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房子够大，每个人都可以在有结界的地方过夜。达令顿回到三楼的味吉尔卧房。道斯睡起居室的沙发，透纳在库房打地铺。
亚丽丝与梅西一起睡但丁卧房。关灯之前，亚丽丝再一次传讯息给崔普。晚上去找他太危险，但明天早上她和透纳会再去一趟。
「我对他很刻薄。」梅西说。
「他不是因为妳而出事。妳不必对每个人都好。」她躺在枕头上。「明天的事，妳要先做好准备。道斯说这次下去会不一样。我不知道会对地面上的妳产生什么影响，但现在有吸血鬼在作乱，而且可能不只一个。我不想害妳又发生危险。」
梅西在被子底下动了动。「可是我们一直都有危险。参加派对会遇到坏人，走在路上也会遇到坏人。我认为……我认为与其等麻烦上门，不如主动去面对。」
「就像烂约会。」
梅西大笑。「嗯。不过，要是我出事了──」
「不会啦。」
「万一真的──」
「梅西，要是有人敢惹妳，我会教他们暴力的新定义。」
梅西大笑，声音清脆。「我知道。」她坐起来拍拍枕头之后靠在上面。亚丽丝可以看出她的头脑在转动。「既然能成为朝圣者……就表示你们四个都杀过人?」
亚丽丝知道梅西迟早会问。「对。」
「我知道……我知道道斯杀死了布雷克。其他人做了什么我不太想知道，但……」
「为什么我有资格加入杀人凶手探险队?」
「嗯。」
亚丽丝跟梅西说过忘川会的事、魔法的事，甚至告诉梅西她能看见灰影并使用他们的力量。但她掩埋了过去。梅西只知道她是从加州来的，教育中断过几次。
亚丽丝可以想出各种谎言混过去。只是自卫。只是意外。然而，实际上她每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杀掉埃丹，要是她能摆脱嫌疑，并且找到地方藏尸，她一定早就下手了，而且不会后悔。更何况，她答应过梅西不会再骗她。
「我杀了很多人。」
梅西翻身侧躺看着她。「多少?」
「够多了。现在已经够了。」
「妳……妳怎么有办法承受?」
她该说怎样的实话?因为让她良心不安的并非她杀死的人。而是她任其死亡的人，她无法拯救的人。亚丽丝知道应该说些让梅西安心的话才对。例如她每天祈祷、哭泣，为了遗忘而不停奔跑。她没几个朋友，所以不想失去这个。但她受够了，不想继续伪装。
「梅西，我天生不正常。我不知道究竟是少了自省能力还是良心，也可能是我肩膀上的天使去放长假了。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杀死那些人而睡不着。这样的室友很可怕吧?」
「或许吧。」梅西关灯。「但我很高兴妳站在我这边。」
亚丽丝等到梅西开始打呼之后才偷溜下床，赤脚上去三楼。味吉尔卧房的门开着，壁炉点着火，上方的彩绘玻璃窗户描绘一片铁杉树林。达令顿懒洋洋坐在火边的椅子上。他换上忘川会运动裤和旧浴袍──也可能是叫做晨袍的那种东西。她不确定。她只知道，明明过去几周她早就看惯了他赤身裸体的模样，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脚架在脚凳上，睡袍敞开，胸口裸露，一手拿著书──让她觉得自己像偷窥狂。
「史坦，妳有什么事吗?」他没有抬头，继续看书。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你对透纳撒谎。」她说。
「我猜有必要的时候，妳也会做一样的事。」他终于抬起视线。「妳要整个晚上都站在门口还是要进来?」
亚丽丝强迫自己进去。为什么她这么紧张?这个人是达令顿──学者、势利眼、讨厌鬼。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但她曾经让他的灵魂进入体内。她的舌尖依然能尝到他的滋味。
「你在喝什么?」她问，拿起椅子旁小茶几上的小玻璃杯，里面装着琥珀色饮料。
「雅玛邑白兰地。想喝自己来。」
「可是我们──」
「我知道，我的那瓶雅玛邑为了崇高目的牺牲了──我爷爷的奔驰车可能也一样。这瓶没那么昂贵，也没那么稀有。」
「但也不便宜。」
「当然啰。」
她放下酒杯，在对面的椅子坐下，举起脚对着壁炉取暖，右脚袜子上的洞让她非常尴尬。
「你确定没问题?」她问。「你真的可以再去一次地狱?」
他的视线回到手中的书上。米歇尔.阿拉梅丁的忘川会日志。
他是不是纳闷为什么护卫不是她?「有没有发现有意思的事?」
