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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最穷的家族也可以有最无限的忠诚。必须通过贿赂或报酬才能得到的忠诚,必然是空洞而有缺陷的,并且可能在最危难的时候逃离或背叛你。然而,发自真心的忠诚则比艾德曼合金更为坚韧,比最纯的美琅脂香料更为宝贵。
——保卢斯·厄崔迪公爵
在银河系的另一端,在另一架远航机的货舱里,有一艘没有标志的伊克斯太空船正孤零零地停在一片拥挤的飞船之中,难以分辨出身份来。这艘逃亡的飞船频繁地从一条航线转到另一条航线,不停地切换目的地。
多米尼克和珊多·维尔纽斯夫妇,便身处这艘没有标志的飞船上,同行的还有维尔纽斯家族少数幸存下来的残余部队。许多家族卫兵在战乱中被杀了,还有许多人没能及时登上逃生飞船逃跑。其他人则决定留在伊克斯,在暴乱之后想办法生存下去。船上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
珊多夫人的贴身男仆欧默尔坐立不安,他紧张地扭动他瘦小的肩膀,一头直顺的黑发直垂到衣领的位置。不过此时他的衣领和头发看上去都有些凌乱。欧默尔是家族侍仆中唯一一个选择跟随主人一起流亡的人。他是个胆怯的人,一想到要在特莱拉统治下开始新的生活就感到十分厌恶。
皮尔鲁大使在简报中非常清楚地表明,他们指望不上兰兹拉德联合会军队前来救援了,也别想皇帝会提供什么帮助。因此他们干脆宣布自己变节,成为叛徒,断绝了自己与帝国在法律上的一切联系和义务。
这艘变节者之船的座位里、储物箱里和储藏柜里都塞满了宝石和贵重物品,以及任何可以变卖成现钱的东西。毕竟他们的流亡之旅可能要持续很长时间。
多米尼克坐在自己的妻子身旁,握着她的纤纤玉手。他忧虑不安,眉头紧锁,光亮的额头上布满了层层的皱纹。“埃尔鲁德会派出军队来追捕我们的,”他说道,“我们会像动物一样被他们猎杀。”
“哦,他为什么就不能留我们一条活路呢?”欧默尔甩了甩那头直顺的黑发,低声嘟囔着,“我们已经失去一切了。”
“对鲁迪来说还不够。”珊多转过身对男仆说。她坐得挺直,神情庄重,依然保持着贵族的威仪,“当初我求他放我走这件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原谅的。我从来没撒过谎,但他却觉得我骗了他。”
她从狭窄的舷窗向外望去,舷窗的边缘镶着闪闪发光的镀铬合金。这艘伊克斯的飞船很小,外壳上也并没有维尔纽斯家族的标志。这只是一种用于运输货物或者二流乘客的简易交通工具。珊多紧握着丈夫的手,努力不去想他们的家族遭受了多大的重创和损失。
她还记得她离开皇宫的那天,自己沐浴更衣,身上洒满香水,还用埃尔鲁德温室里的鲜花装点了衣饰。其他妃子纷纷送上来礼物,有精致的胸针、珠宝,还有温暖的围巾。她那时年轻貌美,风华正茂,对往日时光充满无限感激,但同时又渴望和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
珊多曾经对她和多米尼克的恋情守口如瓶。她认为她和埃尔鲁德并无不合,并且是在他的祝福下,结束了作为王妃服侍皇帝的宫廷生活。她最后一次侍寝皇帝时,两人深情地谈论着彼此共度的美好时光。埃尔鲁德不明白为什么她想要离开凯坦,但他宫里还有众多妃嫔,所以对他来说,放走她一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他发现她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奔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才起了怨恨之心。
如今,珊多从伊克斯狼狈逃跑,一路奔波辗转,与当初她离开凯坦时的情形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她苦涩地叹了口气,说道:“在统治了帝国将近一个半世纪之后,鲁迪终于学会了等待时机,伺机报复。”
多米尼克早已没有了一丝嫉妒之心,听到这个昵称,他咯咯笑了起来:“好吧,现在就算他跟咱们扯平了吧。我们必须耐心等待,想办法东山再起,恢复家族的地位、声望和财富。即使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相信保卢斯·厄崔迪会保护他们安全的,”珊多说,“他是个好人。”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除此之外没有人能保证我们的安全了,”多米尼克说,“对我们来说,这会是个巨大的挑战。”
