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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佐巴赫
我已经从死胡同走出来了。我不是说自从我醒来以后,宛如沉重的蚕茧一样包覆著我的疲惫感。我说的是我的疼痛感。我在走道上举步维艰,脑袋却完全清醒,那是早就遗忘了的感觉,彷彿我所经历的种种恐惧有一种涤清的作用;它就像是一种麻醉剂,透过惊吓赶走了我的疼痛。我的头痛已经不见踪影,就连身体右半边也比较听话了,虽然在找寻水声的一路上仍然是跌跌撞撞的。很遗憾这种种的惊骇只是缓解我身体上的疼痛,却无法疗癒心灵的创伤。结果是,虽然我总算脑袋清楚了一些,却充臆著深邃的恐惧和忿怒,照著法兰克的话,趔趄走到浴室门口。
我走进浴室,什麽也没看到。水蒸气把浴室变成浓浓的雾乡,我几乎没办法呼吸。我用手不停挥舞,宛如在驱赶讨厌的虫子,渐渐的,浴帘才出现在眼前。我一看到浴缸,心裡就后悔了。
仁慈的天主啊,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觉得自己像是漫画裡的人物,一脚踩空掉进万丈深渊,在空中兀自思忖著到底做错了什麽,最后掉到谷底。只不过我的脚底下没有火山口可以让我沉下去。
眼前一定是个视觉假象。仁慈的天主,这一定是我破了洞的脑袋的恶作剧……
我们家的浴缸是一头仿古的怪兽,底下有黄铜制的脚,大剌剌地摆在浴室正中央。偌大的浴缸足够两个人一起泡澡而不觉得逼仄。由于妮琪坚持省水的泡澡法,就像尤利安戏称的,至少要半个钟头,「游泳池才会注满水」。而现在只差两公分,水就要溢出浴缸了。两公分,正是攸关生死的片刻。我扑到浴缸边缘,猛力拉扯那用来拴住被凌虐的动物的链条。汤汤既没办法从浴缸裡跳出来,牠的鼻子也无法伸到浴缸边缘。牠看起来像是已经放弃了,或许是被施打了镇静剂,才会既不哭也不叫。
套在牠脖子上的挽具,原本是让雅莉娜可以扶著上头的把手走路的,现在却成了可怜小狗的噩运。那上头有许多孔眼和吊环,集眼者用一条细链子就可以让汤汤全身动弹不得。小狗的脖子、身体和臀部都被链条紧紧拴在浴缸的把手上。黄金猎犬的鼻子勉强露出水面。几乎没办法再往上伸了。美式的浴缸没有溢流口,缓缓地、不停地注水。只要再一两分钟,汤汤就会被淹没,而我却没办法阻止,因为水龙头和打开出水口的把手一样,都已经被拔掉了。
「你瞧,我们的比赛重新开始了,」我听到法兰克隔著电话欢呼。我用耳朵和肩膀夹著手机,双手扶著汤汤的头,让牠露出水面。小狗全身颤抖,可是除此之外,牠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迟钝。
「你要我怎麽做?」
「做个决定。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决定。」
「为什麽是我?」我很想对他咆哮说。「为什麽你就是不放过我?」
以前集眼者引我到黑暗的地下室,要我选择杀死一个生病的女子或是自杀。他也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尤利安。现在我又被迫在生死之间做决定。
原本一直紧闭著双眼的汤汤现在睁开眼睛,开心地舔一舔我的手。牠看起来疲惫不堪,一副又要昏睡过去的样子。不早不晚,刚好在这个时候,我心想。那个疯子要让小狗到最后关头才淹死。
「好啦,做个选择吧,」法兰克说。
