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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使未来可能性缩小的道路,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陷阱。人类不会在迷宫中穿行,他们会放眼无垠之境,因为那里充满了各种独特的机遇。
——《宇航公会手册》
交叉点是一颗十分朴素的星球,地理特点单一,景色也简单质朴,并有着一套严格的天气控制系统,用来消除各种令人烦恼和不便的气候变化。然而,这无疑是一个实用性很强的地方,曾经被选为宇航公会的总部,因为这里虽无景观,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
这里,便是宇航公会的候选人被训练成领航员的地方。
次生林占地数百万公顷,但都是矮小的黄杨树和矮橡树。这里也有许多古代人类曾经大量种植的作物,比如土豆、辣椒、茄子、西红柿以及各种草药——均由当地人进行种植,但这些农产品往往会变成生物碱,只有经过精心加工后才能食用。
在那场开阔思维的测试中,德默尔·皮尔鲁透过如烟似雾的美琅脂香料,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全新景象,这令他大为震惊。之后他便被带到了这里,甚至没有机会向他的孪生兄弟和父母道别。一开始他感到很难过,但宇航公会的训练给他带来了无数新奇的体验,让他很快就忽略了对家人的思念,甚至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他发现他现在可以更专注地思考了……当然,有很多事也更容易忘记了。
交叉点的建筑都是由圆形和棱角状的凸起构成的一个个巨大鼓包。这是典型的宇航公会风格,就像伊克斯星上的宇航公会使馆一样:简约实用、宏伟巨大,令人心生敬畏。每个建筑都有一个圆形的符号,象征着无限。机械基础设施既有伊克斯建造的,也有李芝建造的,都是建于几个世纪之前,至今仍在使用。
宇航公会喜欢安静的环境,不希望其重要工作受到丝毫打扰。因为对于领航员来说,任何让人分心的事情都是潜在的危险。每一个宇航公会的学员都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就像年轻的德默尔一样——远离家乡,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丝毫不担心他的故土遭遇了何等危机。
在一片黑草地上,他沉浸在自己的美琅脂气罐里——半游半趴着。他的身体在不断变化,身体系统也在发生改变,以适应一波波香料的轰炸。他的身上开始长出黏膜,把手指和脚趾都连接起来;他的身型也开始变得比以前更长,更松弛柔软,呈现出鱼的形状。没有人向他解释他的身体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多大的变化,而他不想也不需要去问。因为问与不问没什么区别。毕竟,如此广阔无垠的宇宙被展现在他面前,身体上出现一些改变也是他应当付出的代价。
德默尔的眼睛变小了,睫毛也消失了。他的两只眼睛都患上了白内障。不过,他不需要再用眼睛去看事物了,因为他有了另一双眼睛……心灵之眼——能将宇宙的全景展现在他眼前。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世间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且丝毫没有令他感到困扰。
透过雾霭,德默尔看到黑草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排排气罐,里面全是宇航公会的学员以及他们的领航员教官。每个气罐里有一个人。气罐里喷出的橙色烟雾是经过过滤的美琅脂气体。烟雾在站在气罐附近的人形机械侍从周围缭绕,它们戴着面具,听候指令,随时准备搬动气罐。
首席教官是一个名叫格罗丁的舵手领航员。他漂浮在一个带着黑色边框的气罐里,气罐被高高放置在一个平台上。受训者们更多地是用思维而不是通过眼睛来看他。格罗丁刚刚和一个学员从折叠空间返回。那个学员的气罐与他的气罐相邻,并用软管相连,这样他们两人气罐中的气体就会融合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德默尔本人已经进行了三次短距离飞行。他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受训者之一。一旦他学会了独自在折叠空间中旅行,他就可以获得飞行员资格,成为级别最低的领航员……但能力仍然远远高于他曾经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时候。