多米尼克和珊多很快就要分开了,隐姓埋名地躲到偏僻的星球上去了,与世隔绝,盼望着有一天能够一家团聚。他们向宇航公会贿赂了一大笔钱,于是他们各自所前往的目的地便查无可寻了。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生活便会动荡不安,再无宁日了。
前路未卜,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怎样。
伊克斯因暴乱而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中,克泰尔·皮尔鲁躲在了一个狭小的信号屏蔽室里,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次人们发现。因为躲在这里似乎是他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唯一机会。
这个地方隐藏在大王宫地牢墙后面,外面被一层厚厚的外壳保护着,他母亲曾经带他来过这里。作为维尔纽斯王宫中的一员以及驻凯坦大使之子,克泰尔和德默尔曾经被赐予一个庇护所,在发生任何紧急情况时能躲避起来,保护自身安全。司缇娜作为宇航公会银行的管理人员,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考虑周全,因此她时常提醒自己的两个儿子,谨记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战乱爆发后,克泰尔四处逃跑,浑身大汗又饥肠辘辘,惊恐万状。幸好在弥漫的硝烟以及不绝于耳的枪炮声中,他找到了这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找到这间安全屋之后,他不禁感到有些麻木,同时也对他的城市——他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感到震惊不已。他无法相信顷刻间他们便失去了一切,无数的辉煌顷刻间便化为碎石瓦砾、淋漓的鲜血以及弥漫的硝烟。
他的孪生兄弟此时不在身边,被宇航公会带走并接受训练,最终将成为一名领航员。之前他还为失去兄弟而感到怨恨,但现在看来,至少德默尔远离了这场暴乱,平安无恙。克泰尔希望所有人都能免受战乱的摧残和折磨……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兄弟现在能得知伊克斯目前的困境。特莱拉会把这么大的事掩盖起来吗?
克泰尔曾经试图联系他的父亲,但在这危难的时刻,大使却被困在了凯坦星。面对战火,爆炸和嗜杀成性的次人,他发现除了躲起来外别无选择。如果试图进入维尔纽斯行政办公室的话,这个一头黑发的年轻人肯定会被杀死的。
而他们的母亲已经死了。
克泰尔躲藏在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屋里的球形灯被他灭掉了,他静静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战斗声,以及自己越来越响亮的呼吸和心跳声。他还活着。
三天前,他亲眼目睹叛乱者摧毁了宇航公会大厦的一个侧楼,灰色大楼的大部分都轰然倒塌,那里便是公会银行的办公区域,他母亲就在里面。他和德默尔小的时候常到她的办公室去。
他知道司缇娜把自己关在了档案库里,因此无法逃跑,并且也不愿相信叛乱的次人胆敢攻击中立的宇航公会大厦。但次人们不懂政治,也不懂得权力的微妙。司缇娜给克泰尔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告诉他要坚持住,确保自己的安全,等暴乱平息后再找个合适的地点见面。不过他们俩当时都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糟。
就在克泰尔查看信息时,次人反叛武装制造的炸弹突然爆炸了,将大部分公会大楼夷为平地。被炸毁的建筑从洞顶坠落下来。燃烧的建筑残骸发出呻吟般的沉闷声响,从高处翻滚掉落,伴随巨大的撞击声,砸在岩洞的地板上,当场砸死了数百名观望的反叛者,同样失去生命的还有身处残骸中的公会银行家和工作人员。无人生还。
空气中烟雾弥漫,尖叫声此起彼伏,而战斗还在继续。克泰尔得知消息后立刻飞奔过去寻找他的母亲,但也无济于事。他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正在坍塌陨落,他没有选择,只得跑向自己知道的唯一避难之处。