「什麽选择?」
我试看看是否可以解开颈圈,使牠的脖子动弹不得的链条就繫在颈圈上;可是我在汤汤的脖子下面摸到一个号码锁。牠气喘吁吁地张开嘴,可是水一下子就灌进去,于是牠赶紧再闭上嘴。
十三。十。七十一。我脑袋裡浮现法兰克在我上次的死亡试炼中告诉我的这组号码。
「谁要活下去?」他问道:「汤汤,或是你的警察朋友。」
我从电话裡听到休勒呻吟的声音。汤汤也在这时候第一次呜咽起来。牠的声音很微弱,因为牠的脑袋有一大半已经淹没在水裡。牠拚命眨眼想要甩掉眼睛上的水,却是徒劳无功。毛绒绒的大鼻子也只剩两个鼻孔还露出水面。
「如果你要我开枪打死这个条子,我就告诉你打开号码锁的数字。」
「你这个变态的混蛋。」
他歇斯底里地咯咯笑著。
「或者是你要眼睁睁地看著汤汤溺死。」
不行,我不能看著牠死去。
我把手机搁在地板上,双手伸进浴缸裡,虽然我知道没有把手是打不开出水口的。我用指甲抠看看栓塞和瓷釉之间的缝隙,可是它每次都滑回去。不过我至少排掉一点水,汤汤又多了点露出水面的空间。然而我不能只是待在这裡拚命舀水,法兰克不会让我这麽做的。我甚至没有多少时间尝试几组号码。我用湿漉漉的手拿起手机。
「佐巴赫?」法兰克的声音听起来又更亢奋一点。他要不是吞了什麽兴奋剂,就是他嗑的毒品的镇静效果正在迅速减弱当中。
「你想要做什麽?」
「你快点做个决定吧。」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这样对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疯狂,而他的反应也更加不可理喻。
「你要汤汤或休勒?」他问道。
小狗或是人?
这原本是个很简单的选择。不过虽然理论上谁都知道人的生命比动物的生命重要,可是真的要这麽选择,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尤其是我要救的那个人不久前还要对我刑求,而那隻狗则是雅莉娜最心爱的宠物。大多数人们一辈子可能都不必遇到这种例外状态,因此他们总是只能从理论以及过去的观点去讨论他们在危难时可能会做的决定。
如果你是和朋友兴高采烈地在喝啤酒抬槓,或是早上和太太閒聊报纸的头条新闻,而没有任何安全的疑虑,那麽你当然可以爱怎麽批评就怎麽批评。如果在地铁裡遇到一伙年轻人抢劫,你大概不会做无谓的抵抗。而如果你是飞机的驾驶员,你应该也会卸掉燃料,而不会满载著油箱迫降。汽车起火的时候,人们大概都会先救孩子,而不会救来日无多的老人。
很可惜的是,这种取捨的评断似乎都只是事后诸葛,也就是好整以暇的思考得到的结论。可是人一旦身处杀戮战场,脑袋总是一片空白。他再也不会做任何决定,什麽事都先做了再说。我也是一样,早就不是什麽理性的动物了。所以我选择救汤汤,也不会有什麽理性的解释,更经不起酒馆裡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的批判。
「还有三十秒。」
我在考虑是否要扯下淋浴用的不鏽钢软管当作溢流阀。可是我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我更不可能跑到地下室去关掉总开关。以我现在的状况,我至少要十分钟才能……
「二十秒。」
法兰克自顾自地倒数计时,而我的思绪却选择了另一条航线,转了个大弯。
我还有二十秒可以试试那组数字。
最晚三十秒,汤汤就会溺死。
可是法兰克是怎麽控制这一切的?
