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之地 3
“希格斯?”艾提克斯的父亲说道。或许对于艾提克斯来说，把这个故事讲给父亲听这件事就是个错误。
“是修格斯。”艾提克斯纠正道。
“啊，哦。它们主人的种族是，远古三K党——”
“是远古族，远古者。”
“我敢打赌，它们肯定是白皮肤的。至于修格斯，它们是黑皮肤。”
“远古者长得就像个水桶，还有翅膀。”
“那它们也是白种的，对吗?”
“它们的皮肤是灰色的!”
“发白的那种灰?”
又经过了几回合这样的胡搅蛮缠，而且额外又好一通一本正经地补课了一番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进化理论的刻意曲解，蒙特罗斯决定，随它去吧，管它呢，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倒是带回家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天晚上，艾提克斯的母亲跟一个朋友一起出门去了，艾提克斯独自在家里读《克苏鲁的呼唤》(5)。而厨房的洗碗池里似乎一直都在发出一种怪异的流水声，汩汩作响，他竭力地想让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文字，可是那奇怪的声音却一直在他的耳畔挥之不去。终于等到父亲回家，他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进门，蒙特罗斯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下班以后我顺道去了趟公共图书馆，”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自己的外套挂了起来，“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洛夫克拉夫特先生。”
“然后呢?”艾提克斯没精打采地问道。他从父亲的语气之中嗅到几分反常的味道——愤怒，又夹杂着欢乐。艾提克斯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意识到他钟情之事看来是难逃一劫了。
“没想到他还是位诗人呢。虽然，跟兰斯顿·休斯还没法相提并论，不过，这还真是挺有意思的。给，你看。”
一份文稿递到了艾提克斯的手中，像是源自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之中的某些诡谲的文本，当然表面看起来实在是像廉价的山寨货一般。那是一本并不怎么专业的文学期刊，印刷在老旧的油印纸上，封面和封底则是遍布油渍的硬纸壳。这本书连扉页都没有，不过在封面上却标记着它的出处：普罗维登斯，1912年。这本书怎么会流落到芝加哥的公共图书系统里来呢?艾提克斯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一点儿都不奇怪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把这么本书给翻腾出来的。蒙特罗斯就是有本事找到这样的东西。
一张图书馆书目的索引卡片被当成书签夹在里面。艾提克斯翻到夹着卡片的那一页，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是八行诗句，颇具喜感，作者正是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这首诗的题目是《论黑人的诞生》(6)。
有时，它们也会令我肝肠寸断……
“跟这些老伙计都热乎起来了吧?”乔治端着咖啡回来了。
“是啊。”艾提克斯把书推回原位，伸手接过乔治递来的咖啡。“谢啦。”他们彼此都落了座。忽然之间，一阵乏力感涌遍艾提克斯的全身。
“那么，”乔治问，“在佛罗里达过得如何?”
“黑白分明，”艾提克斯答道，不过此时他在琢磨着这个词貌似不怎么合适，因为就算在芝加哥，这么说也一样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乔治倒是点了点头。“没错，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喜欢南方的。不过也确实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本以为你怎么着也能在那儿扛过这个夏天吧。”
“我本来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艾提克斯说道，“而且，我还想着接下来要不要去加利福尼亚待待看。不过，我却收到了这玩意儿。”说着，他把父亲寄给自己的信递给了乔治。
乔治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的笔迹，他又点了点头，“蒙特罗斯问我要过你的邮寄地址。”
“他跟你说过他打算写信给我的原委吗?”
乔治大笑起来：“别逗了。他甚至都绝不会承认他准备给你写信。当时他只是说他应该知道你的邮寄地址，以防万一嘛。其实，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他心里很挂念你，我知道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可惜他就是不明说。每次我们东拉西扯别的事情的时候，他都仿佛是随口提起：‘诶，对了，你最近有没有那个臭小子的消息啊?’”
