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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佐巴赫
当我恢复意识时,人正坐在一个房间裡,周遭有许多人瞪著我看。他们看起来病恹恹的,皮肤苍白,眼睛充血,不停地眨眼睛。我抬头看,他们也跟著抬头。我把头转到一边,他们也跟著模仿我的动作。我说不上有多少人,他们都和我一样,胸口和手臂都以黑色皮带束缚住,捆绑在老式的轮椅上。轮椅围成一个椭圆形,其曲线让我有无边无际的幻觉。
我很不喜欢眼前这个景象,很不喜欢四面八方的镜像,就连地板也会反映我的形象。我更不喜欢耳朵裡将我唤醒的声音。「很不好意思,请你将就一点,佐巴赫先生。」
腰杆挺直,肩膀突出,咧著嘴微笑,数百个苏克的影像映入我眼帘。在我丧失意识的那段时间裡,这位眼科医师摇身一变,让我几乎认不出来。在这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裡,他看起来比在那个起居室裡的老人更年轻、敏捷,而且城府更深。
「我觉得李欧纳德算不上什麽优秀的建筑师,」他语气裡有一点内疚的意味。「他的地下室的牆壁歪歪斜斜的,我没办法把镜子调整到完全对称。」
就像每个好演员一样,苏克在起居室的那一场戏裡表现得不愠不火。他知道要掌握细节,才能使他角色扮演更加深刻,而且更具可信度。两肩微微前倾,下颚下垂,钮釦扣歪的衬衫,随便套上的晨袍,以及裤子上的猫毛,在我看来,无一不符合年老的父亲的形象。而苏克仓促之间来不及刮鬍子或洗头髮,反倒成了伪装上的优点。可是现在他摘下面具了,光是熨烫平整的手术服以及挂在脖子上的口罩,就让人觉得他活力充沛。
「你一定见过我的工作室了吧,佐巴赫先生。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不过由于我和我的助手有一些意见分歧,我不得不另觅它处,暂时就先在这裡了。」
他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好像跳踢踏舞似的,在镜面地板上轻快地踩了几步。
我感觉疲累不堪,因而无法集中精神。苏克身后无数的镜像,比我的头痛更加让我意识涣散。电击棒两万伏特的电流穿过我的身体,唤醒了我脑袋裡的摇滚乐团。他们的扩音器正以最大的音量狂暴地怒吼著。
「哪裡?」我问道,苏克似乎没听懂我的问题。
「那得看你说的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李欧纳德的躯干放在楼上的冷冻柜裡,他的手臂则被垃圾车运走了。」
「我是说雅莉娜。」
「欸,她很好。就要轮到她了。」
轮到她?
「你想干什麽?」
我的头痛得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我再度睁开眼睛时,看到苏克手裡拿著塑胶袋。
他把它拿得远远的,宛如一只臭气薰天的垃圾袋。渡假去吧,塑胶袋正面以斗大的字写著。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这裡忙些什麽?」他问道。
「你毁了许多人。」
「不对。」他走近一步。「我打开她们的眼睛,她们就再也没办法对自己的罪视而不见。」
我仔细打量苏克的神情,看看他是否有精神疾病的徵兆,眨眼睛、眼角抽搐、疯狂的狞笑,随便什麽都好。可是在这个屋子裡,唯一露出病态而困惑的脸色的人,就是我从镜子裡不得不看到的自己。
「就像我先前说的,」苏克要开始说教了。
「我的童年受到百般呵护。我没有玩火,没有虐待动物,也从来没有尿床。」
他站在距离我一臂之遥的地方,手裡拎著塑胶袋,裡头装著形状怪异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可是你变成一个心理变态,」我不知怎的说话有气没力。苏克其实不必把我绑起来,从我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不对,」他摇头说:「心理变态不会像我这样一直在思考罪和道德的问题。我既不是坏胚子,也不是什麽社会的产物。而且我从来不惩罚无辜的人。」
「是吗?那麽我现在怎麽会成了你的俘虏?」
苏克喟然叹息,好像我说到了他的痛处。「我只能说你很倒楣。我从没想过要把你扯进我的治疗裡,这点你要相信我。你和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你这个不速之客出现在这裡的时候,我正要准备我的下一台手术。幸好我在你的车子开进前院时就看到你,我才有时间先伪装一下再替你开门。我原本想乾脆不开门就算了,可是因为屋子裡灯火通明,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后来我不是一直催促你赶紧离开吗?」
不速之客?赶紧离开?如果是塔玛拉设了圈套要我来到这裡,那麽这就说不过去了。
苏克大声地弹指两次,似乎注意到我心不在焉。