「或者是你要眼睁睁地看著汤汤溺死。」我在记忆裡听到他在咯咯笑。他怎麽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
他不会在很远的地方。
也许就在附近。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晕眩。我感觉整个浴室天旋地转起来,而我是这个空间裡唯一的定点。
「十秒钟,佐巴赫。」
我抬头望著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一时间还看不出什麽可疑的地方,同时磕磕绊绊地走到浴室裡唯一有意义的地方。那裡有电源,插座藏在一只置物柜裡。
我打开洗脸盆上方的镜柜左边已经鬆脱的门,赫然看见闪著红色灯光的微型摄影机的镜头。
就在这个时候,我头上的阁楼传来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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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我们家的阁楼,首先必须用一根有钩子的木棒拉下折叠梯,它藏在天花板的一扇四方形活门裡,大概在走道的正中央。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裡,那个活门一直是锁上的。我蹒跚走出浴室,回头找寻枪响的源头,却看到活门是开著的。折叠梯向下半挂著,犹如一头野兽从嘴裡伸出来的舌头,喉咙裡闪烁著苍白而冰冷的光。不管那上头发生了什麽事,至少是灯火通明的。
我回头望著浴缸,汤汤的鼻子刚才完全淹没在水裡。接著我听到头上传来打斗的声音,发现法兰克改变了比赛的赌注。
现在不再是汤汤和休勒之间的选择,而是法兰克或是我自己。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如此痛苦而绝望,我几乎认不得那是休勒的声音。休勒在大声呼救的时候,我已经走到折叠梯旁边。受到肾上腺素和复仇欲望的驱使,我在房子裡出乎意料地动作敏捷,彷彿我的运动机能从来没有受到枪伤影响。
头上似乎有一片黑影,我抓住最底下的阶梯,想把折叠梯拉下来。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到脸上有什麽热呼呼的东西。
「救……命!」我希望休勒在对著我吼叫时喷在我脸上的是他的口水,可是金属的气味让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休勒肥胖的身体几乎塞住了洞口。惊慌失措的他试图从降下一半的折叠梯往下爬,却只是在原地手脚胡乱挥舞。或许是因为他的逃生动作很不协调。
或者是因为法兰克在上头扯住他的脚。
走道上只有从尤利安的房间外溢的光,我只看到昏暗中休勒的身体在我眼前的空中晃盪,鲜血喷在他脸上。
「不对,」我纠正自己。鲜血从他脸上涌出来。
他原本白色的衬衫被鲜血染红了。浓稠的、暗红色的血从他满是皱褶的脖子、双下巴以及向我伸过来求救的手上汨汨流淌下来。
我抓住他的手,却又让它滑脱,因为他的手又湿又滑。直到我的双手抓住他,用身体的重量往下拽,才把休勒拖下来。我突然听到喀喇一声,好像有一层楼梯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而断掉了……或者是肩膀卡住了……接著他魁梧的身体就乖乖地服从重力法则。休勒痛得像杀猪似的大叫,宛如慢动作影片一般,在我的头上往下滑。他逐级往下挤,就像黏稠的蜂蜜从汤匙上缓缓地往下滴一样。我原本有整个世界的时间可以闪到一边去,可是我却一动也不动,不知道为什麽,我想到在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前面的布莱施德广场,那裡会有漫画家替游客画人像,十分夸张地突显他们的脸部特徵。
休勒的神情也是一样,看起来既熟悉又扭曲。脸颊更肿胀,嘴唇更薄,原本就很小的眼睛现在眯成一条线,因为隆起的额头比平常更凸出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麽白白让这个空档流失。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一切都在间不容息的弹指之顷发生,从我听到枪响到我拉住休勒的手。每次在生死关头的瞬间,时间总是冻结住。我身处的世界就像是一部影片,我的脑袋将时间定格在下一个灾难发生之前。我可以永无止境地观察这个迫在眉睫的不幸,而不会影响到事件的进展。而当我的脑袋重新按下播放键时,我已经扎扎实实地被休勒的身体埋在底下了。
