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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况不对劲。」她一边对道斯说,一边快步穿过校园去和透纳会合。「执政官好像不知道地狱通道的事,也不知道我们遭到惩处。」
「说不定安赛姆改变主意了?」
「道斯,他真的很生气。他不可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妳认为有东西……其中一个恶魔……」
「妳去调查一下他有没有回家。」
「我怎么有办法?」
「打电话去他家,假装是他的同事。」
「亚丽丝!」
「真是的,道斯,难道所有事都要我来做?」
「不道德的事妳自己去做!」
亚丽丝挂断电话。她无法平静,总觉得暴露在危险中,假海莉随时可能出现。不然就是埃丹或莱纳斯.雷特尔。道斯曾经说过,恶魔并不聪明,只是狡诈。亚丽丝很想知道,多少人也这样看她。
「好吧,我该怎么做?」她自言自语嘀咕,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快步往查普街走去。
躲起来观察。寻找机会。设法将局势变成对她有利。
假使安赛姆真的出事了……那么他们的问题就少了一个。但他如果真的失踪,忘川会不可能坐视不理,尤其是现在还发生了两起教职员命案。亚丽丝在大学美术馆前停下脚步。玛珠丽.史蒂芬。贝克曼院长。安赛姆也遇害了吗?如果透纳抓对了嫌疑犯就不可能。安赛姆几乎与耶鲁毫无交集,艾德.兰顿的儿子没理由杀他。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几分钟后,透纳的道奇停在路边,亚丽丝坐上副驾驶座,很感谢车上的暖气。
「老天。」她说。「你都没睡觉吗?」
他摇头,下颚有条肌肉在抽动。他像平常一样打扮帅气,海军蓝羊毛西装上有几乎看不出的细条纹,铅灰色领带,Burberry大衣整整齐齐折好放在后座。但他的黑眼圈很严重,皮肤也显得暗沉。透纳长得很好看,但假使继续每天晚上和内心恶魔玩捉迷藏,很快他就会变丑。
「恶魔说了什么?」亚丽丝问。
透纳将车开上马路。「这次它出现的时候不是卡麦克的样子。它假扮成我的爷爷躲在停车场埋伏,自以为很有趣。」
「很糟?」
他紧绷地点一下头。「一瞬间我以为……我也不知道。」
「你以为真的是他。」
「人死无法复生,对吧?但他……实在太像了,声音也一模一样。看到他的时候我好开心,感觉像发生了奇迹。」
天赐的礼物。弥补他所受的苦。抱住海莉时亚丽丝也有一样的感觉。再度失去几乎令她崩溃。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透纳说。
「你是怎么挣脱的?」
「他说我们两个都有危险,我必须跟他走,走了半条街,我突然发现他走路好快、脚步好轻盈。我爷爷有风湿,每走一步都会痛。我说……或许我心中有个部分早就知道不对劲。我说:『耶和华啊、求你医治我、我便痊愈。』[13]」
「他有没有全身冒火?」
透纳苦笑一声。「没有,他只是露出浅浅的笑容看着我,就好像我只是说天气很好。我爷爷最爱圣经了。他有一本口袋版的,去哪里都带着,总是放在胸前的口袋,贴近心脏。听到我背诵圣经的句子,他应该会整张脸亮起来,像日出一样。」
狡诈,但不聪明。
「然后就变得很糟。」透纳说。「即使我知道那不是我爷爷,我依然无法放出橡树对付他、赶跑他。他的样子……」透纳的声音紧绷,亚丽丝领悟到他在努力忍住不哭。她看过他生气、沮丧的样子,但从没看过他哀伤、失落的表情。「他很老、很虚弱。我指责他,他看起来好害怕、好迷惑。他……」
「那不是你爷爷。」亚丽丝说。「那个东西用你当食物。」
车子开进停车场。
「我知道,但是──」
「感觉还是很惨。」
「没错。」他注视前方的铁丝网与更远处四四方方的红砖大楼。「妳知道吗?教会说恶魔是谎言之父。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
