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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不是真的。就像有些脑部受创的病人会突然闻到肝肠或烧焦的塑胶气味,我听到的孩子哭声也不是真实的,只是我的神经突触产生短路罢了。
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个理性认知也不管用了。我的大脑已经很久都没办法协调一致地思考,有些字词的发音也不标准,而我理性的自我评估能力也差不多就像是要梦游者撰写电脑程式一样。我完全只是凭著本能做出反应。而就像一个母亲没办法叫饿肚子的孩子不要哭一样,我也没办法挥去从钥匙孔鑽进来的那些声音。
「尤利安?」我迟疑地问道,因为我相信我可以从啜泣、屏息和间歇的哭声分辨是不是他。
我才说出我儿子的名字,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当我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时,真盼望那个幻觉倏忽即逝,一下子就可以赶走它。
「爸爸?」
和在天鹅岛上不同的是,这次我想像中的儿子距离更远,而且听起来更真实而令我骇异不已。以前他只是在我的脑袋裡出没作祟,现在我是真的听到他的声音,宛如只有一牆之隔。他的声音微弱而几不可辨,好像有人摀住他的嘴巴。尤利安的房间在走道尽头,现在就在我的正对面。
「你在哪裡?」我大声问道,在那转瞬,我甚至庆幸休勒消失了,没有看到我在跟幽灵说话。我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救我!」他抽抽噎噎地呼喊道。我突然不确定我的脑袋该怎麽定位这个声音。我觉得尤利安不再是在我的前面,而是在我的头上。
我犹豫著要不要放开楼梯的扶手,在没有任何凭藉的情况下空著手走到房门前。我很清楚自己一下子就会摔倒在地毯上,可是尤利安啜泣的央求让我别无选择。
「照著他的话做,」他叫道。「不然他会杀死我们!」
我们?
我宛如慢动作播放影片似的一步一步挨进房间,可是尤利安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怎麽会这样?
门后的空间很狭小,而且是正方形的,没有其他入口或退路。尤利安的声音怎麽会渐渐地从房间裡消失呢?
因为他根本不在裡面,你这个白痴,我给自己一个答案。你儿子早就死了。
或者他的声音不是来自我现在伫立的房门裡面。我握住门把往下按,感到一股阻力。
这更加离奇了。尤利安的房间是没有钥匙的。房门敞开是妮琪的哲学,闭锁的空间违反了她的开放世界的生活风格,因此她把所有钥匙都收起来(尤利安为此相当懊恼,他很想有个父母亲无法窥伺的私人领域)。可是现在我在二楼,而且打不开他的房门。
「尤利安?」我的手放开门把。
我打了个冷颤,彷彿从钥匙孔吹来的冰冷空气冻坏了我的手,我想起从外头看到的敞开的窗户。
哈哈,你这个脑袋,我在心裡自嘲。你怎麽会把自己虚构的幻象当真呢?