「我真的叫了计程车,佐巴赫先生。我原本可以假装晕眩,冒险让你独自离开,可是那意味著我又得转移阵地了。我没想过要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可是我们在谈话的时候,我从起居室的窗子往下望,当场好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我没想到一个瞎子居然有办法自己从我的手术室裡逃脱。她有上铐,可是我显然太大意,或者是太低估她了。不管怎样,我得阻止她跑到公路上,于是我找个藉口把窗子开了又关。她听到了声音,就赶紧跑回屋子裡。真是一团混乱。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后来我又得把计程车司机打发走。」
「那麽现在呢?你也要逼使我自杀,就像其他女子一样吗?或者把我大卸八块,就像李欧纳德.史利尔的下场?」
「史利尔是个例外。那个老顽固真的蒐集了一大堆关于我的剪报,就是我给你看的那本。他真的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我不想冒这个险,更何况我要借他的房子用一用。」
「你真的有病。」
苏克很得意地抿著嘴唇。「你和你那个瞎眼的女朋友一样,既急躁又衝动。你们两个真的是天生一对,你和雅莉娜。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喜欢对方。」他笑逐颜开地说:「你上过她了,是不是?」
我的头正好痛得眼泪直流,或许让苏克误以为他的猜测没错。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唉唷,我也是谈过恋爱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名字叫作玛韩。她是医学院的学生,和我一样,我们还梦想要合伙开业。」
「我们计画要结婚,后来她怀孕,我就向她求婚,玛韩是虔诚的教友,她每个星期有两天要参加唱诗班,和新领坚振的教友一起读经。我自己没有领洗,不过为了讨好她,我也跟著上教堂。她想要在婚礼当中穿著白色婚纱。可是她的父母亲一直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这对她很重要。她全家都是教友。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怀孕了,对他们来说,未婚生子是有罪的。」
我低头看著搁在我的膝盖上的塑胶袋,心裡很想知道这场疯狂的游戏伊于胡底。
「有一天晚上,她说她要去找为我们主持婚礼的女牧师谈一谈,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了。教堂的管理员名叫克拉斯,他一直在偷窥她。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社工,心裡暗恋我的玛韩。他听到我们结婚的计画,不由得妒火中烧。他一路跟踪她到停车场,把她拉进一辆货车裡。在他干她的时候,她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苏克双手一摊表示歉意。他的双手戴著园艺用的橡胶手套。
「请原谅我的不雅用语,不过我认为只有用髒话才能形容这个龌龊的行为,你不觉得吗?『强暴』听起来太委婉了,她其实是被干到死的。」
「那麽要用什麽样的字眼才能形容你的变态行为呢?」我问道。
苏克长叹一声,彷彿觉得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补偿,」他说:「抵罪。赎罪。」
「所以你那时有找那个管理员报仇?」
「欸,没有。我跑去找那个女牧师算帐。」
虽然疼痛有如看不见的螺旋夹钳一般瘫痪了我的身体,这句话仍然让我惊讶得扬起眉毛。
「玛韩不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苏克解释说:「克拉斯以前就杀过人。好几千次。不是在现实世界,而是在他的幻想裡。原来他早在半年前就写信给牧师告解他的性愿望,幻想用橡胶娃娃、金属阳具、防毒面具、阴唇槓铃,对著嘴裡塞一颗棒球的女人极尽凌辱之能事。」
苏克在说话时绕著我的轮椅走来走去,我从镜子裡看到他用绳结把我的手绑在轮椅扶手上。
「可是那个女牧师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她羞于启齿。没有人会想到她的教堂裡有个性变态的执事。她替他申请调职,但是那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推卸责任而已。」
我的右手突然可以自由活动了,这让我大惑不解。原来苏克将绳结解开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追踪报导过去几年来的教会丑闻,」苏克现在站在我面前。「你知道有一篇关于柏林一所贵族学校的报导吗?那所学校裡有数百个孩子遭到骚扰甚至被强暴。大部分的孩子都选择保持缄默。一直到那个老师的犯行超过了追诉期。」
我渐渐猜想到他的意图了。「所有被你绑架的女人,以前都曾经遭人强暴?」
苏克摇头说:「不对。应该说她们都遭到骚扰。可是她们都选择沉默,没有让事件曝光。」
「可是她们都是受害者呀,」我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她们都是凶手。这些胆小的臭婊子只想到她们自己,而致使更多人受害。」
他的脸冷若寒霜,随即别过头去,凝视著自己在镜子裡的影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再跟我说话,而只是自言自语。