亚丽丝尽可能不要表现出别扭。每次透纳搬出基督教那一套,她都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他在描述大型妄想,而她别无选择,只能一本正经点头,假装她也看到奇迹发生。不过,话说回来,从小到大她一直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不该这么快否定他。
一时间,她有股冲动想告诉他所有事,埃丹要她做的事,她帮他做过的事,以及他来到纽哈芬这件事。透纳很清楚被逼进死角的感觉,不得不做错误的事,因为做了正确的事反而会陷得更深。
但她没有说,只是开门下车。「我怀疑麦克.安赛姆可能遭遇不测。」
「因为他没有去令牌居?」
「我原本以为他回纽约了,但刚才我去见新任执政官,他完全没有提起地狱通道的事,而且也不知道我们被忘川会开除了。」
「说不定安赛姆直接去找董事会了。」
「也有可能。」亚丽丝说。他们迅速过马路走向门口,经过旋转门进入一个面积惊人的大厅。这里不像医院,只凭外观根本无法判定这是什么地方。「但或许他还没回纽约就被什么东西害死了。」
透纳在柜台出示警徽和证件,他们往电梯走去。
「我以为那些恶魔只会纠缠我们。为什么会找上安赛姆?」他的语气很忧虑,亚丽丝能够理解。他们都不希望恶魔缠上他们的家人朋友。
「天知道有没有其他东西跟着来?安赛姆中断了仪式。说不定因此造成反蚀。」
「妳只是推测而已。」透纳说。「我们警察的行话称之为瞎猜。天晓得呢,说不定安赛姆只是和老婆吵架,没心情找我们麻烦。」
「现在只是瞎猜,透纳,但你应该有办法查证。」
透纳叹息。「好吧。我试试看能不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条件下调查。拜托妳先专心在这件案子上。」
专心点,史坦小姐。但亚丽丝不想专心。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雪白墙壁上挂着柔和画作,接待区铺着地毯,但病房区只有冰凉磁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她学会撒谎,假装她只是普通孩子,只是交到坏朋友,告诉善良的社工和好奇的心理医师,她只是喜欢编造疯狂的故事,只是喜欢引人注目。
那些谎言当中也有几分真实。她不想让妈妈伤心。她知道自己害妈妈头痛、心痛、财务困难、自责不是好妈妈。她想交朋友,但不知道怎么做。要哭很容易。最难的是隐藏她多想好起来,多想摆脱她看见的那些东西。精神病房唯一的好处,就是灰影比人类更讨厌这种地方。
只有一次她放弃挣扎说出实情。那时她十四岁,已经开始和里恩那群人鬼混了,也已经让他在床单很脏的小床上睡她。事前事后他们都会抽烟。她很失望,因为其实不太美好,但她尽可能配合,发出似乎让他很兴奋的声音。她抚摸他瘦削的背脊,心里的感觉可能是爱,也可能只是太想要感受爱。
妈妈硬拉她去接受评估,她全程配合,因为里恩说过,只要她说出关键词,医师就会处方好东西给她,也因为她不想被又被送去恐吓矫正机构。在那种地方会有穿迷彩服的男人对她大吼大叫,逼她做伏地挺身、扫厕所,不过她从小到大一直处在惊吓状态中,所以效果适得其反。
亚丽丝其实还满喜欢那天在微尔卫精神健康中心遇到的医师,玛希.高德。她比其他医师年轻,而且很风趣。她的手腕上刺了一圈玫瑰藤。她给亚丽丝一根烟,然后她们一起坐下望着远处的大海。玛希说:「我不能假装世界上的事我全都懂。那种想法很傲慢。我们以为什么都懂了,结果咧,一下来个伽利略,又一下来个爱因斯坦。我们必须敞开心灵。」
于是亚丽丝说出她看到的那些东西,稍微描述那些总是缠着她的安静东西,只有大麻能让他们消失。她没有全说出来,只说了一点点,测试一下。
但光是那一点点就已经太多了。她立刻就看出来了。她在玛希的眼神中看到理解与熟练的温暖,但更深处则是藏不住的兴奋。
亚丽丝急忙闭嘴,但伤害已经造成了。玛希.高德要她留院六周接受治疗,电击混合咨商与水疗。幸好米拉没那么多钱。而且妈妈作风太嬉皮,无法接受在女儿的头上装电极片。
