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之地 2
“是的先生，特别感谢你们的款待，不过我真的得回家了。”
厄尔点点头，随即用夹着烟的手做了个“嘘”的手势。
“请一定向梅布里太太转达我的谢意，后会有期。”
厄尔又做了一次“嘘”的手势。艾提克斯钻进自己的车里。黑暗的街道上仍然湿漉漉的，他缓缓驶离，心里却在想着自己刚刚睡过的那张床早已故去的主人。
当清早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北方的土地上了。路过的一块指示牌上写着“芝加哥——52”。一辆州警的巡逻车正停在对面公路的路边，车里的警察刚刚一直在打盹。要是艾提克斯能早来五分钟，他甚至可能直接驶过去而不引起任何注意。然而此刻，在粉色的晨曦之中，那位警察坐直了身体，一边眨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然后他就看到正驶来的艾提克斯，随即警觉起来。
艾提克斯从后视镜里发现那辆巡逻车调了个头向自己驶来。他从车上杂物箱中找出了这辆凯迪拉克的登记证和购买单据，连同自己的驾驶执照一起放在副驾驶座上。这一切他都做得明明白白，一览无余，绝对不会让人想歪了。后视镜中警灯闪烁，警笛声也慢慢靠近了。艾提克斯把车停在路边，摇下了车窗，然后就用双手抓住方向盘的上部，学车的第一节课，教练就是这么教自己的。
那名警察慢吞吞地下了车，伸了伸懒腰才缓步走向凯迪拉克。
“你的车?”他开始问道。
“是的，警官。”艾提克斯如实回答，双手还是抓在方向盘上，把头朝旁边副驾驶座上的那些证件歪了歪。
“给我。”
艾提克斯把这些证件递给他。
“艾提克斯·特纳”，读完驾照上的名字，这位州警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拦下你吗?”
“不知道，警官。”艾提克斯撒了谎。
“你没超速，”警察向他澄清，“不过刚才看见你的牌照的时候，我觉得你可能迷路了。佛罗里达在另一头儿。”
艾提克斯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更紧了一些。“我要去芝加哥，警官。”
“去干吗?”
“回家。我父亲需要我。”
“但你是住在佛罗里达吧?”
“我之前一直在杰克逊维尔工作。退伍之后一直在那儿。”
警察又毫不避讳地张嘴打了个哈欠。“之前在那儿工作，还是现在仍然在那儿工作?”
“警官?”
“你还回佛罗里达吗?”
“不，警官，我不打算回去了。”
“你不打算回去了。这么说你以后就一直待在芝加哥咯?”
“会在那儿住一阵子。”
“多久?”
“我也不知道，只要我父亲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待在那儿。”
“然后呢?”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还没想好。”警察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刚刚是打算从这儿过去，对吧?”
“是的，警官。”艾提克斯答道，忍了忍还是没说出下面的话，“如果您允许的话。”
警察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把那些证件从车窗推回去。艾提克斯把它们重新放回到副驾驶座上。“那里面是什么?”警察又问道，手指着放在车里面的篮子。
“昨天中午吃剩的午餐。”
“后面呢?后备箱里有什么?”
“就是些我的衣服，”艾提克斯说，“我的军装，再就是几本书。”
“什么书?”
“基本都是些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这是你的车?”
“长官——”
“下车!”警察离开车门后退了几步，同时把手放在自己的枪柄上。艾提克斯慢慢地从车上下来。站在车外，他比这位警察要稍高一些。然后就被粗鲁地扭过身，按在了凯迪拉克上面，上上下下被搜了个遍。“好了，”警察说，“把后备箱打开。”
警察先是在艾提克斯的衣物中翻来找去，把他的粗呢背包又拍又打，仿佛它也是个被抵在车上的黑人一般。然后，他把目标转向了那些书，把盒子里面的书一股脑地倒在后备箱里。艾提克斯强忍着不去在意这些，不断地告诉自己平装书就应该被折腾，但是对他而言这真的很难，就像看着自己的朋友们都被打翻在地一般。
“这是什么?”警察拿起本来是放在盒子最底下的一个裹着礼品包装的东西。
“那也是一本书。”艾提克斯答道，“送给我伯父的礼物。”
警察撕开包装纸，露出一本精装书。“《火星公主》。”他斜眼看向艾提克斯，“你伯父喜欢公主，是吗?”然后把书丢进盒子里。看到那本书就这么翻开着落进盒子里，里面的书页都被压得弯折了，艾提克斯心里难受得要命。
警察绕着凯迪拉克转了一圈，然后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艾提克斯以为他是奔着《火星纪事》这本书去的，之前这本书就放在车上。不过警察却拿起了《黑人旅行安全指南》。他随手翻了起来，开始还满腹疑虑，后来变得惊讶不已。“这些地址，”他问道，“所有这些地方都是有色人种可以去的?”艾提克斯点点头。“好吧。”警察说，“要是没用的话……”他把书侧过来眯着眼睛目测道，“不算很厚，是吧?”艾提克斯没有做声。
“好啦。”警察最后说，“我准备给你放行了，不过，这本书我要留下。别慌，”虽然艾提克斯知道最好还是别提什么反对意见，不过警察还是抢先说道，“其实你已经用不到这本书了。你不是说要去芝加哥吗?那么从这里开始，一直到那儿，中间就别停，明白了吗?”