「读过惊悚小说的人都知道,心理变态会有好几个不同的阶段。从单纯的愿望到第一次犹豫不决的尝试,一直到残忍的犯行。」
是啊,而你就是最后一个疯狂阶段,我心裡在想,迟疑著要不要伸手去摸那只塑胶袋。
「当那个管理员骚扰女牧师时,她原本可以阻止事件的发展,可是她保持沉默,她的不作为的结果,就是我未婚妻的死刑。如果女牧师举发他的犯行,那麽玛韩或许就不会命丧黄泉了。」
不对。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一摸袋裡的东西,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我缓缓打开袋子,一直以为自己会掉进另一个圈套。
「凶手迟早会落网,面对法庭的审判。可是那些帮凶怎麽办?他们不是都犯了『不为协助罪』吗?」苏克问道。「就像母亲不相信女儿说爸爸会在夜裡侵犯她一样。这种事绝对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麽罕见。好比我以前的助手,她哀求母亲保护她,不要让她的父亲侵犯她,可是母亲不想失去她的丈夫。」
伊莉丝,这个名字闪过我的脑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协助苏克犯案。「这个母亲就像几十年前在宿舍裡第一个遭到老师骚扰而没有报警的学生一样有罪。因为如果那个学生举发他,或许在他之后的几百个学生也就不会遭到强暴了。我不是心理变态,佐巴赫先生。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要伸张正义,我要告诉那些帮凶,他们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犯了什麽罪。」
「所以你要切除她们的眼睑,然后在这间镜屋裡强暴她们?」
他转过身来。「我要打开她们的眼睛,让她们亲身感受一下其他人因为她们而遭受的痛苦。」
「你真的澈澈底底发疯了,」我举起手枪说道。我手裡的枪既沉重又冰冷。以前我在警局的靶场裡经常练习这个型号的手枪,单手拆卸和组装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现在手裡的这把「Heckler & Koch」感觉却很陌生。「这是什麽意思?你为什麽要给我这把枪?」
我退下九厘米弹匣,查看内部,心脏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裡头只有一颗子弹。
「就像我说过的,佐巴赫先生。我跟你没什麽恩怨,相反的,我还想要帮你。」
我把弹匣插回去,把手枪对准苏克的胸膛。
他真的是失心疯了,我一边思忖著,一边打开保险。
「你小心一点,」他安抚我说:「裡头只装了一颗子弹。」
「足够让我解决你了。」
苏克往前走一步,紧贴著我的轮椅,只要挨一枪,他准会没命。射击手再怎麽生疏,这种距离也绝对不可能失误。
「好吧,」他一副有恃无恐地说:「你就扣下扳机。可是你要知道:如果你现在把我击毙,你就没有子弹可以对付害死你儿子的凶手了。而那个傢伙就在隔壁的房间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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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哔」的一声,我四周无数镜子的其中一片弹了起来。
如果不是大门的电子锁上的数字按键板,那扇门从裡头根本看不见。我猜想人们也可以从外头按密码开门。
苏克出去了没几分钟,有点费力地把一捆塑胶布拖进镜屋裡,上头躺著一个人,裹得像粽子似的。
「雅莉娜!」
她一丝不挂,手脚缠了好几层黑色胶布;嘴巴上还横贴了一块。眼睛很不自然地圆瞪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苏克在她的眼窝夹上不鏽钢开睑器。
她一动也不动,甚至默不作声,我一时间以为她死了,可是看到她胸膛起伏不定,这才鬆了一口气。我忍不住想要抚摸她,靠近她,把她从这个禽兽的手裡救出来。
「谁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我问道,视线却不曾离开过雅莉娜。
苏克取出一只小盒子,让我想起模型小火车的变压器。接著他抬头看我。「噢,是我的错。如果是我,我会说女凶手。」
雅莉娜?他真的是疯了。
「你在胡扯些什麽?」
我知道自己心裡还在痴心妄想,以为苏克会透露他和法兰克.拉曼之间到底是什麽关係,把话题拉回到在拖船上害死我儿子的凶手。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两个禽兽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发疯了。
「放过雅莉娜。她什麽都没做。」
苏克很不以为然地咂嘴作声。
「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了罪的本质了吗?」他把小盒子的插头接到牆上的插座。「有些受害者其实才是真正的凶手。你刚才没在听吗?集眼者或许是把你的儿子推到地狱裡去的最后一隻手。但是早在那之前,有些人原本可以阻止尤利安的悲剧。」