我的后脑勺撞到地毯,感觉身体裡的空气都被他的重量挤出来。休勒大呼小叫,肚子上似乎挨了一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的身体底下爬出来,把他翻身,让他平躺,检视他的伤口。鲔鱼肚上中了一枪。
这种伤应该是想像得到的最痛的一种。也是最致命的,因为很可能会伤及内脏。幸好脊椎没有被打碎,休勒看起来还能移动和呼吸。可是他失血过多,尤其是血液浓稠且呈暗红色。我知道如果没有赶紧医治,休勒随时都会因为失血过多或是败血症而去地狱报到。
这两种情况很可能一起发生。
我扯下自己脑袋上的绷带,覆住中弹的伤口,并且用双手压迫它。休勒狂吼一声,想要把我的手推开,可是我紧压著不放,虽然我知道此举可能只是雪上加霜。
「不行,你得把法兰克……」休勒一边全身蜷缩,双腿弯曲,一边嚷嚷说。接著他大口喘气,害我差一点误会他的意思。
「抓起来,拜託……」
我看著他伸手到皮带底下,摸索著裤管,裡头塞了一把左轮手枪。那应该就是用来对付法兰克的武器了。
「干……掉……他,」休勒每迸出一个字都要大叫一声。
我点点头,站起身,一把将折叠梯拽下来。我正要爬上梯子的时候,他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拉下来。
「不要上去!」他呻吟说:「他从窗子……爬出去了。」
我点头示意。法兰克当然早就不在阁楼裡了。枪响之后,他从天窗爬出去,沿著屋子后面的外牆垂降而下,消失在毗邻房子的森林小径中。
这是唯一合理的逃脱路径。要是我也会这麽做。
我刻不容缓地踉踉跄跄走进浴室,裡头的窗子正好通往后院。浴缸裡的水现在淹到整个地板,我必须放慢脚步,才不会跌了个倒栽葱。
我举枪要击破牆上的雾面玻璃窗,可是接著我做了一件至今都不确定是否犯了错的事:我看了浴缸一眼。
汤汤还在浴缸裡做垂死的挣扎。
或者我浪费了最重要的几秒钟以及子弹。我将左轮手枪瞄准链条开了一枪,破坏牠的锁链和水龙头。我不得不这麽做。我很本能地将牠的链条往上拉出浴缸,可是只拉出了一半,因为牠的屁股仍旧被捆住。可是牠的鼻子至少已经可以伸到浴缸外头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我开了第二枪击碎玻璃,衝到窗子前面。
枪声惊醒了邻居。我站在窗子裡面,看到隔壁房子的卧室电灯都打开了。隔壁独居的老太太则是打开阳台的灯,查看是不是有小偷闯入。此外,动作感测器也启动了院子裡的灯,我正好因此看到法兰克消失在篱笆后面的阴暗森林中。
虽然如此,我还是瞄准他消失的地方开了两枪。
我一脚跨过窗框,准备要从二楼的窗子跳下去。脚底下的甜菜因为连日寒霜而冻得跟水泥一样,可是我无所谓。害死我一家人的凶手从我眼前逃走,就算断了一条腿,我也要追到他。
我听到远方有此起彼落的警笛声。有邻居打电话报警,可是对我来说,一切都太迟了。
我不需要你们的协助,我兀自心想。这裡不关你们的事。这是我的私人恩怨。
可是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我完全料想不到而且也无法解释的事:法兰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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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弃赛,我心想。就连逃跑,他都要向我挑战。
法兰克从积雪盈尺的林间小径缓缓走回来——彷彿每一步都极其小心——那条小路正好接到我们家的后院。
他走了几公尺就停下脚步,差不多在房子和地界的中间。距离近得让我隐约看得到他那格格不入的稚气脸庞。我从楼上往下看,他的头髮似乎长了一点,浅色的慢跑服又髒又破。他和休勒的搏斗也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他紧抱著双臂,就像准备从十公尺高的跳水台直挺挺往下跳的男孩子,只不多他的右手多了一把左轮手枪。
