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从地狱回来之后的事,达令顿印象很模糊。他记得下雪了,身上湿透的衣服很重。他们每个人都疲惫又胆战心惊,但他们还不能拖着身体回家。太多证物需要处理。当他走进地狱兽口中时,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相信自己了解他的世界,深谙其运作之理。但现在他不再是纯粹的人类,看来应该换一套更有弹性的道德标准了。
利诺尼亚与兄弟会阅览室到处都是乱丢的书。一张桌子被推倒。那三个恶魔从面东的窗户进来,打破了圣马可书写福音的彩绘玻璃,然后又打破通往中庭的窗户。他们也没办法处理。虽然有复原魔法可以用,但施法的程序冗长又累人。丢下受损的图书馆离去让达令顿很难过,但等学校通报破坏事件之后,忘川会将出借亥伦坩埚以及库房里其他有帮助的道具。至于现在,他们只能先清除使用过魔法的证据。
召回蜘蛛很简单,只要梅西再用纺锤刺破手指一次就好,问题是中庭里的蜘蛛网依然挂着浓浓的忧伤。他们从扫具柜找来扫帚,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全部扫下来,然后扔进池水,看着蛛网慢慢溶解。好不容易清理完那个可怕的玩意,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哭得惨兮兮。
他们将尸体留到最后再处理。埃丹趴伏在烂泥与融雪中。
透纳把他的道奇车开过来,停在约克街入口等他们。道斯准备的暴风茶还够热,依然能干扰监视器,然而,没有魔法或奥术能让尸体自动进入后车厢。这个过程很冷血,其中发生的转变也很丑恶:从人变成行李。梅西走在最后面,紧握着盐剑,彷佛想要阻挡真相,这样就不必面对他们所做的事。
尸体装进后车厢之后,他们也全部挤上车,每个人都全身湿透、精神委靡,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亚丽丝问:「你不是说不会帮忙收拾烂摊子?」
透纳只是耸肩,然后发动引擎。「这个烂摊子我也有份。」
他们还没走上门阶,令牌居的门已经自动打开了。屋里灯火通明,老旧暖气系统让每个房间都暖呼呼。厨房里,道斯事先将剩下的柠檬鸡蛋汤装在几个保温瓶里,他们急切地大口喝。她还准备了西红柿三明治和加了白兰地的热茶。
他们站在厨房流理台前一言不发吃喝,他们实在太累、受了太多苦,没力气说话。达令顿忍不住想到,令牌居的正式餐厅实在太少使用,以前他很少和米歇尔.阿拉梅丁或桑铎院长一起用餐,也很少和埃布尔.透纳警探说话。他们任由忘川会萎缩,因为太多秘密和仪式,他们变得有如陌生人。说不定忘川会原本的运作模式就是这样,没有武力、没有权力,只凭自以为是的骄矜胡乱摸索,软弱服从大学的势力,放任魔法社团为所欲为。
终于,梅西放下马克杯说:「全都结束了?」
梅西很勇敢,但今晚的经历对她而言太过沉重。魔法、咒语、奇奇怪怪的道具,这些原本都像演戏。现在她帮忙杀死一个人,无论她如何说服自己那个人死有余辜,罪恶感依然太难承受。达令顿非常清楚。
亚丽丝事先警告过他们,她可能会需要他们帮忙护卫,到时候希望他们不要多问,直接挺身而出。他们做到了──因为他们孤注一掷,也因为尽管他们秉持高贵情操反对她留下,但没有人想要永世受苦。梅西迫不及待想执行计划,穿上盐盔甲,面对人类怪物。或许现在她后悔了。
但现在还不是温情安慰的时刻。
「还没结束,」他说,「还有其他恶魔要杀。」
或许永远杀不完。
亚丽丝失血过多全身无力,安赛姆在她的左手腕上留下伤口,道斯先帮她搽上药膏,然后带她去库房进坩埚泡羊奶。她们有套疗伤的固定程序,自然而然完成,达令顿不太理解,因此觉得像无法加入游戏的小朋友。于是他只好找别的事做。
他和透纳一起去黑榆庄。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给恶魔当司机。」透纳嘀咕着把车开出令牌居的停车位。
「只有一部分是恶魔。」达令顿说。他们默默开了一段路,但最后他忍不住问:「亚丽丝怎么有办法让你配合?」
