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8
66
雅莉娜.额我略夫
雅莉娜倒在厨房粗糙的石板上,感觉体温正在一点一点流失。
她全身颤抖。每次呼吸都感觉到下腹上的刀子在震动。
「下腹」。真是个难听的语词,她心裡在想。几乎和「妇女病」一样难听。
那个俯身查看她的人,雅莉娜还闻得到她潮湿的气息,很想对她说些什麽。可是雅莉娜失血过多,再也没力气问她为什麽要这麽做。
「妮可拉看过我的脸,」伊莉丝说,站在她身旁的血泊裡,雅莉娜心想:显然她分辨得出来那是她的血,这个念头听起来很蠢,可是话说回来:像一头待宰的祭牲躺在一间陌生的厨房裡,那又有什麽逻辑可言?
「我不能让苏克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原来如此,雅莉娜心想,她很高兴她的想法再度得到证实。她全身冷得发抖,虽然她假正经的外婆所谓「下面」的那个地方正灼热刺痛。
「妳下面又在痛了吗,乖孙女?」
「对啦,外婆。我得去看看医生。」
所以是伊莉丝骗了她们。假装成约翰娜.史卓姆,坐在客厅裡,演出以泪洗面的样子,说话含糊不清,而真正的母亲其实一直都在汉堡的疗养院等著警方的好消息。
「伊莉丝是个有虐待狂的演员,」她记得她们试图从地下室的手术房裡逃出来时,妮可拉跟她说过这句话。「她会假扮成同样被绑架的人,为的只是凌辱其他受害者。」
而这次她对付雅莉娜的办法,则是乔装成绝望的母亲。
苏克和她因为争执而分道扬镳以后,她觉得被起底的风险太大了。她必须不计任何代价地找到妮可拉。
雅莉娜用仅剩的力量抓住刀子,想要从身体裡拔出来,可是始终没办法抓牢木质刀柄。
她不由得想到佐巴赫以及他的错判。他一直认为塔玛拉是苏克的共犯,而他只是意外落入苏克的圈套。我也只是对妮可拉起疑心,却不知道自己亲自把她送给了这个凶手。
「妳不喜欢妳的协寻酬金吗?」她听到伊莉丝问道。
这次这个女子的声音不再是她脑袋裡的记忆,而是在当下——这或许是她渐渐明白的真相当中最恐怖的一个:她以为她从苏克的身体裡「看到」的一切,其实是从她自己的身体裡「看到」的!现在她才明白,为什麽她在疼痛当中触摸自己,而那些幻象一直到替苏克治疗之后才出现。倒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不是那个眼科医师,而是……
……是我自己!我快要死了……
惊觉到这个残酷的真相之后,她周遭的世界开始转个不停。
她听到自己的鲜血汨流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弱,宛若有人把手伸进她的胸腔,让裡头的钟摆停下来似的。
但这或许是我罪有应得,她心想著,而这时候伊莉丝不忘嘲笑她说:「这是妳应得的协寻酬金。」
雅莉娜垂著头,下颚抵著胸口。可是她没有睡著。她只是渐渐油尽灯竭。
多年前,她在洛杉矶花十块钱美金让一个算命的看她的手相,他说她会活很久,最后在回忆著一个曾经深爱的男人当中安详地死去。
把我那十块钱还我,雅莉娜心想,在这个片刻,她觉得那个她深爱的男人离她好远好远。
但这或许是我为了我的罪应得的惩罚。或许我原本可以救尤利安的……
或许苏克说的没错,如果当时她去报警把那个骚扰她的人揪出来,佐巴赫的儿子或许就不会死了。她实在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也没时间反省自己为什麽老是推论错误。当她在疼痛当中触摸自己时,她看到的不是苏克的世界,那其实是用她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命运真是讽刺,在她生命的尽头遇到那个疯狂的眼科医师,居然让她恢复了视力,即使只是在须臾之间窥见了自己的死亡,而她更从来没想过,或许苏克根本不知道尤利安是死是活。她再也没力气想到这些事了。只有一阵刺耳的门铃声让她清醒一下子,因为她已经来到了没办法感觉到外在世界的死亡阶段。倒在血泊中的她再也闻不到血的气味,那把刀还是感觉哪裡不对劲,可是已经不再像是吞了一团泡在酸液的铁丝那样。
对她而言,那个门铃声原本可能意味著佐巴赫刚才打电话叫的救护车来了,可是她的意识已经太模糊了。不过蜂鸣器的嗡嗡声至少打断了她自我放弃的过程。她觉得自己在沉重的昏厥和心跳过速之间摇摆,彷彿有人在她睡著前拿了一只闹钟摆在耳边似的。雅莉娜想到她把生命中最后一次机会挥霍掉,在李欧纳德的家裡,她被佐巴赫拥在怀裡的那个片刻,她没有说出她的感觉。她没有吻他。