没有回应。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你。裡头根本没有人。
我决定跪下来,那与其说是我有意识的决定,不如说是我力气放尽的缘故。我得喘一口气,坐在地毯上比站著好多了。可是我也没有跪多久,大概是因为我头部的位置正好对著钥匙孔,冰冷的空气直接朝著我脸上吹来。我眨一眨眼,想要转过身,却在这时候又听到尤利安的声音,使得我整个人僵住了。
「爸爸,救我,」我听到他的尖叫,这次却非常遥远,彷彿我儿子的幻影正要从屋子裡烟消云散。
一秒钟后,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呆呆望著天花板,脸上的鼻血有如涓涓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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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
我当然不可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破门而入、打开电灯、关上窗户、躺在尤利安的床上,尤其是我必须跨过翻倒的衣柜。但是我既不记得自己怎麽会丧失意识,也不知道昏倒了多久。
我抬起头,摀住鼻子,环顾房间四周。尤利安虽然不是爱乾淨的孩子,可是现在房间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有一群毒虫在裡头翻箱倒箧找寻毒品一样。他的学生书桌头下脚上,抽屉都被拉出来,裡头的东西散落一地(一本漫画、两张影音光碟、一具 PlayStation 游戏机上盒、几张很久以前的电影门票、足球明星卡,以及一把小刀)。牆边的书架还没倒,虽然歪歪斜斜的,只靠几根螺丝钉支撑著。装著尤利安的玩具的塑胶箱空荡荡地搁在暖气旁边。整个来说,房间裡的状况和我的精神状态一模一样。迷惘、混乱而坏损。
我抬头转身,证实了我的猜测。尤利安画了一张我们的房子,那是他的小学家庭作业,妮琪很喜欢,把它钉在牆上。现在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它被撕走了。我从还钉在牆上的图钉底下找到一点碎纸片。
我站起来,看到床边的床头柜,它是房间裡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东西。尤利安的闹钟被翻倒,底下压著一本摊开的笔记本。闹钟的指针停在九点半过后不久。
这一点道理都没有啊,我心下思索著,又要抵抗一波波的疲惫感,真的很想到床上再躺一会儿。
尤利安的声音、房间裡的一片狼藉、消失的图画。这一切到底有什麽关连?
我再度感觉到当下的处境一点也不真实,可能是因为我耳朵裡居然有水流声,可是我已经不再流鼻血了。
罗特在巡房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涌上来,可是我一心想要回想他当时是怎麽跟我解释,我自己幻想的痛觉为什麽会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他认为那和后来复发的精神分裂症无关。
我把闹钟拿在手裡掂了掂,转紧发条,倾听它的滴答声,在心裡问自己,我的时间流逝的声音是否比我脑袋裡的声音真实一点。
或者比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真实?
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匆匆一瞥看到了什麽,就不由得悲从中来。尤利安向来会把他的日记上锁收好,而今他死了,他心裡的祕密都摊在他的床头柜上,就像这个房子裡的一切事物,感觉上不知道哪裡很不对劲。
我把那本有木质书背的日记拿在手裡,颤抖的手指滑过我儿子在被绑架那天写下的日记:
酷毙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开心等爸爸回来。他一定会送我什麽特别的东西。真希望是一只手錶。我好想要一只唷。妈咪昨天又哭了。因为我生病了,一直发烧不退,真讨厌。可是我想她一定是又在气爸爸。她想他一定会像去年一样又赶不上我的生日。不过这次我很确定。我们通过电话,在半夜,太酷了。只要爸爸答应我什麽事,他一定会做到。我得搁笔了。妈妈要和我玩捉迷藏,一直到爸爸回家。她已经在楼下叫我了。我待会儿再写……
待会儿……
我的眼泪从鼻尖潸潸落在童稚的笔迹上,我没有伸手揩去。
一想到他再也不会有待会儿,我就几乎要崩溃。疯狂的绝望使我很想把日记撕烂,然而思及这是我儿子的遗言,我不禁颓然而废。再说我颤抖的手指头也没有那个力气。我往下翻了几页,在刚才那一则日记裡,尤利安的笔迹就已经潦草得几不可辨,不过我还是往下读。
昨天我又遇见他。我有点怕他,不过他是爸爸的同事,没什麽好担心的。而且他这个人还满好的。他跟我说为什麽爸爸的工作这麽忙。他们一起在追一个坏蛋。跟什麽眼睛有关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把戏。不管怎样,他跟我说我不必担心,他会保护我之类的话。我只要打个电话给他,他就会来把我藏起来,不让坏蛋找到我……
我不知道,如果我什麽也没有做,接下来会怎样。如果我没有往下翻,而是直接閤上日记,放回床头柜,耐心等候。可是或许那也不会改变整个事件急转直下的骇人发展。
如果,如果,男用厕所。2我的脑海裡闪过我的女总编喜欢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每当有人跟她说有个报导题材很有搞头,「如果」不是出了什麽差错的话,她总是会这麽说。
那麽「如果」我可以改变命运呢?如果我在翻阅时没有掉下一片写著令人费解的文字的纸张呢?