他气喘吁吁,在冬天的寒风裡呼出一团团雾气。
我头上的天空突然开始闪烁不定。蓝色的闪光在我眼前跳动,我担心那该死的幻觉是不是在最不凑巧的时候又回来了。接著我听到和那闪光相互呼应的警笛嗡嗡作响。几辆警车转进我们家的街角。
法兰克和我一样,丝毫不被步步进逼的警察动摇。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我家后院,一点都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的身体姿势唯一不同之处,就只是举起没有手枪的那隻手,向我眨眨眼,好像是轻蔑地对我大声说:「开枪呀,老傢伙。可是这麽一来,你就永远不知道我怎麽处置你儿子了。」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按兵不动,等警方来处理,会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他们随时都会衝进楼梯间,可是对我而言,没有什麽事比报仇更重要了。
谁都不能阻止你,我心裡想著,举起手枪瞄准集眼者。
法兰克摇摇头。「你不会扣扳机的,死老头。」他的举止动作彷彿在这麽说。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犯错了。
第一枪我击中他的肩膀。子弹命中的力道太强了,使得他一屁股坐倒。我不想要他一枪毙命。至少不是现在。他得先跟我说我儿子怎麽了。第二枪原本是要命中他的大腿、膝盖或其他让他动弹不得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射中他。我不停地扣扳机,可是没有任何一击命中目标。因为我的子弹早就用光了。都浪费掉了。
浪费在窗户上。夜空。肩膀。以及在我身后浴缸裡狂吠的小狗。
该死。
我把子弹用光了,只能眼睁睁看著法兰克站起来,再一次穿过后院的矮门,跑到森林裡去。这次他再也不回头了,而我也没办法追上去,因为当我准备纵身从窗子跳下去的时候,被好几隻手抓了回来。
那些警察,我的朋友和援军,终于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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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
「你们找到我女儿没有?」
约翰娜.史卓姆的肢体语言把她内心的衝突表露无遗。充满期盼的眼睛圆瞪著,双手紧握置于小腹前,焦灼地祈祷著。她努力保持镇定,然而约翰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理压力,眼前的这个女子随时都可能崩溃。
他摇摇头表示遗憾,约翰娜用手摀住嘴巴,似乎明白这个动作的弦外之音。
「喔,sorry,不,Ma'am。我没有任何关于妮可拉的新消息。」约翰娜又缓缓把手放下。她看起来茫然若失,必须扶著门边才不会瘫软下去。刺骨冷风袭向约翰的背部,可是女孩的母亲似乎不觉得冷。她完全没有要请约翰进门的意思。
她有气没力地问:「可是为什麽,我是说……为什麽你要来找我?」老实说,约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从警方告诉他雅莉娜失踪的惊人消息之后,他每天因为担心他的这个朋友而澈夜难眠。而他也不想无助地待在家裡等电话,于是找上他唯一知道可能直接接触过绑架者的人。地址就在字条上,上次约翰娜来找雅莉娜的时候,把那张字条塞到她手裡。那是一张彩色传单,不是很大,张贴在电线杆上的时候,刚好看得到勉强挤出微笑的少女的脸庞。在照片裡,约翰娜的女儿染了一头黑髮,脂粉未施,也没有什麽饰物,如此可能的证人就不会因为特徵的改变而被误导。
「传单背面的地址可以找到我。」约翰娜在向雅莉娜道别时这麽说。她发觉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声道歉,又给了约翰一张传单。
所以现在我站在这裡,要找我的好朋友。
屋子裡的微波炉哔哔作响,约翰娜显然这才想到,她和这个不速之客已经在冷风飕飕的大门口站了好几分钟。
「唉呀,真是抱歉,我太失礼了。请进请进。」