他拿起连在那只盒子上的一条塑胶软管,试著把它接到雅莉娜身后的某个地方。
「就像我脚边的这个瞎子。」
「我看是你脑袋有洞吧,」我咆哮道。我激动得差一点忘记手裡拿著一把枪,赶紧再次对准苏克。
「你觉得你女朋友没有罪吗?」这位眼科医师问道。「嗯,有意思。」
我注意到雅莉娜在塑胶垫上动了一下。
不,不对。我看到垫子自己在动。那一团蓝色防水布其实是个充气床垫,而那个小盒子是个充气机,缓慢而稳定地把空气打进床垫内胎。
「充气式客人床,」苏克得意洋洋地微笑说:「一米六乘两米;在电器行要价九十九欧元。当然不能和标准规格的手术檯相提并论,可是手术檯对于易碎的镜面而言太重了。」
床垫充气平均,雅莉娜现在距离镜子地板已经约莫有四公分高。
「很难相信这个玩意儿在九十秒内就可以充气到一公尺那麽高。不过别担心,我替你的女朋友注射了一点点镇静剂,让她不要乱动甚或跌下来。」
他手裡多了一捲不知道哪裡来的胶布,拿在手上不停地晃动。虽然四周都是镜子,我却始终没有注意到他脚边有一只飞机机员用的皮箱,他刚刚从裡头一件件取出他的手术器具。雅莉娜、我手裡的手枪,还有别忘了如榔头一般阵阵捶打我的头痛,都在侵蚀著我的知觉能力。
显然我也停机了一阵子。我以为我只是眨一下眼睛,可是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苏克已经用两捲胶布把雅莉娜紧紧缠在床垫上。
「只是预防措施。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麽事。」
「不管你想干什麽,」我语气严峻地说:「现在就给我住手!」
苏克转身看著我。「我不是说过吗?你用枪时可得先想好,佐巴赫先生。」
「放开她。」
「噢,不行。我绝对不能这麽做。」他步履轻快地走到没有门把的门,按了几下密码锁。他的手套在平滑的镜面上磨擦,发出近乎猥亵的嘎吱声。
「我数到三,」我威胁他说:「如果你不放开雅莉娜,我就会用枪打爆你的头。」
「那麽做对你有什麽好处?」
苏克指一指正在低声呻吟的雅莉娜,镇静剂的药效似乎渐渐消退了。
「在你搞清楚所有事实以前,不要轻易下决定。」
他对我伸出拳头,竖起大拇指。「事实一: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没命。没有人知道你在这裡。没有人会找你,而且只有我知道密码,没有那个密码,你是出不去的。」
接著他竖起食指说:「事实二:如果我死了,你的女朋友为什麽和你儿子的死有关的真相也会跟著我陪葬。而事实三,」他竖起中指说:「如果我死了,那麽你就没有子弹射杀雅莉娜了。」
「我为什麽要射杀她?」我问道,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连手枪都没办法好好握著。
「你想知道她做了什麽?」
苏克走到充满气的床垫前面,撕开雅莉娜嘴上的胶布。
「我想这该由妳自己来解释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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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她一开口就这麽说。雅莉娜的声音嘶哑,好像刚去看过牙医回来,麻醉药还没有退一样。「你不可以开枪打死他。」
我一直将手枪瞄准苏克,他却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妳别担心,雅莉娜。我会想办法让我们一起逃出这裡的。」
「问题不在这裡,亚历。你不可以杀他。他知道尤利安的下落。」
苏克一直对于我们的对话兴致盎然,听到这裡,他突然哈哈大笑。
「噢,妳的灵媒能力,额我略夫小姐。妳真的还以为在指压治疗时看到关于我的什麽事吗?」
雅莉娜没理会他。「我们会跑到这裡来,不是没有原因的,亚历。你不可以杀他,不然他就会把他知道的事带进坟墓裡。」
苏克以及他无数的镜像颔首称是。我渐渐明白他的镜屋有多麽变态。他要极尽凌虐之能事,让他的受害者的恐惧随著层层无尽的镜像达到顶点。
「虽然我不明白你的女朋友到底想说什麽,」他说:「不过我还是同意她的话。你最好开枪打死她,而不是杀死我。」
「为什麽?」我尽量和这个疯子继续胡扯下去,一直到我想到任何点子。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竖起耳朵来。
「你这位瞎眼的女朋友隐瞒了一些事。她的沉默害死了你儿子。」
我望著雅莉娜。
「你胡说!」她破口大骂说:「别听他的。他只是在戏弄我们。开枪打他的膝盖,然后把我解开!」
「不行,」我用枪指著苏克的脑袋。
「没错,」眼科医师同意我的话。「不管我伤得多重,我都有办法从这裡跑出去,留下你们两个饿死在这底下。」
他朝著我往前走一步。
「算了吧,佐巴赫。如果我一开始就认为你会把唯一的子弹浪费在我身上,你觉得我会笨到将一把装填子弹的枪交给你吗?」他指著我手裡的枪说。「重点不是我或者这个瞎子。问题在于你是不是个男人,愿意替雅莉娜抵罪,或者是要我自己来。」
「我才没有什麽罪呢,你这个病态的混蛋!」雅莉娜叫道。
「喔,是吗?」苏克反脣相讥说:「妳的名字根本不叫雅莉娜.额我略夫,是吗?」
「什麽……」