SAFRAN WECKT HIRN(番红花叫醒脑袋)。
空白的跨页纸张,上面只写著这几个大写字母。
我儿子胡乱涂鸦的这几个字就像一串数字一样,让我完全摸不著头绪,而且他为什麽要用大写强调?
在那个当下,我没想到我会在尤利安的床头柜抽屉裡找到他的手机,霎时令我欣喜欲狂。更让我讶异的是,它的电量居然还有一格。最重要的是,我拨了我儿子留在我手裡这张纸上的电话号码。
SAFRAN WECKT HIRN
后面附了一句话:
只有紧急时才能拨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我立刻就认出对方的声音。他还没有说话,我就知道我打给了谁。
「法兰克?」
「哈囉,佐巴赫,」集眼者说。「真是个惊喜。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2 原文是「Hätte, hätte, Herrentoilette」,是嘲讽人说话喜欢用虚拟二式的假设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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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在哪裡?」我一边问,一边暗骂自己的声音流露出怀抱一丝希望的语气。
我的手紧抓著手机,差一点就要把它捏碎了。
「你把他怎麽了?」
「这个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我们约定好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很清楚我会亲手宰了你。」
法兰克纵声狂笑。他听起来像是在嗑药似的。
「你为什麽一直对我那麽不满?我可是唯一遵守约定的人啊。我们俩到底是谁说谎装死的?」
他一会儿压低声音咕哝了几句,接著又沉吟不语,彷彿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什麽。我听得出来他的精神很衰弱。
「他妈的,你居然连自己的葬礼都想到了。你当我是白痴吗?我早就察觉到事有蹊跷了。挖开那具空棺材只是要确定一下而已。」
「你在哪裡?」我瞥见房门,现在才注意它并没有锁上,而只是用翻倒的橱柜把门顶住而已。我真的只用自己的体重就把它推开了吗?
或者是,我脑袋闪过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在我丧失意识的时候,有人助我一臂之力,然后把我扶到床上吗?
「你躲在哪个巢穴裡?」我不断重複地问。「你在电话那头躲不了多久的。我会把你挖出来的。」水声越来越响,如果说那是我的幻听,它也未免持续得太久了。
「一步一步来囉,」他笑说:「首先,这裡有人要跟你说话。」
通话状态很不稳定,彷彿随时都要断讯似的,接著我听到一个男子咳嗽的声音。
「你必须对著话筒说话,不然他听不见,」法兰克的语气好像是在对反应迟钝的孩子说话一样。那个男子咳了一阵以后,接著气喘吁吁,折腾了好一会儿,那个人终于透过法兰克递给他的电话说了第一句话。
「陷阱……」
我闭上眼睛。
该死,这怎麽可能?
「我很抱歉,佐巴赫。他引诱我们掉进他的陷阱裡。」
「休勒,你在哪裡?」我问道,可是法兰克显然把电话抢回去了。
「唉呀,真高兴我们大家终于全部都回来比赛了。」
「这才不是什麽比赛,你这个垃圾。」我爬到靠近门边的床那头。
「这当然是一场比赛。而且我很惊讶我们大家这麽快就回到场上了。你、我、休勒,而且这次没有那个碍手碍脚的雅莉娜,她知道的总是比大家还多。」
「你搞错了,法兰克。比赛早就结束了。你已经夺走所有我心爱的人。」
至此已殆无可疑。那流水声不是我耳朵裡的幻听,而是从走道传到房间裡来的。我犯了个错误,试著以右脚为支点从床上站起来,却跌了一跤。
「你再也没有办法拿什麽要胁我了,法兰克。」
「唷,我看未必吧。我知道你现在寸步难行,不过是否可以劳驾到浴室裡看看?」
我刚刚从床底下摸到尤利安的曲棍球棒,拄著它踉踉跄跄站了起来,这时候听到法兰克的话,不由得楞住了。
浴室?