大门再度响起门铃声。
他妈的,可不可以不要吵啊?她的脑袋闪过这个念头,却在这个瞬间,她内心的眼睛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像,而她用这双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的一生,就要在这间瀰漫著鲜血和洗碗水的气味的厨房裡走到终点。
「要喝点什麽热的吗?」约翰问道,而她对著这个幻影点点头,因为现在她最缺的就是温度。
啊,约翰。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我身边。
她一直不是个好厨师,庖厨之事总是能躲则躲,现在当然也没机会再学了,她很遗憾以前她最好的朋友在做菜时,她从来没帮他忙。
她不晓得炖菜要焖多久,不晓得怎麽做红酒酱汁,怎麽使用搅拌器。该死,她甚至不知道约翰做出美味佳餚的用具摆在哪个抽屉……
抽屉?
雅莉娜睁开眼睛。厨房漆黑一片,可是她的心裡亮了起来,宛如有人旋紧了她的思想世界裡的灯泡。一千瓦的超强灯泡。
霎时间,她看到眼前巨大而炽热的灯泡。她看到当下发生了什麽事:
伊莉丝站在大门前。
伊莉丝不会开门。
伊莉丝会一直等到救护人员以为是误报而离开为止。
伊莉丝会回到厨房,然后……
抽屉!
雅莉娜蓦地想到,当她的头撞到手术檯时,脑袋裡浮现的景象,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
伊莉丝走到餐具柜。她打开最上层的抽屉……
「妮可拉,」雅莉娜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彷彿有人用枕头摀住她的嘴似的。「妮可拉,最上层抽屉。武器。」
赶紧去拿,她很想大叫。赶紧去拿,趁著伊莉丝回来把它塞到妳嘴裡之前。
雅莉娜不知道妮可拉是否明白她的警告。不管是她的声音或者是说话的内容。
在她的幻象裡,那女孩躺在厨房尽头的地板上,背靠著暖气,一隻手被铐在上头,以防止她逃跑。可是或许她搞错了,也许妮可拉根本不在厨房裡。她没有听到妮可拉尖叫、呻吟、啜泣、咳嗽或号啕大哭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在门铃响之前,她自己其实是几乎丧失知觉的。
因此她也不确定在她几步之遥的一声枪响是什麽意思。
耳边枪响的回音犹在,雅莉娜心想她的命运是不是有可能就此逆转,虽然她正掉进一生不曾感觉过的黑暗裡。
67
亚历山大.佐巴赫
「为什麽不行?」我在麻醉科医师面前挥舞著手枪。我开枪打死苏克以后,就一直没有机会装填子弹,当然我也不想伤及无辜。我只是想吓他一下。
「我没办法把病人叫醒。他已经接受麻醉了。」麻醉师指著他负责的推车,一颗光头摇晃个不停,让我有点烦躁,因为它使我想起雅莉娜。「我们已经开始术前准备了。」
「胡说,」我叫道,一拳打在法兰克的肚子上,使得整张手术檯跟著晃动不已。
我身后的一个护士趁机逃出手术室。刚才我架著古恩堡衝进手术室时,她正在为医师摆好手术器具。另外两个比较年轻的医师,可能是助手,当时站在她身旁,一看到我手裡的枪,就像是遭到电击一般,几乎同时间往后弹开。我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我身后的手术室感觉空无一人。我放开古恩堡医师,衝向那个光头医师时,古恩堡一溜烟就逃之夭夭了。
我仔细查看法兰克没有知觉的身体。我端详他紧闭的眼睛,锁骨上覆著敷料的伤口,一直到露在手术室被单外面的双腿。
你以为你是谁?我很不屑地思忖著。竟敢跑到医院来求救?他身上接了一堆管子,与其说是个人,看起来还比较像是一具机器。
你早该死了。
我真想用大拇指戳进他肩膀上的那个洞,等著他因为伤口撕裂而痛得大叫。
麻醉师的机器使他呼吸均匀平缓,我心裡在想,他根本不值得救治。他不应该这麽安详地睡著,而我儿子的尸体却在外头不知道哪裡腐烂著。
「我数到三!」我把没办法对法兰克宣泄的怒气都喷在医师的脸上。
还没办法。
「数到三,我就要拔掉他身上的管子报仇。」
「那样子他就没办法呼吸了。他会没命的。」
「你是要唬弄我吗?你现在就给他一点解药,让他恢复呼吸功能,把他叫醒。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的急救箱裡就有这些配备。」