「还真的有。一个之前我没有发现的模式。但恶魔热爱谜题。」
「她有帮忙，」亚丽丝说，「她告诉我们你相信地狱通道在校园。」
「她不欠我什么。我曾经对自己承诺永远不会看她的日志，不会探究她对但丁的看法，绝不会输给那份虚荣心。结果我还是看了。」
「她说什么?」
他的笑容惆怅。「没说什么。她说我做事讲究、重视细节，而且态度积极──超过五次。整体印象很笼统，而且其实不算好评。」他阖上那本书之后放在一旁。「至于妳之前那个问题，重回地狱让我觉得想到就不舒服，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也曾经忍不住想责怪桑铎，毕竟他是始作俑者。他的贪婪启动了这一连串悲剧。他召唤地狱兽来吞噬我。他大概以为这是很痛快的死法。」
「而且很干净。」亚丽丝不经大脑就说出口。
「也是啦。不必处理尸体。也不会有人多问。」
「照理说你不会活下来。」
「对。」他沉思。「看来这方面我们两个都一样。史坦，妳是不是差点笑出来?」
「算是吗?」她在座位上动了动，仔细观察他。从以前他的魅力就一直太诱人，深色头发、颀长身段，超凡气质让他感觉有如失势的王族，从远在天边的城堡驾临这个平凡世界。她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忍不住一直提醒自己他真的在这里，真的活着。而且他好像原谅她了，这才最不可思议。但这些她都不能说出口。「那些你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现在告诉我吧。为什么你还有角──」
「偶尔出现而已。」
「好吧。为什么你用角的时候我会全身冒火?」
达令顿沉默许久。「我们做过的事、即将做的事，很难以言语形容。妳可以将地狱通道视作一连串门户，每一道都是为了阻挡人们无意间闯入地狱。史坦，妳不需要那些门。」
「贝尔邦……她死之前──」
「被妳杀死之前。」
「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她说过所有世界都对轮行者敞开。我看到一圈蓝焰围住我。」
「我也看过，」他说，「一年前的万圣节。命运之轮。应该不是巧合。还有一个应该不是巧合的东西。」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拿出一本介绍纽约地目标书。他的举止像以前一样从容自信，但现在那双长腿跨出的步伐多了一点邪气。她看见恶魔。她看见掠食动物。
他翻找一下之后将翻开的书递给她。「洛克菲勒中心的阿特拉斯[18]像。」
黑白图片里的主角是一个青铜铸造的男性雕像，肌肉发达，单膝跪下，壮硕肩头扛着三个交错的环，彷佛被重量压弯了腰。
「天球[19]，」达令顿接着说，「运行中的苍穹。也可以说是……」
亚丽丝用指尖描着其中一个有黄道十二宫符号的环。「命运之轮。」
「这个雕塑的设计师是李.劳瑞。他也负责设计史特林图书馆的石雕。」达令顿从她手中拿走书放回书桌上。他背对着她说出：「在手稿会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不只是轮，而是王冠。」
「王冠?什么意思?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妳从防御圈进入地狱，等于打破了所有规定。妳带我出来的时候，又打破了另一条规定。」他回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下。「妳从地狱偷走我。一定会留下印记。」
亚丽丝脑中响起安赛姆──戈尔加洛──的嘶吼：小偷。她眼前浮现那四匹狼龇牙咧嘴说出同样的词。
「就是你身上的环?」她说。「你手腕和脖子上的环?那个是印记?」
「这个?」他倾身向前，身体瞬间变化，耀眼金眸、弯曲犄角、宽阔双肩。亚丽丝无意闪躲，但身体不由自主在椅子上往后缩。一次呼吸的时间，他从人变成恶魔。他的手腕与颈子出现金环。
「嗯。」她说，尽可能不流露恐惧。「那个。」
「这些环表示我必须忠诚服侍。直到永远。」
「服侍地狱?戈尔加洛?」
他大笑，声音低沉冰冷，沉在湖底的东西。「是妳，史坦。救我逃出地狱的人。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