“‘那个臭小子。’”艾提克斯做了个鬼脸。
“你看，要是他用了你的名字，那不就好像他多在乎你一样嘛。不过即便如此，对他而言也是难能可贵了。你可不知道，你刚到朝鲜战场服役的那一年，他干脆连问都不问一句。他总是来我家吃饭，然后等着我主动说出来关于你的消息。我要是不说，他也不会言语什么，不过就是赖在我这儿不走，会一直熬到晚上十点、十一点，甚至半夜，直到我扯出关于你的话题，方才善罢甘休。真是快把我给逼疯了。”乔治无奈地摇着头，“那么，他写信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关于我妈，”艾提克斯说，“他说他终于发现我妈家族的来龙去脉了。”
“呃?他还在为这事儿没完没了吗?”
艾提克斯的母亲名叫朵拉，她的母亲未婚先孕，生下了她这个唯一的孩子。而关于她父亲的身份，则一直是个谜，在他们家庭之中甚至都是个禁忌的话题。她母亲的家族为此干脆跟她脱离了关系，划清了界线，因此后来她也绝少会提及自己的身世。于是，朵拉对于自己的外公、外婆知之甚少，唯一知晓的就是他们早先出身于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曾在布鲁克林生活过，仅此而已。
蒙特罗斯就不一样了，他能够把自己的世系追溯到五代以上。他曾经发誓一定要把朵拉的家世弄个明白。当初蒙特罗斯跟朵拉共浴爱河，你侬我侬之时，他就做此打算，这正是他对于朵拉的爱。直至艾提克斯出世之后，这件事则完全成为蒙特罗斯自己的诉求了，他就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夫妻之间吵架拌嘴是家常便饭，这件事无疑也是引发内战的导火线之一。
艾提克斯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上床躺下以后，常常能听见他们二人为此而喋喋不休地争吵。“你怎么就不想知道呢?”他父亲每回都会这么问，“你的出身是你本人的一部分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让它被偷走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母亲总是这样回答。“那是我心里的痛。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去刨根问底呢?你知道了就高兴了?”
“跟高不高兴没关系。它关乎你是不是完整。你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责任。”
“可我就是不想啊。拜托你了，别再纠结这事了。”
艾提克斯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葬礼当日，他发现父亲一手伸进母亲收藏纪念品的盒子里，拽出了一张朵拉外祖父母的照片，她只有这么一张关于他们的影像。蒙特罗斯把照片从相框中取下，照片的背面写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些线索。
正当蒙特罗斯呆立当场之时，艾提克斯冲过去一把抢过那张照片。“放手吧!”他大喊道，“她说了你别再管这事了!”蒙特罗斯向后一闪，瞬间就从刚才的震惊之中缓过劲儿来，取而代之的是出离愤怒。他卯足了劲袭向艾提克斯，一下就把他打翻在地。站在艾提克斯跟前，他愤怒地咆哮着：“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子!你算老几!”
“他确实还在纠结这件事呢。”从回忆中回到现实，艾提克斯回应道，“不过，我需要跟你确认的事情是——你说过老爸快把你给逼疯了。我想知道的是，你觉得他会不会最终也把自己给逼疯?”此时他大声地诵读起父亲的来信，认出父亲的笔迹还颇有些费劲。“我知道，你跟你母亲一样，你觉得自己可以原谅过去，忘记过去。你不能，你!不!能!过去并没有逝去，它有生命。你拥有它，你源于它。如今，我已经发现了一些关于你母亲……祖辈的蛛丝马迹。你其实拥有一份传承，神圣而又神秘。你本来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分，只是被剥夺了。”
“传承?”乔治问，“他说的是遗产吗?”