「你怎麽知道我在屋子裡的位置?」
一时无语,过了半晌,他才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佐巴赫。可是我知道你不在哪裡。在浴室裡,浴缸的水正溢出来,而我没听到水声,所以你应该在别的地方。」
接著他又放声大笑,比刚才还要歇斯底里。「唉呀,老兄,佐巴赫。你还是很专业嘛,什麽事都要追根究柢。你还是知道已经钓到大鱼就可以把小鱼放掉是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我说。我很费力地以曲棍球棒支撑身体的重量,蹒跚挨近门边。
「你赶快给我到那该死的浴室去,」法兰克咆哮道。自从我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情绪失控,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不管怎样,我听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同样的肾上腺素,它让我头脑清楚起来(甚至可以完整说一句话),却使得害死我妻子的凶手更加狂乱。
「法兰克?」他好一会儿都没吭声,我担心他又会挂断电话。「你到了吗?」他说:「我还是听不到水声。」
你这个心理变态。我好不容易才摸到门框,大汗淋漓地呆呆望著走道。从我这裡到走道尽头的门还有一段距离,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差不多就像是跑马拉松的距离。
「我办不到,」我对著手机喘气说,低头看著地板。
「喔,不,佐巴赫。你完全搞错重点了,相信我。」法兰克的笑声像是在打嗝一样。「你难道不想看看浴缸裡有什麽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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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莉娜.额我略夫
他把灯关掉。故意的。这个变态的垃圾知道,瞎了眼的她只能分辨明暗而已,而这对她非常重要。苏克在佯装要强姦她的时候,把她头上的灯打开。灯光不只有光度而已,它还有热度,没有了光,让她觉得加倍失望。
光是生命。黑暗是死亡。
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吞噬一切的黑暗裡,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流窜。她的双腿已经痲痺了。不过至少那支开睑器不再夹在她的眼皮上,苏克替她检查了一遍,点了一种刺痛的药水以后,就把开睑器拿掉。
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这麽孤单过,即使她知道屋子裡不止有她一个人。
「妳是谁?」她听到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吵醒那个女子以后,苏克丢了一句话就离开屋子,「在手术前,先让妳们两位女士聊一聊吧。」
那个女子在她右侧约莫一公尺远。她的气息浊重,听起来像是忍住咳嗽似的。雅莉娜思忖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回话。她全身僵硬,感官也处于警戒状态。只要她还没有搞清楚怎麽逃离这个鬼地方,任何陌生人都是可能的威胁,即使那个女子听起来像是得了肺炎一样,而且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不过话说回来,聊一聊会有什麽损失吗?顶多只是违反了那个疯子的规定,他说他一定要用夜间摄影机拍摄她销魂曼妙的胴体,回头好好欣赏一番。
「我叫雅莉娜.额我略夫,」她开门见山说。就像长跑选手注意调整自己的呼吸一样,雅莉娜现在也必须字斟句酌。她其实很想像身旁的那个女子一样哭哭啼啼,不过那隻猪猡或许在偷听她们,她可不想对他流露出任何恐惧的感觉。
「换妳了,妳叫什麽?」
「我,我……」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似的。她说:「妮可拉,」然后又哭了起来。
妮可拉。妮可拉?妮可拉,她以不同的语气在心裡反覆沉吟这个名字,时或纳闷,时或怀疑。她不认识有谁叫妮可拉,可是她确定她最近听过这个名字。
「对不起,我只是……」妮可拉似乎已经恢复平静。
「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跟人说话了。」
「他把妳关了这麽久?」
「是的。」
雅莉娜把头转向声音的源头。
「为什麽?」
其实她心裡想问的是:他怎麽会把妳关在这裡这麽久?其他的受害者从遭到绑架、凌虐到获释也都不过几天的时间呀。
「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的眼睛。」
我更不明白了,雅莉娜心想。不过这裡的一切或许都没办法用我的理性去解释吧?