克泰尔躲在信号屏蔽的避难室里,像胎儿一样蜷缩着睡觉。醒来后,他隐约感到自己的决心被愤怒和悲伤所消磨,变得麻木起来。他在零熵筒里发现了一些食品储备并清点了一下。然后又在一个小军械储藏柜里找到了一些过时的武器。和较大的海藻屋不同,这个避难屋里没有逃生飞船。他希望这个避难屋并没有被记录在任何机密或非机密的官方文件或图表上。否则特莱拉人以及被他们煽动和欺骗的次人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
此时的克泰尔无精打采,消沉颓废,躲在避难屋里,一分一秒地消磨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逃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向外发送消息。他并不相信会有援军赶来拯救伊克斯——因为如果有的话早就来了。他的父亲早已离开伊克斯。有些令人惊惶不安的传闻说,维尔纽斯家族的人已经逃走,并且宣布变节。大王宫已被废弃且遭到洗劫,很快就会成为新一任伊克斯统治者的大本营。
凯莉娅·维尔纽斯是跟她的家人一起逃离了吗?克泰尔希望她能逃走,安然无恙。否则她就会成为那些愤怒的反叛者发泄怒火的目标。她貌美年轻,这样的女子就是为了宫廷而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宫廷里的各种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中游刃有余。这样的女子绝不是为了苟活而艰辛度日的人。
一想到他所热爱的城市遭受到如此无情的践踏和掠夺,他就感到愤恨和恶心。他想起了晶莹剔透的水晶走廊、巍然雄伟的钟乳石建筑、以及技术高端、登峰造极的新型远航机,回想起公会领航员如施展魔法一般操纵远航机如箭一般起飞,驶向太空。他和德默尔无数次去探索那些长长的地下隧道,从远处眺望巨大的洞窟,看着所有伊克斯繁荣富饶,所有伊克斯的居民都过着丰衣足食、安定幸福的生活。可如今一切都被次人毁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恐怕连次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也许克泰尔能找到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联系一艘运输船,用偷来的钱买一张船票离开伊克斯前往凯坦星,与他的父亲取得联系。卡马尔·皮尔鲁还是大使吗?一个流亡政府的大使?可能已经不是了吧?
不,克泰尔不能离开这里,不能放弃自己的星球任其被人践踏。这里是伊克斯,是他的家,他不想逃跑。但他发誓,不管怎样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为此,他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一旦尘埃落定,他就会穿上旧衣服,温顺地装作是一个对原先统治者心怀不满的伊克斯人,并愿意臣服于与伊克斯的新主人。只是他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再安全了。
只要他还打算继续战斗下去的话……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克泰尔都会在特定的时间里,趁着夜深人静偷偷从藏身处溜出来,并使用一个伊克斯生命追踪器,避开特莱拉卫兵以及其他的敌人。在夜色中,他满心痛恨地看着宏伟瑰丽的韦尔尼城在他眼前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片狼藉。
大王宫如今已被丑恶的侏儒们占领了,这些灰不溜丢的无耻小人,狡猾地在帝国冷漠的目光下夺走了整个星球。他们派出一群鬼鬼祟祟穿着长袍的代表,涌进了地下城。这些像雪貂一样的入侵者游走在各个钟乳石建筑之间,搜索隐藏在里面的贵族。变脸者军队果然比有勇无谋、鲁莽凶残的下层阶级行事更有效率。