艾提克斯明白了。
黑人安全旅行公司(所有者：乔治·贝里)的总部位于芝加哥南区的华盛顿公园。艾提克斯把车在隔壁的共济会圣殿门口停好，就那么安稳地坐在里面，注视着晨曦之中的人来车往，没有一张白人的面孔夹杂其中。在杰克逊维尔的街道上，同样没有白人出没。然而，这里不一样。这条街巷，房前屋后，这里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是不同的。这里，是家。曾经，这里对于艾提克斯而言就意味着全世界。这里能够给他以安慰，就像母亲的温柔细语一般。他的心神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他忽然反应过来，那名州警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在这里他哪儿还用得着什么指南呢?
此时还没开始营业，不过抬眼望去，艾提克斯发现楼上的房间里亮着灯。他没按门铃，而是绕到后面的小巷里。翻上消防通道，他在厨房的门上轻声敲了几下。屋里传来了椅子在地板滑动的刺啦声，门栓拉起，房门半敞开，乔治伯父从里面警觉地向外瞅着。不过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立刻大叫起来，“嘿哟”，随即屋门大开，他一把就把艾提克斯紧紧地搂进怀里。
“嘿哟啥啊!”艾提克斯大笑着，也紧紧地拥抱着乔治。
“你这家伙啊，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乔治后退了一步，抓着艾提克斯的肩膀，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
“赶紧进来。”
刚踏进厨房，一种奇妙的感觉扑面而来，正如同上一次他在服役期间回家探亲时的所见所感一样，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尽管在参军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长起来，但是在记忆的最深处，他总觉得，在这里他应该是曾经的那个小不点儿才对。然而思绪回到现实之中，他竟然觉得这间房子看起来变小了一般。伯父关上门，又拥抱了他一回，艾提克斯发现乔治的体型竟也似乎缩水了一样。当然对于乔治而言，这只是意味着他们两个人一样高了。
“希波吕忒伯母在家吗?”艾提克斯问道，心里还惦记着跟伯母也比量一下才好。
“不，”乔治说，“她去怀俄明州了。黄石那边新开了一家温泉浴场。猜猜谁是东家。是贵格会!怎么样，没想到吧?那儿不分人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所以她想去看看。”乔治夫妇刚结婚的时候，希波吕忒自告奋勇地为《黑人旅行安全指南》打探信息，主要是关于各种度假场所。起先，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一起游山玩水，不过这几年她基本都是自己单独行动了。总得有人照顾儿子吧，很显然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乔治的肩上。“她怎么也得去一个星期的时间。不过，我知道贺拉斯起床看到你的话，一定会乐疯了。”
“贺拉斯怎么还在睡觉?”艾提克斯惊奇道，“学校应该还没放假吧?”
“确实还没放假，”乔治说，“不过，今天可是星期六呀。”看着艾提克斯听到这个“新闻”的反应，乔治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根本就用不着问你这一路上都过得怎么样了。”
“嗯，你确实不需要多此一举。”说着，他拿出了那本当作礼物的书。从车上拿下来的时候，他就像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一般。“给，送你的。”
“这是什么……噢!巴勒斯先生!”
“这是从日本带回来的纪念品。”艾提克斯说道，“在岐阜基地外面，我发现了这么一家书店，里面有一架子英文书，基本都是科幻类的。本来我以为这本书很有可能是首版的，不过现在看来它只是老旧一些罢了。”
“这趟旅程可不赖。”乔治说道。之前，这本书敞开着被丢进车的后备箱里，很多页都被压折了。艾提克斯竭尽所能地把它们按压平整，可惜破镜难圆，那些折痕是怎么也去不掉了。
“没错，而且我买到这本书的时候，它的样子可比现在好多了。”
“嗨，没事儿，”乔治说，“又不影响阅读。”他笑了起来。“来吧，把它恭请到这里的‘荣耀之地’。”说着，他走向卧室，他和希波吕忒最好的书都放在那里，彼此共同分享。
艾提克斯跟了上去，走到另一间卧室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他瞧见了里面的小弟弟。已经十二岁的贺拉斯正仰卧在床上，张开着的嘴巴正在费力地喘着粗气。他的枕头旁放着一期《汤姆·科比特，太空护卫队》，其他的书散落了一地。
一张矮脚画桌正对着床对面的墙摆放着。桌上放着一张图纸，上面已经勾勒出了好几个板块，一看就是关于星际探险的场景内容：身披斗篷的一众黑人在巴克·罗杰斯的天地里纵情遨游。艾提克斯就站在门口观察这些图画，脑袋不由自主地就探了进去，他正试着把整个故事串起来。
乔治反身回来。“他画得真棒!”艾提克斯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他最近可是一直都在跟我磨嘴皮子，想要说服我向漫画领域进军。我告诉他如果他能自己攒够钱，我或许能跟着他疯一把，印量小一点儿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嗯，饿了吗?把他叫起来吧，叫上你老爸，咱们一起出去吃早餐。你去见过蒙特罗斯了吗?”
