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亚丽丝跑到橘街时，感觉小灰影吵闹着要离开，在她脑子里乱蹦乱跳，像是吃了太多糖。但在确定能进令牌居之前，她不能放他走。
亚丽丝笨拙一跳，越过台阶直接到门口。万一门不肯为她开启呢?万一忘川会理事会已经禁止她享有这栋房子的保护?禁止她享有平静、安全、富足?
但门立刻敞开。亚丽丝摇摇晃晃走进去，往前倒下。她感觉小灰影脱离，结界禁止他进入，即使藏在她身体里也一样。他气呼呼匆忙离去，带走他的力量。门砰一声关上，非常用力，连窗户都在抖。
亚丽丝的大腿操劳过度，软绵绵没有力气。她抓着楼梯扶手撑起身体站起来，手掌感觉到凉凉的木头，前额抵着立柱顶端，向日葵雕花突起处触感坚硬。这才是她的家。不是宿舍房间。不是洛杉矶的破烂人生。
她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从前厅的窗户往外看。海莉──假装海莉的恶魔才对──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亚丽丝怎么会错把恶魔当作真的?海莉有运动员的自信高雅，她的美有种从容自在，即使她们的人生逐渐崩塌，她也不曾失去。但站在对街的那个东西姿态僵硬，几乎控制不住饥饿。
应该是我重新做人。应该是我抛下妳。
「闭嘴。」亚丽丝含糊说。但她无法假装那些话只是恶魔的谎言。应该在原爆点死去的人不是海莉。
亚丽丝拿起手机在群组发讯息。令牌居外面有个金发女生。虽然看起来像女生，但其实不是人。用盐。
但她察觉人行道上有动静。道斯和崔普来了。他们有没有看到她的讯息?
亚丽丝犹豫了。她来不及去库房找盐和武器。盐珠也用光了。她不能只是呆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妳偷走了我的人生。妳偷走了我的机会。
亚丽丝颤抖，一把拉开门。「道斯!」
恶魔一跳，跃过马路朝站在令牌居门廊上的亚丽丝扑来，步伐狂乱，歪歪倒倒，很不像人类。亚丽丝做好迎击的准备。
恶魔跳过黑色矮围栏，然后惨叫摔在地上缩成一团，皮肉冒泡，道斯与崔普继续朝它扔出一把把盐。
她早该想到帕梅拉.道斯会有备而来。
「快进去!」道斯大喊。
亚丽丝不需要她再次催促。她踉跄走上台阶，回到门厅。道斯与崔普都进来之后，他们锁好门，就在这时，后门的门铃响了，他们吓得差点跳起来。
梅西与透纳在外面。
他们进来之后，透纳扫视走道，然后问：「这里安全吗?」
亚丽丝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看到什么?」
透纳走进每个房间拉上窗帘，彷佛外面有狙击手。「死人。」
「噢，老天。」梅西惊呼。她站在起居室正面的窗前看着对街。
海莉在那里，但现在又多了几个。布雷克.齐利也在，头部很完整也很完美，俊美的模样像婚礼蛋糕一样毫无瑕疵。旁边还有穿廉价西装的中年男子──双手抱胸，身体前后摇晃，感觉好像他什么都见识过了，而且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最后是一个高瘦的年轻人，年纪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
「史宾赛。」崔普说。「你……你们有没有看到他?我以为是我的幻想。」
亚丽丝知道那几个人是谁。她在地狱看过。他们杀死的人。他们内心的恶魔。
「我们没有关门。」道斯说，声音粗嗄，非常害怕。「我们没有完成仪式。我们──」
「别说。」崔普说。「不要说出来。」
道斯耸肩，脸色苍白。「我们得回去。」
她的语气带着一些疑问，希望有人纠正她。
「走吧。」亚丽丝说。「我们去图书馆。」
道斯把双手藏进运动衫里。「万一安赛姆──」
但亚丽丝断然一挥手。「如果安赛姆有能力把我们锁在外面，他早就做了。这栋房子是我们的。」
道斯略微迟疑，然后坚定点头。「先来煮点东西吧。」
道斯动手准备鸡汤面疙瘩，然后列了一张关键词列表，派他们上楼去查询阿贝马雷之书。书架打开让他们进图书馆时，亚丽丝惊讶地发现空间好像变大了，彷佛令牌居知道这次来的人比较多，所以需要更大的空间。
他们坐下读书，道斯发给每个人一小迭索引卡，亚丽丝怀疑她应该囤了永远用不完的量。他们才刚看过太多、经历太多，现在就见面实在太快。他们需要时间甩掉彼此的记忆，将所有遗憾与悲伤推回过去，然后才能考虑下一趟地狱之旅。但他们没有余裕。