远远的下方,次人们正在街上狂欢……他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很快他们就会感到厌倦,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干活了。如果没有变脸者的煽动,暗示他们想要什么或者要求什么,这些次人自己完全没有能力组织起来,也没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们的生活将会再次变得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在另一拨主人的控制之下,生产定额肯定会更加严格,劳动强度也会加大。克泰尔意识到,特莱拉人攻陷伊克斯,赶走统治者并取而代之付出了巨额成本,因此新上任的特莱拉管理者将不得不立即想办法赚取巨额利润。
在这座地下城市的街道上,克泰尔在战败的民众中悄无声息地前行。在暴乱中幸存下来的生产主管和中层工人们已经无家可归了。克泰尔穿着沾满尘土的破旧衣服,穿过满目疮痍的通道,走进了被毁的城市上层,乘坐电梯管道前往满是废墟的生产制造中心。他不可能永远躲在暗处,但也不能被敌人发现。
克泰尔拒绝承认这场战斗已经失败。贝尼·特莱拉在兰兹拉德联合会中几乎没什么朋友,所以如果兰兹拉德联合会联合起来,那他们肯定就没办法了。但伊克斯似乎也孤立无援。
他站在一条铺满瓷砖的人行道上,混在几个吓得发抖的行人间,看着一群金发碧眼、轮廓分明的士兵列队走过。他们穿着灰黑相间的制服——肯定不是伊克斯或次人,也绝不是特莱拉人。这些神情高傲的士兵身材高大,昂首阔步,刚劲挺拔,一个个手持武器,头戴黑色防暴头盔,训练有素的样子,好像是刚刚来到伊克斯的。他忽然大惊失色,因为他认出了这些人。
是皇帝的萨多卡卫队。
帝国军队竟然协助特莱拉人占领伊克斯,这使得克泰尔怒不可遏,因为他明白了这场暴乱中更深一层的阴谋……但他在人群中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他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克泰尔听到了周围的伊克斯人低沉的抱怨之声——尽管有萨多卡的强行介入,但伊克斯的人民仍怨声载道,就连中产阶级也对他们境遇的改变而深感不满。维尔纽斯伯爵虽然只顾着发展科技和赚钱,但起码品性温和。而贝尼·特莱拉里却都是些性格冷酷、手段残暴的宗教狂热分子。在特莱拉政府的统治下,许多在伊克斯人眼中视为理所应当的自由,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克泰尔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向这些奸诈的侵略者复仇。他发誓要为此而不懈努力,至死方休。
他蹑手蹑脚地走在洞穴地面阴暗的残破街道上,看到一座座建筑被烟火熏黑,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他感到心痛不已。上层城市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支撑着巨大岩石屋顶的两根钻石支柱也被炸毁了,随之而来的坍塌崩陷将次人的居住区全部掩埋。
克泰尔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因为他意识到所有伟大的伊克斯公共艺术品都在战争中被毁掉了,包括那座高达宫殿穹顶的宇航公会远航机模型。就连岩石天花板上利用光纤技术创造出的唯美天空也被无情破坏了,只剩下斑驳的投影。一向冷酷阴沉、不苟言笑且宗教狂热的特莱拉人从来不懂得欣赏艺术。对他们来说艺术毫无意义,只是一块绊脚石罢了。
他记得凯莉娅·维尔纽斯曾经对绘画和动态雕塑有所涉猎。她曾跟克泰尔谈论过在凯坦星上风靡一时的艺术风格,并痴迷地听着他父亲每次从凯坦星回来时所讲述的各种艺术动态和见闻。而现在所有的艺术品都消失了,凯莉娅也不在了。
克泰尔又一次被孤独和寂寞所笼罩,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一座倒塌的侧楼,这里曾经是一个植物园。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愣住了。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阴燃的残垣瓦砾中,浮现出一位熟悉的模糊的老人身影,若隐若现。克泰尔眨了眨眼睛——难道是他的幻觉吗?还是某个日记光碟上断断续续的全息图……又或是别的什么?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紧张又疲惫,几乎快要崩溃了。但那影像的确是真的,不是吗?