舵手格罗丁的折叠空间旅行是充满传奇的发现之旅,是通过一个个外人难以理解的空间节点来实现的。首席教官的声音从德默尔气罐里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用的是高阶语言。他讲述了自己的一次飞行经历:有一次,他用一架老式远航机运输几只类似恐龙的生物。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巨兽的脖子能伸出这么长。当远航机飞行时,其中一只探着脖子进入了领航室,那张脸突然出现在格罗丁的气罐外面,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朝里面窥视……
这里可真有意思,德默尔一边听着这个故事,一边心想,没有说什么。他张大了鼻孔,深吸了一口气,充分感受那强烈而浓郁的美琅脂香料味道。感官迟钝的人类把这种刺鼻的气味比作浓烈的肉桂……但美琅脂的味道远不止这些,而是更加复杂,难以言喻的。
德默尔不再需要关心人类的世俗,因为那些凡人俗事都是鸡毛蒜皮且目光短浅:政治阴谋,勾心斗角;人们就像动荡的山丘上渺小的蚂蚁,四处乱窜;生命如同营地篝火蹿出的火苗,一闪即逝。他之前的生活只是一段模糊的记忆,渐渐从脑海中消失,那些记忆中的人没有名字,也没有清晰的面孔。他看到过一些记忆中的画面,但他选择了无视它们。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舵手简略地讲完了那个恐龙生物的故事,然后切入正题,谈到刚才他和那个学员完成星际旅行的技巧。他们如何使用高阶数学和空间变化来窥视未来——这跟那只长颈怪物窥视他的气罐有很多相似之处。
“一个领航员要做的不仅仅是观察,”格罗丁沙哑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他还必须要利用他所看到的来引导飞船安全地穿过太空。如果不能利用基本的原理正确导航的话,就可能会给远航机带来巨大灾难,不但会导致船上的人员全部遇难,也会让船上的货物尽数受损。”
像德默尔这样的新学员,在成为能够进入折叠空间的飞行员之前,必须学会如何处理危机,比如折叠空间部分受损、预见判断失误、香料不耐症突然发作、霍尔茨曼引擎发生故障,甚至遭受蓄意破坏等等。
德默尔试着去想象那些不幸前辈的遭遇。与人们的普遍看法相反,领航员们并不是通过自身去折叠空间,而是通过霍尔茨曼引擎实现的。领航员们运用他们有限的预见能力来选择安全的路径。如果没有领航员的引导,飞船可以在虚无缥缈的太空穿行,但是危险的猜测终将导致灭顶的灾难。宇航公会的领航员并不能保证整个航行安全无虞——但他们能极大地提高安全概率。当不可预见的情况发生时,问题仍然会出现。
宇航公会将会尽其所能地训练德默尔,将公会所了解的一切知识都传授给他……但其中并不包括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整个宇宙以及宇宙中的居民们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所有的传统教派,包括贝尼·杰瑟里特和门泰特都明白这一点。幸存者们学会了如何适应和应对各种变化,也学会了如何预见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意识的边缘,他感觉到自己的美琅脂气罐开始在悬浮场里移动起来,落在了其他学员的气罐后面。他听到了助理教官在背诵《宇航公会手册》中的段落。气体循环器在他周围嗡嗡作响。每个细节都感觉那么清晰,那么明确,而又那么重要。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命会如此充满活力!
他深吸了一口橘红色的美琅脂气体,感到自己所有的忧虑都渐渐消散。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正轨,平稳地滑入了他那被宇航公会强化了的大脑神经通路。
“德默尔……德默尔,我的兄弟……”
这个名字随着香料气体在他身边旋转起来,就像宇宙中有人在对他耳语。而这个名字他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因为宇航公会给了每个学员一个公会导航码。名字通常会显现个性,强加给人一种限制和先入之见,涉及家族关系和过去的历史,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这与领航员的身份截然相反。宇航公会的领航员能够与宇宙相融合,在命运的纹理中看到安全的路径,出色的预见能力能让他们引导物质从一个地方飞越到另一个地方,就像太空游戏里的棋子一样。
“德默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德默尔?”那声音是从他的气罐里发出来的,但同时也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听到那音色和语调似乎很熟悉。关于自己的过去他竟然忘记了这么多吗?德默尔。那个名字已经几乎被他从脑海中抹去了。
德默尔头脑中对这个名字所产生的联系变得越来越淡漠,他那张松弛的嘴巴发出汩汩的声音:“是的,我能听到。”
在侍从的推动下,德默尔的气罐沿着一条铺好的小路滑行,朝着一座巨大的球状建筑物而去,那里是领航员们居住的地方。似乎除了他以外没人听到那个声音。
“我是克泰尔,”他的耳畔继续响起那个声音,“是你兄弟。你能听见我吗?太好了,终于成功了。你还好吗?”