约翰看著她衝进厨房,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裡头很温暖,可是比他想像的还要让人侷促不安。房屋仲介总是吹嘘说策伦多夫城郊的联列式住宅区是「包浩斯风格的城市别墅」。对于约翰而言,那只是平屋顶的鞋盒,唯一的优点是不必有收音机,因为透著薄得跟纸片一样的牆就可以听到邻居的广播节目。雅莉娜有一阵子心情很低落,想过要离开市区,搬到郊外来,可是约翰说那是「以实用为目的的空间」(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想像力的、四四方方的平面图」),一下子就让她打消了念头。
「不好意思,家裡很乱,可是……」约翰走进厨房,约翰娜指著堆在窗前、还没有拆封的搬家纸箱说道。他在门厅和起居室就已经看到两只纸箱。都还没有拆封。整个屋子裡既没有地毯,也没有照片或个人物品。
「我不会在这裡待太久……我的意思是……你明白的。」
他点点头。想念自己的孩子的人,不会想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安顿下来。这裡不是约翰娜住的地方,她只是在这裡睡觉,而且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心想她大概一整夜都没有阖眼吧。
「好啦,你要我帮什麽忙吗?」她再问一次,一边从微波炉拿出餐盘,扔到垃圾桶裡。就算她真的想吃燻肉披萨当早餐,看到约翰来找她,应该也会胃口全失了吧。
「因为,我是说……你怎麽会来找我,如果不是为了妮可拉的事的话?」
「我才要问妳同一个问题呢。妳为什麽找雅莉娜?」
「我不明白。」约翰娜不停地搓揉双手,好像在用围裙把手擦乾似的。
「你当时在家,是吧?」
「没错,」约翰说:「Right next door,我都听到了。可是我觉得妳没有对我的朋友说出全部的真相。」
「你怎麽会这麽想?」
他耸耸肩。「Just a feeling。」那天下午,雅莉娜非常紧张,甚至很粗暴,想尽办法要把这个心焦如焚的母亲赶出她的客厅。约翰娜.史卓姆临走时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惊慌失措,而一向自诩能够洞察人心的约翰,则觉得约翰娜没有完全吐实。他当然也跟警方提到这次莫名其妙的谈话,可是刑事组组长史托亚已经从雅莉娜那裡获悉约翰娜跑来找她的事,他不认为他所谓的这个「疯疯癫癫的女酒鬼」会有什麽有用的线索。
「妳对雅莉娜隐瞒了什麽吗?」约翰单刀直入地问:「关于苏克的事?」
约翰娜摇摇头。「没有,我该说的都说了,真的。雅莉娜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想请她帮忙我找到妮可拉。你知道的,她有这种……」约翰娜低头看著她的双手,轻声说:「这种超自然的能力。」
约翰忿忿摇头说:「Shit。雅莉娜才没有什麽灵视的能力呢。」
否则她自己也不会身陷险境。
「可是报纸上说……」
「……报纸也写说伊拉克战争已经结束,欧元不会升值了。」
他感觉自己的担忧和失眠瞬间蜕变为满腔怒火。「雅莉娜根本没有什麽 supernatural 的能力。」
「不然呢?」
「那完全只是数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约翰娜走到水槽旁,从流理檯上拿了一只塑胶杯。约翰很本能地转身要找酒瓶,可是约翰娜现在显然已经不想藉酒浇愁了。
「我是个资讯工程师。」约翰娜倒了一杯自来水给他,他一边说一边点头表示谢谢。「我替 weather reports 撰写电脑程式。那些报导十有八九都是错的,其实我们现在就已经可以提供完美的天气预报,只不过我们不知道怎麽利用全世界最好的硬体。」约翰敲敲自己的脑袋说:「Our brain。」
他注意到约翰娜一脸茫然,心想跟她扯这些和雅莉娜有关的理论大概也没什麽意思。他是个科学家,相信所有现象都可以用自然科学去解释。就算现在没办法,将来一定也可以解释。偏偏脑神经科学研究至今还处于幼稚园阶段。人类的大脑可以说是高效能的生化电脑,而它的功能大多数人都只使用不到十分之一。如果使用率真的达到百分之百,约翰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变成知识上的超人,凭藉著难以想像的能力,以或然率为基础,无比精确地预测未来。只要有正确的资讯,他可以精准预测明年任何一天的天气。他当然没办法证实他的这个理论,可是他认为雅莉娜只是比其他人更有效率地使用她的大脑而已。痛觉是启动高速运算的开关。她每次看到「异象」时都会昏倒,这个事实证实了他的理论:当她脑袋裡的生化处理器高速运转时,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则会切换到待机状态。