透过刺鼻的滚滚浓烟,他认出了那个身影是老发明家达维·罗格,这位身有残疾的天才曾经是这对孪生兄弟的好友,并教给他们很多有关发明的东西。克泰尔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时那个幽灵般的身影开始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对他低声而语起来。是鬼魂……是臆想,还是疯狂的幻觉?古怪的罗格似乎在告诉克泰尔应该做什么,需要什么科技组件,以及怎么把这些组件组装在一起。
“真的是你吗?”克泰尔走近了些,轻声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知为何,老罗格模糊的身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克泰尔虽然不明白,但也认真地听着。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电线和金属部件,另外还有一台被炸弹炸坏了的机器。这些就是我需要的组件。
他弯下腰,一边小心翼翼地搜寻是否有人突然出现,一边收集那些在他脑海中闪现的碎片,以及其他科技零件:小块的金属、强化水晶玻璃以及电子元件。老人的话无疑给了他某种启示。
克泰尔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和衣服里层。伊克斯将会在特莱拉人的新政权下发生巨大的变化,所以先前的任何一点文明的碎片都将被证明是极有价值的。如果他们找到他的话,特莱拉人将会没收所有东西。
在接下来几天的外出探险中,克泰尔再也没见过那位老人的身影,也始终都没有真正弄明白为什么会出现那次奇特的遭遇。但是他一直在努力收集各种技术组件和资源。他将会继续这场战斗……哪怕是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他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侥幸度过,因为他们将要永久占领这里。在敌人开始对伊克斯进行恢复和重建,把所有过去的印记都清理和去除之前,他把城市的上层和下层的空旷废墟都彻底地搜查了一遍。
他回忆起罗格的幻象在他眼前的低声耳语,于是开始制造……某种东西。
当厄崔迪的救援船队顺利返回卡拉丹,临近卡拉市太空港时,老公爵只组织了一个小队伍来表示对隆博等人到来的欢迎。由于当前局势动荡,形势严峻,所以肯定无法像以往一样组织盛大的礼宾仪仗队,大张旗鼓地举行欢迎仪式。
厄崔迪公爵站在开阔的空地上等着,当救援船队降落时,他眯起眼睛,迎着穿透云层的斑驳阳光,望向远处的天空。他披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有斑点的鲸鱼毛皮披风抵御凛冽的寒风,尽管这件披风与他那件带有纹饰的束腰外衣很不相配吧。所有的家臣和近卫军都站在欢迎台旁,立正等候。但是保卢斯公爵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着,也不在乎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他只是很高兴自己的儿子终于平安地回家了。
海伦娜夫人站在老公爵身旁,站姿挺直,身穿正装长袍和披肩,衣着和外表均完美无缺,无可挑剔。当救援船队在太空港停机坪着陆时,海伦娜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早告诉过你吧”,但马上又恢复神色,在众人面前,面露微笑表示欢迎。没有人知道其实在远航机把他们的儿子接回家的途中,老公爵夫妇一直吵个不停。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给那两个人提供庇护呢,”海伦娜声音低沉而冰冷地问道,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伊克斯人违反了圣战禁令,如今他们正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干涉神的惩罚是极其危险的。”
“这两个维尔纽斯家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作为厄崔迪家族的客人,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为什么你总是要跟我吵呢?我主意已定,没什么可说的。”
“你的决定不必刻在石头上。如果你肯听我的,也许你就能清楚地看到我们所有人都会因为他们而面临危险,”海伦娜贴近她的丈夫说道,“我在乎的是我们,在乎的是我们的儿子。”
停机坪上的飞船展开了支撑架,然后锁定。保卢斯气急败坏地转头面向自己的妻子:“海伦娜你不明白,我对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有太多亏欠——我不能逃避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即使没有在埃卡兹叛乱中彼此欠下的血债,我也仍会为他的孩子们提供保护。我这么做不只是出于责任,更是出于真心。你是女人,心肠不要这么硬。想想那两个孩子的遭遇,他们多可怜啊。”
