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十一月「这里还有其他人。」那个灰影低语,举起一只手指按住嘴唇,像在演戏一样。
亚丽丝叫了一辆车去到黑榆庄闸门外。
她大步走过碎石车道,愤怒有如火车头,推着她快步向前,抛下常理。
她拿出钥匙开门,整理好邮件之后洗手。她看到地下室的门开着,有如裂开的伤口、敞开的坟穴。
她明明有过千百次机会可以仔细思量、改变主意。她站在地下室楼梯顶端,注视黑暗,一手拿着刀,竟然还相信这样很谨慎。
坠落发生得太快。但一向如此。
在冰冷黑暗的地下室里,亚丽丝终于看清自己犯了多少错。她应该留在医院,和透纳一起侦讯安迪.兰顿。她不该一个人跑来黑榆庄。来之前她应该先告诉道斯或透纳,谁都好。她根本不该信任她的绅士恶魔。但是她太想相信达令顿是好人,他在地狱无论遭受过怎样的磨难,都不会留下印记,她想相信他会原谅她,一切都能恢复正常。他能够重新成为完整的人类,她也一起得到救赎。
不过,她现在的想法会不会太武断?在楼梯上推她的人会不会是假海莉或其他恶魔?会不会有人侵占空屋,只是道斯的监视器没有拍到?难道埃丹和茨维跟踪她来到这里?还是撑着白伞的莱纳斯.雷特尔?
太多阴影、太多历史、太多尸体堆积如山。太多敌人。她没办法全部打倒。
至少监视器会拍到亚丽丝。有人会知道她的下落。她的肋骨很痛,无法深呼吸。她看着眼前的两个灰影。他们不是陌生人,而是荷波.阿令顿与丹尼尔.阿令顿四世。达令顿的父母。
亚丽丝的那一长串敌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会想要他们的命。只有达令顿有动机,一次次被抛弃的小丹尼。天堂为维护其美,而将他们驱逐,却连地狱也不愿接纳。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丹尼尔的视线飘向墙角,好像觉得有东西会从墙壁冒出来。「我不知道。」
荷波跟着点头。
「你们出不去?」亚丽丝问。除非有特殊的理由,否则灰影不会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待太久。例如,海莉是想要道别。真正的海莉,爱亚丽丝的海莉。
「他要我们待在这里。」
「谁?」
他们没有回答。
亚丽丝弯腰看尸体。因为寒冷,腐坏不算太严重,但还是很臭。她轻轻将尸体翻到正面。两个人的胸口都有很大的伤口。爪子造成的。伤口很深。穿透胸骨、肋骨,留下两个血淋淋的深红大洞。他挖走了他们的心脏。
「是谁干的?」
荷波张嘴又闭上,有如拙劣操偶师手中的木偶。「他是我们的儿子,」她说,「但又不是我们的儿子。」
丹尼尔的视线再次飘向墙角。「他把那个丢在那里。他说我们也会变成那样。他说会吃掉我们的生命。」
亚丽丝不想知道墙角的东西是什么。那里感觉特别黑、特别冷。她将手机的光束转到那个方向,她虽然看见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一堆木屑?一张纸?片刻之后她才惊觉那是尸体──尸体残存的部分。那个人被吃光了,只剩一层皮。要是她被莱纳斯.雷特尔抓到,也会被吃成那样吗?达令顿是不是原本也打算将玛珠丽.史蒂芬吃成那样,但最后决定留下干枯衰老、但依然能够辨认的模样?
亚丽丝很清楚打不出去,但她还是拨打道斯的手机。号码停留在屏幕上,一直没接通。黑榆庄的讯号很差,地下室更是根本收不到。她将手机的光重新转向楼梯。楼上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她?达令顿把她推下来是想留着当宵夜?他依然无法离开黑榆庄吗?还是他一直在纽哈芬悄悄出没,设计杀人现场?其实相当合理。达令顿以半人半恶魔的姿态在地狱活下来。一部分的他回到人世,在金色防御圈里打坐。那个变成恶魔的青年依然热爱纽哈芬与这里奇特的传说,他绝对会知道三个法官的故事,绝对很乐意为她和透纳设计一场谋杀寻宝游戏。
这推论真的说得通吗?他的焦急只是在演戏?他恶魔的部分比人类多吗?一直都是这样吗?