除了梅西，他们每个人都还因为第一趟造成的副作用而不适。亚丽丝看得出来。他们全都在打冷颤。崔普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平常红润的脸颊变成蜡黄。她每次看到透纳，他都全身上下一丝不茍，但现在他的西装皱巴巴，下巴有胡渣。他们的样子像被鬼纠缠。
假使他们真的要再去一次，恐怕任务不只是救人。他们必须知道如何击退狼群或其他地狱派来对付他们的东西。他们必须诱拐恶魔回到地狱，此外，回来时要确定没有其他东西跟来。但目前他们要先想办法阻止恶魔接近，否则他们全都会发疯。
亚丽丝遇上莱纳斯.雷特尔之后，曾经搜寻过这方面的数据，她知道麻烦大了。对付灰影很简单，只要用死亡真言或念死之物就能驱逐，但恶魔不一样，它们没有放不下的往事，没有身为人类的记忆，没有未竟的遗愿，所以那两招不管用。达令顿或米歇尔.阿拉梅丁应该要和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研究。他们知道敌人是什么东西、如何才能战胜。
一个钟头后，道斯走进图书馆问：「你们查到什么?」
「没有汤?」崔普的表情好像有人告诉他圣诞老人不存在。
「还要再熬一下，」道斯说，「而且不能在图书馆吃东西。」
「那些家伙还在外面?」梅西问。
道斯点头。「它们……它们感觉很真。」
透纳点点正在读的书。「你们认为达令顿被吃掉了，对吧?玛门干的?」
「有可能。」道斯谨慎地说。「与贪婪有关的恶魔太多，也有魔鬼、神。」
达令顿说过，在所有语言中，贪婪都是罪孽。桑铎贪财。达令顿贪求知识。
「但这些恶魔没有让我们感到贪婪，对吧?」透纳问。
野心、动力、欲望。相反的东西是什么?
「绝望。」亚丽丝说。当海莉─假海莉──对她吼叫的时候，她感到绝望，好像这一切都是躲不过的命运，这是她的报应，她受到这种对待只是刚好而已。她是罪人，偷走了得到灿烂人生的机会，当然必须付出代价。因此折磨她的那个恶魔才会化身海莉，而不是里恩或艾瑞奥。因为亚丽丝从不曾为他们落泪。她只为失去海莉痛哭。「它们想要我们感到绝望。」
「海莉不是金发吗?」道斯问。
「对，」亚丽丝说，「生前是。」
梅西点头。「我也看到她了。在莎士比亚课堂上。」
道斯一脸困惑。他们默默跟着她走出图书馆，进入但丁卧室，走向俯瞰橘街的窗。
那几个恶魔依然在，一起站在路灯之间的阴影中。
海莉的金发变成黑色了，眼睛也变成深色。她的衣服…… 一身黑。
「她变得像妳了，亚丽丝。」道斯说。她说得没错。
亚丽丝看到布雷克.齐利的发色也变了，温暖的亮红色，很像道斯的包头。亚丽丝第一次看到卡麦克警探时，他穿着廉价西装，但现在他的西装变得时尚，线条高雅，深紫色领带，像是透纳会用的东西。史宾赛是不是也变得有点傻里傻气、不修边幅?
亚丽丝之前站在令牌居窗前看站在对街的假海莉时，不是也觉得奇怪吗?假海莉没有真海莉那种自在矫健的优美。她看起来疲惫、紧绷。因为她像亚丽丝。那种深植生命中的愤怒属于亚丽丝。
亚丽丝拉上厚重的蓝窗帘。她慢慢爱上这个房间，午后彩绘玻璃映出的图案，那个她至今还没勇气使用的兽爪浴缸。「我大概知道莱纳斯.雷特尔怎么会变成那样了。」
「谁?」崔普问。
「我在旧格林威治遇到的吸血鬼，我和他打了一架。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会弄丢奔驰车。」
道斯倒抽一口气。
「吸血鬼?」梅西的语气既惊恐又兴奋。
「真是够了。」透纳说。
「莱纳斯.雷特尔曾经是耶鲁的学生，」亚丽丝接着说，「但那时候的名字不一样。他是骷髅会的人。我认为三○年代走过地狱通道的人当中包括他。莱纳斯的真名是莱恩诺.雷特尔，我猜想他去过地狱。」
「我们无法确定──」
「道斯，别傻了。假使他们不打算用，何必要建造?为什么要杀死建筑师──」
「他们杀死建筑师?」梅西尖声问。
「没有人杀死伯特伦.古德修!」道斯怒斥，然后咬住下唇。「至少……我认为应该没有人杀死伯特伦.古德修。」
亚丽丝不知不觉开始来回踱步。她忍不住一直看人行道上的怪物。像海莉又不是海莉。像亚丽丝又不是亚丽丝。
「他们干掉了原本的建筑师。」亚丽丝说。「他们在巨大的教堂里建造了这个疯狂的谜团。为什么?只是为了证明能做到?像是一种夸大的示威?」
「他们做了更疯狂的蠢事。」透纳说。
他说得没错。她可以想象这些随心所欲、不知畏惧、无法无天的年轻人闯出这种祸。好玩而已嘛，邦其可以这么说。但她认为这次的状况恐怕不好玩。
「他们建造了地狱通道，」她说，「然后去了地狱。骷髅会成员莱恩诺.雷特尔是其中一个朝圣者。」
崔普摘下帽子，伸手扒一下沙色头发。「他带了一个恶魔回来?」