应该是说我希望它裡面有。我的自信和手裡的枪一样,都只是吓唬人用的。
几年前,妮琪的猫在牙医那裡出了点意外。兽医替牠打了抗毒素,让她的猫意识清醒,呼吸也恢复正常。
「好,好。我可以给他一点药。」医师显然吞了一下口水。吞口水时,喉结会坐电梯上去,法兰克有一次对我们社长这麽说。他的妙喻惹得我哈哈大笑,就像他说文化版人高马大的吉娜可以就著屋檐喝水一样。
我怎麽会这麽瞎眼呢?我怎麽没想到,他那些戏谑的幽默只是要讨好我们,其实都只是他的假面具而已。
「可是那麽做一点意义也没有,」那医师越来越激动。他在操作呼吸器时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这你别管。」
「你不明白啦,」医师还是唠叨个不停,不过手裡多了一管针筒,希望是正确的药。
「他的身体撑不下去。败血性休克会要了拉曼先生的命。」
不准你叫他拉曼先生。你要叫他真正的名字。叫他凶手。
我听到身后有电话铃声响起。我转身一看,果然猜得没错。医师们都跑出去了,而史托亚通知的特勤组在外头待命不敢衝进来,或许还在评估行动选项。
「要多久?」我问医师,他正把药剂注射到插管裡,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很快。如果他会醒过来的话,只要几秒钟就行了。」
「我是说,我有多久的时间可以跟他说话?」
「一分钟吧?如果可以的话。」
我看了手术室的活动门一眼,外面还没有什麽动静。
情况不妙。
「好吧。」
我把手枪抵在麻醉科医师大汗淋漓的额头上,努努嘴指著他手裡的针筒。
「把药都注射进去。」
68
我不要。
我不要想到我母亲。
距离这裡不远的地方,她躺在安养院裡的纾压床垫上,脸上挂著氧气罩,身上插的管子比电视机还要多。
在她的脑袋功能因为中风而变得好似一碗粥之前,我母亲一直是为别人而活。不是她自己的生活,而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她喜欢山,可是她总是开车到海边玩,因为她的「男人们」喜欢海。由于优异的考试成绩,她得到外交使馆的工作,坐著飞机商务舱环游世界,和大人物共进晚餐,可是她会开著破旧的休旅车载我和我的朋友们去露营区玩。报上出现她的名字,她看都不看一眼,可是她会翻遍报纸的超市别刊,看看有没有特卖会。她的世界裡没有「我」,只有一个「我们」。所以她对大家隐瞒她诊断出罕见的心血管疾病,不想让我父亲和我担心,而专心于一般人所谓的事业。
而现在我必须承认,她所受的一切苦难都不过是枉然,她白白放弃了她自己的生活,儘管她那麽爱我们,我却搞砸了所有能搞砸的关係,直到多年之后,在马丁.路德医院的第三手术室,我才又想起她,感觉很不对劲。感觉很不公平。一个把他的疯狂像一整桶除草剂一样倒在我的生活上的男人,和六十年前忍痛把我生下来的女子,他们怎麽会使用相同的维生设备?我真想拔掉所有的插头,只为了要补偿这个不公平。可是他的死期还得等一等。我还需要法兰克的心跳。
「他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要死了?」这个光头麻醉师面露不悦之色,不过也无关紧要了。「他可以呼吸了,他会慢慢醒过来。」
监视器萤幕上的哔哔声越来越短促,证实了他的说法。
「可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我现在拔管让他醒过来,你就必须为病人的死亡负责。」
我晃一晃手枪表示我一点都不在意。
「嗨,亚历。」
我猛一转身。史托亚站在手术室门口。他脱掉大衣和夹克,只穿著一件汗衫,刚好遮住他的肥肚腩,负手而立,接著转个身证明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我对一直迟疑不决的医师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感受,」史托亚试图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他其实也可以写一封信给我。我没理会他。导管刷的一声从法兰克的喉咙裡拔了出来。接下来的反应感觉迅雷不及掩耳。他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止呼吸,嘴巴和眼睛张得大大的,好像一个呛到喉咙的人急著要让人注意到他出事了似的。
