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凌晨一点,亚丽丝与达令顿回到校园,冷得全身发抖,好像还能听见狼嗥。他们在女人桌旁边等其他人。夜色太浓,彷佛具有形体与重量。她饿到快昏倒了,她不停想象着计划可能引发的各种结果。
亚丽丝确认手机在启动状态,然后发讯息给妈妈,以防她回不来。
我爱妳。多保重。
荒谬,她竟然传这种可笑的讯息,她向来直面人生的挑战,就像撞碎一扇扇玻璃窗。她搞得自己血肉模糊,随便包扎一下之后又再继续一次次冲撞。
妳也保重,我的小星星。回复来得很快,就好像妈妈一直在等她的讯息。长久以来米拉一直守着电话,等待来自医院、警方、太平间的通知。
亚丽丝知道应该要快点开始,但道斯放他们进图书馆之后,她先去庭院确认梅西的状况。
水池周围的气温似乎比较低,就好像他们真的留了一扇门没关,阵阵阴风不断吹来。十一月的天空云层太厚,看不见星星,但亚丽丝发现自己在努力感受一切,天气的阴沉、皮肤上的冬季寒意、图书馆窗户透出的黄色微光、质感高雅的灰色石材。地狱有如真空地带,死寂空洞,所有色彩与生命都变得黯淡,就好像恶魔不只以亡灵为食,就连他们居住的世界也一并吞噬。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真实的人间,她希望能清楚记住。
她帮梅西穿上盐盔甲,最后再温习一次计划。他们依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人间或地狱。梅西已经有三样武器了:死亡真言、骨粉、盐剑,但亚丽丝还是从库房多拿了一样东西。她将那个罐子交给梅西。
「先别打开──」
来不及了,梅西已经打开了盖子。她一边干呕一边急忙盖回去。「亚丽丝,」她呛咳着说,「妳在恶整我?」
「不是。」亚丽丝迟疑一下。「吸血鬼讨厌强烈的气味。所以才会有他们怕大蒜的传说。如果妳想退出,现在还不迟。」她必须给梅西逃跑的机会,让她能够全身而退。梅西毫不迟疑踏上这条路,兴高采烈往前冲,但她真的了解前方有什么吗?
「早就太迟了。」
「梅西,逃跑永远不嫌晚。妳一定要相信我。」
「我知道。」梅西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但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人生。」
「和什么比?」
「我之前的生活。没有魔法的世界。我好像一生一直在等,希望有人能看出我具备非凡的特质。」
「谁不是呢?」亚丽丝控制不住酸涩的语气。「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落入陷阱。」
梅西的眼睛闪耀光彩。「只要我们先抓住设陷阱的人就没问题。」
大概是因为梅西太温柔、太聪明、太善良,亚丽丝忘记了她其实非常有斗志。她忍不住想起海莉,她因为和亚丽丝来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和亚丽丝做朋友,梅西又会付出什么代价?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计算了。今晚她需要梅西守在中庭。
「保持手机启动,」她将手机交给梅西,「不要关机。」
梅西迅速点头。「知道了。」
「不要离开水池。不要忘记臭膏。万一状况不妙,妳就立刻逃走。进图书馆找个房间把门锁起来,天亮之前都不要出来。」
「收到。」现在梅西迟疑了。「妳会回来吧?」
亚丽丝强迫自己微笑。「一定会,不论死活。」
中庭响起节拍器的声音,他们等到校园原中央大草坪清空之后才行动,在图书馆大门口,他们各自在左手臂上割出一道伤口。亚丽丝看着其他三个人:达令顿穿着深色大衣、道斯一身运动服、透纳立正站好准备上战场,尽管他不确定是否能赢。
「好。」她说。「我们去地狱吧。」
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入口处的柱子抹血。亚丽丝突然感觉一阵晕眩,彷佛有个钩子勾住她的内脏,将她往前拉,像之前让她赤脚走去黑榆庄的力量一样。他们从埃及象形文字下方进入,经过消失的门,进入寒冷黑暗中。
所有人的角色和顺序都像上次一样。除了崔普。亚丽丝是士兵,所以她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学者道斯,接着是教士透纳,最后是达令顿──王子。亚丽丝忍不住想着,当他取代崔普,这个身分有了不同的意义,这让她感到内疚。她很想知道,将近一百年前,莱恩诺.雷特尔踏上地狱之旅时是扮演什么角色。
他们排成一列走向滋养之母,然后是知识树下方的拱门,在那里再次用血做记号。他们沿着走廊前进,经过士兵的门、经过那个不知道死神在身后的学生,进入下一站的门厅,那里有很多奇怪的窗户,感觉应该装在乡下酒馆才对。
「只是个凡人。」达令顿喃喃说,亚丽丝知道他想起之前拚命暗示他们地狱通道所在的时候,他的恶魔奸计对抗人类希望。但刚才他们走进史特林图书馆时,她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喜悦,流露惊奇与迷惑。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他依然无法克制好奇,藏在石头底下的秘密令他激动,前人留下的遗迹供他们探索。他的眼睛发亮,看到铭文与符号时兴奋地喃喃自语,这让她感到安心。还是一样的他。或许忘川会金童在她眼中的样子不太一样,或许他看过也做过人类不该看、更不该做的事,但他依然是达令顿。
