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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表情。达令顿早已知道,当亚丽丝.史坦没有把握的时候就会摆出这张脸。战或逃?生存高手知道有时无招胜有招。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地下室,她也是这样,有如石雕。
她扬起一条眉毛。「那……你会帮我洗衣服吗?」
战、逃,或毒舌。「妳真的很坏。」
「要叫我主人才对吧?妳真的很坏,主人。」
他放声大笑。
但亚丽丝蹙眉、咬牙,模样彷佛准备打架。「太多未解之谜。堆积起来的结果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他说,这次他没有撒谎。「妳能看见亡魂、听见他们的声音、使用他们的力量──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妳也能以同样的方式使用活人,只是妳比玛格丽特.贝尔邦有良心一点。」
他的这番解析只换来她断然点一下头。
「至于我……」他不确定该怎么说下去。身为人,他在地狱受尽折磨。身为恶魔,他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恣意施予折磨。桑铎遭到贝尔邦杀害之后来到地狱,灵魂已经被她吞噬。他永远无法去到界幕另一边,但地狱乐于接收。身为恶魔的达令顿热爱想出新方法让桑铎痛苦,为他造成的磨难付出代价。
界幕里的鬼魂觉得达令顿很可怕,他也觉得自己很可怕。那种感觉……老实说,那种感觉很痛快。他从小就偏爱脑部活动──语言、历史、科学。他自愿接受的那些体能训练──武术、击剑,甚至体操──全都是因为对未来的冒险有帮助,他确信自己一定会踏上旅程。但伟大的邀请从未来到。没有高贵的使命、没有机密的任务。他监督仪式、稍微窥见另一个世界、写作业、写报告。换言之,他毕生不断打磨的利剑毫无用武之地。
后来桑铎院长送他下地狱。照理说达令顿应该无法存活才对,但他死命撑到救援来临。
现在呢?他人类的成分够多吗?他可以坐在餐桌边文明交谈。他没有对任何人咆哮,也没有砸坏家具,但是并不容易。恶魔并非爱动脑的生物。它们凭本能行动,受嗜欲驱使。他曾经自诩绝非那样的人,并且引以为荣。从不鲁莽。以理性为依归。但现在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欲望。晚餐时他好想把脸埋进汤碗,像贪吃的动物一样狂舔。现在,他好想把脸埋在亚丽丝的腿间做一样的事。
达令顿抹一把脸,督促自己振作,祈求理智回归。他是她的导师。她的味吉尔。她救了他的命,他不能对她有这种下流念头。他不是口水狂流的野兽。他必须先假装自己是人类,直到真正变回人类。
看到其他人集思广益规画行动,他感到很惊讶。亚丽丝发挥领导能力、道斯表现出自信,他差点认不出她们,这些都是他不在的时候培养出来的。就算没有我,她们也会过得很好。她们会变得更坚强。坐在餐桌边,看着她们与透纳、梅西一起一步步策画,他觉得自己像是外人,明明这里曾经是他的归属。他终于了解自己无足轻重,但这个领悟来到太慢也太突然,实在很残酷。
「至于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终于说。
「但你可以控制──」她挥挥一只手,动作像对他下咒,「──那些恶魔的鬼东西。」
「我希望可以。不过妳和其他人接近我的时候,最好还是随身携带盐。最好也要在黑榆庄下禁制,必须要有其他人在一起我才能出门。如果以后我住在其他地方也一样。」
他说话多么理智。要扮演过去的他也没那么难。
他思索眼前这个奇怪又可怕的女生。在火光下,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富有光泽,有如漆器。水妖温迪妮,破水而出寻觅灵魂。达令顿很不愿意回想手稿会万圣节派对发生的事。但那时当他注视大镜子,他看见亚丽丝不只是人世的这个她。他也领悟到,尽管他一直梦想要当英雄,但他并不是。他是骑士。骑士不过是拿剑的仆役。他第一次了解自己、了解他存在的目的。至少那时候感觉如此。他只想服侍她,被她看见、受她渴望。他不知道原来他看见的是未来。
「妳是轮行者。」他说。「我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妳知道,只是因为贝尔邦知道,后来桑铎也知道。我打算去找连忘川会图书馆都没有的数据,挖出这个词真正的意义。但现在我知道一件事:明天晚上的地狱之行,恐怕会有人回不来。」
「上次我们顺利回来了。」
「而且还带了四个恶魔一起。其中一个可能会定居在我们的世界以活人为食,直到有人消灭他。但这次我们无法全部回来。只要地狱少了一个杀人凶手,门就会一直敞开,你们的恶魔会一再重返人间。欠地狱的债终究得偿还。」
亚丽丝蹙眉。「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我曾经是恶魔,以亡魂的痛苦为食。」他原本想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但最后却变成支支吾吾,自白意味太浓。
「我应该恐惧震惊吗?」
「我曾经为了存活而吃人类的情感?我以痛苦为食并且乐在其中?我还以为连妳都会觉得可怕呢。」
「你进过我的头脑,」她说,「应该看到我为了在人间存活做过什么吧?」
「一些片段。」他承认。一连串太过惨淡的时刻,有如绝望深海,海莉有如金币般耀眼,她的外婆散发出琥珀光泽,她的母亲……糟糕透顶,有如一片乌云、一堆磨损纠结的毛线,怜悯、向往、愤怒、爱,各种情绪纷乱缠绕成一大团。
「要生存就是这样,」亚丽丝说,「不计一切代价,这是我们唯一的任务。」
怪异的赐福,但他很感激。他双手交迭,接下来那句话让他很挣扎,但他想要说出来。「要是我告诉妳,我心中有一部分依然想要以痛苦为食,妳会怎么想?」
亚丽丝没有畏缩。一点也不奇怪。她不知道畏缩是什么。
「我会说,控制好你自己。达令顿。每个人都想要不该要的东西。」
他很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明白他是什么。假使她真的懂,说不定会逃出这个房间。但这个烦恼不会持续太久,去了地狱之后自然会消失。在那之前,他可以绑好恶魔,不让它挣脱。
「妳必须接受现实,地狱肯定会企图留下其中一个人。」他说。「我愿意留下,史坦。我本来就不该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反应,大笑?哭泣?她做出崇高的牺牲,要求代替他留在地狱?他已经搞不清楚谁是但丁、味吉尔、碧雅翠丝[20]。他是奥菲欧还是尤丽狄斯[21]?
没想到亚丽丝只是往椅背一靠,赏他一个质疑的眼神。「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流血流汗才把你从地狱拖出来,你以为我们会把你送回去,像领养的狗狗在地毯上乱大便就送回收容中心?」
「我不会那样形容──」
亚丽丝站起来,一口喝干他那杯昂贵的雅马邑白兰地,像在喝蟾蜍酒吧淑女之夜一杯一元的廉价酒。「去你的,达令顿。」
她大步走向门口。
「妳要去哪里?」
「去库房找透纳说几句话,然后再打几通电话。你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
「耽溺于初版书和喜欢教我怎么做自己的女人?」
「太守规矩,到了有病的程度。快点睡吧。」
她走出房间,消失在黑暗的走道上,一转间就不见人影,有如被魔法变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