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达令顿睡着了，在梦中他是怪物。现在他醒了，感觉冷得要命。可能依然是怪物。
他转身上楼，隐约察觉自己留下一串血脚印。他自己的血。安赛姆已经没有血了。他被撕成两半，彷佛身体里塞满木屑，像人偶一样。达令顿的每一步都有如击鼓：愤怒、欲望，愤怒、欲望。他想做爱。他想打架。他想睡上一千年。
达令顿知道他迟早会因为之前一直裸体而感觉丢脸。然而，或许他处在两个世界之间太久，羞耻心好像不见了。他不想查看宴会厅被他破坏成什么样子。事实上，被囚禁那在里这么长一段时间，他恐怕再也不想看见宴会厅了。他直接上三楼去卧房。
他感觉好像透过厚厚的玻璃看这个房间，也很像老式投影机的画面，按钮换幻灯片的那种。颜色很怪，书本很陌生。以前他很爱这个房间。以前他很爱这栋房子。但现在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人。黑榆庄不再带给他快乐。
我回家了。
他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他没有开心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虽然亚丽丝释放了他的灵魂，但他的一部分依然永远受困地狱，在那里，他不停搬石块，一块又一块，堆栈起无数石头，哀求要停止、要休息，却无法得到。他不觉得无聊、不知道自己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那整段时间他的心情非常急切，彷佛企图让死尸复活，为已经冰冷的尸体注入生命，寻觅一丝希望的迹象。每搬一块石头都深信，这次一定能找回黑榆庄的荣耀。他在地狱有很多身分，既是囚犯也是狱卒，受虐的同时也施虐，但他还没准备好回想那些事，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些秘密银河.史坦永远不会知道。
他能感应到她站在楼梯底端不知所措，他脑中冒出的想法令他羞耻。那些肉欲幻想可以归咎于恶魔吗?或者单纯是因为他被囚禁了一年?他的老二不在乎原因，他很庆幸没有别人在场，也很庆幸他的勃起不会发光了，之前简直像新英格兰灯塔。他穿上牛仔裤、运动衫、旧大衣，耐心等待欲望消退。他简单收拾了过夜的行李──用爷爷的老旧真皮旅行袋。然后他才猛然想到那件事。
他的父母死了。可以说是他杀的。戈尔加洛在地狱以他的灵魂为食，大吃他的愧疚与绝望。他吃进达令顿的记忆，以及最深的悲伤与需求。他杀死麦克.安赛姆是为了进行计划，达成目的的权宜手段。但杀死达令顿的父母肯定让他乐在其中，不只是因为安赛姆能从他们的疼痛中得到满足，也是因为达令顿心中有个干枯苦涩的部分希望父母死，而且死得越惨越好──戈尔加洛非常清楚。那个被遗弃在黑榆庄石墙里的孩子，他对父母没有宽容，只有暴力。
达令顿坐在床边，发生过的所有事同时挤进脑海。倘若他在任何一个念头上停留太久，绝对会发疯。说不定他已经疯了。他看过、做过太多，怎么可能重拾人类的身分?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的卧房还是他离开那天的模样，黑榆庄似乎也没有变化，只是宴会厅地板多了个大洞，他永远负担不起整修费用。
他的父母死了。
这个事实依然太过飘忽，无法在他心中安顿。
于是他只好忙来忙去。想着行李袋，拎起。想着门，打开。想着走向楼梯的每一步。这些念头再多也很安全。
达令顿下楼。安赛姆留在楼梯上的那一滩蛆应该令他恶心才对，但他毫无反应，或许是他的恶魔皮肤拒绝冒出鸡皮疙瘩。亚丽丝在厨房等，抱着一盒早餐麦片干吃。她也没有变──太瘦，气色差，随时准备出击，任何东西只要看她的眼神不对都会倒大楣。
她是杀人凶手。他曾经很在意这件事，揭露一个黑暗的秘密。他记得她站在罗森菲尔馆的地下室，在他需要她救援的那一刻，她却一动也不动，沉默的女子，眼眸宛如黑玻璃，眼神平稳、警戒，像现在一样。我从一开始就呼喊着妳的名字。
他们在安静的厨房里看着对方。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同时也一无所知。他感觉到他们进入了别扭的停火状态，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战争是什么。她比印象中更美。不对，不是这样。她的容貌并没有改变，他的眼光也没有改变。只是现在他不那么怕她的美了。
许久之后，亚丽丝递上麦片盒子。怪异的和平献礼，但他接受了，伸手进去抓了一把小圆球放进嘴里。然后马上后悔。
他倒抽一口气，急忙把东西吐在厨房洗碗槽里，然后漱口冲掉嘴里的味道。「我的天啊，史坦。妳吃的是什么鬼东西?根本全是糖!」
亚丽丝又抓了一把垃圾食物塞进嘴里。「哪有，还有玉米糖浆啊。真实水果风味。我知道你喜欢那种坚果全麦的玩意，我们可以去买来囤……前提是你还想留在这里。」
达令顿还没准备好，无法决定如何处置这栋房子。他无法做任何决定。「今天晚上我先去令牌居睡。」接下来那句话他不想说，但他强迫自己说出来。「我要去看他们的遗体。」
「好。」亚丽丝说。「他们的车在车库里。」
「一定是戈尔加洛停进去的。」用人类的舌头说出这个名字感觉好怪，就像在用观光客口音说话。
「我只认识他假扮成安赛姆的样子。他的──真安赛姆的皮也在下面。」
「妳不必跟我去。」
「太好了。」
达令顿差点笑出来。亚丽丝.史坦为他去了两趟地狱，但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一次地下室。他从抽屉找出手电筒之后走下楼梯。
气味很可怕，他早就预料到了。但他没有预料到父母遗体的惨状。