「每个人都能够预言未来,Ma'am。就连我都有办法。好比说,我知道如果妳在家,妳会为我开门。我知道妳会请我进来,我也确定我们会谈到雅莉娜和妳女儿。Action 会引发 reaction。后续的反应在时间上越是接近,预测就越具体。雅莉娜只是比我们更会利用大脑而已。她有办法检验 billions 个可能性,以她已知的 fact 为基础,预测可能的发展。」
约翰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瞪著他,然后猛摇头。「可是关于集眼者,我是说,她的说法那麽具体……」她显然感到很失望,约翰的解释似乎使得她的希望的纸牌屋失去了支撑点。
「Bullshit。那根本不是 visions,而只是预测,其中很多是自相矛盾的。And she made mistakes!许多错误。其中最大的错误,在昨天使她落入苏克先生的手中。」
约翰娜一脸诧异地瞪著他。「等一下,你是说……」
「Right。雅莉娜也被掳走了。警方认为是那个眼科医师干的。」约翰叹了一口气。「所以,please,我必须知道妳是不是还有什麽没有对雅莉娜说的,妳在那张立可拍照片上面还发现了什麽,一个 location、一个标志,或任何可以帮助我找到我朋友的线索。」
约翰娜点点头,上身轻轻前后摇晃。突然间,她有点迟疑地赧颜窃笑。
「妳笑什麽?」约翰大惑不解地问道。约翰娜直率的反应几乎说明了一切。「妳觉得什麽地方好笑吗?」
「什麽?噢,对不起。」她尴尬地别过头去。「真是抱歉,我想我对那些坏消息已经没什麽感觉了。我刚才只是……我该怎麽说,我只是在想,事情的演变还不算太坏。」
「什麽?」儘管约翰憋住气,还是赶不走约翰娜的口臭。
「你瞧,我女儿只是个跷家少女,而你的朋友……雅莉娜,她却是个名人,」约翰娜泪眼婆娑地说,这时她的口气又更重了。
「这是什麽鬼?」约翰大惑不解地盯著她看。接著他对她怒目戟指,一副很想戳死她的样子。「You made it up。都是妳搞的鬼。」
「什麽?不,不,我没有。」
约翰娜作势闪避,好像害怕约翰会揍她一拳。
「Shit。妳要雅莉娜去找苏克,因为妳知道那个眼科医师会侵犯她。」
侵犯雅莉娜以及她瞎掉的眼睛!
「我没有。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可是我希望如此。那只是我的预测,我的希望。」
「可是……why?」约翰双手一摊,手指缓缓握成拳头,好像在挤压一块海绵似的。「为什麽呢?」
「因为我是个母亲。」
这个回答好像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猝不及防。热辣辣的。她的理由既残忍又充足。
当然,她心焦如焚。她要……
「我要我的宝贝女儿回来,」约翰娜尖声叫道,握拳猛捶胸口。「我有感觉,她还活著。妮可拉在外头,在一个禽兽的手中,可是没有人要搜寻她。」
她的每句话都像在鞭打他。约翰不由得往后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一步步退出厨房,她追著他嘶吼,声音沙哑刺耳。「现在苏克有个很有名的人质。」
他退到大门,猛力打开它,跌跌撞撞地跑到凛冽的寒风裡,回到他的车子上,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在他脑海裡萦迴不去。
「现在你们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现在你们得找到苏克的藏身处。而当你们找到雅莉娜,」都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约翰的脑袋裡还是听得到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的咆哮声:「我的心肝宝贝就可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