「他老是跑来查看我的眼睛,说要把它们保留给什麽特别的人。」
病态。真是病态。
以前她很喜欢嘲笑约翰最爱的心理惊悚小说,那些小说总会替看似不可思议的恶行编造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知道为什麽,人们宁可认为他们当中的恋童癖者是童年创伤经验所致,也不肯想像有些令人髮指的罪犯根本就是个坏胚子。人们不愿意承认有些禽兽天生就以凌虐和杀戮为乐,那就像眼睛的颜色或是右撇子之类的特徵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
人们总是在找寻因果关係的交互作用。就算是乖舛的命运或是疾病。血栓症?不爱运动的人,难怪会得这种病。被强暴?还不都是因为穿著太暴露了。被一个心理变态的眼科医师掳走而且绑在手术檯上?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他喜欢妳的眼睛!
「妳知道他想干什麽吗?」雅莉娜问道。
她听到手铐在手术檯上碰撞的锵锵声,或许是她的狱友不知所措地把手抬高。
「对不起,妮可拉。妳得回答我的问题,我才有办法认识妳。我眼睛看不见。」
「噢,很抱歉,」妮可拉语气中有怜悯之意,好像眼睛看不见比被关在这裡要悲惨得多似的。「现在我明白了。」
「妳明白什麽?」
「苏克在我醒来时说的话。」
「瞧瞧妳干的好事,雅莉娜。妳的尖叫声把器官捐赠者吵醒了,妳知道妳的手术没有她是不行的。」
难怪妮可拉又哭了起来。
雅莉娜心想怎样才能安慰这个年轻女子,可是她就连自己的恐慌都压抑不住。如果苏克真的照著他威吓她的话去做,那麽他就会摘除妮可拉的眼角膜,然后移植到她的眼睛上。一想到妮可拉要遭受这麽残忍的命运,雅莉娜实在找不出什麽言语去安慰她。雅莉娜很清楚。而先是泣不成声、接著咳个不停的妮可拉心裡也很明白。
「妮可拉?妳听我说。妳以前在学校裡最讨厌哪一科?」雅莉娜只是随便问问,用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转移妮可拉的注意力。
「什麽?」妮可拉语气紧张地问道。她断断续续咳了几下,果真有些不知所措。
「在学校裡。哪一科……」
「是,我明白妳的意思,可是妳问这个干什麽?我讨厌每一科。」
「我『讨厌』(hasse),」雅莉娜心想。嗯,她用的是现在式。
「妳几岁?」
「十六。」
妮可拉。十六岁。
雅莉娜蓦地听到一个人在啜泣,可是这次是在她的记忆裡,现在她知道是谁和她在说话了。
「妮可拉.史卓姆?」
「妳……妳怎麽知道?」
那少女大口喘气,雅莉娜闻到很淡却让人不舒服的异味。那显然是恐惧的气味。她猜想那个气味一定在这个房间瀰漫了很久,只不过被她自己吓出的冷汗掩盖了。可是当她说出妮可拉的全名以后,那个气味就从浑身毛孔散发出来。
「我见过妳妈妈,」雅莉娜说。「她在找妳。她来过我的工作室。」
「妳说谎。」
「我为什麽要?」
「不知道。也许妳和那隻猪是一伙的。」
「我才不是呢。妈的,我和妳一样害怕得要命好不好?」
「那麽就别跟我胡扯。我妈根本不会想要找我。哪有可能。她是个该死的酒鬼,从早到晚醉得不省人事。我爸爸还有可能找我,不过如果我不见了,他一定很高兴。这样至少我就没办法跟别人说,我一搬到他家,他就对我毛手毛脚。」她很不屑地啐了一口。「我也不是妳家裡什麽的宝贝女儿,你们不会管什麽妮可拉的死活的。」
雅莉娜叹气说:「妳听好,我不认识妳爸爸。」
「那最好。」
「妳母亲或许有点失控,可是她上天下地在找妳;她没有去找警方,他们都认定妳只是跷家而已。我们别浪费时间了。苏克随时都可能会来,我得做好准备。」
「准备?准备什麽?」
「准备逃走。我得先弄清楚这是什麽地方。」
「我也不知道。」
「妮可拉,妳要振作起来。我眼睛看不见,所以我需要妳的眼睛。麻烦妳为我描述一下这个屋子。」
「这裡很暗。」
「那麽妳在电灯熄灭前看到什麽?」
「什麽也没看到。因为我被麻醉了。我梦见一段『发浪』的影片。」
「发浪?那是什麽东西?」
「一个乐团。天啊,妳到底几岁?」