“还没呢，”艾提克斯答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觉得得先跟你谈谈。”
“没问题。别那么拘束，我去冲点儿咖啡来。”
乔治跑到厨房里忙活起来，艾提克斯则走到前厅。童年时光，这里既是他的图书馆，又是他的阅览室。如今，这间屋里的书架已经被伯父、伯母所“瓜分”。希波吕忒伯母的藏书大多是科学及自然历史类的书籍，还有一小部分简·奥斯汀的作品。乔治伯父对于经典文学作品来者不拒，不过他真正情之所系的却在九天之外。他的书架大都被与太空有关的通俗读物所占据：科幻小说、奇幻作品、玄幻小说、侦探故事、惊悚悬疑传奇，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艾提克斯与乔治兴趣相投，也是钟情于此。然而正是由于这类作品大多是由白人作家撰写，从而引发了他与父亲之间旷日持久的争斗。作为蒙特罗斯的长兄，乔治倒是对他的冷嘲热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是说蒙特罗斯可以看不惯，但请保留意见。可惜艾提克斯就没这种特权了，每当父亲满心不爽地跟他争论起他的读书品位问题的时候，他除了违心地满口逢迎真的是别无他法。
每当此时，总有数不完的话题会成为争论的焦点。比方说埃德加·赖斯·巴勒斯，他的“人猿泰山”系列作品(就蒙特罗斯的那种思维，连想都不用想就能列出所有他会吐槽“人猿泰山”系列作品的各种问题)可是为文学批评家们能一展所长提供了一笔宝贵的财富。还有他的巴苏姆系列作品，这一系列的主人公约翰·卡特在成为一位雄霸火星的战神之前，曾经是北弗吉尼亚军队中的一位上尉。“一个南方邦联的军官?”艾提克斯的父亲曾经一脸震惊地问过他，“这种人渣也能当主角?”艾提克斯曾试图暗示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糟，严格意义上说，约翰·卡特只是个“前南方邦联”人，此时，他的父亲则不屑一顾地讽刺道：“前南方邦联?那算什么?就跟前纳粹一样?他是为奴隶制效忠卖命的!你还敢在他前面加个‘前’字!”
蒙特罗斯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杜绝儿子再读这样的书。艾提克斯知道，其他很多父亲都是这么做的，把自己儿子收藏的漫画书和所有《惊奇故事》杂志(2)一股脑地扔进垃圾箱。不过蒙特罗斯却是少有的例外，他可不觉得禁读一事真的管用。他的原则就是要让艾提克斯对于所读之物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味地囫囵吞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而对于艾提克斯而言，平心而论，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这一要求怎么看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承认父亲的出发点是好的，那么同样也得承认他父亲是个热衷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家伙，对于给自己的儿子找茬儿下绊子之类的勾当实在是乐此不疲。
对此，乔治伯父也常常爱莫能助。“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你老爸的错。”有一回艾提克斯正在对此抱怨的时候，乔治如是说道。
“可是你也喜欢这些故事啊!”艾提克斯说，“你比我喜欢得少吗?”
“我确实喜欢，”乔治赞同道，“可是，故事就像人一样，艾提克斯。你对他们的喜爱并不能让他们变得尽善尽美。你可以去褒扬他们的优点，而对他们的缺点视而不见。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缺点就不存在了。”
“可是你并没有变得气急败坏啊，不像老爸那样。”
“嗯，确实如此，我还不至于对着故事气急败坏。不过，有的时候，一些故事也的确会让我失望透顶。”他看着面前的那一排排书架，“有时，它们也会令我肝肠寸断。”
而今，又站在这排书架之前，艾提克斯伸手去拿那本由阿卡姆出版社出版的《异乡人与其他故事》(3)，作者是H.P.洛夫克拉夫特。
艾提克斯其实本来并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洛夫克拉夫特这样一位作者。他是惊悚小说作家，很显然，是乔治喜欢的类型。艾提克斯更喜欢读探险类的故事，而且必须得有个大团圆的结局，至少应该让人充满希望。但是，有一天不知怎么，他一时兴起，决定试着读读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于是他随手就挑选了一本。对他而言，这本书实在是有点儿冗长，它叫《疯狂山脉》(4)。
这本书讲的是一次南极化石发掘科考中发生的故事。故事中，当一众科学家在四处探查全新挖掘地点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高大山脉，珠穆朗玛峰在这条山脉的群山之中也属于小个子。在群山环绕的一片高原之上，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城市。数百万年前，一群叫作远古族或者远古者的异星人建立了这座城市。前寒武纪时期，它们穿越星空，降临到地球之上。尽管这座城市早已被远古者所遗弃，然而它们曾经创造出的奴隶，那种叫修格斯的原生质怪物，却依然在废墟之下的深渊之中游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