“克泰尔?”这个初出茅庐的领航员感觉自己的思维意识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世界,部分意识受到挤压,回到了他加入宇航公会之前那种迟钝的状态。他想再做一次人类,哪怕只有一会儿。这很重要吗?
他感觉这样很痛苦,也很受束缚,就像一个人给自己戴上了眼罩,但脑海中的信息却显而易见:是的,克泰尔,是他的孪生兄弟。一个人类。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些画面——他父亲穿着大使的衣装;母亲穿着宇航公会银行的制服;他的兄弟(跟他一样)有一头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两个人在一起玩耍,一起探险。这些画面已经从他的意识中抹去了,就像大部分的记忆一样……但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是的,”德默尔说,“我知道你,我想起来了。”
在伊克斯星,克泰尔弯着腰驼着背,躲在一个阴暗的凹室里,一边拿着东拼西凑的零件组装而成的传输装置,一边心惊胆战地躲避敌人。但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是值得的。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他哽咽难言,使劲儿咽了咽口水,不让自己哭出来。特莱拉和次人们继续他们的暴行,进行着大清洗,铲除异己,将发现的任何不熟悉的技术设备和仪器都摧毁殆尽。
“在宇航公会的测试室里,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克泰尔说道,声音低沉而沙哑,“他们不让我见你,不让我跟你道别。而看着伊克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我这才意识到你是幸运的,德默尔。”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说:“就在公会把你带走之后,我们的城市就被毁了。数十万人在战乱中丧生。现在伊克斯已经被贝尼·特莱拉统治了。”
德默尔了停了一会儿,花了一些时间重新让自己回到有限的人与人交流的方式上。“我驾驶远航机穿过了折叠空间,兄弟。银河系就在我的脑子里,我看到了数学运算,”他慢吞吞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我知道……啊,我跟你通话感觉很痛苦,克泰尔,怎么回事?”
“这种通讯方式伤到你了吗?”他立刻缩起身子,盯着传输器,面露关切,屏住呼吸,生怕被鬼鬼祟祟的特莱拉探子听到,“很抱歉,德默尔,也许我应该——”
“不重要。不那么厉害,像头疼……但又不一样。在我脑子里游动……又不仅在脑子里。”德默尔听上去心烦意乱,声音遥远而缥缈,“这是什么通讯连接?是什么设备?”
“德默尔,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伊克斯被毁了——我们的星球,我们的城市现在成集中营了。母亲在一次爆炸中丧生了!我没办法救她。我一直躲在这里,冒着很大的危险跟你联系。咱们的父亲正在某处流亡,我想可能是在凯坦星上。维尔纽斯家族变节了。而我则被困在这里,只有一个人!”
德默尔的注意力仍停留在他所认为最重要的问题上:“穿过折叠空间直接通信?不可能的。跟我解释一下。”
听到这些可怕的消息,他的孪生兄弟却竟然无动于衷,这让克泰尔大吃一惊。不过克泰尔并不想指责他的兄弟,毕竟德默尔经历了这么多精神上的极端变化,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怪他。克泰尔永远也不会了解他的孪生兄弟经历了什么。他之前没有通过宇航公会的测试,因为他太过害怕,也太过执拗。不然自己也可能成为一名领航员了。
克泰尔屏住呼吸,他听着头顶上的过道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远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是些许微弱的私语声。之后一切便回归寂静,克泰尔可以继续跟他兄弟说话了。
“解释一下。”德默尔又说了一遍。
克泰尔渴望与自己的兄弟说话,说什么都行。于是他告诉了德默尔自己是如何从废墟里抢救出一些设备来的:“你还记得达维·罗格吗?就是那个老发明家,他把咱们带到他的实验室里,给咱们看他正在研究的东西。”
“瘸腿……悬浮拐杖。太老,走不动了。”
“没错,他曾经说过用中微子能量波长来进行通讯,形成一个用硅酸盐晶体盘绕的棒状网络,你还记得吗?”