“他没细说。不过不管那是什么，应该都跟妈妈家族的来源有关系。他说他需要我回家，跟他一起去找到那里，去找回属于我的东西。”
“这事听起来还不算是那么疯狂。虽然可能有点儿一厢情愿，不过……”
“问题不在于那个什么传承，而是那个地方!他要拉上我一起去的地方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国度，那个恶魔之地。”
乔治茫然地摇摇头，他显然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阿卡姆，”艾提克斯接着说，“信里说，妈妈的祖辈是从马萨诸塞州的阿卡姆镇走出来的。”阿卡姆，正是那位活跳尸创造者赫伯特·韦斯特的故乡。米斯卡塔尼克大学也坐落于此。前往疯狂山脉的科考队正是在密大的资助之下展开这次探险的。“这些不都是编造出来的吗?我是说——”
“哦，没错，”乔治说，“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是以塞勒姆镇为原型创作出阿卡姆的，不过那确实应该是个虚构的地方……把信给我瞧瞧。”艾提克斯把信递过去。乔治眯着眼睛，从左到右，一行一行仔细地读着。最后，他说道：“那是个‘d’。”
“你说什么?”
“那不是阿卡姆。Arkham这个词，里面的字母是‘k’。那个地方叫阿达姆，是Ardham这个词，里面是字母‘d’。”
艾提克斯站起身，站在乔治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那封信。“那是个‘d’吗?”
“没错。”
“不，可能是‘b’吧?”
“不，那就是个‘d’，是Ardham，阿达姆，绝对没错。”
“哦，天哪。”艾提克斯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还一天到晚把教育是多么多么重要挂在嘴边，你不觉得他应该先去学习怎么把字写清楚吗?”
“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乔治说，“他有阅读障碍。”
这件事艾提克斯倒是头一回听说。“什么时候的事?”
“他从小就这样。这下知道为什么他上学的时候那么费劲了吧。这就是原因之一。你爷爷特纳也有这个毛病。”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事?”
“你的意思是说，为什么蒙特罗斯从没有告诉过你?”乔治笑了，“来，让我们找找看。”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道路交通图册。查了查后面的索引，他翻开了马萨诸塞州的地图。“哈，找到了，在这儿。”
地图上，一个空心的小点标记出了阿达姆这个地方，这个符号表示那里的居住人口不会多于二百五十人。阿达姆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中北部，就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南境之旁。一条不知名的河水从康涅狄格河上分流而出，从阿达姆的南部绕行远去。从地图上看，尽管附近有一条州际高速公路跨河而过，但却没有一条直达的公路通向阿达姆。
“不好意思，”艾提克斯正蹙眉凝视着那张地图，乔治开口说道，“看来你爸清醒得很。你真应该在回来之前给他打个电话的。”
“不，本来也该是我回家的时候了。”艾提克斯说，“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先去看看他。我倒是想知道他所谓的那个‘名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等等。”
“怎么了?”
“德文县，”乔治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脱口而出，“马萨诸塞州，德文县，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噢，难道说，这个阿达姆就在恶魔之地?”
“你到底在说什么?”
“走，到楼下的办公室。我得查查资料。”
当初乔治印刷《黑人旅行安全指南》这本书是为了给自己的旅行社生意打广告，可是谁知道这么本小书最终竟然也能靠一己之力让乔治挣了不少钱。当然，旅行社现在仍然是他的主业和主要的盈利点，而且现在已经开了三家店。
乔治的旅行社提供预定行程和各种票务服务，是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的。不过，有所侧重的是，它专门帮助一些中产阶级的黑人去跟旅游行业从业者进行磋商。面对着那些手里握着票子想要消费的黑人，不少旅游行业从业者却扭扭捏捏，不情不愿。通过搜集、关联各种相关信息，乔治构建起了自己的行业网络，从而能够实时更新旅行社的服务档案，这些信息里面不仅仅有能够开放给黑人的旅店名录，还会提供对于黑人的预定一视同仁的空运及船运的航线信息。对于想要出国度假的黑人消费者，旅行社还会推荐一些合适的目的地，至少确保当地人相对来说没那么种族歧视，而且同样重要的是，确保当地没有人山人海的美国白人。想象一下，如果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远渡重洋，结果发现去的地方还有那些歧视的眼神，跟每天在家乡的遭遇别无二致，那这样一趟旅程就真的是太让人郁闷了。