「二十六。他在麻醉妳之前,妳人在哪裡?」
「在我的牢房裡。」
「妳的牢房?那是在哪裡?」
「我怎麽知道?」
那女孩又咳了起来。
「妮可拉,专心想想。妳的牢房有窗子吗?」
「没有,再也没有了。」
「什麽叫作『再也没有』?」
「原本有窗子。从他们把我们关起来的笼子裡,看得见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他们把玻璃贴上胶带,可是妳知道吗,左上方整天都会有光线穿透进来。那给了我一线希望。只要有这麽一点光,我就知道外头还有个世界。比起现在这个狭隘的牢房,我还比较喜欢那个笼子。这裡冷冰冰的,而且伸手不见五指。他妈的,我一关到这裡就著凉了。」
「所以苏克是从别的地方把妳带到这裡来的?」雅莉娜困惑地问道。
「是啊。他把我麻醉,然后载到这裡来,这个混蛋傢伙。那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吧。到了这裡,我再也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妳知道吗,每天日升日落,我就在牆上划一条线。可是在这裡我就没办法了。除了这个声音以外,这裡什麽都没有。」
「什麽声音?我什麽也没听到。」
「现在没有了。可是它一直藏在牢房的牆裡。如果妳把耳朵贴在水泥牆上。那声音忽大忽小,时有时无,可是大部分时间它都会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像是一座瀑布直接倾泻在这栋建筑上头。」
「嗯,很好,好极了,」雅莉娜沉吟著,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这些讯息对她有什麽用。
「妳在这裡认得出什麽东西来吗,妮可拉?」
「这裡?」
「是的,这裡。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妳看到什麽吗?」
「一点点。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了。」
「麻烦妳形容一下这个房间。」
雅莉娜又听到金属的锵锵声。她猜想妮可拉大概想要在手术檯上转个身,却被手铐扯了回去。
「这不是什麽房间。」
「什麽?那是什麽意思?我们不可能在室外吧。」
「不,我们当然不在室外,」妮可拉很不屑地强调那两个字。「我们永远都不会在室外。」她忿忿地扯了一下她的手铐。
「哎呀,妳冷静一点。」
「冷静?妳说得倒好听,小姐。妳才来没几个钟头。」
「而妳待了好几个月,我知道。而且我要结束这一切,可是话说回来,没有妳我是办不到的,好吗?」
雅莉娜听到妮可拉哼的一声,猜想她接下来的沉默不语就算是默许了。
「好啦,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了。如果不是在房间裡,那麽我们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它看起来比较像个帐棚。」
好吧,这还比较合理一点。
「我们四周挂著厚重而半透明的防水布。」
「噢不,」她失声叫道。
「妳怎麽啦?」
「没什麽,没事。只是一阵痉挛,」雅莉娜撒了个谎,现在她不想跟她的难友解释说,苏克用防水布搭了一座临时的手术室,以尽可能保持无菌状态。
「他是怎麽把我们铐起来的?」她问得很急促,心想妮可拉该不会又是一阵猛咳才能回话吧。
「我们的金属手术檯上有几个洞,他从那裡穿过脚镣。」
「那我们的手呢?妳也是完全被铐住吗?」
「没错。可是我的手铐在臀部侧边。我动不了十公分。」
「那我呢?」
「妳的手铐在头部附近,妳没注意到吗?」
「有啊。我只是想知道是怎麽铐住的。或者是铐在什麽地方。」
「嗯,妳的手上有手铐,然后有一条铁鍊接到妳脑袋后面的牆上。我不知道有没有用螺丝旋紧。这裡太暗了,我看不清楚。再说,我几乎要扭断我的脖子才能转到妳这边。」