“啊……又疼起来了。”
“你还是受伤了!”克泰尔环视四周,担心着继续下去的风险,“我不能再多说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焦躁。而德默尔却想要继续听下去:“继续解释,需要了解这个设备。”
“有一天,在战乱之中我真的很想你,想跟你说话,这时我脑海中又断断续续闪现出罗格说话的片段。而在一片废墟里我似乎看到了罗格模糊的影子,就像一个幻觉似的。他正用年老沙哑的声音跟我说着话,像是在告诉我什么,比如我需要什么部件,怎么把那些零件组装在一起。是他给了我灵感和启发。”
“有趣。”领航员的声音平淡而毫无感情。
他的兄弟变得没有感情且毫无同情心,这令克泰尔感到十分不安。他试图询问德默尔在宇航公会过得如何,但他的孪生兄弟对这些问题显得很没有耐心,说他不能泄露宇航公会的秘密。即使对自己的兄弟也不行。他只愿意告诉克泰尔,他穿越折叠空间的感觉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什么时候再通话呢?”克泰尔问道。他感觉到仪器已经开始发烫,这个信号十分危险,说明它随时可能坏掉。他必须赶紧把机器关上。而德默尔则因为痛苦而发出了模糊的呻吟声,但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不过,虽然克泰尔知道他的兄弟不舒服,但他仍想跟对方说再见,即使德默尔不再会想跟他告别了,他也依然想这么做,因为毕竟他还是个人类。“那先说到这儿吧,再见了,我会想念你的。”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他很早以前就想说的话,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地,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兄弟是否还像以前那样了解他。
克泰尔怀着内疚之心,切断了通信连接。然后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内心波澜起伏,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不知所措:他很高兴又和他的孪生兄弟说上话了,但同时又对德默尔游移不定的反应而感到难过。他的兄弟到底改变了多少?
德默尔本该对母亲的死和伊克斯的不幸遭遇表现出关切之情的。但是宇航公会领航员的身份却影响着全人类。所以身为领航员,不是应该更关心人类,更愿意去保护人类吗?
但这个年轻的领航员却似乎切断了与人类所有的联系,斩断了所有沟通的桥梁。德默尔的做法是宇航公会处世哲学的恰当反映,还是他由于对自己及其新能力太过沉迷而变成了一个高傲冷漠的自大狂?他有必要这样吗?难道德默尔已经断绝了与他人性有关的一切联系吗?然而现在一切都无从知晓。
克泰尔感到仿佛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兄弟。
克泰尔拿掉了自己身上的生物中微子机触点。这种机器能暂时扩展他的精神力量,开阔他的思维能力,从而使他能够与远处的交叉点进行交流。突然一阵眩晕之后,他又回到了那个被屏蔽场保护起来的匿身处,躺在狭窄的小床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无限的宇宙,猜想着他的孪生兄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那些触点还有些奇怪的残留,在他身上形成一种精神扩张的反作用。
德默尔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水下说话,透过层层过滤才能听清。现在,克泰尔越想,那些话里的隐含意思就越显现出来——微妙而精炼。整个晚上他都在他那与世隔绝的隐蔽所里辗转反侧,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来回翻腾,就像被魔鬼附了身一样。这一次的通信连接在他的大脑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火花,引起了一种惊人的反应。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克泰尔都一直没有离开避难屋,利用那个只是雏形的装置使他的思维集中,让自己处于一种强迫性的清晰状态,独自沉浸在他那被强化的记忆里。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他和德默尔的对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重复,印象也越来越清晰,那些语句和其中的隐含意思就像花瓣一样在脑海中绽放……仿佛他穿越了自己的思维和记忆的折叠空间。德默尔的话中那些微妙的含义越来越清晰显明,起初克泰尔并没有发现话里暗藏的玄机。但这只能使他对他兄弟的改变略知一二而已。
他觉得很兴奋,也很害怕。
最终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食品和饮料的包装袋,房间里一片狼藉。他照了照镜子,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出了一脸粗糙浓密的深棕色胡子。他两眼布满血丝,头发也乱蓬蓬的。克泰尔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凯莉娅·维尔纽斯现在看到他的话,一定会惊恐或轻蔑地向后退,然后把他扔到城市下层跟次人们一起干活儿。然而在伊克斯遭遇劫难,美丽的地下城惨遭荼毒之后,他对伯爵女儿那充满稚气的迷恋似乎变得不那么强烈了。克泰尔失去了很多,而这只是其中最小的损失。
而且他确信今后他还将面临更为艰巨的挑战。
不过在他梳头洗脸并把避难屋收拾干净之前,他得开始准备与他兄弟的下一次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