现在亚丽丝知道那些疗法都没有用,因为灰影是真的。再多药物或电击都无法除去幽灵。但那时候她还怀抱一点期待。
至少耶鲁纽哈芬医院尽力营造出人性。角落有植物。屋顶有大型天窗,墙上也有几抹蓝。
搭电梯上楼时,透纳问:「妳没事吧?」
亚丽丝点头。「你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我也不确定。他认罪了。他说出犯案的细节,鉴识结果也全部符合。但是……」
「但是?」
「感觉就是不对。」
「那种刺刺麻麻的感觉。」她说,透纳吃了一惊,然后搓搓下颚。「嗯。」他说。「就是那个。」
那种感觉从来没有出错。透纳信赖他的直觉,或许现在也信赖她。
一位医师出来迎接,中年,挑染金发剪出时尚浏海。
「塔其尼安医师会在场观察。」透纳说。「亚丽丝认识安迪的父亲。」
「妳是他的学生?」医师问。
亚丽丝点头,透纳竟然没有先和她串通好。
「安迪和父亲很亲。」医师说。「艾德.兰顿的妻子两年多前过世。安迪特地来参加葬礼,并且劝父亲搬去亚利桑那州和他同住。」
「兰顿拒绝了?」透纳问。
「他的实验室在这里。」塔其尼安医师说。「我能理解他的选择。」
「他应该听儿子劝才对。说真的,他几乎没有在管手下的博士候选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里。」
亚丽丝看出这番话让塔其尼安医师感到困窘。
「妳认识他。」亚丽丝说。
塔其尼安点头。「很多年前我也曾经是他带的博士生。很遗憾妳没有看过他表现最出色的那些年。」她的表情变得生硬。「我也认识贝克曼院长,他不该那样惨死。」
她带他们去到一间阳光室,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着,手铐在轮椅上,背对着壮观的纽哈芬景观。他的嘴唇干裂,双手不断握住扶手又放开,彷佛在练习秘密节奏,除此之外,他感觉没什么特别。健康。正常。深色头发,短短的落腮胡夹杂灰白。他的样子像精酿啤酒厂的老板。
我本来也可能像他一样,她想着。我曾经像他一样。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桑铎院长时,她被铐在病床上,大家还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嫌疑犯。可能到现在还有人在设法厘清。
安迪.兰顿身后,一片乌云低垂在纽哈芬上方。她可以看到纽哈芬绿原、远处的东岩、哈克尼斯钟塔的巨大哥德风尖顶,不过在这里应该听不见钟声。
「风景真美。」亚丽丝说,安迪抖了一下。
他们在他对面坐下。
「安迪,你好吗?」透纳问。
「很累。」
「他最近睡不好吗?」透纳问医师。
亚丽丝打断他的话。「不要那样说话,他本人就在这里。安迪,你最近睡不好?」
「对。」安迪承认。「这里的环境很难入睡。」
「我看过更差的。」亚丽丝说。
安迪耸肩。「我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医院?」
「不喜欢这个城市。」安迪回头张望,彷佛纽哈芬会偷偷凑到他身后偷听。
但安迪很冷静,态度轻松。亚丽丝猜想可能是药物的作用。
透纳弯腰向前,两只手肘放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我想和你谈谈事发的经过,绝对不会留下纪录,没有录音、没有笔记,没有任何会在法庭上对你不利的资料。」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了。」
「我想理解。」
安迪.兰顿的视线移向亚丽丝。「她能帮你理解?」
「没错。」
「她全身都是火。」他说。
亚丽丝强迫自己不要转头看透纳,但她知道他一定也想到在地狱时环绕她的蓝焰。
「我已经承认是凶手了。」安迪说。「你还想怎样?」
「我只是想弄清楚几件事。我们仔细检查过你的计算机。除了一些很平常的A片,你的搜寻纪录根本没什么特别。完全没有与史蒂芬教授或贝克曼院长有关的资料。」