「这里是你的门。」道斯柔声说。
达令顿点头,但接着皱起眉头。
「怎么了?」亚丽丝问。
他朝着浮雕一撇头。「Lux et Veritas(光明与真实)?他们想不出其他点子了吗?」
就连通往地狱的门户他都能数落两句,不愧是达令顿。
他们在石墙上抹血,黑色坑洞出现。一股寒冷阴风吹乱达令顿的深色头发。亚丽丝很想说他不必去地狱,一切自然会平安无事。但有些谎言就连她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我……」道斯开了个头,却说不出下面的话,有如突然熄灭的蜡烛。
「你们知道鬼船的故事吗?」达令顿打破寂静。「殖民时代的纽哈芬生活很苦,于是居民合力准备了各种特产,新世界最好的物产样品全都装上船,并且派出德高望重的代表前往英国,说服那里的人投资殖民地绝对会赚钱,最好人也过来。」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会有好结局?」透纳说。
「纽哈芬不生产好结局。约翰.达文波特牧师──」
「隐藏被赶散的人那个达文波特牧师?」亚丽丝问。
「就是他没错。他说:『主啊!若将吾人之友葬身汪洋能使您心悦,尽管带走他们吧,他们属于您!请赐予救赎!』」
「尽管淹死他们?」透纳说。「这算什么激励?」
「那艘船没有抵达英国。」达令顿接着说。「整个殖民地陷入彷徨,没有人知道亲人的遭遇,也不知道船上的财物流落何方。后来,在那艘船出航满周年当天,奇怪的大雾从海面飘来,纽哈芬的乡亲父老全部去到港口,他们看见浓雾中出现一艘船。」
他说话的感觉很像那天在海滨餐厅的安赛姆,他说起三个法官的故事时,语气和达令顿一模一样。安赛姆刻意模仿达令顿吗?还是因为他是达令顿的恶魔,以他的痛苦为食,所以自然会以他的语气说话?
「他们回航了?」道斯问。
达令顿摇头。「那只是假象,集体幻觉。码头上的所有人都看到那艘鬼船撞毁,桅杆断裂,船上的人纷纷坠海。」
「狗屁啦。」透纳说。
「这可是有纪录的历史。」达令顿不以为忤。「整个镇的人深信不疑。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现在成为可以再婚的寡妇。人们宣读遗嘱、分配财产。至今依然无法解释这次事件,但我一直认为其中的寓意非常明显。」
「是吗?」透纳说。
「嗯,」亚丽丝说,「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没救了。」
达令顿被逗笑了。「我会仔细听信号。」
他们前往下一个门户,图书馆长办公室。亚丽丝回头看,达令顿被包围在黑暗中,他低着头,彷佛在祷告。
透纳在日晷门就位。「保持冷静。」他说,第一次去地狱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要溺死。」
亚丽丝想到崔普死命抓住帆船栏杆的模样,想到沉没海底的鬼船。她对上透纳的双眼。「不要溺死。」
她跟随道斯穿过利诺尼亚与兄弟会阅览室。
图书馆的这一区比较安静,亚丽丝可以听见她们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清清楚楚。
「达令顿认为他回不来了。」道斯说。亚丽丝感觉到道斯注视她的背。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她们到了通往中庭的正式入口,金色字母写出瑟琳字样。
「妳呢?」道斯问。「亚丽丝,谁来保护妳?」
「我不会有事。」亚丽丝说,她几乎哽咽,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很清楚道斯受不了再次失去达令顿,但亚丽丝没想到道斯也在乎她能否归来。
「我不会把妳丢在那里。」道斯霸气地说。
亚丽丝对达令顿说过同样的话。在人间可以轻易许下承诺。既然如此,干脆再多一个吧。「我们全都会回来。」她誓言。
亚丽丝在拱门印上血手印,道斯也抹上她的血。门消失,金色的瑟琳两字消失,换上神秘的字母。
「我……」道斯呆望着那行字。「现在我能看懂了。」
学者。第一次的地狱之行,道斯带回了什么知识?这次当他们走上地狱之路,她又会见识到怎样的崭新恐怖?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亚丽丝问。
道斯抿着嘴唇,脸色苍白。「无人可逃。」
听到这句话,亚丽丝感觉全身颤抖,但她强自镇定。她听过这句话,第一次去地狱时,她短暂窥见达令顿身为恶魔的那一半,如鱼得水的施虐者。
亚丽丝犹豫了一下。「道斯……万一计划不成功……谢谢妳一直这么照顾我。」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妳已经好几次差点死掉了。」
「重点在于『差点』。」
「不要说这种话。」道斯说,她的视线飘向金色字母。「感觉像道别。」
我真的在这里吗?亚丽丝自问。还是她其实和海莉一起死了?她一直只是飘过这个地方的鬼魂,她有过更实质的存在吗?