他没有预警地抽搐起来。突然间,他像一条在空桶子裡的鱼一样不停地挣扎。
「我的天啊,」我听到史托亚在我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休克现象,」医师解释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谴责的眼神这麽说。麻醉师费力地把法兰克不听使唤的身体按压在手术檯上。感觉上好像是一直用麻醉药抑止的各种疼痛,现在找到它们宣泄的管道了。
「佐巴赫,拜託你住手吧。」史托亚说,宛如有办法逆转这一切似的。不同于他的焦急,我反而有一种满足感,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再看一会儿他的肌肉痉挛现象。我很不想开口请求医师,那或许可以缓解法兰克的症状,可是这麽一来,我就没办法从这个混蛋嘴裡逼出我要听到的消息了。医师已经开始急救,他打开静脉滴注的开关,而我则默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监视器上的讯号声终于平稳下来,法兰克也睁开眼睛。
他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俯身端详著他,看到他迷惘的眼睛裡有我的影像。
「我儿子在哪裡?」我问道,手裡的枪仍旧瞄准医师,让史托亚不敢轻举妄动。
法兰克望著我,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死到临头,他还是不忘嘲弄我。我真想一拳打在他稚气的脸上,拧断他的脖子,可是我终究不能对他动手,只能以言语威胁他。「如果你不马上告诉我你对尤利安做了什麽,我就把一公升的厕所清洁剂注射到你的静脉裡头。」
他伸出右手,手指紧紧抓住我的夹克袖子。
「在哪裡?」我甩开他的手问道。他吞嚥了两次,接著脑袋偏向一侧,我必须弯下身体才能听到他说话。
「汽车……」
法兰克的声音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
「汽车?在一辆汽车裡?」
他眨一眨眼睛。
「在哪一辆车子?」我对他大吼。「他妈的哪一辆车子?」
「在……前面,」他的眼珠子斜向一边,有好一会儿我只看到他翻白眼,后来才回过神来。
「在……前面。」
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在地上拖著走的潮湿垃圾袋,咳个不停,最后才说出关键字眼。
听起来像是「Lini」,因为他的喉头再也发不出「K」的音,可是我马上就明白了。
医院。
这个混球指的是他一路开到医院的车子。
「这裡?」我为求确定又问了一次。他眨一眨眼睛,簌簌流下两串眼泪。
「哪裡?」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抓著他猛摇。「那辆该死的车子在哪裡?」
你载著我儿子的尸体到处跑的车子。
他再也不回答我。
我抬头看著萤幕,脉衝突然变得很不规律。
我看了医师一眼,他板著一副责备的脸色。
我又看一看史托亚。
「你们找到他的车子了吗?」我问道。
探长只是摇摇头,接著指一指萤幕,上头显示法兰克的生命功能急转直下。
「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他说:「把枪放下。放过他吧。」
我不停地摇头,很诧异我的脑袋现在一点都不痛了。法兰克休克昏厥,我似乎也跟著摆脱了我的头痛了。
「算了吧,佐巴赫。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麽。」
「没错,」我衝到医师前面,用没有子弹的枪抵著他的下颚。
「这玩意儿可以移动吗?」
「可以,可以,」他点头如捣蒜。「手术檯底下有轮子。」
我退了一步,身手俐落地扯掉维生设备的所有管线。在那一瞬间,正弦波的声音取代了直到刚才的所有噪音。法兰克又抽搐起来。
「你要做什麽?」
「我们必须去停车场,」我命令医师把手术檯切换成移动状态。「而且你要跟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