他打断她的话说:「妳不是刚到柏林就改名字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
苏克在说话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
「妳曾经遭人性侵害,不是吗,雅莉娜?可是妳应该记忆犹新吧,毕竟那是不久以前的事。先是一个不知名的仰慕者的告白信。接著门口摆了鲜花。后来妳在晚上醒来发现有个陌生人躺在妳旁边,我说的没错吧?」
雅莉娜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麽回事?我思忖著,强忍著一个不祥的预感。
「妳那时候决定不报警,是不是?」
「因为我没有证据。」
「因为妳只想到妳自己。」
「那又怎样,该死的混蛋!」雅莉娜奋力想挣脱缠在身上的胶布,苏克回头走到床垫旁。他关掉充气机,俯身对她说:「那个侵害妳的人,后来就开始连续犯案。现在我们把他叫作集眼者。」
他顿了顿。雅莉娜长叹一声。
「你说谎。」
她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调上扬,听起来有点像是个问句。
「我没有,」苏克说:「是集眼者自己跟我说的。还会有谁?就连妳最要好的朋友,妳也不放心把这个羞于启齿的祕密告诉他,是吧?」
苏克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明白我要说什麽吧,佐巴赫?」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我「先生」。他不再想扮演有教养的医生的角色。现在他只想做他自己。一个疯狂的化身。
「如果雅莉娜当时报了警,他们就会展开调查,一定可以在她床上採集到毛髮、DNA 和指纹。警察局早就有这些资料了。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这不是真的,」我很想这麽说,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法兰克的指纹?警察局的电脑裡怎麽会有他的指纹?
「噢,不,当然是真的。那个后来杀死你家人的凶手,几年前曾经自愿报名参加一项集体DNA试验。如果你心爱的女朋友那时候没有保持沉默,那麽他还没来得及杀死你太太就会被捕了。」
「你在胡扯。如果他真的犯了妨害性自主罪,他关不到一年就可以出狱了。」
「是的,不过精神科医师可以对他做个简单的鑑定,如果判定他有再犯之虞,就可以建议将他转送强制治疗。其他受害者也会知道这个人。不管怎样,事件的发展就会完全不同。他一定得离开这个城市,甚或是离开这个邦。就算他躲在柏林,在他第一次犯案之后,警方也会在例行的过滤中揪出他来。」苏克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集眼者的连续犯案原本可以不至于波及你们家的。」
「你说谎!」我怒吼道。
他摇头说:「你想想,雅莉娜原本可以阻止多少伤害。所有那些家庭、妇女和小孩……你儿子原本可以倖免于难的。」
虽然我百般不愿意,到头来还是被苏克的话激怒了。我满脑子要为死去的妻儿报仇的念头,让我不由得放下枪,沉思著雅莉娜到底有没有罪的问题。
我知道他在操弄我。我知道一个心理变态在利用我的身心创伤。苏克扭曲了他的世界,颠倒是非善恶,把受害者说成凶手,好为他的病态行为辩解。可是他居然有办法在我心裡种下这种令人作呕的念头的种子,让我自乱阵脚,为此我感到很自责。
「请妳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央求雅莉娜说。
如果她当初报了警,指控对方性侵,那样就真的可以阻止我儿子的死吗?
她的回答正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很抱歉,」雅莉娜乾咳一声说:「我的确遭到性侵。我也选择保持沉默。因为我眼睛看不见。因为我没办法证明什麽。」
「所以妳选择躲避,」苏克的语气有如检察官一般。「妳搬了家,改了名字。可是集眼者最后还是找到妳了,不是吗?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妳在替他按摩时,不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吗?妳不是想中断治疗?因为妳感觉到,在妳的诊疗室裡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强姦妳的那个人。」
「是又怎样?」我听到雅莉娜咆哮说:「没错,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是在他性侵我的时候,或者是后来找我治疗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
「不知道不代表不必接受惩罚,孩子。如果妳几年前去报警,今天亚历山大.佐巴赫也不会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妳的罪。」
他转过头来凝视著我。
「而你现在就可以要求血债血还,如果你想报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