她发现自己努力在想答案,究竟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海莉。这是谜题。这是陷阱。但也是真的。活下来的人应该是海莉才对。
海莉一手扼住她的咽喉。几乎像是爱抚。
「应该是我才对。」她说。「应该是我重新做人。应该是我抛下妳。」
「没错。」亚丽丝哽咽说,感觉泪水再次滑落脸颊,抵抗的意志渐渐消失,她再次得到机会又失败,再次面对赢不了的战争。海莉美丽又勇敢,绝对可以轻松应付。「应该是妳才对。」她重复,几乎哽咽不成声,同时她抓住最后一颗盐珠。但不是妳。「人生很残酷,魔法真实存在。我还没打算去死。」
她将盐珠往恶魔的前额用力一拍,感觉珠子在掌心爆开。效果就好像恶魔的头骨粉碎,像含水的沙一样坍塌,变成血淋淋坑洞。恶魔惨叫,皮肤冒烟起泡。
亚丽丝狂奔──冲下台阶、跑上街道。地洞比较近,但她直奔令牌居,乘着小灰影的力量前进。她需要图书馆。她需要再次感觉安全。
她手忙脚乱拿出手机打给梅西,脚步没有停。「妳在哪里?」
「宿舍。妳的包包在我这里。妳──」
「待在那里。如果有……我不知道……不该活着的人出现,千万别开门。」
她挂断电话,冲刺经过榆树街。即使有灰影的力量,她的腿也开始发抖,上星期的恐怖遭遇之后,疲惫的肌肉还没有复原。
亚丽丝冒险回头看,想要在大批戴帽子、穿大衣的学生中看出异状。她停下脚步拨打另一个号码,不等道斯接听就继续奔跑。
「妳还和崔普在一起吗?」亚丽丝问。她的声音很细、很喘。「快点去令牌居。」
「我们被禁止进入令牌居。」
「道斯,快去就对了。叫透纳和崔普也去。」
「亚丽丝──」
「靠,快去!我带了东西回来。不好的东西。」
亚丽丝再次回头张望,但她不知道要找什么。海莉?里恩?其他怪物?
她无计可施,只能继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