无论他是什么,他不清楚她的能力,尽管她虚弱受伤,但他留在这里吓唬她的东西反而会成为她的武器。她每次呼吸肋骨都会痛,肩膀撞到楼梯的地方不停抽痛,但她受过更严重的伤。即使如此,通往一楼的门太重,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出去。她摸摸手腕,护法进入的点留下了一个盐星。希望护法准备好应战了。
「我可以带你们上去,但需要你们其中一个帮忙。」她对两个灰影说。
「妳可以让我们活过来?」丹尼尔问。
看来阿令顿家的好头脑跳过了他这代。
「不行。」她说。「但我至少可以带你们出去,不必永远困在地下室。」
「我跟妳去。」荷波说。
「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丹尼尔大喊。
「不管了。」亚丽丝说,虽然她也不确定是否能办到。「你们两个一起吧。」
她伸出双手,达令顿的父母一起进入她。她感觉身在热闹的派对现场,好几百个人大声说话,吵到受不了。她的舌头尝到清爽的香槟滋味,鼻子闻到丁香、晚香玉和琥珀的香味,法国高级品牌Caron的辛辣调香水Caron Poivre。香水名称进入脑中的同时,她看到梳妆台上的香水瓶,造型很像玻璃手榴弹。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瘦长的脸;镜子也照到在旁边玩耍的小男孩,深色头发、眼神严肃。他总是看着她,总是需要她做这做那,他的依赖让她快累死了。
接着她走在黑榆庄的花园里。那时候花园比较整齐,在夏季酷暑中显得绿意盎然。前面不远处,一个老人带那个小男孩在小径上散步。他爱他们。他也恨他们。他恨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要是他能找到立足点,要是他能设法让运气好一点,他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他明明是阿令顿家的子孙,却落得一事无成。
亚丽丝甩一下头。她快被自我厌恶淹死了。「你们两个真的要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度过死后的时间。我建议你们接受心理咨商。」
她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她记得梦中的达令顿,那个感伤的人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爱他们。看来他想到办法了。
她冲上楼。她体内的力量几乎太超过,好像身体快要无法容纳了。她感觉不到肩膀与肋骨的疼痛,耳朵里的心跳声也变得更加响亮。她两步并作一步上楼梯,举起手臂护住脸,然后撞开上了门闩的门。
亚丽丝听见有人尖叫,接着就看到麦克.安赛姆蹲在打开的门边,脸色惨白、眼神惊恐。
「亚丽丝?」他尖声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亚丽丝问。
「我……妳又在这里做什么?」
「黑榆庄不属于忘川会。而且得有人来照顾柯斯莫。」
「所以妳撞坏地下室的门?门都掉下来了。」
亚丽丝很庆幸安赛姆没有被恶魔吃掉,不过这不代表她信任他。「你有什么事?这一阵子你怎么都没有出现?」
安赛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拉拉袖口,想找回一点尊严。「纽约。过我的日子,去上班,陪小孩玩,努力忘记忘川会。今天早上理事会找我来。我来转达他们的决议。」
「这里?」
「道斯说妳在这里。她应该也要来才对。同样的话我不想说两遍。」
道斯一定是在监视器画面上看到她。她甚至可能打过电话给亚丽丝,想警告她安赛姆准备去黑榆庄,但亚丽丝受困地下室。她快被脑子里的两个灰影吵死了,但是她还不想放弃他们的力量。刚才推她下去的人会不会是安赛姆?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她只知道要快点摆脱他。达令顿虽然可能杀了人,但她不打算让安赛姆决定他的命运。
「我们先出去吧。」她说。「这里又冷又诡异。」
安赛姆瞇起眼睛。「发生了什么事?」
地下室有两具尸体,可能还有第三具,我身体里挤了两个幽灵,因为我相信忘川会绅士觉得犯下多起命案并且吃掉一个人很好玩。
「太多了。」她说,因为如果说没事,她恐怕无法自圆其说。「不过你已经不需要帮我解决问题了,对吧?」
「如果妳的问题变成忘川会的问题,那依然是我的工作。」他看看四周,然后搓搓手臂。「不过妳说得没错。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吧。这栋房子早该被拆掉才对。」
砰。
那个声音震动墙壁,好像有人在二楼引爆炸弹。
「那是什么声音?」安赛姆大喊,他死命抓住厨房中岛,动作像溺水的人。
亚丽丝听过那个声音:有东西在敲那扇永远不该开启的门,企图闯进人世。
砰。
安赛姆直直看着她。「为什么妳不害怕?」
她很害怕。但她不惊讶。她的错误在于让他看出来。
「亚丽丝,妳到底做了什么?」现在他生气了,他从她身边闯过去,大步穿过餐厅往楼梯走去。
「不要上去!」亚丽丝追上他。「我们得快点离开。你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妳知道?看来是我低估了妳无知与自大的程度。」
「安赛姆。」她抓住他的手臂,将他转过来。因为她身体里有两个灰影,所以很轻松,她的力量令他错愕怔愣,呆望着她的手。
砰。客厅天花板的石膏板如雨落下。现在他们在宴会厅正下方,头顶就是防御圈。
「不要碰我。」他坚持,但语气很害怕。
「安赛姆,如果得用蛮力把你拖出去,我绝对不会手软。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妳可以做到,对吧?」安赛姆说,惊恐的眼神观察她的眼睛。「我比妳重多少?将近一百磅?妳却可以直接把我拖出去。妳到底是什么?」
砰。
亚丽丝得救了,她不必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天花板塌了。
齐阙尔:有个理论认为,所有魔法基本上都来自于恶魔,每个仪式都是同时召唤并限制恶魔的力量。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使用魔法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们与超自然擦肩而过的体验,其实是接触这种寄生的力量。即使力量受到限制,恶魔一样会进食。魔法越大,恶魔越强。节点不过是一扇门,让恶魔能够短暂通过。
瑙恩司:你的想法无论怎么看都很病态。
齐阙尔:但你不认为我错了。
──《齐阙尔恶魔论》,一九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