「不要溺死。」她说完之后强迫自己往前走。她回到大厅,刻意不看滋养之母壁画,然后转向右边循环开始的地方。关闭的时间到了。
她研究彩绘玻璃上狮窟中的圣丹尼尔。这次她是烈士吗?或者是爪子卡到刺的受伤野兽?也可能她终究只是个士兵。之前割出的伤口已经挤不出血了,于是她再割一次,然后将血涂在玻璃上。玻璃消失,彷佛图书馆很高兴有人喂血。她注视虚无。
她等候,在寂静中,亚丽丝隐约有种感觉,好像有东西朝他们冲过来。没过多久,她听见调音笛的轻柔声响。她迈步踏进中庭。
这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建筑物摇晃,脚下的石头地面摇晃,水池的水溢出,沸腾发出嘶嘶声响,硫磺恶臭。她看到透纳从正对面走来,道斯在她右手边,左手边则是达令顿。
他们在中庭中央会合,道斯举起一只手示意要他们停下脚步。他们没有直接抓住水池。达令顿向梅西颔首,她上前,高举一个细长的银纺锤。皮耶织匠。她用尖端刺破指尖,有如童话故事中的女孩,准备沉睡千百年。但梅西没有沉睡,银色纺垂裂开,里面藏着一团黏黏的白色东西。蜘蛛的卵囊。
「我有没有说过我非常讨厌蜘蛛?」透纳问。
一只细长的腿从蛛网结成的囊中出现,然后又一只,非常小,感觉像头发。亚丽丝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像是往内吸气,接着梅西惊呼一声,卵囊破裂,一大群迷你小蜘蛛像瀑布一样落在她手上。她尖叫松手,纺锤落地。「快过去。」达令顿说完之后蹲下。他的语气很冷静,但亚丽丝却得用上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稳住不动,一大群蜘蛛在地面奔跑,有如扩散的污痕。达令顿一手按住地面的石砖,让蜘蛛爬上他的手指。「让蜘蛛咬你们。」
透纳无语问苍天,然后低声嘟囔了几句。他蹲下把手伸进去。道斯跟着做,亚丽丝强迫自己也照做。
蜘蛛细细长长的腿爬上皮肤时,那种感觉让她想尖叫。被咬不会痛,但她感觉到有几个地方肿了。
幸好蜘蛛很快就离开了,迅速爬上树干,利用风将吐出的丝送上半空。
前一天晚上,他们轮流用纺锤纺线,弄出一大团很丑的蜘蛛丝。美观与否并不重要,重点在于纺线的行为,必须一心一意反复想着同样一句话:织成网。捕捉痛苦的网。以前的人用纺锤制造魅力与爱情魔咒,施展凝聚人群的魔法,让人们忠诚,窃取他们的意志。现在这种束缚完全不一样。
在他们头顶上方高处,蜘蛛开始织网,似乎配合着节拍器的节奏。感觉就像看着浓雾成形,柔软无声的白茫茫逐渐覆盖排水管与屋顶角落,最后织出一张巨大的天棚,蛛网宛如散发微光的霜,让夜空变得像马赛克拼贴。亚丽丝感觉到蛛网散发出悲伤,彷佛蛛丝满载着低落情绪,网中央都被压弯了。她心中涨满无助。
「不要抗拒,很快就会过去。」透纳说。但他自己用双手按住头部两侧,彷佛想将悲惨挤出去。
亚丽丝听见图书馆里传来玻璃破裂的声响,梅西高举盐剑。
「它们来了。」道斯说。「它们不会──」
再次传来玻璃破碎声,打断了她的话。
「不!」道斯吶喊。
「彩绘玻璃──」达令顿说。
但恶魔不在乎。它们受到大量无助绝望吸引,它们一心只想进食。
「手放在水池上!」亚丽丝高声说。「数到三!」
亚丽丝看见恶魔朝他们飞奔而来。他们没有时间互相打气或感伤道别。她迅速数到三。
他们全体同时抓住水池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