他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他原本想……他也不清楚原本想做什么。温柔阖上他们的双眼?说一些安慰的话?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死亡真言，但他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想到忘川会所有印刷品上都有的那句话。
「Mors vincit omnia(死亡征服一切)。」他低语。他能给的只有这个了。他被冲上熟悉的海岸，但海洋改变了他。哀伤可能要慢慢来。
他用手电筒照亮麦克.安赛姆剩下的那层皮，他只有在大一那年见过这个人一次，当时他以新但丁的身分被介绍给忘川会高层。死了一个董事，他们要怎么解释?这个也慢慢想吧。
他回到一楼。地下室的门板和铰链分离了，于是他小心将门板靠在门框上，有如陵墓门前的巨石。
亚丽丝将那盒恐怖的麦片放回橱柜，靠在流理台上看手机，漆黑头发宛如幽暗深冬的河流。
「我想问你要怎么跟道斯说。」她说。「监视器没有拍到安赛姆，但她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宴会厅的监视器断线了。你准备好回去了吗?」
「这个很重要?我还真没想到。不然还是当面解释吧。」他犹豫了一下，但没理由不问。「妳有看到他们吗?我父母?在他们……」
她点头。「他们帮我逃出地下室。」
「他们认为杀死他们的人是我?」
「算是吧?」
「他们还在吗?」
亚丽丝摇头。可想而知。他明明知道。灰影很少会回到丧命的地点。小说和电影经常有这种情节，鬼魂去找杀害他们的人报仇，但其实灰影根本不会这么做。他们只想记住曾经爱过的人和地方，人类的享受。只有执着复仇并且不惜一切的幽灵才会缠上人类，但他的父母都没有那种性格。
而且他们一定会想尽快远离戈尔加洛。亡魂很怕恶魔，因为遇到恶魔就免不了痛苦折磨，但人死了之后明明应该不会痛了才对。他们确实非常怕达令顿。
亚丽丝拉紧外套裹住身体。「不过老人还在。」
「我爷爷?」
「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现在我能听到每个灰影的声音。」
达令顿尽可能不表现出惊讶、好奇，以及嫉妒。这个瘦瘦小小的女生怎么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个他长久以来求而不得的世界，为何她能轻易看见?他都已经受困地狱一年了，到底为什么还会在乎?
「他们从来不会闭嘴。」她补上一句。
她在表示对我的信任，他告诉自己。亚丽丝告诉他的这些事，他敢笃定地说忘川会绝对不知道。另一个献礼。他发现自己除了羡慕她的力量，也贪求她的信任。他推开这些念头。
「他说什么?」
亚丽丝的视线移动到脚尖，一看就佷心虚。「他要你自由放手。你已经为这个地方付出太多心血了。你可以自己决定要留还是要走。从一开始就该这样才对。」
达令顿嗤笑。「妳骗人。他究竟说了什么?」
亚丽丝耸肩，抬头看他的双眼。「现在黑榆庄比以前更需要你，这里是你的家，是血缘赋予你的权利，是珍宝，还有一堆阿令顿家传承的胡言乱语。」
「这才是他会说的话。」他停顿一下，端详她。「妳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吧?我做过的事?我被地狱兽吞掉还能存活的原因?」
亚丽丝没有移开视线。「我知道。」
「我一直怀疑那样做到底对不对。」
「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给你安慰，不过呢，如果可以再杀他一次，我很乐意亲手闷死他。」
达令顿噗哧笑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一跳。或许在罗森菲尔馆那天晚上，亚丽丝可以阻止他被吃掉。或许她希望他发现的秘密和他一起死在那个地下室。或许可以说她背叛了他。但最后依然是这个怪物女孩将他从地狱拖回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淡然处之，这是种非常强大的自在。
「我会回来。」他说，希望爷爷能够理解他即将做的事。「与其落入死亡魔爪，不如速速逃脱。」他用这句死亡真言驱逐爷爷。这是他给亚丽丝的和平献礼。
「谢了。」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说不出他们的遗体，于是只是用下巴朝地下室一比。
「先别管了，现在有更大的问题。」亚丽丝离开流理台站直。「走吧，我叫了车。」
「为什么不开奔驰?」他问。她一脸心虚。「史坦，我的车怎么了?」
「有点难解释。」
他们出去之后，她锁好厨房门，他们沿着碎石车道往外走。但是才走了几步，他就得停下来，双手按住膝盖，弯腰深呼吸。
「你还好吧?」她问。
他很不好。天空低垂，颜色灰暗，云层很厚，看来要下雪了。空气中有青苔的气息，寒冷的气温非常舒服，简直是上天的恩典。他心中有一部分相信黑榆庄是唯一的世界，车道尽头没有马路、远方也没有城镇。他忘记了万物有多庞大，充满生命，能够知道季节、月份、时间是件多美妙的事，能够说冬天来了是一种幸福。
「没事。」他说。
「那就好。」她继续往前走。务实、冷血，她是求生存的人，永远会继续前进、继续搏斗，无论上帝、恶魔、耶鲁给她多少艰难险阻。她是骑士?女王?还是她自己也是恶魔?有差吗?「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她说。
「麻烦先说坏消息。」
「我们得回地狱。」
「这样啊。」他说。「那好消息呢?」
「道斯在做鸡蛋柠檬汤。」
「嗯，真令人安心。」他们走到石柱前，这里就是阿令顿豪宅的尽头。
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