「我删除了。」
「你没有。这也很不寻常。」
安迪再次耸肩。
「你如何进入贝克曼院长家中?史蒂芬院长的办公室呢?」透纳接着问。「你跟踪他们?监视他们?」
「我就是知道。」
「怎么会?」
「他告诉我的。」
透纳差点因为挫败而咆哮。但亚丽丝感觉到安迪不是在耍固执。有其他因素。
「谁告诉你的?」透纳逼问。
现在安迪犹豫了。「我……我爸?」
透纳往椅背一靠,似乎满意了。「他知道你打算杀人?」
安迪猛抬起头。「不!」
「他给你门禁卡、告诉你他们的工作时间,只是为了好玩?」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是公羊告诉我的。」安迪咂咂嘴,用舌头舔一圈牙齿,好像不喜欢那句话的味道。
亚丽丝一动也不动。「公羊?」
安迪翻白眼,不是轻蔑的那种。那个动作有种疯狂的感觉,像落入陷阱的动物用尽力气想脱逃。
即使如此,他的语气依然很理性。「找到那两个人、说服他们让我进去,其实并不难。我几乎一辈子都住在耶鲁,对吧?」他伸出一只手指比比透纳。「休想诬赖我爸。你说过不会留下纪录。」
「我不会找你爸麻烦。我只是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透纳端详安迪。「来聊聊查理二世吧。」
「那个……国王?」
「为什么你要翻开玛珠丽.史蒂芬的圣经?为什么选士师记?」
安迪的脸上闪过怒火。「她害我爸失去一切。明明不是他的问题,是别人犯的错。」
透纳摊开双手,彷佛拿出证据。「根据我的了解,他是实验室的负责人。监督下属是他的责任。」
「他们太过分了。」
「他有终身职,不会因此失业。」
安迪笑了一声,声音尖锐冷酷。「如果只是失业那还没什么,他变成了笑柄。研究诚实的论文竟然数据造假?他再也不敢出席学术会议。你不懂……你不懂他有多痛苦。他不想继续教书。他什么都不想做了。就好像他有一部分死掉了。」
「他们审判他。」亚丽丝说。「他们等于签署死刑命令,要了他的命。你想复仇。」
「我……没错。」
「你想羞辱他们。」
「对。」
「让高高在上的他们摔在烂泥里。」
「对──」他嘶声说,长长的尾音盘绕回荡。
「但你不想杀死他们。」
安迪一脸错愕。「我当然不想。」
透纳瞇起眼睛。「但你确实杀死了他们。」
安迪点头,然后又摇头,彷佛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我杀了。因为他让杀人变得很容易。」
「公羊?」亚丽丝说。
安迪的眼睑迅速眨动。「他很和气。」
「哦?」亚丽丝催促。
「很好说话。他……他知道好多事。」
「什么事?」
安迪再次回头张望。「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他知道好多故事。他知道所有答案。但他不会……不会想主宰我。他只是想帮忙。想让一切回到正轨。他很有礼貌。真正的──」
「绅士。」亚丽丝帮他说完。她全身冒冷汗,拚命忍住不发抖。
是公羊告诉我的。亚丽丝想到达令顿的犄角,从前额往后弯曲延伸,散发光芒,他在金色防御圈──他的监狱里。
但说不定防御圈只是幌子。说不定达令顿让他们相信他出不去,但其实对他而言,根本只是一圈发光的粉末而已。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犯罪现场不对劲,刻意布置配合纽哈芬的传说。恶魔喜欢的游戏。
透纳看着她。「史坦,有什么要和同学分享吗?」
「不……我……我要走了。」
「史坦──」透纳想叫住她,但亚丽丝已经到了门口,大步往外走。她必须去黑榆庄。
达令顿,他对纽哈芬的历史了如指掌,他「辨认出」达文波特布道词的内容。那天他怎么说来着?我向来仰慕德行,但始终无法仿效。亚丽丝将那句话输入手机搜寻。结果立刻出现:查理二世。达令顿说他是洞穴里的隐士。可想而知,他说的是法官洞。安赛姆告诫过她:在地狱活下来的那个东西,也早已不是妳认识的达令顿。
恶魔热爱游戏。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