「昨天晚上她来找我,」透纳说,「我不想帮她。她要我利用警察身分设计杀人。但后来我去查了埃丹.夏斐尔的前科。」
「然后你就愿意了?」
他摇头。「没有。我非常喜欢遵守程序。但你也知道亚丽丝──给她看到一条缝,她就会当作窗口硬挤过去。」
「很贴切的形容。」不计一切代价,这是我们唯一的任务。
「她告诉我埃丹是邪恶的士兵。」
达令顿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透纳。「那不像亚丽丝.史坦会说的话。」
「她学我的。善良的士兵、邪恶的士兵。我知道你不同意,但在我看来,这整件事都是为了制服撒旦。她一直说那些全是屁。昨天晚上终于改口了。」
「然后呢?」
「然后她说:『万一我错了呢?』」
达令顿大笑。「这才是亚丽丝.史坦。」
透纳敲敲方向盘,在几乎没车的路上前进。「老实跟你说吧,让我改变心意的也不是这个。」
达令顿等他说下去。他和透纳不熟,但他看得出来透纳不喜欢被人催促。
透纳终于说出。「有一次我去达瑞安接她。那天埃丹派她去对付莱纳斯.雷特尔。她……我曾经亲眼看过她和体型大两倍的男人互殴。还有一个兄弟会的有钱小鬼为了报仇差点砸烂她的脑袋。但我从来没看过她那么害怕。」
他们抵达黑榆庄,达令顿打开厨房门,他们合力将埃丹的尸体滚到地下室。他深爱的家变成坟墓了。死了这么多人,他很想知道爷爷有什么想法;亲爱的孙子抛弃这个高贵的石头堆,他又有什么想法。至少目前他不想管了。他不确定要怎么处理这么多尸体,也不知道该给父母怎样的葬礼。假使他们就此消失,会发生什么事?安赛姆的家人又该怎么办?
要消失很容易。他自己就消失过。愿意冒险去找他的人又是谁?道斯与亚丽丝、透纳与崔普。过去那段人生只剩下残缺,他能用来拼凑出怎样的新人生?
达令顿呼唤柯斯莫,希望猫咪愿意现身,让他献上礼物表达感谢,将心意化做鲔鱼。不过看来他得耐心等了。猫就是这样,想来的时候才会来,不能强迫牠提早,柯斯莫也不例外。
透纳帮达令顿把地下室的门重新靠在门框上。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丢下尸体离去。
回到人间之后达令顿第一次入睡,一年多来的来第一次。地狱不允许他睡觉,也不允许他作梦。恶人无休这句俗话多了一层非常真实的意义。
他梦见回到地狱,又变回恶魔,纯粹嗜欲的造物。他跪在戈尔加洛的王座旁,但这次,当他抬起头,王座上的人是亚丽丝,她低头看他,赤裸身躯沐浴在蓝焰中,头上戴着银火冠冕。
「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他承诺。
梦中的她大笑。「也要爱我。」
她的眼眸漆黑,满是繁星。
他中午醒来,全身酸痛。他委靡无力、心情悲惨,洗澡之后从爷爷的老旧真皮行李袋拿出牛仔裤与毛衣穿上。他好像怎样也暖不起来。
亚丽丝看到他的惨状,解释道:「地狱宿醉。」她坐在起居室,一脚弯起来放在沙发上,依然穿着忘川会运动服,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哈特.克莱恩[27]诗集──他猜应该是课堂指定要读的。看到她在这里,轻松坐在丝绒沙发上,头发拨到耳后,他满心喜悦。她说:「道斯准备了早餐汤。」
当然是纯手工烹制。完美的疗方。他喝了两大碗加了芫荽的哥伦比亚早餐汤,牛奶汤底搭配小块吐司,最上面则是水波蛋。他脑中的迷雾散开,他终于不用一心烦恼怎么活下去,可以想其他事情。他好像必须重新入学。忘川会应该会帮忙。但前提是他依然属于忘川会。
「梅西呢?」他问。
亚丽丝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早上我送她回强艾了。」
「她没事吧?」
「她想和她的牧师谈谈,然后和萝伦一起吃午餐。她需要一点正常。」
可惜现在正常缺货。
吃完早餐,他去库房,花了一个小时挖抽屉和柜子。他们得想办法处理掉黑榆庄地下室的尸体。他考虑过去图书馆查数据,但他无法忍受在阿贝马雷之书写下搜寻词。如何消灭尸体。如何消灭亲生母亲的遗体。实在太凄凉。他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如何哀悼多年前他用尽全力停止去爱的那两个人。在他的人生中,父母总是来来去去,有如云朵间的缝隙,要是他整天等候短暂出现的阳光,恐怕早就枯萎死去了。