一阵风吹打着海伦娜红褐色的头发,但她没有退缩和让步。讽刺的是,当登机门打开时,她却是第一个挥手示意打招呼的人。同时她朱唇微启,从嘴边挤出几句话来:“保卢斯,你正在向帝国的刽子手伸出脖子来,而且一边伸脖子一边傻笑!我们肯定会为你这种愚蠢的行为而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只是想让大家平安无事而已。”
他们周围的护卫队则装作没听见他们的争吵。一面绿黑相间的旗帜迎着风噼啪作响。飞船的舷梯向外伸了出来。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只关心家族荣誉而不只是考虑政治吗?”保卢斯气得咆哮起来。
“嘘!你小声点儿。”
“如果我一辈子只靠稳妥的决定和对自己有利的联盟过活的话,那我就根本不算是个男人,更不配做个公爵。”
卫兵们列队而出,分立两侧,静候从伊克斯获救的三个人。雷托是第一个从飞船走出来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水味道的新鲜空气,迎着卡拉丹朦胧的阳光眨了眨眼睛。虽然已经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他看起来仍难掩疲态。他的皮肤有些暗沉发灰,黑色的头发也乱成一团,如鹰一般的眉眼之间已经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
雷托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永远闻不够附近海水中的碘盐味、新鲜的海鱼和袅袅的烟火味。这便是家乡的味道了。他再也不想离开卡拉丹了。他望向舷梯那边,迎上了父亲炽烈的目光——当再次看到儿子时,老公爵目光灼灼,仿佛对维尔纽斯家族的遭遇充满愤慨。
隆博和凯莉娅有些迟疑地走了出来,站在雷托身旁的舷梯顶部。凯莉娅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环顾这个陌生的世界,仿佛头顶的天空变得有些格外宽阔了。雷托想去安慰她。但再一次忍住了,这次是因为他母亲在场。
隆博挺直了身子,动作明显地宽了宽肩膀并拢了一下他那头蓬乱的金发。他知道如今他是维尔纽斯家族唯一的代表了,他的父亲维尔纽斯伯爵已经宣布变节并躲了起来,因此他成了唯一能代表维尔纽斯家族,站在兰兹拉德联合会所有成员面前的人。他清楚战争才刚刚开始。雷托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鼓励他走向欢迎台。
凝视片刻之后,雷托和保卢斯同时走向对方。老公爵和雷托紧紧拥抱,白花花的胡子紧贴着儿子的侧脸。他们相互捶打对方的后背,默然无声。之后,两个人放开彼此,保卢斯用自己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儿子的双臂,看着他。
雷托的目光越过自己的父亲,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母亲。母亲的脸上带着温暖而拘谨的笑容,对他的归来表示由衷的高兴。接着,她的目光转向隆博和凯莉娅,然后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雷托知道海伦娜·厄崔迪夫人会接纳这两位流亡者,并把他们当作重要贵宾,举行应有的欢迎仪式。然而他也注意到,母亲戴上了印有李芝家族标记的珠宝,穿着代表李芝家族颜色的艳丽服装。要知道李芝家族可是伊克斯的对头,她的做法就像拿着一把刀捅进了这两个维尔纽斯流亡者的心头。而保卢斯公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老公爵转过身来,热情地欢迎头上仍缠着绷带的隆博。“欢迎,欢迎,孩子,”他说,“正如我向你父亲承诺过的那样,你和你妹妹要留在这里和我们共同生活,并受到厄崔迪家族的保护,直到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
凯莉娅抬头看着天上飞掠而过的云朵,仿佛她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天空。她颤抖起来,看上去怅然若失:“如果永远都无法烟消云散呢?”
海伦娜也尽职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她走上前来,握住维尔纽斯家的女儿纤细的手臂,说道:“来吧,孩子。我们会帮你们安顿下来,这段时间里就把这里当作你们的家好了。”
隆博郑重地握住老公爵的手:“呃,我实在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大人。凯莉娅和我都明白,您能为我们提供庇护是冒了多么大的风险。”
海伦娜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但老公爵并没有理睬她。
保卢斯指向悬崖上的城堡,说道:“厄崔迪家族向来认为忠诚和荣誉高于一切,远比政治更重要。”他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精疲力尽的儿子。雷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父亲的教诲就像一把宝剑一样直入他的内心。“忠诚和荣誉,”保卢斯重复道,“是我们必须永远恪守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