最后几个字从十六岁的少女嘴裡忿忿然而执拗地说出来,听起来出奇地字正腔圆,很难想像她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外界接触。
「还有什麽其他不寻常的东西吗?」
「妳是说什麽?我们头上圆滚滚的牙科灯吗?前面的防水布有一条拉链。看起来像是从帐棚开了个门似的。」
是个隔离室没错,雅莉娜心想。苏克就是从那裡走进他的手术室的。
「这道门长什麽样子?距离有多远?」
「两三公尺吧,谁晓得,」她又咳了起来。
「只有裡头才有拉链吗?还是外头也有?」
「屁啦,我怎麽看得见?」
「妮可拉,拜託。振作一点。妳要不要逃出去?」
「当然要啊,他妈的。可是这行不通的。我们会在这裡翘辫子的。」她突然失声痛哭,宛如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雅莉娜知道这个少女再不多久就会歇斯底里。
「喂喂,别哭了。听我说,妮可拉!」
「什麽啦?」她抽抽噎噎叫道。
「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
「少对我说教,妳这个臭女人。妳以为我没试过从这裡逃出去吗?可是没有用的,我们整天都被铐住。睡觉、吃饭、用这只尿盆尿尿,大便也是,妳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我们的脑袋是自由的,它没有戴上镣铐。」至少还没有。他会用麻醉当作镣铐。「所以说,妳要利用妳仅剩的武器,妳的理智……」
天啊,现在我说话活像个自由斗士。
「……告诉我所有细节,任何琐细的东西。不管妳认为那些东西重要或不重要。」
妮可拉嘟哝说:「我说过这裡什麽都没有。我们躺在该死的金属手术檯上,底下有一块薄垫。这张手术檯有点像我的牙科医师弗瑞迪叫我躺在上面的东西。」
「底下有滚轮吗?」
「我不知道。」雅莉娜又听到妮可拉的镣铐的锵锵声。「应该有。而且还有一根摇杆。我想我们的手术檯应该可以摇高。」
「好吧。我们俩距离多远?」
「我是土地测量师吗?二十、三十、四十公分吧。这很重要吗?我们之间还隔了一台手推车,有几层抽屉,就像在医院一样,这麽说对妳有帮助吗?可是那上头什麽东西都没有。」
还没有。
过一会儿,苏克就会把他的工具摆在那裡。特别是以他命名的手术刀。
「等一下,」她突然听到妮可拉说。
「什麽?」
「我想我看到什麽东西。我不是很确定。」
「什麽?妳看到什麽?」
「我想那边挂著一只水盆。」
他在开刀前洗手用的。
「妮可拉,妳说的『那边』,我真的无法想像是什麽。请记得我是个瞎子。」
「是喔,对不起。我是说在防水布后面。」
「在它后面?」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在昏暗裡看起来是半透明的。可是我几乎很确定,外头挂著一只水盆。而且牆上有一个按钮。」
「什麽样的按钮?」
「不知道,也许是我搞错了。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发射按钮。」
发射按钮?
「那是什麽鬼东西啊?」
「唉唷,就像是我们学校裡一块玻璃后面的红色按钮。妳一定知道我说的是什麽。」
「火警按钮吗?」
「对啦。」
雅莉娜霎时兴奋莫名。
那怎麽可能?苏克在搭盖他的手术室时犯了一个错误?或者他认为我们女生怎麽样都碰不到那个火警按钮吗?如果那个按钮还有作用的话。
「妳还看到防水布后面有什麽东西?」雅莉娜原本想这麽问,可是她忽然想到一个她早就该问的更紧要的问题,她们是否能够活著逃出这个地方,关键就在问题的答案上。
「妳刚才说到他们把妳们关在牢笼裡,后来妳才转到这裡来的。」
「是啊,怎麽样?」
「妳的意思是?犯案的不止苏克一个人?」雅莉娜朝著妮可拉的方向问道,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听到拉链往上拉的声音。那个眼科医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