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用泰雅拉魔毯,这张地毯真的有魔法,可以在底下打开传送门,将人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困难之处在于必须将目的地织进图案中,而拥有这门手艺的人早就死光了,因此图案无法改变,所以只能传送去一个地方:毗奢耶那伽罗[28]的一座地下墓穴。数百年来,那里已经变成非正式废弃物堆积场,不想要的东西和人都往那里扔。虽然他不清楚对父母的感觉究竟是责任、爱或爱的记忆,总之他不想把他们扔进远古垃圾堆。
亚丽丝与道斯走进库房时看到他坐在地上,身边放着各式各样闪亮亮的魔法道具与消耗品,完全想不出办法。那个搬石块的囚犯,永远试图重新建造早已失落的东西。她们帮他把所有东西收回原位,然后三个人一起开车去黑榆庄。
整栋房子都在发臭。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很清楚搬开地下室的门往下看,黑暗中藏着什么。
「你……想说几句话吗?」亚丽丝说。
他也不确定。「我爷爷在吗?」
「在厨房和道斯一起。」
达令顿回头看,在他眼中,厨房里只有道斯一个人,她紧握木汤匙,彷佛当作武器。戈尔加洛承诺会给他所有想要的启示、知识,让他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东西。现在永远不可能了。
「你知道,你可以跟他说话。」亚丽丝说。
「我知道你喜欢史蒂文森[29]的〈挽歌〉,」他说,希望爷爷在听,但同时也觉得很蠢,「可惜现在不合适。」
老实说,达令顿很清楚不管他说什么爷爷都不会喜欢。毕竟悼词也是死亡真言。
「走吧。」他对亚丽丝说。
她走下楼梯,一步,又一步。达令顿跟在后面。下面臭味更浓。
「到这里就可以了。」他说。他看到她的肩膀放松,显然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看到他父母堆在一起的遗体,墙角有安赛姆剩下的一层皮,埃丹倒在墙边。他的人生、他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了追求技艺、知识、勇气,他竟然任由这样的事发生?「我失败的程度之严重,连我自己也吓一跳。」
亚丽丝站在楼梯上回头看他。「放恶魔进门的人不是你,是桑铎,是秘密社团。危险来临时,你为活人抵挡亡魂。轻骑重骑龙甲披,记得吗?」
「原来妳有在听。我感到既欣慰又胆寒。」没什么好说的了,该做的事还是快点做吧。
他一手按住亚丽丝的肩膀,召唤恶魔。其实很简单,像肌肉收缩一样自然,像深呼吸一样容易。他感觉身体变化,力量涌上。恐惧远离;哀伤与迷惑退去。他感觉到手掌下亚丽丝肩膀的弧度。如果他用力握紧,爪子会深陷进去。他会听见她痛呼。他克制冲动。
她全身燃起蓝焰。她再次回头看,希望他给确认的信号。他看见她眼神中的意志,她压抑恐惧的方式。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
他点一下头,她举起手臂。蓝焰从她双手射出,弧形火焰逐渐变成河流,往下流向遗体。他想了很久该说什么,最后决定引用……他的恶魔头脑觉得太难。他想起亚丽丝捧着诗集的模样,哈特.克莱恩。他努力在脑中翻找。
「若他们夺走你的睡眠,有时也会归还。」[30]他顶多只能做到这样了。他看着尸体燃烧。
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叫亚丽丝继续烧,烧光整栋房子,连他们也一起烧掉。但他只是和亚丽丝一起站在黑榆庄的幽暗处,最后,地下室只剩下灰烬与石块,这栋房子或许能恒久矗立,却永不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