「我认为应该是。我猜那个恶魔吞噬了他。不夸张。恶魔很可能吸干他的希望，偷走他的生命。」
「可是妳说雷特尔是，呃……吸血鬼。」崔普小小声说，好像知道这种话有多扯。
「吸血鬼是恶魔。」道斯轻声说。「至少有一种理论这么说。」
亚丽丝觉得很合理。雷特尔以悲惨为食;血只是载体。当然啦，他根本不是雷特尔。他是恶魔，以真正的雷特尔为食，最后言行举止、容貌体态都变得和雷特尔一模一样。一如外面人行道上的那四个恶魔。
莱恩诺.雷特尔是康涅狄格州富豪家族的儿子。他们制造锅炉。他们建造优雅的豪宅。他们送儿子兼继承人去纽哈芬练习拉丁文、希腊文，打造未来的事业人脉。莱恩诺表现很好，甚至加入了耶鲁最菁英的社团。他结交许多青年才俊，带他们回家玩，夏季在草坪上掷马蹄铁、打网球，冬季滑雪橇、唱耶诞歌曲。那些年轻人有着邦其、哈洛德这样的名字。
他被领进奥秘世界，他觉得很安全，即使他亲眼看到人类被切开，脏卜师伸手进去把玩器官。他穿着长袍站在旁边念诵咒语，魔法令他兴奋，同时也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他的财富、姓氏都是保护伞，而且他不是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人。那个命运之夜，他加入冒险，同行的人都是秘密社团成员，骷髅会、滚动条钥匙会，可能还有忘川会。他走过通道，看见……什么?那一夜的欢乐冒险团绝对没有杀过人，亚丽丝相信她的想法没错。那么，他们去到地狱的哪个地方?他们造访了地下世界的哪个角落?在那里看见什么?他们回家时带来了什么?
「他们那趟地狱小旅行没有纪录，对吧?」透纳问。「他们把资料全销毁了。」
「他们企图销毁，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亚丽丝说。图书馆知道雷特尔是什么，很可能是因为原本有数据记载他们做过什么。「雷特尔大四那年的味吉尔，我们要查他的忘川会日志。」
透纳靠着墙，一直留意着外面的恶魔。「我想确定没有误解妳的意思。要是不把这些……东西送回它们来的地方，它们就会变成吸血鬼?」
「我认为是。」亚丽丝说。而且那些吸血鬼会偷走他们的脸、吃掉他们的灵魂。
「它们会把我们的心吸干。」崔普嗄声说。「史宾赛……他说……」
「嘿，」亚丽丝说，「它3不是史宾赛。」
崔普猛抬起头。「他真的是。史宾赛就像那样。他知道……他永远知道说什么话最伤人。」
亚丽丝相信。她还记得那种恐惧无助的感觉，知道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史宾赛是怪物。感觉像又回到童年，被灰影包围，孤孤单单，没有魔法真言，没有俊美骑士，完全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亚丽丝走到床边，坐在崔普身边。她逼迫他加入无法应付的事，他的恐惧比其他人更严重。
「好，史宾赛真的很可恶。但你必须记住外面那些东西以绝望为食。它们会让你感觉沮丧挫败，根本不给你机会反抗。它们想让你感到绝望、渺小。」
「嗯，唉。」崔普看着地毯。「它们成功了。」
「我知道。」她看看房间里的其他人，他们全都疲惫、恐惧。「还有谁被它们缠上?」
「卡麦克突然出现。」透纳说。「他没有说什么。但光是这样就让我在办公室吓得半死。」
道斯将双手藏在运动衫里。「我看见布雷克。」
「他有没有说话?」
她低下头。道斯想让自己消失的时候都会这样。她的声音很小、很虚。「说了很多。」
如果道斯不想说出细节，亚丽丝也不打算逼她。「但它们只是说话而已?」
「不然还会做什么?」透纳问。
亚丽丝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其他恶魔只是言语攻击，为什么海莉对她动手?因为亚丽丝去追她?还是因为亚丽丝就是这么倒霉，每次都抽到下下签?
「海莉揍我。」
「它们可以……可以伤害我们?」崔普用力抓住大腿。
「可能只有我吧。」亚丽丝说。「我不知道。」
「我们需要预想出最恶劣的状况，并且先做好准备。」透纳说。「以为只是激烈辩论，结果对方亮刀子，我可不想这样。」
整段过程梅西一言不发，但现在她上前一步，动作很像无伴奏合唱团里准备独唱的人。「我……刚才在图书馆我好像找到有用的资料。或许有帮助。」
「我们先吃东西吧。」亚丽丝说。崔普需要喝汤。或许也需要来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